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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莺声似故山

    阳春三月,山花烂漫,微风和煦。

    五牛山山上山下,渐次喧闹了起来。山风过处,松林似御林挥戟。清香扑鼻,菜花如蜂蝶翩翩。百草丛生、千峰竟翠。群鱼戏水、万花涌波。

    又是一年小阳春,东山村中的一处院落中,前院响起老妇的喊声:

    “三郎,起床,再不起饭菜凉了,不好吃。”

    “三郎,怎的还不起身,太阳晒屁股了哟……”

    “于持,快点起床,快三十岁的人了,日上三竿还不起!”陡然声调降低,回头对另一人说道,“阿远,去叫你三叔,再不起掀他被子,就说是奶奶让你干的。”

    俄而,东厢房于持的声音懒洋洋的传了出来:

    “莫催,阿娘莫催,就起,就起了。”

    “阿远,去把桌上菜端过来,跟我去厨房……”那老迈女声自外传来,嘴里边是絮絮叨叨,一边远远的向后去了。

    房中,于持斜倚着床头,揉了揉眼睛,嘴角犹自带着一丝笑容。

    时间已过去了数年,于持自得了那方城隍的许多书册后,又下了一回阴司城隍堂,见识了一场神奇。

    当年在邯都西山和邯都之间流连了月余,于山间修习演练种种法门,并试图将凡尘武学融入进去,在城中与城隍、诸司神道也逐渐有了些交通往来。

    期间,将数门武功秘籍给了仍自流连京城的乐飞鹏,也见了见柳园,那书生一脸的不可思议。

    只可惜未再遇上老乞丐师徒俩,那老乞丐还欠着于持酒菜未还哩。

    不待春闱放榜,于持即欲北上边地看看那九关雄伟、塞外苍茫,不料蓦然间血气涌动、心中不安,遂掉头南下,赶回莘州。

    却是家中老父不慎摔了一跤,于安本就有积年的战伤在身、腿脚不便,年纪大了更是不堪。

    然则,于安一生要强,不肯无所事事,终老于床榻之上,山间地头多有忙活,此番终是遭了罪。

    于持日夜兼程,归家后日夜守候,推拿活血,终归是劳累过甚、气血亏虚,也不过延得月余时日,于父便撒下一家人独自去了。

    那日,于持见得两名日游使前来接引,却也未做文章,只暗中朝二者施了个礼,倒把二人吓了一跳,恭恭敬敬的去了。

    此后数年,除隔段时日去县城看看闫玄之外,于持少有外出,在这东山村随老母家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则帮老母、大兄疏通经络、推功过穴,两人渐感身轻体健,胃口也好多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倒也悠哉。

    在这东山村中,于持家境算得上是富裕的,于父早年征战,虽落了残疾回乡,但有闫玄夫子关照,抚恤银子自不会少。

    加之父兄多年辛苦,于母又勤俭持家,数十年来遂攒下了这两进院落、家中尚略有余财,却比村中那些一辈子土里刨食、家中又不善经营的乡邻好多了,于母也常是村中妇人们又羡又妒的对象。

