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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近乡问来人

    青山隐隐,黎水迢迢。

    水气氤氲,岸上杨柳顺着黎水两侧蜿蜒伸展,夜风拂动青草,水波轻拍河岸,无数柳枝垂入水面之下,偶尔发出细微的划动之声。

    空中阴云遮月,水面上微微泛起的细纹,衬得这方水域略有阴森之感,只在云层飘动的片刻间隙,白玉似的银光偷偷的洒向这方地界,水面顿时变得波光粼粼,好似银河倾入了人间一般。

    春夏之交的野外,风影动,夜虫鸣。

    朦朦夜色中,于持衣袍飘飞,轻松写意的站在一株斜生于水面之上的柳树枝干上,脚下轻轻拨动一支柳条,在水面上划出道道波纹,水下泛起微不可闻的声响。

    于持侧耳倾听数息,停下足尖动作,身体稍斜,靠在柳树主干之上,又将腰间青皮葫芦摘下,稍稍仰了仰头,浅浅饮了一口葫芦中的长山佳酿,口中自语道:

    “确实比那旧时的十年老酒差了些意思,不过离得安远多时,银钱花销不足,这酒钱当省则省罢。虽只三年的三月黄,却已是承了那何掌柜父子的情了。嗯,有些奇怪啊,这老龟莫非不在家?”

    话音未落,一道水波划破水面,直朝于持这处冲来。

    片刻之后,那只比成人巴掌略大数分的黎水老龟攀住一根柳枝,人立而起,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在夜色中泛出微微荧光,可怕之余竟满是欣喜神色。

    老龟朝于持连连点头,竟自开口说道:

    “黎水修、修行者妫元,见、见过于先生。”

    声音低沉苍老,略带有几分生涩,好像稚童牙牙学语之时含糊不清的模样,不过,于持由衷的感受到了这话语中的振奋之气。

    当即立直身体,于持双脚微张肃立,拍了拍身上长衫,双手抱拳结了个阴阳印,沉声说道:

    “莘州修行人于持,见过妫道友,恭喜道友化开喉间横骨,于修行一途再上前程。多年不见,妫道友可安否?”

    “老朽甚好、甚好,多谢于先生挂记,且、且请水府一叙。”老龟咧开嘴巴,似是微笑的回道。

    俄而,柳枝之外荡开一朵巨大水花,这老龟顿时化为原身,头大如斗,黑甲森森。

    黎水开阔水面,一只巨龟扭过大头,朝于持微微示意,于持足尖轻轻一点,如一道青烟落于龟背之上。

    巨龟四肢划动,一人一龟渐渐行向黎水深处。

    片刻之间,这一处水面河岸复归平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水底洞窟。

    顶上明珠高悬,映得四壁亮如白昼,洞中水波荡漾,照出五色缤纷,光亮水波映衬之下,雪白细腻的沙地连着数处深不可测的洞穴,整个洞窟更显道意幽远。

    洞窟一侧,于持近三十年前与晨阳道人安置的墓穴俨然如旧,四方干净整洁,并无一丝杂草藤蔓生于其上,显是老龟尽心尽力、时时打扫的成果。

    另一侧却已稍有不同,一块三丈见方的玉床铺于山壁之下,其色碧绿油亮,四角平整光滑无比,面上却有数道龟爪爬行的痕迹,老龟修持趴卧之处,印有四个较深的爪印。

    于持暗自点了点头,昔年晨阳道人随手留下的一方石窟,在这老龟三两百年的经营之下,已然有了几分仙人洞府的意思。

    当下心中感叹两句,而后于持恭敬拜过了这入道引路之人。

    一人一龟遂于玉床之上相对盘坐,略微叙过了一番别情。

    这妫元与于持说得半刻,口齿之间亦渐渐圆润起来。

    “数载不见,先生如今神采奕奕,当是修为大进,于大道之途踏出了关键一步,老龟恭喜先生、贺喜先生。”老龟妫元摇头摆尾、四肢划动,声如洪钟,于洞府之中来回振荡,发出金石阵阵回音。

    于持摆了摆手,回道:

    “侥天之幸,修行之道方得有所进益,于某谢过道友。若非昔年道友引路,晨阳子前辈遗泽绵长,于持深受病痛之扰,说不得已命丧黄泉,安有今日微末成就乎。”

    这老龟那磨盘大小的脑袋连连摇晃,道:

