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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池鱼

    虚境并非物质界的完全且一对一的映射,虽然两边会在某些节点上存在关联性,但在更广袤的区域内,学者难以将两者以一种清晰的描述联系在一起。而就在希律所处的这片虚境之中,在那扇虫门之外,原本规则四方的楼道本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庞大空旷的圆盘。

    两“人”在其中对峙,率先开口的是那个不速之客。

    “我想要先弄清楚一件事情,你,是银钥的‘学者’吗?”

    希律全身被棱晶包裹,就像是一只被封在琥珀内的小虫被摆在了餐盘中,其话语无需出口就投射在圆盘之上。他希望得到一个答案,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希律...”

    与之相对的,盘旋在圆盘之上的巨型生物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放低,直到头部落到与希律同一水平面上时,才将对话开启。

    “关于你,我一直有一点没想明白”,“望莱清”的脸上露出了希律印象中少有的神情,眉眼弯曲着几乎要连接到一块,眼珠盯着希律,羡欣的情绪似乎在“他”脸上流淌,“为什么尤利西斯选择了你?为什么是你?我哪怕到了现在也还是想不明白。”

    “不要用问题回应问题,先回答我!”希律似乎是被某个名字刺激到,更是想到了提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情绪骤然间变得激动。

    “怎么?你还在在意我的身份么?可事到如今,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过去的那点情分有什么深究的必要么?”

    巨型蠕虫顶端的那张人脸一点一点回退到身体的褶皱之中,从此消失在希律的视野里,只闻其声。

    “我只有一个选择。为了达成我的目标,我能看到的只有这唯一的方向。那么你呢?被尤利西斯选择的你,是否会拥有更多的选择?”

    话音未落,蠕虫直接溶解成浓稠黄褐的浆质,就这样摊在了圆盘之上,那粘稠的液体中分化出无数细小的虫豸,可是目标却不是被棱晶包覆的希律,而就是两人脚下的圆盘。

    “把话给我说清楚!”希律突然感觉望莱清和尤利西斯在本质上对自己的看法可能是类似的,只是外在的表现之上有所不同,或许因为都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他们都不屑于向自己解释事情的全须全尾。

    不管“他”想做什么,阻止“他”!我需要找他问清楚,尤利西斯找到我是否是为了什么其他的目的,而这件事,跟他的死,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而最关键的是,以前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希律飘了起来,笑嘻嘻的歌声从他身体里飘出,望莱清占据了整个盘面,希律则是掌握了盘面之上的半球,在空间中不断有棱晶随着那古怪的歌声凭空出现,像是落雨被定格在了一瞬,唯有希律在其中穿行。他游弋在圆盘的上空,看到下方那些细小的虫豸余留在圆盘外的线状身躯疯狂扭动,好似一片疯狂的草地。

    远光者的凝望...我选择这个法术,也是因为它拥有后续的“升阶”,正适合现在的情况,需要我采取尽可能快速的反制。不然这些东西...基本确定了是黄金的风格,该死,他们想搞出第二个烟花街吗?望老师...难道望莱清这个人其实是跟黄金勾结的?他跟银钥...会是背叛的关系么?

    很多念头一闪而过,而化为行动的那一个出现之后,“雨滴”开始落下。

    ...

    “听到那两个字也没反应么?倒也正常。”柯尔笑了一下,在实验台上摸索了一番,从试剂柜的夹层里摸出一个晶碟,“不过我也只是个给老板打工的,真算起来好像也差不多。”

    听着外面希律发出的“叮当”声响,柯尔虽然感觉到好奇,但还是把行动力放在了已经开始的工作上。

    “那么是时候深入研究一下那些片段了,那个实验员看到的东西...不对,我得亲自尝试一下,如果他刚才说的东西是正确的话,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其实是不一样的...虚境吗?真是一个新奇的概念。”

    柯尔把晶碟接入到了实验室终端上,于是他接下来的活动将在一片记录的“真空带”内进行。他有些迫不及待,今天似乎是格外快速地进入了工作状态,某种火花在脑海中活跃地跳动着,催促着他去探索这片未知的领域。

    “听老板说现在的原浆都是用一分少一分了,嗯,这大概就是信用点流淌的声音?希望这次能得到能用得上的结果...”自言自语一句,柯尔完成了实验台上的布置,透明的容器内承装着从烟花树脂中提炼出的原浆,香甜的气息从中散发,而在容器的周围则围着发出橘红色亮光的光辐热片,热量透进了每一个分子。

    柯尔盯着容器内透明的浆液,气泡随着温度的上升开始出现,终于在到达临界温度之时开始了沸腾,迷幻的色彩出现在他眼中,那是缤纷的火焰。可是他的表情却没有迷醉,不似那些在烟花街纵情享乐的食气者泛起酡红,反倒是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无解的难题。

    “没用...没用...靠‘看’还是不够,我得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

    柯尔的双目中泛出了黄褐色的光芒,似乎是有一种变化在他的眼睛里发生。他保持着喃喃自语,突然手不自觉地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揉了一下。

    他觉得手上沾着的一团黏液有点眼熟,但又记不起来这东西具体是什么。

    “眼睛有点酸,是这几天用眼过度了吗?或许在这件工作完成以后我应该腾出一点时间让自己休息一下。那我得快一点了,快点想出一个办法来...”

