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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挑灯看剑

    阴风怒号,化人间顿成鬼蜮。

    朔雪排空,弥天地归入鸿蒙。

    几成焦土的两山间,斑驳的城关巍然耸立,只是那缺损了一角的城楼和朝着两侧延伸而出直至山梁的城墙上,多处似有鲜红泛出,在白雪的掩映之下若隐若现,墙高数丈的城门上,镌刻着三个大字——“回雁关”。

    微茫的晨光中,一道人影身躯微斜,一手虚扶在城楼的墙垛上,一手遮额,正向远方望去。

    但见他身形挺拔、披发掼甲,应是一位边关骁将。将军泛白的沉重衣甲多有破损,当是经历了残酷的砍杀刺伤,身后,逐次站着数名同样肃立的军士,看头发和衣甲上不断堆积掉落的雪花,他们应是彻夜未眠,却不知在此等候何人。

    此时,将军坚毅的脸上,神情间微露着一丝焦虑,微眯的双眼一动不动注视着远方。

    入目之处,一片苍茫,只在呼啸的狂风阵阵掠过之际,可以依稀看到似有影影绰绰的军营在大雪中昂首,一座座帐篷连绵无际,好似蔓延到了天边。营中偶有丝丝晨烟升起,狂风一起便随之消逝无踪了。

    那无边大营延至城墙脚下的宽阔大地上,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昔日的大树被砍伐一空,起伏的草原也再看不到一丝青黄。茫茫雪白中,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小山丘给这片塞外大地平添了一丝诡异。

    偶然挺立的破枪烂旗,还有那无数山丘间不经意漏出的一角衣甲、半边残盔,在向人们昭示着,这片大地经过了非止一日的残酷拼杀,双方无数的将士都倒在了这里……

    忽然间,将军的眼神微微一缩,逐渐看到了在无边风雪中向城楼掠过来的数道人影,他猛然挺直了身躯,双手扶住城头,睁大了双眼。

    此时,风雪渐小,城楼上的军士们也齐齐舒展了一下身体,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兵器,神情略为紧张地看向城下。

    积雪没膝的茫茫雪原上,那数道身影越来越近,尽管风雪满面、须发俱白,但他们如风似的掠将过来,仅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足迹,可知这数人的轻功已至顶尖,已近踏雪无痕之境。

    转瞬之间,这数人已至城楼约莫百步的距离,齐齐止步,却是共有三人,其中一人上前数步步,朝城楼上方喊道:

    “城上可是卫将军,我等三人探查归来,特来复命。”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城楼上众人舒了口气,那卫将军亦是神情稍稍一缓,欣喜回应:

    “可是游前辈一行?三位前辈辛苦,卫某等候多时,还请几位前辈速速上来。”

    游前辈闻言,向城头略一拱手,朗声一笑,应了一声“好”。

    俄而回转身来,向身后二人微微示意,三人各自双肩一震,双手齐齐作势,往下一压,顿时一阵水气蒸腾。片刻之后,三人身上脸上风雪尽去,现出三张本自面皮来。

    那游前辈身着灰色短打,年约半百,却是依旧身量高大八尺有余,手脚颀长、面如重枣、阔头大耳,须发贲张,顾盼之间眉目如电、似有精光闪动,一看就是个光明昂藏的汉子,只是此刻面带沉吟,似有未决之事。

    身后两人一者高瘦、一者略微矮胖,此时,两人皆有些许疲惫风尘之色,向那游前辈拱手齐道:

    “云昌兄,请。”

    那游前辈微一点头,当前行向回雁关墙下。

    三人行至城墙约一丈开外,忽地轻轻跺脚,竟是直向城楼飞身而上,双脚在城墙上连连踏步。

    不过眨眼之间,三人先后登上城楼,仍是游云昌在前,二人在后,行至那卫将军跟前,齐齐拱手为礼,游云昌当先言道:

    “卫将军,我等迟迟未归,累将军彻夜久候,实是罪过。”

    “卫某不敢当,三位前辈不辞劳苦,与我等一起在回雁关与胡人鏖战近月,昨日大战之后,又连夜越过战场入敌营查探敌情,有劳三位前辈了。”这卫将军双手抱拳回礼,答道,“去疾惭愧,战事绵延日久,军情如火,未知三位前去,探得如今情况如何?”

