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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水深蛟龙恶

    青金铺地,白玉作阶,以珊瑚为龙床,将水晶作珠帘,砗磲玳瑁琳琅满目,琥珀琉璃装点门楣。

    香风阵阵,宫中娇娥小意迎往来,兵戈巍巍,殿堂武士肃立显威风。

    回看桌案之上,玉盘珍馐直万钱,琼浆玉液只等闲。

    却说于持柳园二人于云梦龙宫重遇,当下一番详谈,各自明了此行目的。

    柳园到得此处已有数日,龙宫宴请不绝,却一直未能见得龙君,宫娥侍者只言龙君清修未出,至今已是百无聊赖,一见于持自然喜出望外,叙完别后诸事,两人推杯引盏、交言谈笑。

    那珍珑阁中侍者寻来,见得二人乃是旧识,当下也不多问,只将美酒玉食流水般的送将上来,水府之中无有日夜,如是又过得约莫一两日。

    这日,于持与柳园二人正闲谈之际,忽闻得一声金声振起响彻此方宫城。

    俄而,便有数名宫人邀二人到得主殿,但见得此番殿堂煌煌、声威赫赫的景象。

    两人随宫人引导方才各自入座,不过片刻功夫,后堂一层云气腾起,一行多人落于殿中,领头乃是一清秀老者,身着金丝白袍,须发青黑、眼中似有愁色,此位当是这龙宫之主、云梦大泽龙君了,身后十数名侍从武士各自站定。

    那龙君于主位坐稳,微微打量一番殿中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于柳园身上稍稍一眼,轻轻“嗯”了一句,转而看向于持之时,却是心下微微一惊,将眼睛微微闭又细细多瞧了几眼,更是暗自嘀咕、不明所以。

    不过龙君到底是积年的老修了,两手挥动衣袖往膝间一搭,不动声色的微咳了两声,出言说道:

    “老夫云梦泽云中鸿,见过两位先生。”

    于持、柳园起身作揖见礼,而后于持朝柳园稍稍示意,回身入座的同时,口中说道:

    “龙君,于某之事与这位柳兄可说是殊途同归,然则柳兄所言关乎贵女,便由柳兄先行告之了。”

    语毕,于持稍一拱手不言。

    云梦龙君微微颔首,柳园踱出数步面朝主位,左手虚虚托住右手手肘,将袖中银簪托于右手之上,说道:

    “此物乃是龙君之小公主托付,尚请龙君视之,是也不是?”

    那龙君见得此件银簪,当即立身而起,低声吼道:

    “左右,快快拿上来。”

    白玉阶下站立的一名侍者闻声快行数步,接过柳园手中银簪,小心翼翼的呈于龙君案前。

    龙君稍一观瞧,伸手轻轻捏住那枚发簪,一团银辉浮动,转眼之间那发簪已是焕然一新,其色如玉、簪头饰以红蓝宝石、各色珠花,龙君眼中闪过一丝疑色,急急问道:

    “柳居士,此发簪确是小女之物,不知居士如何得来?”

    柳园吁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未负所托,当即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乃是岳州一名闲人,数月前应友人之邀前往西南游历。归途之时出得蓝关后不远,座下马匹受惊之下一阵乱跑,误入一处名为‘囹原’之地,有一年轻女子困于其中,自言乃是龙君之幼女,去岁出降浔水水伯之后,饱受欺凌,欲行返家之时,遭夫家囚于囹原之丘。在下入得彼处后,受其托付,自洪泽县桃树处得龙宫接引至此。”

    稍稍顿了顿,柳园继而言道:

    “那女子将此簪交于在下,自言此乃其心爱之物,龙君见之,定有万全之策。”

    云梦龙君紧握手中玉簪,额上青筋隐现,旋即,以袖遮面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语气略有激动:

    “老夫耳不聪目不明,以至小女远嫁浔水,罹遭构害,此乃老夫之罪也。柳君陌路之人,既见不义而慨然援手,真至诚君子也。”

