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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邱河不行(下)

    喜欢上陆云深的时候,那种和外界隔着一层的感觉褪去了,也许不能称作褪去,但是外界变得尖锐起来,她忽然可以感受了,虽然陈一诺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感受是否算得上真实。

    她在博客上刷到一组《一念春生》粉丝见面会的图片。图片上陆云深正在唱歌,峨眉婉转眼波横,脸上描摹了很精致的彩妆,整个人看起来很商业,很廉价。但是,唱罢谢幕时,他把右掌按在左心,深深地向台下鞠躬,连尘埃也照亮的灯束顺着他的头顶向舞台流淌,汗水浸湿了他的胸口。那是陈一诺第一次看见陆云深。在她的记忆里,陆云深蜷起上身捧起跃动的心脏,把自己放上祭坛。他站在目光汇聚的顶峰,任由自己被捆在十字架上观想。

    那天的陈一诺点开了同一个站姐发布的视频,和她想象的一样,歌和唱腔都平淡无奇,但那个套在标准程式下的人,有一种触之嶙峋的顺从。

    做偶像是什么感觉呢?应该很恶心吧?喜欢他的人在拿他意淫和配种,讨厌他的人在嘲讽和贬低他。但是他站上舞台,躬身入瓮,像完成了了不起的事一样向支持他的人谦卑地问候。问候什么呢?谢谢你们把我钉在这里?谢谢你们用我圆自己的择偶幻想?果然还是谢谢你们为我花钱吧,所以要暧昧地鞠躬,毕竟日后用得着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呢。

    陈一诺在这份怪异的恭驯中觉察出一种棘刺般的野心,像是骨头在灵肉中喀哒作响,就连自己的心脏也隐隐作痛起来。

    虞开霁想起段鸣鸣吐槽过的李子猷的同人文,她的陆云深好像也是一个不管粉丝死活的野心家。

    从那天以后,陈一诺开始好奇陆云深这种人都在想些什么,和她有类似爱好的人其实挺多的,大家写小论文分析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顶流是很难有什么长期秘密的,陈一诺刚开始接触陆云深的时候他和白冉的绯闻就挂在热搜上。当然了,一般用户点进热搜只会看见粉丝和水军的“辟谣”、“洗广场”,如果不是粉丝或者很了解粉圈的人,其实很难在这种网络环境中发现真实。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和白冉的传闻是真的?”虞开霁好奇地问。

    陈一诺点头:“你要搜花名、黑称、姓名拼音的首字母,或者直接看陆云深粉丝建立的反黑账号。”给出不利于陆云深本人的信息的博客会被粉丝有组织地“拉黑”和“举报”,作为对家,邱河和陆云深互为对方的丑闻背黑锅,就像是麻花一样纠缠起来的两头衔尾蛇。

    “粉丝建立的反黑账号?”

    陈一诺诧异地抬头望了虞开霁一眼:“‘rising’说你是‘Moonshot’的朋友。‘Moonshot’以前经常转发反黑号的博客。”“Moonshot”是段鸣鸣的追星账号的名称。

    虞开霁惊讶地从小朋友那里听到段鸣鸣连自己也没透露的“追星事迹”,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她继续问下去:“反黑账号是用来号召粉丝投诉投诉绯闻用的吗?”

    “所有不利于陆云深的博客都会被粉丝投诉,有些博客一看就是真事,就比如陆云深和白冉被曝出过一起下班的照片,他们是剧组夫妇。但都被粉丝和公司以不实消息为理由捂嘴了。”

    “剧组夫妇又是什么?”小姑娘说了好多新词。

    “就是拍戏时期的炮友,拍完一部戏就分手那种。”对于陈一诺这一代人,没有什么知识能绕过互联网被大人们隐藏起来。

    “你都不在意吗?陆云深的私生活。”

    陈一诺很成熟的模样:“只要不爆出来就好。因为利益是一致的,他想红,我想看到他红。”虽然说得很中二,但陆云深一路走红那段时间也是陈一诺情绪最稳定的时候。看见陆云深时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让她能够专注于现实。

    虞开霁继续问:”可是,陆云深既然是这么……卧薪尝胆的野心家,偷情不是显得很离谱吗?会被见微知著的粉丝发现,对事业没好处。”

    陈一诺老练道:“偶像是需要和粉丝博弈的,粉丝会期望陆云深接他们想让他接的剧,全身心都用在事业上,但是,没有人喜欢被管束,偶像会有自己的想法,偷情只不过是反抗粉丝的手段罢了,白冉这种人,只不过是一个用来刺痛粉丝的道具。”

    哪怕对于虞开霁,这也是个新鲜的解释,但她通过这个解释稍微地更了解了一点儿陈一诺:“妈妈是什么时候知道你追星的呢?”

