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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蛇蝎

    李校尉和樊老爷进了司律院,姚广带着文道急急就要去审问,徐业却拦下二人,只说先用饭。刚到申时几刻,用的哪门子饭。于是徐业就在那拉着二人喝茶。按照徐业的意思,按章程,只能为他二人是否被医官和留香苑下人欺诈了银钱,最多是个知情不报的罪过。既然不能问,那就只能等二人自己说,索性就将二人关上一阵子。关个把时辰,自己也就怕了。

    果然,关了一个多时辰后,徐业都没问话,只一句“可知为何抓你来司律院”,至多加一句“为何由我这二品司律问你话”,就让两人把在留香苑失手害了姑娘性命的事情全招了。

    徐业让二人在口供上画押,又将二人收监。对姚广和文道说:“不错,今次算你二人立了一功。姚大人,要我说,这头功可是实实在在该记在文公子头上。”

    姚广:“那是自然。”

    徐业:“你二人今日且回吧。明日开朝,这案子有的争了。明日你二人不可来司律院,也不可在家,文公子也不要回儒山,找个隐蔽所在躲上一天。”

    文道:“这是为何?”

    徐业:“一是不知道这园子东家,不过既然犯了事,得等别人来求我们,等人相求,自然要抻上一抻。二是,查抄个青楼园子,也算是肥差,刑部甚至皇卫所都可能插上一手。让他们来寻老夫,别是扰了你们。”

    这次不光文道,连姚广都是似懂非懂,各自回府。

    文道刚回南宅已是戌时,就见有京戏园伙计在前院等着自己。说是于掌柜恳请文公子过去一趟。文道猜测,不是留香苑有了动作,就是莎莎找了于掌柜来寻自己。无论哪种,文道都急于知道,又快马赶往京戏园。

    于掌柜在三楼等着文道:“文公子,司律院好快的手脚。”

    文道:“掌柜的放心,司律院大人的消息,是几家大园子的掌柜老鸨那问出来的。不干于掌柜的事。”

    于掌柜:“莎莎来找我,说想求见公子。”

    文道:“她人呢?”刚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样甚是不妥,又想改口,于掌柜却接道:“台后等着呢。公子觉得,这次会怎么判?”

    文道:“我也不知,一是不知这园子东家是谁,二是不知最后交给哪个衙门。若是按律,园子定然抄没了,樊老爷应是流刑,只怕他那个年岁,都到不了坤州。”

    于掌柜:“小老儿有一事相求。”

    文道:“掌柜的客气什么,何事?”

    于掌柜:“请公子将抄没园子一事坐实了,无论东家是谁。”

    文道:“这是为何?”

    于掌柜:“留香苑这一年多起的飞快,主事的又和街上别的掌柜的不对付。这也是为什么随便问问就能拿到它的把柄。街上想它死的,有的是。”

    文道:“可那毕竟是青楼,与掌柜的这戏园子,也不犯冲吧。”

    于掌柜:“实不相瞒,我看上了那块地,有人看上了那的人。它死了,里面的姑娘自会去别的园子,等它死透了,地脚封几日就会转卖,我想收下来开家乐坊。”

    文道:“掌柜的好大手笔。这也无需我做什么吧。”

    于掌柜:“现在街上的都怕它死不透,这事,文公子定可办到。”

    文道:“我只是个待选,可左右不了这案子。”

    于掌柜:“非也,这案子还就是文公子您说了算。”见文道神色,掌柜的烫了茶器接着说:“陛下承继大统以来,律法严明,赏罚有序。这案子只要坐实了,东家无论是谁都翻不过来,若我所猜不错,真正的东家都不会出头。既然律法严明,那就是怎么判就怎么办。判这案子的,只能是司律院或刑部。司律院的大人为了能确凿的从陛下那拿到这个案子,肯定会把文公子您推出来。所以公子必然是三位主审之一。到时,是关它十天半月整个卖了,还是让它死透了只卖地,只在公子一念间。”

    文道:“按律行事,出了多起人命,也不该再开下去了。”

    于掌柜:“所以,小老儿求公子个按律行事。还有…”

    文道:“还有什么?”

    于掌柜:“这事若是成了,我拿这乐坊一成的份子,请公子在文书中加一句话。”

    文道:“什么话?”

    于掌柜:“此地不宜再开青楼。仅此一句。这百芳街的地不便宜,可盘下来能做的,无非就是青楼赌坊戏园子。这一句话,就能让这地便宜三成。”

    文道哑然,良久才说:“不瞒掌柜的,我初出太学,还想着一颗公心。这事,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于掌柜:“小老儿知道,公子若是应了我,虽无私,也有私。但世间之大,本就没有那么多公私之分。小老儿私下里,请公子公事公办。”

    文道:“说实话,就是我想应下,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

    于掌柜:“那就等案子开审了,公子再定夺。我这就去叫莎莎来,容我多嘴一句,樊老爷赎莎莎去冲喜就花了百金,他这条老命,价值千金。”

    于掌柜说完退了出去。文道此时觉得,似有扇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里面流光溢彩,却又爬满蛇蝎。

    莎莎还是午后那身长衣,比起最先在此间之时,似乎只是换了妇人发髻。露台的帘子未曾拉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道都不知道方才在不在唱。

    莎莎迟疑片刻,还是直直问了:“我家老爷,可是重罪?”