    游云昌一抹下颌黑须,略一沉吟:

    “卫将军且放宽心,我看昨夜过后,我等可以稍缓数日了。”

    “详情如何?”卫去疾闻言一喜,急声问道。

    “昨夜,我等跟着二公子留下的印记,一路追向北面连营。大约今晨寅时二刻,我三人趁夜从东南潜入北狄人的大营,营中多有火烧水淹的痕迹,似乎有大乱将将平息不久。那些蛮子倒是心宽,个个倒头睡得正酣。”

    说到此处,游云昌豪笑一声,继续说道:

    “见此情形,我们悄声前行,寻么了数顶小帐,抓了北狄人的一个百夫长出营仔细盘问。彼此论过一番道理,那蛮子倒也干脆,交代说道,昨日又是一场难分胜负的大战后,由是风雪渐起、战事不利,他们早早就在各处头领呵斥之下入帐休息了。”

    北狄胡人心思粗狂,卫去疾身为边关宿将,早已见怪不怪了,加之天寒地冻,此事倒也不足为奇。

    “大约亥正时分,闻得连营东北粮草大营处喧声大起,且有火光冲天,营中顿时大乱,许久方息。据此人言语,粮草大营并未大损,但中军营帐处似有大将损伤,各营将士多有不安,有那上前探问讯息的,但均遭上官训斥弹压,他也未能悉知详情。”

    卫去疾闻言,微抹下颚胡须,说道:

    “如此说来,二公子定是他们得手了,火烧粮草大营,应是行动顺利得手行的断后之举。”

    “卫将军说的正是,我等兵分三路,于左中右三处大营细加探查,原来胡人此次犯我大赵,乃是数方联军而来,白狄为主,林胡、羯人诸部从之,纠集其余众多小族杂胡,一道犯我边境。”

    卫去疾轻哼一声,暗道胡人猖狂。

    “胡人大营中,中军乃是白狄主营,近来回雁关下战事胶着,昨夜白狄主帅忽律炎宴请林胡、羯人及诸胡的主帅、大小首领等数十人,宴后众人分散回营之际,忽有十数人冲出,击向数方首领,风雪四起,当下双方均有死伤,正当袭击一方力有不及、渐落下风之时,其中一人自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朝天一放,未几,便见得东北角林胡粮草大营中火光四起,诸处营中一片混乱,袭击一方留下数具尸体,余者数人趁乱退走、不知所踪。”游云昌一脸振奋,道。

    略微顿了顿,游云昌沉吟片刻,继而言道:

    “卫将军当是猜测无误,昨夜正是二公子他们袭击了胡人。但我等出了大营之后,未曾惊动敌方,四下巡查,亦未发现二公子等人之踪迹。敢问将军。二公子可是回城了?”

    卫去疾闻言,一则喜,一则忧:

    “胡人素来信奉长生天,然则对于我朝,一向忽叛忽降,从无信义可言。此次联军南下,正值我朝新丧,三月前中秋之际,先皇薨逝,仅仅二十余日,胡人即纠起大军,数路进攻我北方边城,连月以来,破我烽燧、杀我同胞,直至月前,边军将士勠力同心,更赖众多豪杰相助,与我军将士一起,力阻胡人大军于此回雁关下。”

    此时,天色逐渐明亮,然大雪哀嚎未止、风涛如泣如诉。城墙上残破的军旗大纛烈烈飞舞,阵阵呜咽不绝,不时如秃鹫般怒号数声。

    城头众人闻言,俱是面色凝重,未有回答,卫去疾挥了挥手,道:

    “然则,北狄草原上向来无有共主,胡人打仗,顺风愈强、逆风易散,时至今日,我军已在此关城之下与胡人大军搏杀近月,以胡人向来的脾性而言,之前几番小胜的士气当已消耗殆尽。如我所料不差,昨夜忽律炎一定是召集胡部各族,商议下一步动作,是退军北返,抑或是孤注一掷。而我军昨日两军休战之时,二公子带领数位英雄,连同军中多名精锐好手,乔装而出,查探胡人动向,相机挑动其内部不稳,扰乱其军心,为我等赢得时间,以图后战。只是……”

    卫去疾说到此处,不由沉吟下来,看着城下良久默然不语。

    游云昌与众人面面相觑,数息以后,问道:

    “如此说来,二公子仍是未归?”

    话音刚落,游云昌回首与二位同伴相视无语。

    城上众人皆是忧心忡忡,愁上眉头。

    “二公子一行,尚无一人回返。”卫去疾闻声应道,

    “以游前辈所言,二公子他们此次探营,虽有伤损,但应是顺利得手且全身而退的。也正是因为晚间迟迟未归,游前辈你们复冒雪出城接应,而今你们已回,二公子他们又在何方呢?唉,这场风雪,助了我军,却也误了二公子啊,如今怎生是好?”

