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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青萍风起

    清香阵阵,余音袅袅。

    一间静室之中,缕缕天光自顶上缝隙透入室中。

    乔延霖自入定中悠悠醒转回神,周身元气流转,呼吸若有似无,喉间若有若无的的玉振之声提醒他功行已至瓶颈,该做下一步谋划了。

    乔延霖面露欣喜之色,修行二十余年,自恩师引自己入得山门也已十五载有余,时至今日,终究行至入真一关,于今时今日之门中而言,不到三十岁的入真弟子,也算得上是可造之材了。

    念及接下来的行止,乔延霖眉头一皱,下得蒲团来,于室中缓行数周,心中沉吟道:

    “修行之路,有进无退。如今功成出关,先去拜见师父才是。”

    边思边行,只数步间便行至静室入口,稍稍看了一眼静室正中犹自烟雾袅绕的香炉,乔延霖轻声一笑,挥手间推开了挡住静室入口的巨石。

    外间天光大亮,这间闭关静室竟是开在一方悬空的石壁之上,石壁屹立数百尺、宽近千丈,杂有粗细沟壑纵横,其上藤萝丛生、绿意盎然,石壁上高高低低的开凿了数之不清的大小静室。

    乔延霖眯了眯眼,右手手心朝外挡了数息,方才适应石壁外明媚的阳光,靠外一看,他这处石室也是悬空近百尺而设。

    略微吸了口气,将身子往外间一纵,脚下清风涌起,乔延霖腾身向石壁之下飞去。

    正对石壁的乃是一条青石小径,一条山溪沿小径叮咚流下,两侧山峰连绵、树木茂盛,白云缭绕、仿若仙境。

    片刻之后,乔延霖行至一处峰顶的楼阁之前,远远朝门前一名看守童儿喊道:

    “侍剑,目下恩师可在府中?”

    被唤做侍剑的小童约莫十来岁,面容清秀、眼神灵动,头上扎了个总角,听得乔延霖的呼声,那小童眼神骨碌一转,旋即面露惊喜之色,脆生生的回道:

    “乔师兄,你出关了,此番定是功成圆满,来向老爷报喜的吧?”

    “侥幸而已,还请童儿代为通报。”乔延霖神色奕奕,口中却是略做谦虚言道。

    那侍剑童儿却是笑嘻嘻的回道:

    “老爷说了,乔师兄前来不用通报,径直觐见便可。乔师兄,请随侍剑入内。”

    说着,那侍剑童儿前行数步领路,乔延霖连忙跟上。

    入得院中,那乔延霖一路看了看,却是变化不大。

    蓦然听得侍剑一声欢叫“老爷,乔师兄功成出关了”,回头一看,那侍剑童儿已是一路连蹦带跳,片刻便消失于前方屋角了。

    乔延霖摊了摊手,逾年未见,这侍剑还是一如往日般活泼欢跳,不过由此也可看出近来恩师心情不错,思及此处,乔延霖脚下步伐加快,盏茶的功夫便进得内院。

    内院正堂。

    堂中陈设清雅,上首一方青玉几案,其后一位年约花甲的老者端坐蒲团之上,面容儒雅、青须灰发,那侍剑童儿正静立一旁,两只小手于腹部交叉,指尖不停的抠来抠去。

    堂下两侧随意摆了几个藤草蒲团,此时却无一人在座。

    乔延霖行至堂外,细细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袍,轻手轻脚的入得此间,见得自家恩师在座,顿时双脚八字站定,双手举至胸前结了个太极阴阳印,随后跪伏于地叩首而拜,口中言道:

    “弟子乔延霖,闭关功成,叩谢师尊恩。”

    杜长歌面露微笑,捋了捋颚下胡须,道:

    “徒儿请起、入座。”

    乔延霖依言再拜起身,后退数步,盘膝端坐于一方蒲团之上。

    “禀告师父,弟子于一年前入得石室闭关,今已功行圆满,只待寻得一处灵地洗炼肉身,便可破除入真关窍,进而得窥龙虎大道。”

    “好、好,我万松山一脉,不出二十年便将再得一名龙虎弟子,确是山门之幸。”杜长歌轻轻点首数下,微笑说道。

    沉吟片刻,杜长歌接道:

    “青灵引元功中正平和,乃是我浮云谷入门奠基之根本心法。以老夫观之,延霖之修行扎实、元气灵动圆满,正是淬凡入真的最佳时机。只是,门中眼下并无合用的灵机洞穴,延霖可是自有分说?”