    文道垂着眼:“年后他失手弄死了个青楼的姑娘。”

    莎莎:“我知道此事,青楼先后要了老爷三十个金钱,说能平此事。现在事发,老爷还能出来么?”

    文道:“按律,失手误杀隐瞒不报,流放坤州。但樊老爷年事已高,怕是都撑不到地方。”

    莎莎:“就一点希望都没有?”

    文道心中有些火气:“你想如何?”

    莎莎:“樊老爷还在一天,我就得一日安生,他若去了,难免我不被樊家扫地出门。我也是…”

    文道听了心头一紧,转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莎莎不过是个借自己抬身价的戏子,不知为何自己却仍是揪心,“出门了,不是能回这京戏园么?你就那么愿意跟着个七旬老人守活寡?”

    莎莎低着头不出声,文道忽然笑了:“是了,还能逛窑子的七十岁老爷,你哪有守什么寡。”

    莎莎抬起头,眼中含泪,默默转身,忽然扯下自己衣衫。文道眼前的,却不是那日让自己痴迷的如玉脂般光滑的肩背,而是一道道清淤和血痕。只听莎莎蚊蝇一样的抽泣低语:“樊老爷早就不能行房事,却酷爱鞭打捆绑听女人哀嚎。”

    文道挣扎着冲上前,为莎莎将衣物披好,低沉着嘶吼:“那你为何告诉掌柜的你在樊府无事!”

    莎莎瘫软在地,背对着文道跪在席上哭泣:“因为…因为我喜欢啊。公子当我在哭这两年的苦么?这两年我不苦,我只是恨自己为何会喜欢被人绑着轻贱,我恨自己为何这么下贱。”

    “你…”文道被钉在当下一般。

    莎莎:“两年了,我哭哑了嗓子,我这嗓子还能唱曲儿给公子听么?回戏园子,我这身子连接客都没人要。我只能跟着个土埋到脖子的老头子,盼着他打我,等着他死!”

    文道也瘫坐在席上,两人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听外面戏声远了又近,听人群喝彩声低了又高。那扇门再文道面前全然打开,金银上爬满的蛇蝎在欢笑。

    不知多久,文道起身扶起莎莎在躺椅上靠着:“方才于掌柜说,戏园子给姐姐留着地方呢。”

    莎莎:“可我这嗓子…”

    文道:“这事你不用担心,樊家人你更不用担心。若是哪个儿子待你不好,就给他个知情不报藏匿重犯的罪名请去坤州。”

    文道声音倒是很柔,为女子整理凌乱的衣衫,莎莎却听了一个激灵。文道拉了绳铃,于掌柜叩门而入:“公子叫我?”

    文道:“掌柜的,姐姐若是想回来,可还方便?”

    于掌柜:“那是自然,莎莎是自家孩子。”

    莎莎:“掌柜的,我这嗓子,怕是唱不了曲儿了。”

    文道:“掌柜的,方才那事儿,若是成了,我什么也不图,可否让姐姐过去得个长久的安稳?”

    于掌柜扫了一眼莎莎:“文公子大仁大义。”

    莎莎一脸迷惑看着两人。于掌柜:“莎莎,我打算开个乐坊,有你去帮我看着新来的娃儿,我也能省下功夫喝茶。”

    莎莎屈膝行了大礼:“多谢掌柜的。”

    于掌柜一摆手:“谢我作甚,事能不能成,全靠文公子周旋。这乐坊掌柜,也是文公子赏的。”

    文道:“于掌柜可不能这么说,我初入司律院,胆小又不经事,案子只知道依法从严。掌柜的念旧能请姐姐回来,我也欢喜。”

    于掌柜:“小老儿记下了。”说完见文道不再作声,就悄悄退了出去。

    莎莎:“文公子…小女子无以为报…”

    文道:“今日你且回去吧,审这案子尚需要些时日。”

    莎莎点点头:“那樊老爷他…”

    文道:“他那俩儿子若是还有孝心,就多给差役使点银钱,兴许还能见到山民江。做了乐坊掌柜,想做什么,还用等个半死之人么?”

    莎莎:“公子…”

    文道:“姐姐做掌柜的那天,不要薄了小子一杯喜庆酒水。”文道说完,也出了雅间,策马回府。

    到家时夜已深了,除了傅珊傅禾还亮着灯等文道,旁人都已睡下。文道嘱咐两人不要再等自己,快些休息。自己躺下,辗转了许久,犹豫是不是拿事情问问邵忆,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文道刚穿了一半官服,忽然想起来今天自己不能去衙门,也不能去儒山,是需要找地方闲熬过去。这偌大的上京城,文道一时竟不知道去哪。按理说应该去康王府上说一声,免得自己行差踏错,可午前康王定是在宫里,文道换了便装,慢慢磨蹭着出了门。

    肖剑看见文道:“公子怎么没穿官服,今日不去衙门,要回太学么?”