    而今,比于持大了近二十岁的于家老大尚未老去,眼看着于持的侄儿侄女也陆续嫁娶,家中人丁逐渐旺盛。

    随着晕疾好转直至痊愈,于持脑中慢慢多了好多东西,却又好似还缺了点什么,让他每每打坐冥思,体内元气运行之时,泥丸宫处总是略有滞涨,不得圆满。

    这数月以来,于母见天念叨着要他成个家,于持也颇添了些烦恼,加之后院大兄家人口也多了些,遂一个人搬至前院东厢,尽量耳不听为净。

    今日却又是于持准备拜别老母之时,原来那岳州书生柳园,竟于数年前高中状元,外放了地方做官,与于持素有信件往来。

    前两月刚过新年之时,又有一封书信送至县城闫玄处,道是他去岁调任丽州长山府,任一府通判,却不料上任之后,治下有一县城频出怪事,多有死伤。

    民间有事,官府调查处理,这官府自家出事,却是自家人多方出动也未查出什么端倪。

    众人束手无策之际,柳园想到于持素有异处,此事或涉及鬼神,遂来信邀于持前往丽州一叙。

    丽州位于大赵东南,自昭阳府出发,路程却是不近,需得穿过莘、潭二州四府十数县域,方才入得丽州,长山府又在丽州长山脚下、洋湖之畔,约莫三千里之遥。

    于持得了书信后,本待即刻启程,奈何晕疾未能完全康复,于母心心念念不欲其再次远行,无可奈何之下,遂延宕至今。

    安远通往昭阳府城的山道上,于持正独自走着,家人的嘱咐仍于耳边萦绕,尤其是老母亲的絮叨,在家时听得厌烦,甫才离开东山半天时间,却又是无比的想念。

    “这是给你新做的褡裢,自数月前你收到那信时便已开始缝制了,里面有三身新袍、两双布鞋,还有些许散碎银子铜钱,财不可露白,你且得藏好了。”

    “不过出门在外,别舍不得花钱,须知穷家富路。外头比不得东山,人心叵测,可得千万留心、万分注意。”

    “朋友相交,贵在知心,少结些狐朋狗友,另外,千万晓得,去看看闫先生……”

    诸如此类,啰啰嗦嗦一大堆,几个子女当中,于母在这老三身上花的心思最多。

    眼下于持大了,母亲也渐渐老了,三年前于父仙去之后,老母亲的心思更是重了许多,幸而家中尚有孙儿孙女承欢膝下,连重孙都快出来了,于母方才时常展颜笑笑。

    山道上,如此这般想些有的没的,于持倒也未飞奔驰骋,步调轻快,大步向前走去。

    许久未至昭阳府城,于持对此处有些熟悉又陌生。

    安远属昭阳府下属,然则路程不近,于持及其一家也未在昭阳有甚亲人朋友,是以少有涉足。

    于持初次离家的时候,倒是在这昭阳府码头赁的船,实则如若不是随意游走,而径自北上的话,于安远县慈水乘船,至潇江、擦过云梦大泽一角直下沙水,此条路线乃是更为方便快捷的。

    不过如此一来,倒是不会经过黎水,更不会遇上那神异的老龟,从而造就如今的于持了,只能说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天色渐晚,于持随意寻了一家老店歇了,做为昭阳府下属县城之人,于持还是约略知道这府城几处美食美景的,之前也略有涉足,此番去往丽州,美景没机会再次欣赏、美食却是不可辜负了。

    翌日清晨,天尚未大亮,于持早早赶往昭阳城南的一处老店,这家的圆头米粉最是地道,粗细如绿豆大小,长约近尺,以本地稻米磨粉加水,经数道工序制成,其色纯白,下在大骨熬成的汤中,犹如根根玉带飘动,浇头则多用新鲜蔬菜配以牛羊杂碎、油煎豆腐切条等物荤素搭配炒制而成,洒在这宽头米粉之上,香气扑鼻,尚未下肚已令人垂涎三尺。

    待于持赶到那处之时,却是微微有些意外,如是往常,这老店应已人满为患才是,今日虽然人也不少,却尚有下脚之处,客人只需等待片刻,那米粉即可到手。

    于持心下沉吟,是这老店换了东家,抑或是年轻人接手糟蹋了手艺,当下也未再多想。

    老店桌椅仍是有限,于持也不讲究,同其他食客一样随意靠着一处墙壁,站着吃得更美。

    待得一口炒肉炸豆腐米粉下肚,于持不由赞叹一声“还是老味道”,三两口吃完手中的这碗米粉,心中的疑虑却更大了,正自犹疑之际,只听得旁边两位食客一边吃得满嘴冒油,一边嘴中说道:

    “这老店数十年了,至今已传两代,味道还是这般地道,咱昭阳百姓,还是认这一口。”

    “那是自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祖祖辈辈这么吃了一两百年了。”另一食客回道,“不过,去岁以来,城东水码头那处的卢家鱼粉摊可是抢走了城里同行的不少生意哦,得亏卢老汉一家也是咱昭阳人,也算是积善之家、人丁兴旺,卢老汉又是个会打点的,否则,这同行多生嫉妒,还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

    “确是如此、确是如此,说到此处,明日一早,我们就去吃那卢家鱼粉,如何?”

