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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浮云落日

    翠屏飞泉,帘外水银泻地。

    听水兼风,房栊细沙如金。

    这是黎水水底不知多深处的一处洞窟,窟中遍地细沙,低矮处清水幽幽,间或有游鱼戏水。四壁清凉干爽,杂有细草微木。顶上镶着数颗玉石,散发着黄白光芒,映得窟内明亮如昼却不刺眼。

    洞窟门口,且称之为“门”吧,斜斜的悬着一方石屏,参差不齐,却隔绝洞窟内外,洞外黎水奔流,窟内如观水瀑,却无一丝水雾浸入洞窟,真乃一大奇景,疑是天外、似非人间。

    洞窟后方,数条幽深小道朝里延伸,时有清风拂面自里而来,不知通往何方。

    却有一人一巨龟相向而视,其人盘坐一侧,巨龟四肢着地,前身微微上扬,磨盘大的脑袋昂首直视对面那人,这一人一龟似乎正在交流着什么,却正是于持与那黎水巨龟。

    于持手中轻捏着一块石板,沉声说道:

    “缘是天定,机遇却渺茫。不过,你我终归是遇上了。”

    日前,于持顺黎水北上,这老龟自数日前一路相随。

    及至今夜,一人一龟会面,各自手中的一块石板径自相合,原是一物。于持大感有异,只道机缘已致,遂与这老龟一道,到了这处奇异洞窟。

    这老龟虽口不能言,却也粗通文字、听得懂人语,说到兴起处,四只爪子在地上龙飞凤舞般的滑动,甚是神异。一人一龟如此牛头不对马嘴的谈了半夜,终是弄清了一个大概。

    原来,于持手中的石板乃是孩提之时,于一山涧玩耍时偶然得来,其上一面多是纵横交错的线条无一文字,另一面依稀是几幅图画,皆是用三两笔勾勒出一个人形,或坐或立,姿态各异,乡间无人可识。于持却觉得材质奇异,其上线条或粗或细,虽有天然更多似人为,遂一直随身携带。

    后闫玄夫子见了,却说那图当是道门修行的形状,只无法门、不知如何运行。另一面的线条图形,又像是路、却如水脉,更是不明所以了。不过闫玄毕竟老谋,深知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只道是于持的缘法未至,让其随身带着,勿与他人言说。

    时至今日,二者合一,于持终于恍然大悟。

    此二者乃是一名唤“晨阳子”的修道人所遗,其人出身于一个叫做“浮云谷”的地方。

    世上虽多有神鬼传说,但真正的修行人却少履尘世,纵是当面,凡俗之人亦不识得真人面目。

    然则这晨阳子,生来是性情中人,潇洒不羁、贪慕红尘,多有口腹之欲,纵是后来修行有成、可餐风饮露仍不改其本色,多番游戏风尘,行遍了这东苍的千山万水,便是南离、西极等处,也多有涉足。

    百多年前,晨阳子已是了道高修,又一次静极思动,出得浮云谷来。

    时东苍尚非是大赵江山,前朝行将覆灭,正值君失齐鹿、鱼龙共逐之际。

    天下烽烟四起,群雄割据。

    那晨阳子一见不对,本待回山清修,却也是鬼使神差,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于莘、梓、潭、岳数州救助灾民之时,遇上了一名邪修。

    这邪修以活人练法、手段残忍,晨阳子偶然遇之,自然义愤填膺,与之斗法了起来。

    二人斗争数日,难分高下,那邪修也是出身高门大派,虽是邪道,法力却是高深,更兼有数道诡异手段,晨阳子一时取之不下。

    那浮云谷位于青山幽林之中,一门善修木行,木性绵长坚韧,故此,浮云门下战力虽不爆裂,却利于缠斗久争,加之潭、岳一带乃至南下莘梓等地,山林不绝、水道密布。木水相生,晨阳子渐占上风,那邪修见势不妙,便欲西逃,晨阳子哪能让其如愿,在一追一逃之间,二人离西南大罗山脉越来越近。

    某一日,晨阳子追赶那邪修至五牛山附近之时,邪修已是渐感力不能支,见逃生无望,竟拼起命来

    当下腾身而起,汇集余力,吐出一口精血,一片血雾中祭起一根玄黑铁杖,向晨阳子全力击来。

    晨阳子早有所防备,然而不料那邪修居然不惜损耗自身精血,使上了不要命的功法。仓促之下,晨阳子也只得应声而上,打出一道贴身防御法宝,就是此刻于持手中之物。同时,揉身上前,朝那正向后方逃窜的邪修飞了过去。

