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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换衣服,陪我跑步去。”段鸣鸣气势汹汹地丢下这句话后离开书房。

    虞开霁坐了大半天,饿了。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餐桌前,段鸣鸣果然给她捎了晚餐回来。她们应该是去吃了日本料理,桌上放着一盒温热的鳗鱼饭和几个点心。虞开霁匆匆把点心塞嘴里,也去换上了运动服。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出了门进了电梯,挂在楼层按钮上的电子广告牌不知疲惫地推销着陆云深代言过的酸奶。

    网上广泛流传着由新代言人出镜的新广告的截图,它们被配上了“喜丧”、“捡漏+1,功德-1”之类的词语做成了表情包。新代言人越是在广告中尽职尽责地热情微笑开朗说词,广告本身就越是显得好像有什么大病。

    还没等电梯降落到一楼,段鸣鸣就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提交的申请?”

    虞开霁老实道:“回国前。”其实申请早就通过了,她只不过是一直在等着接活儿。无国界医生组织在很多发展中地区承担着纷杂的项目,根据申请的岗位的不同,有时候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获得参与机会,就连虞开霁本来也以为自己会再等一段时间的。

    ”那你根本不用回来啊,直接飞去总部。”段鸣鸣不了解这些,便以为虞开霁早做好了回国两周就走的准备。

    “我们三年没见面了,我想见你。”这也是大实话。

    电梯到一楼了,段鸣鸣抢先走出去:“我的荣幸,谢谢你啊。”

    “就去一年,不是什么长期的工作。”

    小区单元入口层高三米,正中央摆了个后现代主义雕塑,远看像个黑铁铸的丑月亮,上面雕刻着没人看得懂的花纹,抽象得像是一副正在阴阳怪气的五官。

    段鸣鸣自顾自地越过雕塑跑了出去,虞开霁慢悠悠跟在后面。

    段鸣鸣觉得这一晚上她们该是跑了很久,心里有什么东西逼着她不断向前,面孔和胸膛撞开夜晚空气,激起好斗的气流。虞开霁一路落后两三米跟着她,段鸣鸣直愣愣冲刺她也冲刺,段鸣鸣上气不接下气地减速她也减速,直到段鸣鸣精疲力竭,喘息声越来越强,步伐却越来越慢。虞开霁小跑上去以走路的方式和她并肩,段鸣鸣这才放弃跑步,走了起来。

    虞开霁拉着她站到江边休息,段鸣鸣从高高的江堤上往下看,灯光和她们倒影一并碎落进江面。

    她盯着黑乎乎涌流的水面问虞开霁:“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以为你真的就此回来了。”

    虞开霁满不在乎地把手臂搁在不算干净的栏杆上:“就是个一年的零时工,结束了我就回国。”

    “你回不来怎么办?”段鸣鸣知道自己很自私,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她相信虞开霁的选择也许能帮到很多人,但是那些陌生人和她无关,她只关心虞开霁。

    虞开霁还是那句话:“你知道我的,我会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段鸣鸣没回答她,虞开霁拿别的话题试探她:“你知道安那其主义吧?”安那其又称无政府主义。

    “你不就是吗?”这句话更多的是在赌气。

    虞开霁活在别处。她做医学生、精神科大夫、读博、心理咨询等等工作都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是出于经济考量和对人的好奇心。在她的家庭不再需要经济援助以后,支持虞开霁行为的唯一动力变成了好奇心。因此,什么人道主义援助啦,什么大爱无疆啦,对虞开霁而言都是虚的,她想要做无国界医生无非就是想去没去过的、难以去到的地方,不但要亲临,还打算参与。

    “我不是。如果没有领袖和权威,大多数人会很苦恼的。”

    虞开霁背靠着栏杆站住了,她转动眼球,低头看段鸣鸣的表情,自己的话引起了对方明显的反感,或者说段鸣鸣自从回来就憋着一口气,她语速飞快,声音冷淡:“有屁快放。”

    虞开霁笑了:“你看社交网络,每个用户都是独立的端口,他们的参与本身就构成了去权威化的实践。最后我们获得了什么呢?关注和被关注,看和被看。获得更多关注的人可以发布能被更多人看到的内容,意见领袖这个词语,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不只是博客,在以其它方式运作的社交媒体里,在依靠内容划分的狭小领域里,特定的圈层吸引特定的用户,圈层为了维持其封闭,也必须设立规矩并请人维护规矩。”