    “缘是天定,份需人为。以先生之坚韧勤勉,向使无有晨阳主人,亦会另有机缘。”

    “惭愧,妫老兄谬赞了。于某昔日曾与道友说过,若他日有所成就,余者不论,有两事却不可不为。其一乃是遵从晨阳子前辈遗命,往那浮云谷一行,如今已有门路,则一良辰便可起行。另则,于某自《东苍水道行脉图》中悟得入道法门,而今有所成就,多赖道友之助,于某自当有所后报。”于持神色微动,说道。

    妫元一只前爪挥动,道:

    “道途悠悠,各有缘法。先生常来与老朽说法一二,便是回报了。”

    于持微微一笑,道:

    “道友言之有理。此前在下道行粗浅,修为亦是远远不如,如今略有所悟,本待助妫兄化去横骨,去除这修行路上一道关隘。不料,妫兄厚积薄发、一朝成就,定是另有机遇。接下来,便是精修法力,以应对那化形之劫了。”

    “异类修行,本就艰难,无有那积年大妖的功法传道,或是本就有血脉贵种传承,化形一事谈何容易。先生有所不知,老龟我这横骨一关已万分不易,其中另有故事,却与先生也有些关系。”这老龟腹下四肢在玉床上来回拨动片刻,沉声说道。

    “哦?”于持略微一怔,道,“尚请道友赐教。”

    天平二年春,其时于持正在西北轮台城外某处荒山之巅。

    邯都吏部铨选,更得皇命钦点,柳园受命为江南西道按察使,巡查江南西道所属之潭、莘、莱、宜诸州,直至五岭山脉方止。

    五岭南北多为荒僻之地,多有毒蛇巨蟒出没。

    于持出身之安远县,隶属莘州昭阳府下数县之一,算是离得五岭稍远的一处地界,自幼时起,便多闻得乡邻遭蛇吻而中毒不治之事,何况柳园此番需巡遍五岭之阴数州瘴疠之地。

    柳园自出仕以来,但有任事无不兢兢业业,眼中容不得半分推诿,临到如今年近花甲之时,毫无常人暮气,反倒老而弥坚,手段更为老辣。

    受命之后,柳园一路南下数千里之遥,到得江南西道诸州各处,片刻不停,未做通传、不讲排场,仅带数员精干随从直入要害之地,其间昭雪冤案、惩治不法,多有建树。

    然则天下承平日久,积弊甚多,加之莘州山阴府乃是文氏龙兴之地,其间世家大族多有与皇亲国戚牵扯甚深,于地方横行不法,多有作奸犯科之事,更伤及黎民、残害百姓。

    柳园铁面无私,于莘州大发雄威,连斩数名地方大员及豪族掌舵之人,将其等抄家没族,余众流徙千里之外。

    如此作为,江南西道数州百姓自是拍手叫好不止,万民伞都不知送了多少回,皆遭柳园一一拒绝。

    然则,地方豪酋却是恨之入骨,多番收买拉拢不成,竟收买江湖黑道多次袭杀柳园一行,幸得柳园身边多有朝中及正道英雄日夜保护,其自身亦有诸般护身手段,方得于大半年时间内完成皇命,踏上返回京城复命的行程,身边护卫自然也有所折损。

    那些遭了柳园清算的地方豪族岂肯善罢甘休,柳园北返途中,其等遣人一路暗中追随,待得到了一处适宜地方时,悍然发动。

    滨阳县名不见经传,位于莘莱二州交界之处,荒僻狭小,黎水湍湍流过。抵达城外驿馆之时,饶是柳园一向达观自得,也不由暗叹一声,这哪是什么驿馆,分明乃是猪圈牛棚。

    举目望去,皆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遮天蔽日的巨松大木,隐见豺狼出没其中、烟疠瘴气弥漫。

    驿馆破败也就罢了,其中竟无半个精壮之人,三两老卒接了柳园一行十数人,忙进忙出脚不沾地。柳园有所明悟,心知这是地方对自己多有不满,明面上不敢为难,只得阳奉阴违暗施手段。