    言罢,龙君起身相谢,又将那玉簪交由一侍者拿入后殿。

    片刻之后,便听得殿中有妇人抽泣之声传来,隐有男子喝骂之语。

    忽然自后殿发出一声巨响,这处殿阁摇动颠簸,直欲倾倒,阵阵云雾烟气缭绕中,一条巨大的白龙,身长数百尺,巨目似电、鳞爪飞扬,伴着电光霹雳,瞬间冲破殿顶直飞出去了。

    云梦龙君见状,意欲站起却又有所迟疑,终是端坐不动,道:

    “此乃老夫大儿云炽,性情强硬、最是护内,定是闻得自家幼妹受苦,按捺不住已赶赴囹原了。”

    柳园神色略有吃惊,却也勉强一笑。

    于持见得此事告一段落,遂起身而立,将袖中白鳞放于手中,朝那云梦龙君言道:

    “月半之前,大赵南地莘州昭阳府一带风雨大作、洪水肆虐,在下疑是妖魔作乱,探查之下于一山间野塘遭遇此鳞主人,却是一黑鳞巨蟒,自言其乃潇水水伯之子、浔水水伯萧天,在下出言相询,不料其人不分青红皂白,一言不合之下动起手来。那黑蟒不敌在下手段,骤然间破空逃走,只余此物,在下多番寻访到得此处,却不知龙君可识得此物?”

    说罢,于持朝手中白鳞微微一吹。

    那鳞片泛着微光直朝云梦龙君缓缓飞去,数息之后于案前数尺悬浮停住。

    云梦龙君任由那白鳞飘于空中,并无任何作为,稍一观瞧后说道:

    “于先生,实不相瞒,此鳞正是出自云梦龙宫,乃是老夫早年以身上硬鳞炼制而成的一件护身法宝,小女出嫁之时,乃是随嫁之一。由是观之,那负义小子非但虐待小女,更是残暴不仁,致使洪水大灾、生灵涂炭,真乃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啊。”

    那云梦龙君说完沉思半晌,捋了捋颚下长须,唤来身旁一名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转而对于持说道:

    “先生还请稍待,此事老夫尚有计较。”

    于持心下沉吟,旋即扬手轻轻一会将那白鳞收回手中,说道:

    “如此,此物于某暂且保管,待得此事一了,定当物归原主。”

    微微皱了皱眉,龙君挥挥衣袖,端起案上酒杯言道:

    “两位请。”

    过得约莫三两个时辰,白茫茫的云气落于庭中,化作一名英姿勃发、略带桀骜的束发着冠青年,匆匆忙忙进得殿来,人未至语先到:

    “却是晦气,那萧家小儿不在浔水水府中,恨不能生食其肉也。”

    云梦龙君闻言紧缩眉头,旋即舒展开来,说道:

    “炽儿,安可一味争勇斗狠,云萝我儿何在?”

    “父君,妹子先自回殿收拾梳妆、拜候母亲去了。我却来与父君回话,那萧家甚是可恶,欺我云梦至如此地步,须得饶不了他。”束发着冠青年犹自愤愤不平言道。

    “此话稍后再讲,先来见过二位先生。”

    那束发青年大袖飘飘,一摇一摆的行至柳园身前,双手交叠弯腰施了一礼,说道:

    “你这夫子却是不错,当得起本公子一拜,不知夫子需要些甚么,宫中诸般物事不缺,索性金玉奇珍、绫罗绸缎,每样捡上一筐,随你带走,可好?”

    柳园顿时哭笑不得,正欲答话,束发青年却不管不顾,转身看了于持两眼,微微抱了抱拳,随处寻摸了个空位,大喇喇的坐了下来。

    龙君疾声喝道:

    “竖子不得无礼,于先生乃是有道高人,此番也是为了萧天之事而来,云炽,还不速速道歉致意。”

    云炽闻言转动眼珠,细细看了看于持,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微一欠身,道:

    “云梦水府云炽,见过于先生。”

    这云炽言下恹恹,于持却是一脸平静的起身回了一礼,心中暗笑,这云炽看似桀骜不驯,倒也是个恩怨分明的。

    云梦龙君叹了口气,说道:

    “炽儿,此去浔水详情如何?”