    段鸣鸣乜她一眼:“那又怎么样呢?安那其主义并不意味着去中心化吧?它只是反对强制性的权威和中心。”

    虞开霁把手表递到她眼前:“已经十点过一刻了,我叫个车?”走回去的话也许要十一点半才回得了家。

    段鸣鸣点点头,她也转过身来,学着虞开霁把背部依靠在栏杆上。步道上行人渐稀,高悬的路灯和流动的车灯像另一条河,把她们和钢筋水泥砌成的巨型建筑群分隔开来。

    对岸广厦万千,还没熄灯的格子间让写字楼和商厦看起来像是长着复眼的巨兽,它们比荧幕上所有奇形怪状的同类都要工整和高效。那些平滑硬挺的外观象征着巨兽们褪去了迟滞的偶发性,想象力被实用幽禁起来。

    虞开霁拨弄智能手表的屏幕寻找打车软件:“理论上安那其主义是不在乎着自发的中心化,那是在强制还保有其不可一世的效益的时候。”

    段鸣鸣望着好友被液晶屏照亮的脸,对方到底想要掰饬个什么出来,她确实好奇:“详细说说。”

    “我要去的是一个非洲的小国家,”虞开霁说出一个少有人听过的国名,“它的很多领地都处于动乱之中。搜一搜的话是能找到很多新闻的,但是少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哪怕事情正在发生。”

    “不是不被报道,是报道了也少有人看,少有人在意。因为是很遥远的事,也不具有娱乐性。社交网络也是这样,大多数时候,话语权并非强制性地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是,在中心化被建立起来之前,没有人能被听见,在中心化被建立起来之后,少数有影响力的人才能被听见。”

    虞开霁边说边叫到了车,她示意段鸣鸣和她一起朝马路的方向走去:“在网络上,人们出于自愿选择了想要听谁说话,意识的洪流在某处集中,像是一个最大公约数那样被所谓的意见领袖孵化出来。从此,这些被选中的意见领袖要负责维持这份共性。不符合这个公约数的个体会转头寻找自己的集体和最大公约数,投身自愿选择的结构。”

    “但是,在这份广泛的安那其主义的尝试之下,不同圈层建立了类似的中心化结构,人类是青睐秩序和结构的。阶级不是因为强制而产生的,强制只不过是维持阶级的手段之一,阶级是自发产生的。”

    段鸣鸣想起自己的追星历程,她当然是自愿成为陆云深的粉丝的,粉丝们是为了爱而聚集在一起的。但是更会“舞人设”,更能“产粮”的粉丝会成为大粉,大粉自然而然地拥有着更多的话语权。为了更高效地为陆云深造势,粉丝最终要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最大的整体,以群体的名义扶持偶像。

    为了这个统一的目的,粉丝作为个体常常会需要牺牲掉“自己心目中的陆云深”,转而去争夺更实际的利益。就像段鸣鸣本人是小众cp粉,在她的幻想中陆云深和陆云深的角色都是耽美意义上的受方,但是,她还是会为了陆云深的“直男营业”或者“男友营业”买单,因为小粉丝会要求大粉用金钱表达爱意,而陆云深本人又是因为扮演攻方出名的,他本人也不太喜欢以受的形象卖腐。

    她当然也可以只支持那些趋近于她理想中的陆云深的营业,但段鸣鸣想要自己的产出被广泛的粉丝看见和赞美,她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自己的审美满足大部分粉丝的期待。喜欢陆云深的时候她不认为这是牺牲,毕竟上头的时候是真的上头,现在想来,她其实做了很多不必要的傻事。

    虽然广受外界诟病,但粉丝这个集体本身的结构和大多数集体并无显著差别,尤其是那些以反对流量明星为名义聚集起来的集体。粉丝集体和反对流量明星的集体互为镜像,后者从另一个维度消费着流量明星。

    可惜,段鸣鸣刚刚开始反思就自己打住了:“这些和你要走有什么关系?”

    “人在互动中,就是会倾向于影响或者被影响。鸣鸣,做精神医生的时候,我会影响我的病人。”虞开霁道。

    在某个瞬间,段鸣鸣觉得对方说了废话,但她从来是想象力丰富的人,脑中掠过了以汉尼拔为首的一系列经典心理医生形象:“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虞开霁没有来得及回答,宝蓝色的雪铁龙停在不远处,确定了车牌号无误,虞开霁和段鸣鸣先后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