    于是,柳园心中提高了警惕,又暗中吩咐诸位随从小心行事,于驿馆内外、黎水之畔来回细心巡了数遍,见得并无异常之处,方才稍稍放下心来,回至破败的驿馆安歇。

    当天夜里,皓月当空,亮如白日。

    柳园本就难以入睡,正坐在草垫之上凝思冥想。

    忽然听得远处风声骤起,柳园起身远眺,只见一团黑云裹挟着风雨,自天边快速逼来,其深处电光闪烁,霹雳声声不绝于耳,眼看着就要吞没驿馆上空的明亮月光。

    驿馆之中的老卒已不知去向,按察使十余从人陆续惊醒,皆是心中大骇,此种情形,已非往日官场手段或江湖仇杀了,更似近年来时有听闻的妖邪行径。

    柳园多有见识,如今自己府中亦有高人坐镇,自然心中有数,这般景象定是邪道妖法,可惜袖中只剩得三两枚威力不足的法符,护身宝物亦在多番争斗中有所残缺。

    不料这江南西道豪强,竟勾结了如此强横的邪道巨派,柳园微微一叹,心道此番怕是躲不过去了,自己身系公差死不足惜,却是拖累了一行豪杰了。

    柳园一行起身上马,望来路而逃,却眼见得那团黑云越来越近,声势愈发骇人。

    突然,柳园等人胯下马匹齐齐嘶鸣、人立而起,道旁黎水中央升起一团巨大的水花,一只身长数丈的巨龟端居其中,水雾迷蒙之中,隐现黑背赤身、鹰嘴虺尾,众人一声惊呼,后有妖道邪物来袭,前方又现出这硕大无比的一只妖龟来。

    柳园等人正感无路可逃、彷徨无计之时,只见这巨龟鹰嘴大张,吐出一团玄色水雾,那水雾如同一团浓浓的云朵,升上半空,逐渐膨胀扩大,呼啸着朝众人身后追来的那团黑云撞了过去,顿时雷电大作,声震长天。

    过得半晌功夫,空中方才风停雨住、烟消云散,一轮明月重现天中,四下复归静谧祥和。

    劫后余生,一行随从护卫个个冷汗淋漓,柳园亦是汗湿重衣,心中暗道侥幸。

    再转头看向黎水水面,只见得湍急的水流之中波光闪烁,哪里还有那只巨龟的半点踪迹。

    柳园与众人相互环视,疑入梦中。

    说到此处,那老龟四肢扑腾不停,似是心情大好,道:

    “于先生,老龟这事做得可是恰到好处?”

    于持眼角稍稍扬起,朝老龟拱了拱手,道:

    “妫老扶危济困,施恩不望报,在下佩服。不过,于某不解,此事却与道友修为大进有何关联?”

    妫元鹰嘴一张,露出一口獠牙来,笑道:

    “说来话长,先生有所不知。自与先生结识以来,虽则只见得三两次,但老龟对先生及诸位豪杰之为人行事感佩不已,却比老朽自家在此处吃吃睡睡、闲时修持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因此,这二三十年,老龟时常于黎水之中来回奔波游弋,却也救得不少落水人畜,渐感脑中混沌消散、神思益发清明,前次救得柳大人一行,不过是老龟所行诸事之一罢了。或许此事过后,老龟我功德圆满,使得修行愈发顺遂,终是破得关隘,化去横骨。”

    “不过,彼时柳大人一行确有莫大危机,那黑云乃是五岭山中十数条异种毒蛇巨蟒所合力吐出的毒雾,危害甚大。老龟我一击即走,未多做留意,事后思之,这数种蛇蟒彼此并不从属,一旦碰上反倒是争斗一番的可能性更大些,那晚却合力共击,其中定有邪道妖人驱使。”

    于持沉吟片刻,点头应是,旋即清了清嗓子,道:

    “听闻黎水水伯之位至今空悬,妫道友可有意乎?于某来时,见这黎水之畔,数座村庙之中供奉了道友塑像,虽则道友救人之时未现真身,那数尊神像虽有些似是而非,但以在下观之,却也略有几分神韵了。如今各处隐有暗流涌动,不知道友有何打算?”

    妫元脑袋微微一斜,眯起两只巨眼,数息后回道:

    “正如先生所说,但行己路,莫问前程。想我老龟蹉跎百年,遇得老主人方才开了智窍,这些年来,得先生言传身教,一路修行至今,只是直道而行罢了。至于水伯神位一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老龟我此后行事,一如既往。”

    “有道友此言,日后定有一番成就。”于持挥动衣袖,深深看了一眼老龟身形,似有玄气萦绕头顶,不由感慨说道。

    “承先生吉言,老龟多谢。”

    于持略一犹豫,问道:

    “如今沙水南北,皆有魔道现身,亦有道门修士出山伏魔,其等手段频出,不知道友这处,可有异常发生?”