    “回禀师父,弟子入得山门之后,少有下山历练,于山外灵机所知甚少。倒是前番牧师兄回山后,言及那破关之事,约莫提及了一两处灵机充沛之地,弟子欲往这两处去碰碰运气。若是不成,便于山外自行探寻也可,总有合用之处。”乔延霖沉声应道。

    “嗯,延霖道心坚定,为师知之。”杜长歌抹着青须,含笑道,“云桐数有下山,行事向来稳重,他所言之地,延霖尽可前往一试。不过,为师倒也给你寻了处地方,延霖下山后也可前往看看,须知淬凡圆满之时,入真一关切忌操之过急,灵机与元气相合,既需自身修行、更得天地机缘。”

    说罢,杜长歌自袖中摸出一枚玉符,朝堂下随手一掷,那玉符轻飘飘的朝乔延霖飞来。

    乔延霖连忙起身接了,躬身拜谢。

    杜长歌见状面露满意之色,此名弟子乃是二十余年前自己出山伏魔之时,于丽州偶然遇得,见其天资不凡,颇有入道之机,遂起心动念将之收入门墙,如今看来,确是给山门又添一栋梁。

    然则念及如今正邪情势,杜长歌心下不由一阵悸动,自玉案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布袋,说道:

    “延霖吾徒,如今山外正邪之士多有现身,你虽内敛持重,毕竟少有历练,此番又是孤身一人下山,须得万分小心,不可招惹是非。为师赐你法舟一驾,若遇不敌之人,以我浮云功法引动,可藏入其中助你远遁脱身。另有防身玉符数枚,御敌之时,亦可助你一臂之力,寻机遁入法舟,你且收好了。”

    乔延霖闻言大喜,当下唯唯应了,将那布袋贴身藏于腰间。

    出得此阁,乔延霖按捺不住心头喜意,忍不住长笑一声,旋即明悟此处乃是恩师修行之地,立即以手掩住口鼻,将那笑声生生憋回去一半。

    饶是如此,乔延霖仍是止不住脚下轻快的步子,春风满面的行向万松山外。

    倒也不怪这乔延霖如此失态,实则入真一关太过紧要。

    当今之修行道门,大多以引气之法入道,于上、中、下三处丹田之一修得一枚气种,引天地先天之元入体,从而踏上修行之路。

    此后便是勤修不辍,以元气淬炼周身之经脉血肉,待得元气充盈、无一处不至之时,便得功行圆满。

    此时,需寻一灵机相合之所,以天地之灵合体内之元,去芜存菁,蜕去红尘凡身以得灵肉浑圆如一,谓之“淬凡入真”,如此才是真正入道有成,进而可窥神魂、天地之秘,渐入修行大道。

    若说第一缕灵气入体之难,致使修行人由“感气”转至“引气”之法,那“入真”之时的灵机相合,便更得天时地利。

    盖因正道修行多以五行为基,如乔延霖所在的浮云谷一门,以木道修行为门中根本,乔延霖所修的便是门中功法《青灵引元功》,此功行的乃是堂皇大道,灵清气正,于当今道门也是赫赫有名的立基之法。

    因此,破除入真一关之时,需得寻一水行灵机充裕之地,与体内元气相合,水木相生方有机会破除其中关隘,更行其后龙虎修行之路。以它种灵机破关怕是难上加难,若是不幸遇上木火相冲之地,强行破关更有性命之忧,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浮云谷中浮云聚散,万松山上松风飘萍。

    是日夜间,乔延霖收拾好诸般物事,披着晨雾下山去了。

    天平元年,瓜州,河阴府城。

    北市乃河阴最为热闹之所,沙水南北货物集散、客商云集,今日又逢初五大集,卖艺杂耍班子、贩货易物商贾混杂在一起,更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间有杂耍卖艺之人来得一两个惊人之举,惹得围观百姓一阵一阵的喝彩惊呼之声。

    自月前离得昭阳,于持随意游走,大致望北而行,不知不觉间到得河阴府所在,正逢此番热闹,不禁停下匆匆脚步,于此北市人潮中闲逛起来。

    忽地听见又一阵惊呼之声传来,只见前方数十步开外,又有一处杂耍班子开锣了,好似有何不同寻常的物事惊动了路人,引动一番热闹,集市上看客百姓瞬间三五成群的涌向那处。

    于持稍稍搭眼一瞧,口中“咦”了一声,当即脚下不停,朝那响锣的杂耍摊快步行去。

    这处摊位已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于持如游鱼般在人群中穿梭而过,片刻之间便到得最里圈几名拥挤的看客身边,这几人看了看一身靛蓝长袍、面色从容的于持,心下突起一阵莫名之感,均是稍稍往旁边挤了挤,给于持空出了一块略有宽裕的空间,心中却是仍有挂记,齐齐将目光往摊位中间投去。

