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微尘持道 » 第三章 白云深处

第三章 白云深处

    长空万里,春阳和煦。

    天上,北归的燕雀成群掠过,撩动飘飞的白絮随风起舞。那白絮在春日的风里变幻无穷,时而是山、忽而成瀑,再过一会儿,却又幻成了成群的奔马飞向天边,似要去追赶那早已消逝的燕群。

    澄明清净的天空之下,是蜿蜒起伏、连绵不绝的群山,结成了不规整的队形朝着南方五岭行去。苍翠灵动的群山也各有奇异,或是孤峰突起如一人独走天涯,或是形如兄弟三五结伴同行。

    山间林木葱葱,有百鸟引吭唱鸣。溪水潺潺,有游鱼顺流欢跳。繁花盛开,姹紫嫣红。虫兽奔忙,千姿百态。孤峰绝壁之上,飞瀑喧豗而下,犹如天河倒挂。群山环抱之间,湍流盘旋争鸣,恰如万马奔腾。

    就在这群山环绕间,数条盘山小道蛇形向前延伸,行至某处,豁然开朗,山间竟有一小块平原深处其中,其间屋舍错落,田地俨然,阡陌如棋盘纵横,禾稻似军士林立。

    顺着山谷流淌出来的小溪,逆流而上,屋宇田舍之间,有一处半圆形的池塘,平静如镜,微风拂过,泛起丝丝涟漪。

    池塘边的小块平地上,草色次第泛青,几棵桃李枇杷夹杂,好一派南国农家景色。

    这是天平元年的春天。

    莘州,安远县。

    平地上声声嬉笑传来,原来是七八个顽童正在玩闹,奔跑嬉戏之中,不时响起阵阵或尖细或清亮的笑声。

    此时,池塘边走上来几个浣衣归来的农妇,说说笑笑正向村中深处走去,看到这些正在打闹的小童们,其中一人对他们笑着喊道:

    “大牛、二蛋,今日怎地不见你们的逍哥哥陪你们一道玩耍了?”

    顽童们一听,七嘴八舌的涌上来,纷纷说道:

    “婶子,逍哥哥今日又得泡药,这时正疼得大喊大叫,哪有功夫陪我们玩呀。”

    “逍哥哥可怕疼了……”

    “就是就是。”

    “不过逍哥哥也挺好玩的,还跟我们一起抓蛐蛐呢。”

    浣衣农妇们听到这么些嘈嘈杂杂,又是欢喜又是头大,想到孩子们说的“逍哥哥怕疼”等语,不由得齐声大笑起来。

    此时,村东头的一处两进农家院中,文逍正盘坐于前院东厢房的床上,赤着上身,疼得龇牙咧嘴,口中却仍是嘴硬的说道:

    “范师兄,我这药浴要泡到何时,你看我这全身上下,已无一处不适,明日起,就不用劳烦大家了吧?”

    范河端坐于床边的矮几上,伸出右手,说道:

    “你道我等刻意捉弄于你么?说此话前,且把你那连连呼痛的嘴巴闭上是正经,来,伸手。”

    文逍口中“嘶嘶”不绝,却又嘴角扬起,伸出了左手来。

    范河将右手三指轻抚于文逍手腕寸关尺处,闭眼默声近一盏茶的时间,又睁开双目,欺身向前,细细看了看文逍的左胸处,而后点了点头,说道:

    “嗯,确实好多了,脉象已趋正常,胸口这处红斑也淡去了许多。我看,再有十数日就可大好,你这个皮猴子,就又可以带着村中那些小童们上山掏鸟窝、下河捕游鱼了,哈哈。”

    文逍闻言也是大喜,不过听说还得十余日方才无碍,当即瘫倒在床,长叹一声“命苦啊”。

    范河正色说道:

    “小二,此伤非同小可,我等切不可操之过急。你自小身体暗弱,虽然经过这些年的调养生息,加之耕作习武,已然大有改观,几于常人无异,但毕竟根基有缺,受伤之事不可疏忽大意。须知你这暗伤可是非比寻常,如果不能彻底根除,将会后患无穷。不知这白狄蛮人,从何处寻来的高人,莫非,真有神仙?”