    妫元沉思半晌,缓缓说道:

    “有所耳闻,不过老龟我只在黎水上下活动,至今未有何人来威逼利诱于我,想是黎水尚不足以引动其等注意,抑或是老龟孤家寡人一个,无甚大的名声,无人看得上吧。”

    于持暗暗一笑,这老龟竟还学会调笑了,当即说道:

    “这般也好,道友往后行事,须以小心为上。另则,过些时日,于某欲往浮云谷一行,彼处乃是晨阳前辈旧日山门,道友可欲同去?”

    妫元闻言,爬下玉床,看了看晨阳子的墓穴,来回行得数遍,转身说道:

    “老龟与那浮云谷素无往来,这一两百年间,亦不见彼处有人来寻老主人,便只在此处守着老主人就好。若是先生去得那修行大宗,山门对老主人尸骨另有安排,彼时老朽再做打算。”

    “如此也好,那在下边告辞了,妫道友多多保重。”

    “先生,另有一事烦请务必记挂于心。”妫元话头一转,道。

    于持方才站起身子,听这老龟说得郑重其事,当即问道:

    “道友请说。”

    妫元脑袋一摇,道:

    “昔年老主人在世之时,曾说起世俗之事。按浮云谷规矩,宗门长老仙去之时,若无宗门传人,便可于俗家后辈血裔中选择一二可堪造就之人,接至宗门教导,以继道统。老主人昔年得道时年岁尚轻,宗门之中并未传下弟子。道友去了彼处,还请问上一问,其中若有不公之处,旁人无碍,老龟我却是不认得甚浮云谷高宗大派。”

    按这老龟所言,浮云谷行事倒颇有正道煌煌大气之风。

    凡尘之人常言故土难离,不想这世外道门竟也有些人情味,对此浮云宗门,于持不由多了两分期待。

    同时,于持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情绪,那宁静的东山村于脑中久久萦绕不去。

    念及此处,于持朝妫元拱了拱手,道:

    “道友此言,理所应当,于某在所不辞。”

    五牛山脚下,东山村一处空地。

    溪流潺潺,禾苗青青,斜阳余晖悄悄洒向这方小小山村,村中阵阵炊烟升起,时有饭菜香味飘荡。

    数名顽童正在这处空地上追跑打闹,只见山道上行来一名陌生男子,脚步轻盈、衣袍飘飘。

    片刻功夫后,这男子便到了群童玩耍之处,看了看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村落,男子止住脚步,在玩闹的数名稚童中环视了一圈,蓦地眼前一亮,朝一名年约五六岁、头扎冲天辫的男童喊道:

    “于泽,可识得我否?”

    顽童们本就注意到了这名陌生男子,聚在一旁窃窃私语,虽则此人看着不似坏人,不过山村小孩大多认生,不敢上前询问。

    此时听到这人问话,这群小童又是一番争论,过得半晌,被唤作“于泽”的童子方才越众而出,手中握着一根两尺来长的树枝,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大着胆子说道:

    “我是于泽,你是哪个,从哪里来的,怎的晓得我名字?”

    这长袍男子微微一笑,眼神深邃,道:

    “我就是这东山村的人啊,回家来看看,你家爹爹有没有与你说过,家中还有个三爷爷呢?”

    这童子眉头紧皱,默然片刻,眼珠转动间,恍然叫道:

    “你是我三爷爷?不对,你看起来这般年轻,好像跟我爹差不多一般大,说,你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假扮我三爷爷?”

    这长袍男子正是于持,自黎水上岸心潮涌动,便直往安远东山村兼程而回,到得山外,却不自觉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这童子于泽,乃是于持大兄之幼孙。

    两年前于持离家之时,于泽尚不满三岁,对这位三爷爷无甚印象,加之于持多在父母墓园之侧的草庐中居住,更是一年也难得见到几次家中后辈。

    此时见得于泽一脸迷惑的模样,于持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淡淡感伤,旋即哈哈一笑,道:

    “三爷爷不显老啊,泽小子,走,我们回家。”

    那童子着晃动头上朝天辫,却不答话。

    俄而挥动手中树枝,直朝村中跑去,口中大喊:

    “爹爹、娘亲,快出来,年轻的三爷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