    “父君,孩儿先行去了囹原将三妹救了出来,那些个羊崽子尽皆一口吞了,回头去得浔水,却寻不见那萧天小儿,不知是去哪处浪荡了,或是已回潇水水府,遂把那水府打了个稀巴烂,一众虾兵蟹将尽皆死散。”

    当下顿了一顿,口中又嘀咕说道:

    “若非打不过那萧老儿,本公子定得大闹潇水一番不可。”

    那云中鸿闻言,嘴角微微抽搐。

    于持、柳园两人却互看一眼,皆是哑然失笑。

    正当言说之际,香风阵阵、霞云环绕,一行数人自后殿袅袅婷婷游走出来,一宫装丽人身披华服、身姿灵动缓缓行至殿中,额头点花钿、俏脸描面靥,腰间绫罗以为带、头上结鬟凌云髻,环佩叮当、明艳动人。

    殿中顿时一片寂静,明艳女子徐行数步,朝那云梦龙君大礼参拜,含泪说道:

    “不孝女云萝,拜见父君。”

    语毕跪伏于地长久未起,云中鸿亦是止不住流下泪来,快步起身将自家幼女扶起,口中说道:

    “萝儿,却是为父的不是,不该令你下嫁那纨绔小儿。平安回来就好,为父定寻那潇水水府做过一场,非如此,不得消解我儿此番磨难、亦不得平复为父心头怨气。”

    过得半晌,父女二人方才缓解此番心绪。

    那龙女云萝转身上前,朝柳园深深一福,道:

    “先生果是信人,云萝此番得以回返云梦水府,全赖先生大恩大德,纵衔草结环也难以为报……”

    话中似有言犹未尽之意,却是闭口不言,缓缓退去几步,于柳园对面侧身低眉坐了。

    柳园起身回道:

    “姑娘言重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当不得如此大礼。”

    “萝儿,你且见过这位于先生。”龙君回坐于殿上主位,朝龙女细语言道,“那萧天此处作恶,却是不巧栽在这位于先生手中,此番正为那畜生作孽之事来得云梦大泽。”

    云萝脸色一变,旋即起身朝于持行了个揖礼。

    于持微笑回礼,眼神微不可察的于龙女和柳园身上扫了一扫,心中暗自沉吟。

    众人又言语片刻,这一番纠葛之后,皆有些劳神之感。

    云梦龙君遂挥了挥衣袖,道:

    “今日诸多纷扰却是有些乏了,此事尚未完结。明日老夫往那潇水一行,两位先生今日且先休息,待老夫回来再议。”

    柳园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

    “龙君,诸位,既然云萝公主已然回返,在下别无他事却是先行告辞了,此行本是前往邯都,再有耽搁怕是误了京中旨意。”

    云梦龙君闻言一怔,稍稍环视一圈言道:

    “柳居士之大德,老夫感激不尽,本当致谢亲送为宜,只是小女之事尚有些首尾,劳烦先生在此再住上几日,事毕老夫遣小儿送居士进京,定不会失了期限,如何?”

    话音刚落,龙女、龙子二人俱是开口留客,柳园正自犹豫之际,见得于持朝自己微微示意,当即点头应是。

    “龙君,那萧天作恶多端,于某此番前来,只为问罪此獠,明日潇水之行,于某一道前往如何?”

    那云梦龙君面色微露疑难,思忖半晌颔首应了。

    云梦汤汤无涯,方圆三千里有余,潇水浩浩不绝,蜿蜒数州于松州地界汇入云梦大泽,一路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却说翌日清晨,于持与那云梦龙君两人出得水府,欲逆流而上往潇水一行。

    云梦龙君领先数步,行至潇水汇流之处时,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于持言道:

    “于先生,不若我等出得湖面,自空中而行,如何?”

    “哦,这是为何?”于持眼角微微一眨,回道。

    “于先生之避水术确实不凡,不过潇水连绵千里、水道曲折,老夫若化作原身,行来自是不慢,对于先生而言,却是有所为难了。然则,若是你我去得晚了,只怕那萧一水私自放了那作孽小儿,因此事不宜迟,还是走陆上腾空而行更为快捷一些。”

    “如此也好,龙君先请。”于持镇定一下心神,淡然言道,心中却有些忐忑。

    于持数年间勤修不辍,避水行水之术已然颇有一番造诣,于水中漫行之时,尚可与人身云梦君联袂而行。可若是陆上腾空而行,以于持眼下还不及凡俗顶尖轻功之速的御风之术,只怕要露出破绽来。