    “范师兄,先生都说了,神仙之事,虚无缥缈、无根无由,此次发生的意外,大有可能还是修了些许邪道手段的方外人士所为。”文逍不以为然,道。

    “再说了,我们已将那物事交给了先生,先生和夫子都看过了,也未能全部弄清其中门道,你我再是忧心也无济于事,就是天塌了下来,还有他们二位顶着呢。”

    原来,去岁冬天,北方狄原上,白狄联合众多胡人部族南侵,文逍与范河相继北上,大雪纷飞之际,胡人联军被阻于回雁险关之前,不得寸进。

    其后,北地数关守军多路支援,邯都朝廷亦在国丧之下,组织禁军精锐昼夜兼程赶赴边关。

    其间,文逍带领一支精锐小队,趁着风雪突变之机,直入敌方大营,袭杀联军多名大将,乱其部署,扰其军心。胡人联军在连番受挫之下,匆忙后撤。

    其后大赵援军赶至,杀得北漠草原血流成河,白狄、林胡等众多部族死伤惨重,仓皇败散。

    只是在此一行中,文逍等人回营途中遇一神秘高人猝然偷袭,也是损失惨重。

    最为严重的是,该神秘人用了一样莫名的物事,威力奇大,不止杀伤多位好手,还给文逍留下了暗伤。

    战后数日,文逍左胸处出现了一个火红的印记,好似稚童的一个手掌。

    从此开始,文逍心房之处,每日子午二时如火烧火燎,牵动全身经脉,好似火蛇噬身,上下游走不定,直疼得他生不如死,不复见往日的飞扬跳脱。

    范河顾不得再去调查神秘人身后的隐秘,此人出现是否与胡人联军南下有关等诸多详情,战事尚未结束之时,范河便带着文逍日夜兼程匆匆南归。

    如今已过数月,冬去春来,大地万物复苏,文逍的伤情终于快要恢复了,范河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文逍方才说的先生和夫子,一则是范河的师父,姓于,就是这东山村人,虽是乡野之人,声名不显,但膝下却有范河这位文武兼备、更兼精通岐黄之术的徒弟。

    至于称呼为夫子的这位,却是邯都权贵皆欲求教而不得的人物了。

    约六十年前,太祖尚为莘州山阴府乡下的一名里正,其时前朝已经覆灭数十年,天下时有旱涝成灾,东苍地方割据,互相攻伐、战乱不休,更有邪魔外道率兽食人,沙水两岸兵连祸结、民不聊生。

    盖太平无豪士,乱世出英雄。彼时太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其中多有豪杰义士、忠臣良将涌现。

    这位夫子姓闫名玄,据传本是北人,南迁侨居昭阳府,为其家中次子,自小才学出众、文武兼修,多方势力延请其出山都未能如愿。后与太祖结交,一见如故,遂入太祖幕中,全力参赞谋划,为大赵开国立下了不世之功。

    令人称奇的是,大赵开国之后,闫玄始终未有出仕。其后数十年,朝廷几度有难之时,闫玄偶有相助,但从不入朝堂、不受官职,而是回归山林,宁处江湖之远,而置身庙堂之外。

    是故,皇家贵胄大多知其名声,只以闫夫子、仲谦先生呼之而不名,无数人想拜入其门庭,但许是缘法未至、难得一见。

    文逍乃是太祖苗裔,当今皇帝的堂弟。出生之后先天不足,恐有夭折之虞,其时太祖已逝,高皇帝在位,文逍之父求到金殿之前,兄弟俩一起微服出京,星夜兼程,赶至安远县闫玄门下。