    文道:“不瞒肖大哥,今天上峰有令,不得去衙门,不得上儒山,也不得在家里待着。我正愁去哪。”

    肖剑:“按公子脾性,那就是百芳街,观文院,校场挑一个了。”

    文道:“是让我躲一日清闲,不是去玩。二位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乔远:“没有,要不公子就找个船闲坐一日。”

    文道:“为什么要在船上?”

    乔远:“方便护卫。”

    文道大笑起来:“不行,不能便宜了你俩。不过下河这主意不错,走,咱们去城南河港,去看看整日操劳的九方兄。”

    城南新港的位置已经定下,勉强还算是在儒山脚下,乔远肖剑也就没拦着文道。在圈定好的地方,工部搭起了棚子,大老爷们是不愿这大热的天往这跑的,只有九方锦和几个书办在这核对账目。几个书办中,有佩服九方锦才学一心交好的,也有因为九方锦抢了功劳心怀不满的,可惜九方锦不通官场之事,吩咐下来的就一头扎进去使劲,妒恨之人暂时还没抓到他的把柄。九方锦见文道便服晃悠过来,忙迎了过来。

    文道提着食盒酒水,“几位大人,在下文道,九方兄太学同窗,当下在司律院待选。今日得空,来看看我兄弟,也顺便和几位大人亲近亲近。”

    几个书办里有知道文道身份的,赶紧过来拍马,就是不知道的,这太学学子待选还带着两名皇卫做护卫的,也能猜出不一般。真要说起来,在场众人里,还真是乔远品级最高。文道就在河边厮混了大半日。新港选在了旧港上游,河水还没被两岸糟蹋,几人还能从里面钓起鱼来。

    九方锦:“文道兄,你这不好好办差,跑来这里做什么?”

    文道:“我这就是公事,二品掌律大人令我出来躲一日。”

    九方锦:“那你就来扰我公干,这要是被工部的大人知道了,怕不是要把我赶回去。”

    一个书办接道:“九方大人一个人干的顶我们四个,把你送回去,他还得再派四个来,到时候就不是钓鱼了,可以开赌坊了都。”

    另一人说:“现在是多亏了九方大人,咱们手上事情忙完了,部里批文还未到,也就贪这几日清闲。”

    文道:“几位大人辛苦,大热的天还在这河边晒着,来来来,再喝点。”

    文道和九方锦在河边逍遥到申时,才折返城中。文道并未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康王府。文道候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康王。

    康王:“正好,我本想明日去司律院寻你。”

    文道:“王爷找小的?可是小子什么事做错了么…”

    康王:“错倒没错,不过,让你去司律院,是想图个安稳清闲,怎么才半月,你就闹出这等事来。”

    文道:“如何是我闹出来的…”

    康王:“百芳街就在宫城前面,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多少条人命了,陛下可是动了怒。”

    文道:“那留香苑确实太过分了。不仅害了女子性命,为脱罪又害死两人,实在是十恶不赦。”

    康王:“不止,东家今日畏罪,也自缢了。”

    文道:“东家死了?那东家是何人。”

    康王:“大约也是推出来顶罪的,户部上记的东家,只是寻常上京百姓。不过刑部和皇卫所都查过了,确实是自杀。”

    文道:“背后什么人,这么大胆。”

    康王:“你只要把这留香苑审请楚就行。”

    文道:“案子已交由司律院了?”

    康王:“朝上宋掌院和徐掌律若有若无的说这案子能不被宵小蒙混是你的功劳,大家都知道陛下爱重你,也不好再去争抢。就交由司律院了,皇卫所协办。”

    文道:“这…为何我总觉不妥。”

    康王:“两位大人即是想要这功劳,也是正我大宁律法,些许讨恩的手段罢了。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文道:“多谢王爷指点。这案子太让人愤慨,审了这一宗,若是能想法子禁绝了才好。”

    康王:“你可有什么想法?”

    文道:“小子只是有这个念想,没有细想过牵扯,或许,应将这开办青楼园子的人,管得再严苛一点。听说原本那留香苑也是寻常地方,这换了东家主事,才出的这等大罪。”

    康王:“有些道理,不过,各州府园子那么多,一时怕是改不过来。朝廷每年去跟人家收重税,也不便随意苛责。”

    文道:“那就只改百芳街的。一是天子脚下,总要更规矩些。二是全天下的园子都瞅着这儿,百芳街若是严苛了,下面的自会更守本分一点。”

    康王:“有点道理,审结之时,把这个想法告诉司律院的大人,让他们弄个章程,多少能有点作用。”

    文道:“小子也是一时胡思乱想,说错了王爷勿怪。”

    康王:“想了就要说,错了改过就是。”

    文道来康王这,就是想看看留香苑东家是谁,可面上的东家已经死了。内里的,估计是不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