    父母上周日才知道这件事,虞开霁在陈一诺说这话时稍微感觉到一丝异样。后来她又和陈一诺的班主任聊过,才知道陈一诺的爸爸是开发区的小型承包商,俗称包工头。妈妈最开始也在工地上帮爸爸干后勤。但爸爸那边的现金流常常不稳定,尤其是来到上海以后。开销大,妈妈便也出门打工,多是做一些保洁或者服务员之类的零工,单份工作也不稳定而且收入不够,所以陈妈妈白天夜晚各打一份临时工。父母都忙于生计,顾不上孩子。直到陈一诺上周日在家尝试割腕,妈妈才请假回家强行拿走了她的手机翻看,追星这件事是那时候暴露的。

    妈妈有多生气可想而知。但是这份情绪对陈一诺而言多少有些难以承受,父母要么过分地不关心自己,要么过分地要求自己。网络是她逃避这份左右拉扯的手段。然而,过去的人要活到二三十岁才能感受到的人生的空虚和荒谬感,现在的孩子只要上个网就能体验了,陈一诺不是个例。越是追逐无瑕的爱意和高亢,就越是被虚拟的、扁平的、隔着屏幕的感官刺激反复训练和催熟,以至于只剩下麻木和空虚。所以她以扭曲的形式喜欢上陆云深,把自己担负不起的希望套在了陆云深身上,幻想陆云深的人生让她产生志向和痛觉。反正除了屏幕上的偶像之外什么也得不到,在现实中努力完成课业维持人际又是为了什么呢?长大了做一颗把生锈的老家伙替换下来的新螺丝钉吗?

    好无聊。

    好空虚。

    所以想要跟着那个曾经给自己带来过痛觉和亢奋的人离开。仅此而已,仅仅因为这样苍白的理由。

    陈一诺甚至告诉虞开霁,“陆云深是杀人犯”这个走向让她稍稍有点儿开心,这个事实和秋天的枫叶一样让她感到一种怡人的平静,这样糟糕的陆云深与她想象里那个陆云深是重合的,至少她没有看错陆云深。

    虞开霁在她谈论这些的时候想起了昨晚自己与段鸣鸣的对话。她给段鸣鸣模糊地讲述了一段有些糟糕的经历,事关一位曾经的病人。对方在未成年时遭遇过邻居的强迫,之后确诊重度抑郁障碍。咨询时,她说自己仍然需要爱,但她恐惧男性。她恐惧的对象包括交往一年的男友,但男友需要被满足。当时的虞开霁看着咨询室内那位距离自己两米远、满脸迷茫的二十一岁女性,却觉得自己与对方置身于两个引力场内。她冷漠地想:对方好像献子的亚伯拉罕,用恭顺换取庇佑必然归于幻灭,但她和亚伯拉罕都无知无觉,可能不是好像,她下一步就要献子了。

    作为女性主义治疗师,她应该平等地对待客户,为客户赋能,提供选择并将选择权交给客户,确保客户能够安全地执行她的选择,为可能发生的意外提供预防措施和建议。

    她是最不该强硬地诱导受害者的人,但虞开霁就是那样做了,因为她想,因为她可以。很讽刺的是,虞开霁的确制定了强硬的策略,但她实际上只执行了策略的第一步。

    她请患者描述什么是她渴望的亲密关系,年轻的女性在自我探索的过程中认识到到男友和犯罪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虞开霁便鼓励她考虑走出这段关系,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协商,这位年轻女性就因与同居男友发生争执而超前于计划提出分手,男友第一次表现出了暴力倾向,她在周旋时不慎跌下二楼,响声惊动了邻居。因为警察的介入,患者得以把男友赶出自己的公寓。但摔伤导致了胫骨骨裂和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她暂停了咨询关系。一个月后,患者的前男友闯入病房威胁要起诉虞开霁,那是她博士生涯中的糟糕时候之一。好在虞开霁有一位足够智慧也足够惜才的导师,导师安抚了这位不知何时重新回到患者家中同居的男性,帮他和患者分别介绍了新的医生,虞开霁因此得以免遭起诉。导师让她记住这次的越界和教训。

    虞开霁记住了教训,但恐怕不是以导师期待的方式,这段咨询关系成为了她决心离开精神科的动机之一。

    陈一诺还不满十四岁,却早熟到足以使她想起这一类的患者,她们会反复进入同一个循环,需要经历漫长的旅途才能一点一点为自我赋能,这本来也没什么,咨询师要做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为她们提供持续的、稳定的、可靠的后援。但虞开霁并不打算用这类生命历程填充自己的职业生涯。

    况且,陈一诺没有那位患者那样的经济条件,身处的社会环境也不尽一致,她恐怕从一开始就只能面对一条更艰难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