    “仓啷”一声刺响,那法宝应声而裂,铁杖去势已竭,擦着晨阳子的额头飞过,掉在地上。晨阳子顿觉脑中一震,似有冰寒入骨。

    强忍不适,晨阳子隔空全力一掌印在那邪修后背,邪修“啊”的一声,抽搐倒地,耳鼻口目中黑血涌出,眼见是不活了。

    晨阳子亦是周身绵软、神魂不稳,翻倒在地。

    那邪修勉力撑起半边身子,道:

    “晨阳道人,何苦这般不死不休。你且看着,我在轮回道上等着你!”

    说着,一阵“桀桀”狂笑,渐不可闻。

    晨阳子看着死去邪修的尸身,面色凝重,强自趺跏而坐,法力自心脉涌起,周游全身,行至黄庭处时阻滞不前,略一用力,只觉神魂晃动、五心不定。

    “幽冥破魂之术,端的厉害,如此,吾时日不多了,不知是否还有余力回到浮云谷。”晨阳子苦笑一声,慨然叹道。

    盘坐数日,晨阳子才稍有好转,起身寻那遗落的随身法宝,却只找到了一半和那邪修的铁杖,另外一半确是怎样也不见了。眼见身体越发不支,也只得叹一声“时也、命也”。

    晨阳子蓦然回想起自己许久之前在黎水的一段经历,心下微微一定,望昭阳府方向而去。

    于持再次拿起地上的石板,微微扭头,看向洞窟的另外一侧。

    靠着一处石壁,一袭陈旧的青色道袍下,露出一具已经风化的尸骨、皮肉不存、骨色泛白如玉,一只玄色锦囊半淹在尸骨一旁的沙地中,余无它物。

    于持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正瞪着自己的老龟,老龟的巨大脑袋微微摇了摇,双眼中似有泪色掠过。

    于持低声长嘘了一口气,目光闪动。

    这手上的石板,确切的说,乃是一块骨头,正是出自这洞窟老龟。

    近两百年前,其时老龟已近百岁,但不过这悠悠黎水中的众多平凡水族之一,生活在这洞窟之中,懵懂无知,每日得过且过却也无忧无虑。这洞窟也不是这般模样,河水漫过,阴暗潮湿。

    忽有一日,晨阳子从此路过,彼时入道不久,修行路上偶有所获,心生欢喜,遂出得门来悠游度日。

    黎水泛舟饮酒之时,这老龟闻着酒香前来。晨阳子自然发现了,看出这老龟倒也有几分天资,遂随手指点了一下,好奇之下入这老龟的老巢看了一看,却也觉得新奇有趣。

    这老龟自此开了骨窍,逐渐入了修行。晨阳子临行之时,取了老龟褪去的一副旧壳,又将这洞窟修整装饰了一番,设下一道遮蔽法阵,把随身所带的几颗玉珠留下,嘱咐老龟好生看护,作为以后外出游历的临时歇处之一。

    回山后,取那龟壳之精髓,用心炼制了此块骨板,名之曰“厚山浮玉屏”,以做防身之用。

    晨阳子喜好周游,欲在自家木道之外,另辟水行,周游天下之时,发觉此物材质确有不凡,遂随手刻划天下水道于其上,时时映照自身所学。

    骨板正面所记,乃是晨阳子大略生平,下方数幅图画乃是他结合自身修行,推导水道功法之时,偶有所得,详细刻下。至于另一面,则是所记录之东苍水道图,条条道道,巨细无遗,与骨板正面的任性图画结合,正是晨阳子欲推导的功法“东苍水脉行经图”,奈何天不假年,此法尚未完善,若此功法创成,晨阳子必然修为大进,与那邪修放对之时,或可免遭此祸。

    不料世事无常,祸福不定,晨阳子受到重创之后,最终也未能回到浮云谷,却是兵解在了此处,直至今日于持与老龟黎水相遇,这段故事才得见天广。

    “难怪你老兄跟我行了如此之远,原来是发现自己的旧衣裳了。”于持已然大悟,明白了这老龟随船而行的前因后果。

    只是……

    云霞明灭,浮世沧桑。

    五岭群山横亘东苍与南离之间,逶迤千万里,延至西南,与大青山脉相连,号称“十万群山”。

    观这骨板上文字之意,浮云谷应当就在这南国之地,只是,世上从无流传浮谷之名。

    于持师从闫玄,涉猎甚广,自小也四处寻那野史传奇来看,也是从无只言片语。倒是在迷梦之中,那遥远的异世所在,有些不入流的小说家言,再过怪诞的名字都有,或有这“浮玉”之名,然则于此东苍洲陆说来,却又是无稽之言了。