    由是如此,文逍才得以幸存至今。

    如今,闫玄已近鲐背之年,依然身轻体健,精神矍铄,居于安远县的一处偏僻坊巷,县中乡邻见了,只觉得是位平易近人、高寿多艺的老邻居。

    平日里,闫玄多是观书钓鱼,闲时帮邻人瞧瞧病,相熟的人家添了丁口,央求着起个名,他也笑呵呵的应了。

    凡人忙忙碌碌,朝夜奔忙,合县上下,少有人知晓闫玄的真实身份,更没有谁去过问这老夫子数十年前那波澜壮阔的往事。

    至于文逍,乡人邻居皆当他是闫玄的一个远方后辈,偶有好奇之人问得几句,却也探听不到详情。

    倒是近几年,随着文逍长大成人,生得丰神俊秀、眉清目朗,却又性子平和、惹人喜欢,多了不少上门做媒说亲的乡邻,闫玄一概哈哈大笑,也不去过问,只给文逍平添了不少烦恼。

    说来也怪,闫玄与范河的师父可是一见如故,两人一老一小,相差四十来岁,却常来常往,忘年相交,成了安远县中不大不小的谈资。

    旁人不知,范河、文逍二人却是知情的,这闫夫子和于先生两人,皆是真正的当世奇人,且不说闫夫子早年纵横天下、儒道兼修的本事。

    单说这于先生,看似是个平平无奇的温润君子,然一身所学驳杂无比,以范河二人的见识,能与闫夫子彻夜长谈、无话不说的,世上没有几人。

    况且,那于先生对各事各物皆有认识,每有出人意料的见解,令闫玄也啧啧称奇。有时,二人探讨某个事物,一言不合争吵起来,往往是闫夫子落于下风,急得他时常笑骂“如鲠在喉、如芒刺背”等等之类的言语。

    另有一桩异事,这于先生虽然看似读书人,却喜着道门衣裳,然不论儒衫还是道袍,他穿着在身,都让人感觉舒适无碍。每每迎来送往之时,无论是县中的高门大户,还是东山的乡野邻居,他也俱是一般的看待,从无偏颇。

    范河学有所成后,在安远城里开了一家医馆,一言一行皆有其师几分风采。而文逍自幼随闫玄长大,与范河师徒也时有来往。

    时日久了,也就慢慢明白,范河师徒皆不简单,加之文逍自来熟的性子,范河虽年长十余岁,倒也延续了二位长者的交情,渐渐与之相交甚多,既视之为友,也待之如弟了。

    因此,文逍一说到二位长辈,范河也是颔首点头:

    “你说的不错,不管是什么邪魔外道,或是某种北漠邪术,闫夫子和我家先生皆学究天人,定能堪破其中隐秘,让其无法遁形。”

    顿了一顿,范河接着说道:

    “再则,我家先生交游甚广,即便此时有所疑虑,之后也定能找到其他高人,总会分辨得清的。”

    “是啊,东苍大地广袤万里,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遑论那烟波渺茫的沧溟、赤炎二海,就是此次再度入侵的狄原诸胡,与我中原彼此争斗、你来我往数百年了,又有几人能够尽知各中隐情呢?”文逍难得认真的回答道,又突然跳脱一声,道:

    “不说这些远的近的,话说范师兄,于先生真的是仙人?”

    话音未落,他自己倒先哑然失笑了起来。

    范河哭笑不得,文家这个小子,自小身体多病,但这脑子里,杂念实在太多,须臾之间,天上地下,不知这念头又飞到何处去了。

    他倒也不恼,多年来已经习惯了,笑骂一声:

    “等见到先生了,你自己问。不过,挨揍可别怨我。”

    “当真可以?”文逍顿时大喜过望,尽管这回边关血战了一段时日,但到底年少,未经太多世事,他心中着实有些疑惑,想要问问二位长辈。旋即想到此时二者皆不在此处,不由得又垂下头来,长叹了一声。

    “且莫叹气,再有大约半月时间,先生就要下山回家了。”

    “当真?”文逍猛地坐起大叫一声,欲要站起身来,哪知牵动胸口痛处,不禁又栽回了床头,口中犹自喋喋不休:

    “于先生要下山了,这可是大好事、大好事。不过,这此先生回家会住多久,是否还要再回山上?”