    天光悄然大亮,一轮昏黄的圆盘缓缓浮现在关城东面,大漠、风旗、日色昏昏。

    在回雁关城墙东北十数里外的一座背风小山坡后,正有几人斜倚着小坡,半围坐在一处小小的篝火堆前,就着雪团啃食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肉块。另有一人正站在一旁,长身玉立,面露微笑的看着几人。

    站立的这人身穿淡蓝长袍,挽着一个道髻,随意别着一根木簪,脑后的发丝在风中舞动,身后右肩处,露出一支剑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面色红润,和蔼可亲,看着如道、却又似儒。

    尤为奇怪的是,在这风雪肆虐的寒冬,他一身上下干净整洁,一张圆脸微带笑意,混不似在惨烈的战场,倒如在风雪交加的城郊凉亭,与三五好友煮酒烹茶一般惬意自然。

    只是,略为让人感到不适的是,这人背于身后的双手,似乎微有血迹未干。

    目光一转,再看到一旁不远处的兽毛兽血,才恍然明白,此人应该是寻到了一只大雪中倒霉的小兽,让他拿了来给坐着的这几人祭了五脏庙。

    篝火中的细枝发出“滋滋”的声响,旁边斜坐的几人面色渐渐转红。其中一人三两口吞掉手中最后的肉块,站起身来,把手指放在嘴里来回嘬了几下,随之双手插入身后雪地,好一阵揉搓,而后将手在身上的皮甲平滑之处抹了几抹,嘴里嘟囔着说道:

    “这皮甲就是碍事,又冷又硬,擦手都能硌着……”

    蓝袍男子闻言,会心一笑,微带着一丝戏谑说道:

    “文小二,皮甲太硬,这塞外地界,又是天寒地冻的,却是不比京中舒适,要么,我带你回安远如何?”

    那刚刚起身,被唤作的文小二,是个弱冠年纪的男子,约莫七尺上下,身形略显单薄。他头上发髻松散,衣甲不整,一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此时正一点点的红润起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总在不觉间流露出一丝狡黠来,让人一见便心下感叹,暗道一声“好个聪明俊秀的后生”。

    这文小二听得蓝袍男子道要带他回安远之语,当即脚下一顿,转过身来,看了看男子,眨巴了两下眼睛,却是未说先笑,回道:

    “范师兄,说笑、说笑而已,哈哈。”转而言语间正经了些,“想我辈大好男儿,见朝廷有危、边关告急,毅然投笔从戎,结伴北上守卫边城,正当时耳,却哪能只顾耕读持家,安守家宅乎?”

    “哈……”蓝袍男子,即是文小二称呼的范师兄,哂笑一声,继而正颜说道:

    “好男儿,正当如此。”

    “不过,于先生那处,也……也确实清苦、无趣了些。”文小二脖子微微一缩,目光闪烁间又回答道,面带回忆之色,言语间略带着几分笑意、几分萧索。

    范师兄会心的稍一点头,这文小二虽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却是出生尊贵,自小长于邯都繁华之地。

    后来,家中长辈将其送至安远,在这范师兄处调养身体,习文修武,闲时耕读,逐渐长大成人,现下虽然身体仍嫌瘦弱,却长得仪表堂堂,剑眉星目,且习得一身不俗武艺,不弱江湖一流好手,更兼得有高人师徒教导,机智灵动、聪慧过人。

    直至今岁仲秋时节,回京省亲之时,不料遭遇国丧,更闻得北狄扣关、大举南侵。这文小二虽是身份特殊,放荡不羁却也性格坚毅,遂唤得三五好友、与家中高手一起北上回雁关,与边军一起共同御敌,且一路潜行,入得军中也是沉稳行事,身份仅只卫去疾寥寥几人知晓。

    自旬月前进回雁关始,文小二等人与守城将士一起同进同退。

    北狄多是骑兵,不善攻城,加之多方势力联袂而来各怀鬼胎,攻杀之时多有保守之举。因此联军虽有十万之众,但攻伐近月,回雁关城仍在大赵手中。

    反观赵军守城将士,得地利之优势,关内万余残军,加上如文小二等人一般赶来相助的江湖义士一起,苦战之下,如今仅剩不到一半人尚存,且已人人受创、个个带伤,不过,终将这中原腹地之前的最后一道险关艰难守住,战至眼下,大赵与北狄双方均死伤惨重,皆有不支之感。