    于持生来有异,兼之其二兄早夭,故而幼年之时,双亲一直担心这三儿也养不大,于母罗氏日日喊魂,于父则自小教授于持军中技击之术,以图强身健体。

    闫玄夫子也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出的高人,文武兼资,外门功夫虽用功不深,却也久经战阵,等闲三五个壮年男子近不得身,所依凭的就是一身深厚内功。

    其心法曰《玉露甘霖清心诀》,习之者身体强健、延年益寿,百病难侵,却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传下,乃是闫玄家学渊源。百十年的乱世,正是这门内功心法使得闫玄一家得以延续,甚而出得闫仲谦夫子这等天骄人物。

    闫玄返乡之后,念及与于父早年情义,更兼于持聪明伶俐,遂传功于持,勤加修持,至今已是大成了,否则,就算是这太平年景,父母长辈也不得安心于持这孤身远行。

    另有,若说于持受那晕疾的苦痛和困扰至今,最大的好处是甚?

    实则至今于持也不知自己遭遇的此种情形是何缘故,撞邪、遇仙?轮回中清醒了宿识?抑是那茫茫迷梦中先人记述的庄周梦蝶?或说是荒诞话本中所说的穿越异世?如此种种,思之不清。

    然而,不论何种由来,于持却得了天大的好处,就是那脑子里种种千奇百怪的想法了。迷梦之中数十载,所见所闻从陌生到熟悉、自新奇而自然,使得于持受益颇深。

    那迷茫之处,似是末法时代,多曾听闻世间有微末小术流传,却可说是有道无法了。

    但只要稍加留心上意,各种道藏、儒术倒是随手可得,尚有各家奇谈杂家的学问,前人无穷智慧可以鉴之。

    另有一门唤作佛家的,亦甚有些流派,流传久远之后,虽多有念歪了经的,却也有诸多可取之处。

    无数后生小辈正说歪解,胡言乱语,比起东苍的敝帚自珍,更是不可以道里计。

    正是如此,使得于持的念头与旁人皆有不同,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莫说家中双亲兄妹,就是闫玄也是难及他这变幻莫测的奇思妙想。

    且不说与闫玄论文谈玄之时,常常把老夫子呛得无话可说,却又感叹连连。单表这习武一途,于持不依常人之行事,那《玉露甘霖清心诀》的心法,本无与之匹配的外家功夫。于持却说甚“小无相功”、“北溟有鱼”,博观群书之余,看日月星辰、察山兽水鸟,居然将其父亲所教的军中技击之术,融汇贯通之后,自创了一门“云手十八式”,习练之时,似虎似鹤、如风如云,只是少与江湖众人交锋,不知实际深浅如何。

    如闫玄所说,这门功法颇有几分成色,不逊江湖好手了。

    唯有一桩不如意者,自于持拾到那片骨板以后,多番按照图上所画的模样,摆出架势欲行修炼之事,却从未练出什么“真气、仙法”来,让于持大感挫败,只道缘法未至,徒呼奈何。

    当此之时,那老龟见于持闭目沉思、良久不言,不由有些着急,微微挪动脚下,欲呼唤这沉思的书生。不料,它这粗壮的四肢一动,地上沙土顿时“沙沙”作响,倒正惊醒了于持。

    老龟见于持睁眼,将脑袋往于持肩膀上微微一点,四肢划动,向那尸骨存身的墙壁处游去,于持见状,忙起身跟上。

    行至那晨阳子道人尸骨前,老龟仍是人立而起,虔诚的一揖,于持也是双手抱拳,弯腰为礼。

    老龟转头乡下,前爪往沙里轻轻一舀,那玄色锦囊顿时浮上地面,老龟剧烈咳嗽了两声,一口精血往那镜囊上喷去,只见一道玄光闪起,锦囊顿做飞灰,地上却多了几样物事。

    老龟脑袋一摇一晃,前爪将此几样物事往于持身前一推,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像是在说:

    “给你的,快看、快看。”