    经营这处的却是两名中年汉子,均着短衫,其中一则精瘦机灵、一则略微壮硕憨厚。

    “咣咣”又是一阵锣响过后,那精瘦汉子行至摊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

    “在下侯小二,同行人皆叫我一声“猴子”,身后那位乃是在下结义大哥马六儿,我兄弟二人行走江湖跑码头卖艺为生,今日来得贵宝地,却有一样稀罕物事给大家伙开开眼。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我兄弟二人在此先行谢过了。”

    说完又转着圈儿拱了拱手,吩咐身后那马六儿张罗起来。

    “你方才大呼小叫,却是看见了怎样物事?”

    “是呢,这位兄台,我等不明所以,皆是循着热闹便跟了过来,却是有何稀罕可看?”

    “啊?在下也是不知,与众人一般哪。”

    “说是那竹篓中有巨物,有人看见了,还听到嘶嘶的响声……”

    围观之人俱皆闹哄哄的,却把一双双眼睛盯着那马六儿身侧的两个大竹篓。

    听得人群喧闹,那看似憨厚的马六儿缓缓将两个竹篓倾倒于地,朝侯小二使了个眼色,那侯小二略一颔首。

    顿时,马六儿两手各把着竹篓的一个盖子,猛地朝上一抽,众人探头看去,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齐齐后退了半步。

    只见那近半人高的竹篓中,各爬出一条壮汉腿粗的巨蛇来,匍匐于地,蜿蜒蛇行,这两条大蛇大则大矣,更令众人既惊且骇的是,本该是舌头的部位,皆生得一张人脸,约莫七八岁面容,一男一女、五官俱全,只那应是清秀的脸上,纵横着十数道大大小小的细缝,或新或旧,犹如刀刻一般可怖。

    那侯小二与马六儿相视一笑,陆续搬出诸般物事来,侯小二手拿一根三尺来长的细鞭,不知何物制成,看着且细且韧。

    侯小二将手中长鞭一甩,发出一声尖细的啸声,随即在摊位中间的空地上演示起来,那两条大蛇如寻常杂耍小猴一般,过木转圈、飞腾起舞,显得灵动无比,更比一般稚童听话照做。偶有失误之处,那侯小二便把手中长鞭往地上狠狠一击,那两条大蛇便如雷击一般浑身一震,瞬间变得更是温顺卖力起来。

    围观众多看客于惊骇中感叹连连,鼓掌喝彩、眉飞色舞,皆道此番算是来着了,这稀罕物事委实不是等闲可见的,回得家中又是一桩奇闻轶事好谈资。

    约莫过得盏茶功夫,侯小二将长鞭于空中舞动数圈收于手中,两条大蛇如蒙大赦,飞快的爬回竹篓中缩成一团,脑袋看也不看外间围观人等。

    看客们均感意犹未尽,侯小二敲响三声铜锣,那马六儿憨憨一笑,撩起衣衫下摆,朝众人走将过来,边走边说:

    “稍等片刻,还有、还有……”

    围观人等恍然大悟,后头有人依依不舍的散了的,多数看客却纷纷掏出囊中铜钱碎银,往那马六儿怀中投入,片刻间已是沉甸甸的一大团。

    “不过瘾,再看、再看。”

    “侯掌柜,且再来一回,小爷看的就是个稀奇古怪。”

    “就是就是,钱都给了……”

    ……

    马六儿怀中银钱细细掂了一掂,一张老实憨厚的胖脸笑成了菊花一般,旋即朝侯小二点点头。

    侯小二鼻间轻“嗯”了一声,又将手中长鞭甩开于地上重重一击,那竹篓中顿时又缓缓探出两张可怖又可怜的细脸来,人群中爆出一阵响亮的欢呼,更加热闹了……

    黄昏时分,侯小二与马六儿各背着一个竹篓,喜气洋洋的走出河阴北门,往西边官道而行,腰间俱是鼓鼓囊囊的银钱。

    约莫走得半个时辰,转入一条林间小道,复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到得一处略显宽阔的平地,两人将竹篓放于路边齐齐擦了擦额头汗珠、长吁了一口气,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侯小二踮起脚尖,拍了拍马六儿肩膀,道:

    “六哥,我就说此法可行吧,在这般来得几回,你我就可以回乡起大房子了,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想来就美得不行。”