    战事延宕,近来时以入冬,天象倏然多变。

    昨日自清晨战至到黄昏,又是一场惨斗,北狄一反之前数日士气低落的常态,竟似杀红了眼一般,冒着午后愈加猖狂的狂风暴雪,大有不破关城誓不回军之势,文小二等人带着一支关内精锐在城外御敌,四处游斗,斩获战果甚多,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入夜后,胡人不擅夜战,不得不收兵回营。

    卫去疾紧急召集众人商讨军情,均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异,这文小二遂慨然领命,集合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出关游探。

    想及此处,范师兄面色一肃,正容说道:

    “逍儿,时候不早了,你们也都有所恢复。此战内情不简单,昨夜你们探得的情况更显阴诡莫测,以我之意,我们须得从速赶回关城,向卫大将军回报军情,也免得众将士心有挂碍,不得安心。”

    文小二一听“逍儿”之名,顿时面色一紧。

    他知道这范师兄虽然生活在安远那处偏远的地方,但却精通岐黄之术、更兼一身不可捉摸的高深艺业,且随其师父四处游历,见识广博高远,非他所能及。

    尽管近十余年来,这范师兄将大多心力和时间花在了自己身上,但一身功夫从未放下,近几年来,越发让人看不透深浅了。

    范师兄对他极好,然则性子素来稳重,谋定而后动。

    此时,文逍一听话中的言外之意,心知定是昨夜之事非同小可,让这位向来从容淡定的师兄也感到情势危急,文逍当即转身捡起地上的半截断剑,对旁边半蹲半靠的两人说道:

    “伍兄弟,谈老,如今军情如火,我等须得从速回城,两位身体是否无碍?”

    此二人,一人较为年轻,做江湖打扮,身上只着了件破破烂烂的半甲,趁手的兵器不知遗落何处,左手齐肘而断,血迹斑斑。

    另一老者长袍灰尘朴朴,须发皆白,犹带着些许烧焦的痕迹,嘴角亦有血迹残留,颇有几分威风的脸上残存一丝余悸。

    此时,二人俱是脸色灰白,火光映照,也只透着些许淡红。

    二人一听文逍言语,立时起身齐声应道:

    “逍兄/二公子,我等无事,随时可以动身。”

    文逍看了看二人情形,且悲且喜,道:

    “昨夜我等一行十二人出关,潜入敌营探听军情,击杀胡人联军数名主将和首领,谈老等人纵火接应,其等轰然大乱后,我等站战于营中,折损甚微,怎料回城途中出了意外。如今只剩我等三人,两位为护我周全,也伤得如此严重,若无范师兄及时赶到,只怕我等早已全军覆没矣。文逍真是……心有不甘,却又束手无策。”

    “逍兄,此话怎讲?大丈夫死则死矣,却有何惧!众兄弟既随军而来,自然已视生死如常,与逍兄何干。”那断手的伍兄弟昂然答道,声音铿锵如金。

    “是啊,二公子。我虽已入府中多年,但江湖血气仍未冷去,何况我看你从小长大,行前老爷和夫人千叮万嘱,无论如何,我定会护你周全。”谈老闻听,慨然一叹,“二公子切莫自伤,昨夜遇袭之事,非你之责,也非我等力所能敌,此次,确是有劳范河先生了。”

    言语间,谈老忍住身上不适,微微运气,对那范师兄双手抱拳躬身一礼,那伍兄弟身上不便,却也欠身弯腰,对范师兄说道:

    “多谢范先生大力援手。”

    范师兄连忙抱拳回礼,道:

    “皆是江湖同道,文逍又是我从小看顾大的,此乃份所应当之事。再说,二位远上北漠,力抗北狄,更令范某佩服之至,切莫多礼。”

    文逍在一旁,看得豪情勃发,不由一扬眉角,双臂微振,长啸一声,右手垂握着手中的断剑,反手一划,朗声说道:

    “好,我们即刻回城复命,将那北狄联军杀个片甲不留。”

    火光映照中,那暗红的断剑泛着丝丝冷光,映于随风跳动的熊熊篝火之中,瞬间转成了片片火红。

    四方承平地,北国烽烟举。

    干戈几万重,狼烟三千里。

    戍鼓迎风振,金声绕雪衣。

    更有少年行,扬眉拔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