    范河捋了捋稍长了些的胡须,沉吟间应道:

    “先生在山上守陵尽孝,了却心愿以后,短期之内,当不会再回去了。然则时光荏苒,这村中已是物是人非,先生回家,却也不会逗留太久了。便是你我二人,在此等候先生下山以后,也将回返安远县城,无需在此东山村多留了。”

    语毕,范河眼含孺慕,向院外西天极处望去。

    安远县属莘州昭阳府下,距府城西北数十里,昭阳一带尽是中原王化新地,安远县治百余年来也几经播迁,现在的县城建起不过五十余年,乃是大赵开国后修缮而成的。

    慈水自五岭南来,蜿蜒曲折,绕城而过,汇集起群山中的无数细流,日夜朝北奔流。

    安远县城南、西、北三面环山、东面略为平缓,分布着数十个东山村这样的小村子,山民大多是近一两百年间陆陆续续从中原南迁而来的流民后裔。

    数十年前,大赵太祖自莘州山阴府起兵,匡扶天下,莘州一带数月即得平定,倒是在后来数年的战乱中得以休养生息,成为开国初期难得的一方太平地方。

    东山村离安远县城三十余里,沿着山道西南前行,约莫半日可至县城,乃是安远北面五牛山脚下众多平平无奇的山间村落之一。

    五牛山乃是罗山余脉,山势较为平缓,横跨莘州昭阳、山阴两府数县之地,自天空俯视,酷似五牛酣卧,自东南略向西北延伸,与罗山相连。罗山纵跨南北数千里,北连沙水,南接五岭。

    范河十余岁起,便在五牛山长大,年少时曾在村里的池塘小溪摸过鱼虾,也曾在五牛山上砍过薪材。如此已有二十来年,尽管在县城也有落处,然则骤然听闻不得不离开,仍是心有戚戚。

    此时顺着范河的目光,向五牛山西北望去,有一坐北朝南的平缓山坡,山上林木茂密,坡前芳草萋萋。

    临近山林之处,赫然立着几方石碑,夕阳映照之下,依稀可以看到“先考于公讳安……”、“先妣于门罗氏……”等寥寥数个大字,想必这就是东山村山民的身后之所了。

    只是这处山坡,坟冢不多,尤其是这方于门罗氏的坟墓,应是新丧不足三两年,其上光洁平整,边角处尚覆有新土,旁边的几处坟茔也有修整的痕迹,墓碑看来却陈旧许多。

    旁行十余步,跨过一条干涸的小水沟,有一座丈许高、十来步见方的茅屋,房顶覆着蒿草、房前浅浅围了一圈竹篱,篱笆上的小门敞开着,小院东头锅灶齐备,另一侧放着一方石桌、数张石凳,其上微有细尘,却无陈迹,显是有人住在此处的,

    夕阳斜照下,从坟茔那处缓缓走来一道人影,长长的影子映在小院前的地上,影子的衣角傍晚的山风中微微摇动。

    此人慢慢走进了小院,只见他长发披散,面色苍白,双眼微闭,似醒非醒,身上月白的长袍已洗得泛白,手上轻握着一把小小的花锄,其上泥土未干。

    此人进得小院,也不进屋,放下锄头,走到一张石凳边随意坐了下来,一手斜搭在石桌上,虚撑着下颚,浑不在意上边的尘土,像似便要这般睡去。

    山风渐起,忽醒忽睡之间,不知何处似乎有模糊得声音传来:

    “三郎,三郎,田间水边回来哦……”

    “三郎,三郎,田间……水边、回来吧……”

    此人身躯一颤,双眼惊醒,茫茫然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方才耳边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啊,你老人家在天之灵,又来看我了吗?”披发男子稍稍吸了口气,目光转向那几方矮茔,自言自语。

    他伸起左手,微微张开,竖着食指,下意识的抚了抚鼻梁,鼻梁和双眼之间却空无一物,男子不由低下头来,轻笑一声:

    “四十几年了,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只是……到底哪里是梦、何处又是真呢?”

    披发男子站起身来,看向正缓缓下去的一轮红日,只见远方天际,无数山峰一重掩着一重,直向南方深入,越来越远、愈来愈高,重山顶处白云升起,染照万丈金光。

    此后,忽有一日清晨,披发男子再次修整了数方坟茔之后,回到小院,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褡裢,掩上篱门,望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