    于持放眼一瞧,却是一根铁杖,一枚黄色玉佩和几本微微泛黄的书册。铁杖应是往日那邪修之物,玉佩和书册却不知是何用途。

    上前几步,于持拿起了玉佩和书册仔细观瞧。只见玉佩正面阳刻着一尊山门、数座青峰,峰上隐有林木遍布、檐角探出。

    青峰畔白云悠悠,似欲随风逝去。林木间楼阁深深,却是神仙居所。

    玉佩背面光滑如镜,只在其下一角,有“浮云晨阳”寥寥数字而已。

    于持又依次翻开了那几本书册看了看,书册甚是坚韧,纸页微微泛黄却都保存完好,字迹清晰可辩。其中一本薄册前几页记了几道法门,余者多是空白,当是晨阳子修行之时用于记载心得所用,只在薄册最后一页留有数行文字;

    “余浮云谷晨阳子,狭路斗法幽冥邪修,魔道殒命,余亦受重创葬身于此。后人若有缘来此,望善待老龟,洞中锦囊诸物任凭处置。若有机缘,余尸骨得以归山,贫道感激不尽,山门亦有所报。若是无缘,此窟即余埋骨之所,亦无怨矣……”

    另外几本书册,皆是游记、轶事之类,于持略略翻看了几页,倒是兴趣大增。

    当即放下诸班物事,于持又向晨阳子的尸骨拜了三拜,口中说道:

    “道长正人风范,令人感佩。后辈小子于持,有缘得遇此位龟道友,乃如此间。奈何小子只一江湖散人,未入道法门径。浮云渺茫,道长回山之事,眼前尚力有未逮。道长所遗“东苍水脉行经图”,小子定当用心研习,异日若有所成,或是另有道途仙缘,小子得入此道门径,定当不负道长所托。暂将道长安放于此处,还望道长在天之灵,莫要怪罪。幸得此处尚有龟老守护,当无大碍。”

    话毕,于持朝那老龟颔首示意,老龟通灵,闻听此言,低下了头颅,稍稍退后了数尺。

    四处寻了一寻,于持选定了一处背风面水的所在,微微吸气,之后双手一扬,猛然朝地上挥击了十余掌,露出了下方结实的泥土方才罢手,沙地上顿时现出一个长有丈许、其宽一尺有余,深近一庹的坑来,于持又跳了下去,把四周修整了一番。

    从坑中跃出,将那晨阳子的尸骨用道袍细细裹了,放入坑中,于持与那老龟一起,将坑用沙土仔细填上,寻来一方岩石,立于坑前,上书:

    “浮云谷有道高修晨阳子”

    于持与老龟一起,向着石碑拜了三拜,全了礼数。

    稍后,于持又在旁边辟出一个小坑,将那铁杖掩了进去。

    一切停当,于持在洞窟中的水潭边清理了一番,拍了拍手,将放于一边的骨板、玉佩和书册往怀里细细藏好,便向老龟告辞。

    那老龟依依不舍,却倒也通情达理,领着于持朝外行去。

    出得那道水帘之门,恍然之间便已至水面,一人一龟顷刻间越水而出,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黎水南岸岸边。

    于持来时不觉,此时却在心中忖到,那水下洞窟,定有玄妙在其中,若非跟着老龟,怕是进去不得。

    回到岸上,此时已是黄昏,晚霞如金、浮云片片,映在在这泱泱黎水水面,顿时半江瑟瑟、半江绯红。尝有遇仙话本中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那洞窟之中玉珠光亮,不知日夜,却不知过了多久。

    那老龟仍是立于岸边水中,眼中满含不舍之意,看着岸上年轻书生。于持掉转身去,抱拳施礼:

    “龟老且安心,于修行一途,小子定当勇猛精进,不敢一日懈怠。无论是否有所成就,必回此地,有所交代。”

    老龟听了,缓缓的晃了晃脑袋,前爪当胸一抱,终是转头向水中去了。只见水中一道黑色巨影,倏忽化作一只小龟,划开一道水波,消逝在江水深处。

    岸上,于持目视良久,方才运功将身上衣服蒸干。忽而,于持一甩衣袖,脚下如电点出,朝岸边一处山峰飞身而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攀上了峰顶。

    山风呼啸,于持四下眺望,西天极处红云漫天,五岭群山如万马奔腾,顿觉此刻天高云阔,胸中热血满怀、豪情涌动,不由得胸臆大开,一声长啸、直入云山。

    浮云出沧海,落日满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