    “甚好甚好,我也是这般想的,哈哈哈……”

    于持听得这般话语,心下微微一动,当即朝店中掌柜招呼一声,留下两枚铜钱径自去了。

    昭阳府城虽不甚大,于持一路闲逛过去,到得东城门外时,已约莫是辰时末刻了,通往码头的驿道上,人畜来回奔走,鸡鸣犬吠,颇有几分通城大邑之感。

    道旁卖菜的、送水的、算卦的各种小摊零零散散的摆着,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只见临近城门这端,一处米粉小摊正露天摆着、无遮无挡,前头靠近路边摆着的数方桌椅倒还齐全,似已临近收摊,桌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桌椅后方放着一付挑担,一端收拾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之类,另一端却是上方绑了两个铁锅,下方格挡里零星有些木炭木材,一根用得油光水滑的扁担靠在一旁石头砖块垒成起土灶上。

    一男一女两名少年正在摊头前后忙活着,前头收拾桌椅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娘,碎花土布衣裳系了件围裙,头上绑了两条麻花辫,额头上细汗未干,流到了那张红润朴实的脸上。

    后头忙着绑绳子的少年,一身利落的短打,皮肤黝黑,大概二十来岁,却正是那昔日黎水之上的船家少年卢三郎了。

    那小娘正自收拾间,突见得摊站了一位长衫男子,长身玉立、双目有神,当下微微一愣,说道:

    “这位客人,不巧今日鱼粉卖完了,抱歉抱歉,还请明日早些来。或是留个话,明日要来的话,小人给您留着。”

    声音清脆悦耳,话语间流利爽快,听来倒有几分做小本买卖的经验了。

    于持摆了摆手,欲要答话,那在后头的卢三郎已被说话声惊动,挺直身子正待迈步出来,抬眼间见得于持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二人,当下抬起双手,狠狠的揉了揉眼睛,又抬头看了看太阳,仍是不敢相信的样子,却把手往大腿上用力一掐,痛得“呜哇”一声终是回过神来。

    那卢三郎当即三两步迈了过来,大声喊道:

    “于先生,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吧?”

    言语间仍有几分迟疑、几分激动,又着急忙慌的放下一副板凳,仔细用衣袖擦了,招呼于持:

    “于先生,你坐,你坐这。稍待片刻,我给你打碗茶水来。”

    片刻,两人在桌旁坐下,那小娘此刻也不大方了,微带着些羞怯站在卢三郎身后,当下,这卢三郎将别后诸般事情一一跟于持说来。

    当年于持与卢公父子别后,二人仍是回到昭阳操持那摆渡的活计,日久月长,卢公老成持重倒是罢了,这卢三郎却是少年心性,慢慢倦了这水上求活的日子。有一回在船上做鱼汤的时候,偶然想起于持当日的言语,当下卢三郎就坐不住了。

    回到家中之后,父子二人找出仔细珍藏的小瓶谋划起来。

    卢公家中子嗣颇多,其中这卢三郎大名卢义,虽则不省心,却是个有主意的。

    一家人商量来去,大朗敦厚老实,在家中操持农活赡养父母,大女儿嫁于邻村,二郎成家后也自分家单过,倒也还算孝顺,三五天来看看爹娘也就罢了,这卢义带着家中年纪最小的幺娘来做这鱼粉的营生。