    “二哥说得对,还是得听二哥的。”那马六儿憨憨回道。

    正嬉笑间,蓦地从一侧树上跳下一名持剑男子,约莫十六七岁,身量颇高、一身整洁短衫,上唇隐现细须,似是西北一带打扮。

    这少年人将手中青锋朝侯小二两人一指,道:

    “这般邪恶手段,你二人自何处学来的?老实交代,否则小爷有你二人好看。”

    说着手中长剑往道旁一株碗口大的树木用力一劈,那大树应声断成两截,巨大的树冠摇摇晃晃的倒向地面,溅起一层高高的尘土,将侯小二两人的来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那侯小二两人顿时吓得面色如土,跪伏于地连连磕头不止。

    少年人看似年轻,却是有几分江湖经验的,也不理二人求饶之声,把三尺青锋回手一转搭在那侯小二肩头,冷声说道:

    “且慢求饶,抬起头来,一五一十说来小爷听。”

    侯小二只觉颈部一寒,霎时冷汗淋漓,与那马六儿稍稍挺直了身子跪于地上,听得持剑少年的问话,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喉头涌动、神情变幻不定。

    过得半晌,侯小二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看持剑少年的一张俊俏冷脸,终是开口说道:

    “回少侠的话,我兄弟二人……”

    持剑少年正欲倾耳细听,林中连续的破空声响起,直向三人的位置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少年人伸手确是不凡,脚下连踏,将侯小二两人踢倒在地,旋即腾身跃起挑飞数枚袭来的暗器,剑势凛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脆利落。

    随后,少年踩在道旁的一根树干上,借力斜飞出三丈之外,脚下不丁不八的站定,长剑指于地面,朝林中大声喝道: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回头再一看那侯小二两人,虽是躺倒在地,头手之间却仍是中了三两枚黑漆漆的暗器,七窍之中黑血汩汩涌出,眼见是不活了。

    持剑少年面色一紧,手中长剑向上稍稍一挽斜指中天,稍退两步,后背靠住一棵大树,继而言道:

    “采生折割,正道所不齿也,小爷见一个杀一个,鼠辈,快快现身出来。”

    少年人正自犹豫不定之际,只听得林中惨叫连连、呼号不止,也顾不得家中“逢林莫入”的教导,飞身跃上树冠,脚下交互点动之间,朝那惨叫声来处飞驰过去。

    林中一片狼藉,于持赤手空拳立于当中,四周躺着三五名死活不知的黑衣人,尚有七八人个个带伤,零零散散的包围在于持四周。

    其中一名黑衣人右肩错位,骨头外露、鲜血淋漓,正以左手轻扶右肩,脸上满是惊恐,嘶声问道:

    “阁下到底是何方高人,手段如此狠辣?”

    “狠辣么?”于持轻轻哼了一声,道,“却比不上尔等如此行径吧,采生之事,世所不容,在下安能见此?”

    “既知采生,我等岂能容你,弟兄们,并肩子上。”那黑衣男子闻声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旋即身形向后跃动,竟是不战反逃。

    余下的黑衣人行止不一,数人纵身向前、数人木然不动,见得头领如此,更是一团混乱。

    于持不由长叹一声:

    “不想十余年后,这‘云手十八式’竟要再发利是。”

    言语间身影连连闪动,手间变幻莫测,忽而为虎爪、忽而为鹤嘴,此时尚如老猿挂印,下一刻又化做云龙探海,不过片刻之间,林中黑衣人或死或伤,无一人得以逃脱。

    那为首欲逃的黑衣人斜靠于一棵树下,当胸一个爪印深可见骨,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中弥漫着不可置信,喃喃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血衣十三鹰纵横大漠二十余载,此番入得大赵,也是一路无敌手,怎会败于你一人之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血衣门,你可识得此物?”于持眼中精芒一闪而过,自袖中取出那枚形如鸡子的不明之物,三指掐住,朝那为首之人问道。

    那黑衣人见得此物,顿时惨然一笑,咳声说道:

    “原来如此,阁下非是一般江湖人,我等败于修行高人之手,却也不冤了。不过,阁下休想自我等口中探得任何消息,因为,我等也是不知其中详情,哈哈,不知……”

    声音越来越低,于持走近一看,却是已然自断心脉而亡了,再一一查看余下之人,竟无一活口。

    于持不禁眉头紧锁,这血衣门到底有何手段,一众手下均是死士,如此势力,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开始布局中原,正道中人是何态度、以何种办法应对呢?

    青萍之末风已起,草莽江湖云何收。

    思忖片刻,于持蓦地朝一棵树上喊道:

    “少年郎,戏看完了,可要下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