    因此,于持虽是心中对这老龙之数番言行有所猜疑,亦面色不变,应了他之所请,脑中却在不断变幻应变之策。

    不过片刻功夫,二人便已上得岸来。

    于持朝那云梦君摆手示意,请其先行,不料那云梦君突然朝于持作了一揖,言道:

    “于先生,老夫于此岸上不远有一别业,你我且去彼处暂做歇息,饮些茶水。”

    于持心中疑惑更甚,思忖片刻,回道:

    “龙君,当下仅只你我二人在此,有何不便之处,但请言来,于某洗耳恭听,定当守口如瓶。”

    那老龙闻言长吁了一口气,神色数变之后,道出一番原委来。

    云中鸿原身乃是一条颇有些天资的水蛇,偶得机缘开了智窍,苦修数百年终得化蛟,其中争斗钻营、数番不易方有今日之尊,是以虽得高位却仍是战战兢兢、与人为善,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路仙神。

    如此一来倒也有好有坏,除偶有遭人留难外,却在天下水族中得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那潇水水伯却是不同,天生乃是异蟒修道,生性霸道强横,其后更在东海沧溟宫中得龙王亲身传道,修了一身好本事。

    如今二人俱为蛟龙之属,一为云梦水君、一为潇水水伯,云梦自然位高一等,云中鸿更比那萧一水多修了三五百年,可若是真要斗法争胜,只怕云中鸿须得略逊一筹。

    前番萧一水遣人求亲,云中鸿尽管心中不愿,那潇水水伯本就行事无忌,水族之中多有言其为恶之事,更兼那幼子自小顽劣不堪、野性难驯。

    然则思虑再三,云中鸿最终仍是违了府中子女心意,咬牙应了这门亲事,一者不愿得罪了那萧一水,二则更是欲以此为契机,攀上沧溟宫中真龙这棵大树。

    是以,于持与柳园二人入了水府后,云中鸿心中多番犹豫,方才现身相见。

    其后,云炽暴怒破空而去之时,云中鸿更是百般纠结,既担心云炽一个不小心打杀了那萧天、恶了潇水水伯,又忧心自家女儿深受折磨。

    见了于持取出的白鳞法宝,更是当即命侍从去寻最为得力的龟丞相,令其从速派人通报东海沧溟宫中知晓。

    云中鸿本拟只身上岸,等来东海消息回复再做处置,不料于持要求同行,这老龙不敢拒绝,遂有眼下这一番尴尬。

    其中缘由言罢,饶是云中鸿修行有成,却也止不住老脸一红,朝于持说道:

    “于先生,老夫惭愧。数名子女皆是近百十年来生养,年纪尚小不懂变通,若说老夫不痛心定是不真,然则因为此事真若有所死伤,恶了那东海沧溟宫龙王,老夫却是担心雷霆震怒之下,云梦水府将永无宁日。”

    于持不由心生感慨,自日前入得水府就有觉诸般不谐,其后见得云梦君之行事,更是心生疑窦,却原来此中有这般故事。

    看来这云梦龙君不止性子随和,更且瞻前顾后,犹如凡俗之中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一般,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惹事上身。

    见得此时一脸为难的云梦龙君,于持竟有些不知如何行事了,默然片刻,拱了拱手,道:

    “云梦君,于某正有些疲了,歇息一番也好。”

    那老龙顿时转忧为喜,衣袖飘动引路前行。

    越水过涧,穿山入林。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树木渐渐稀疏,隐隐现出一座十余处楼阁台榭的林间宫殿群来,后山前水、杨柳依依,确有另一番不同于水下洞府的情趣。

    当下二人望宫而行,片刻间到得正门之处,数名守卫见得云梦龙君忽然前来,顿时持戈肃立,却不见慌张之色,竟似有所准备的样子。

    其中为首一人正襟危立,双手抱拳为礼,躬身拜道:

    “君上,今日一早宫中有贵客到,正于殿中等候龙君,龟丞相已遣人往水府传讯去了,不意君上竟来得如此之快。”

    那云梦龙君微微一怔,旋即脸色大变,急急趋步向前而去,于持也不犹豫,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