    那卢公却带着略为年幼的四郎,仍在黎水上往来摆渡,如此一来,纵是这鱼粉的营生弄不成,家中总还有个退路,

    只是近两年那卢公年岁渐老,四郎尚还撑不起大事,故此只在这昭阳府水面往来,太过长远的路程,却是应承不来了。

    决心一下,卢家人说干就干,这卢义次日就上山找那山椒树,过得数月,反来来回回复弄了数回,总算是勉勉强强成了。

    弄得有几分模样之后,至去岁年末,卢义终是在这东城门外撑起了这个小摊,到如今也算是有了一番小小的局面。

    “如此说来,你们一家总算是有了个新的活路,不用单靠那风里来雨里去的水上营生了,嗯,不错,真是不错。”于持闻得此些详情,不由心中大是欣慰。

    不管何时何地,黎民百姓的日子总是艰难的,兴亡百姓苦、盛衰不由人,当年自己的无意之举,却成了卢氏一家新的希望,何曾不是功德一桩呢。

    卢义慌忙点头,又拉着自家幼妹朝于持连鞠了几躬,口中不停说道着“多谢于先生、多谢于先生”。

    “于先生此次去往何处,在昭阳府住几天?明日来此吃鱼粉吧?您在何处歇息,明日一早我给您送过来也行。”于持扶起不停施礼的卢义,那卢义抹了抹眼角,默然半晌问道。

    “却是不巧,在下此番乃是去得东南丽州,应了朋友之言,延宕至今已是不该了。可惜、可惜,这鱼粉下回再来吃吧。”

    卢义闻言黯然,说道:

    “丽州?我最远也只去过潭州府城,偶听商客提起过丽州,应该很远吧。是否需走水路,我去告知父亲,我们送你去。”

    此事于持已有所计较,于安远县城看望闫玄老夫子的时候也约略说起。

    自此处昭阳府去往丽州,倒有两种方式可选,一则主要走水路,黎水汇入潇江,之后向北流入沙水,因此自昭阳水码头上大船可直至沙水数处渡口,于沙水渡口换乘,顺流向东而至丽州北部府县,这一路虽需绕行,然则多是宽敞水路,较为通畅舒适。

    前番于持游历进京,即是走的这条路线的前小半段,后在潭州月林上岸后沿官道北上的。

    另一者,则是少行或不行水路,沿江南官道而行,经莘州、潭州等处直入东南,续行入丽州,此种路径而言,路程较短也有官道驿站,然则山路较多,有几处险要之处崎岖难行,且山间多少有些路面不靖,常是大队商旅结伴而行,需得上心留意才是。

    对于持而言,心中早有定算,当即心中微微沉吟,说道:

    “卢兄弟,如此却是不必了,此行山高路远,在下寻得商旅同行,倒是无须劳动贤父子了。”

    那卢义兄妹二人闻讷讷,张口欲言又止。

    “不过,你这卢家鱼粉得给我留着,下回来此之时,定会叨扰,说来已有数年未食,甚是想念。”于持看了二人一眼又开口说道。

    卢义连声答应,那立于兄长一旁的卢家小娘,一手揉搓着衣角,也忙不迭的跟着弯腰称是。

    眼见得日头渐渐高升,于持正欲起身告辞,见得那斜靠于土灶边上的扁担,顿时心中一动,将这油光水滑的扁担往手中一握,弯腰自灶堂里随手取出一块炭头,“沙沙”一阵细响,于扁担上写了一行文字,将这物事往卢义怀中一抛,口中说道:

    “吃饭的家伙事,可得把牢了。”

    说完哈哈一笑,双手一挥衣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摇摇晃晃而去,

    卢义直起身子,只见扁担一端写着方方正正四个大字“出入平安”,虽是用炭头随手写就,却如墨色一般黑亮有神、隐泛微光。

    卢义兄妹俩转头望去,只见得于持大袖飘飘,越行越远。

    春风和畅、百草渐长,莺声燕语中,清亮平和的声音隐隐传来:

    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