    他决定离开实验室。

    “对了,我为什么不去找希律呢?他就在外面,知道的也肯定比我多多了,说不定有对我隐瞒的部分,我应该再去问问他才对,我需要把那些秘密全部挖出来,这样我的工作就不会遇到困难了,应该这样...就应该这样!”

    柯尔在试剂柜里翻箱倒柜,粗鲁的动作打翻了不少瓶瓶罐罐,手上,衣服上,沾满了各种颜色的化学试剂,实验服被烧蚀出破洞,手也好不到哪里去,无法像掌中的试剂瓶那样安然无事,而黏液从他的眼睛中涌出,滑过脸颊落在了地上,于是一串串黄褐色的污渍在平地上绽放。

    “用这个...可以把秘密挖出来,秘密...我要发掘秘密...”柯尔的呓语变得愈发得单调,最终变成了不断地重复同一个词语,身体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是行进的朝向却一直不曾更改。

    只有一门之隔,希律的身体笔直地站在自己画好的圆圈里,对于现实发生的变化毫无知觉。

    ...

    连成一线的雨滴确实会给人一种“落下”的错觉,可实际上这副落雨的景象是悬浮的棱晶从颗粒延展成细线的结果。它的起点不知在高空何处,而终点则是下方扭动的草地——那正是希律的法术。

    他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在遥远的不可见之地,庞大的事物正在构筑——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仅仅是执着于构筑这件事情本身。而一些明显的退化发生在自己的思维深处,渐渐地希律觉得记忆中物质的世界变得有点陌生,所有的事物变得难以描述——他快要认不出它们的形状了。

    强行把心思收了回来,希律稍松一口气,看到场面上发生的转变正符合他的期待。“升阶”后的法术挤占了某种无形的空间,那些雨线在圆盘之上荡出空白的涟漪,让望莱清所化黄酱占据的空间得到了分割与压缩,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圆盘也因此重见天日。

    “既然你不愿意和我对话,那么接下来就是我单方面的宣告了。”

    雨一直落着,笑声与歌声充斥着希律的神经,他几乎就要忍不住随着它们一同出声。可是法术的记忆里明确地记录着自己现在所听到的一切,警告着施术者目前的危险处境——不能跟着发出同样的声音,否则这个法术将会不可控地继续“升阶”,届时所消耗的一切都将不再能轻易平复。

    “现在它们的视线汇聚在这里,而我已经接引了一颗种子。”

    希律依然漂浮着,然而他身上的棱晶褪去了棱角,变成了某种柔软而透明的质地,像是液体一样在他的周身流动循环。从他的七窍里延伸出金色的细丝,几乎要破开这层薄膜。

    “空间将在此处被开辟,而其中不会有你的位置。”

    希律停顿了一下,依然在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回应。

    “不论是你,还是作为你目标的这块圆盘,都会不复存在。”

    空间压迫,这正是希律最初的法术——远光者的凝望,升阶以后在虚境中的效果。同为施术者与受术者的自己所身处的这篇虚境空间,在时间的推移之下,最终只会剩下“自己”存在。

    这是银钥在其漫长的虚境探索历史中,傍身的诸多法术之一。学者们凭此在这片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空间中保护自己,而为此所承担的消耗依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如今随着尤利西斯预支给希律的那些知识一起流入了他的记忆,并在此时体现出了作用——毕竟这种保护是通过攻击性的手段来实现的,这为希律留下了充足的利用余地。

    被分割与压缩的黏液似乎是被触动了,每一块残存的黏液都变化成了一张人脸,那张希律几乎就要忘却,却在今天这短短几个小时就让他情绪激荡的面孔再一次发出声音。

    “你的法术...啊,原来这就是法术,多么的...美...如果我...如果我也能被他选择,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话...”

    望莱清看着天上的希律,脸色像极了行将溺亡之人,也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窒息。他断断续续的话语艰难地传达到希律,可内容却不是将死者那些摇尾乞怜的求救。

    “可是你知道...这块圆盘代表着什么吗?是的...你被他选择了,所以是特殊的...我也被利用了...所以我也在这里...变成了这样。”

    “而那些普通的学生还有老师...你知道他们在这里是什么吗?看看吧...他们就在这里...”

    “你...明白了吗?”

    简单的几个字串联在一起,希律不需要多费心思就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的目光略过身下广袤的圆盘,眼中的风景却像是击锤,打中了记忆的底火。

    “你是说...这块圆盘,象征的就是他们的集体意识?”

    ...

    “位置,科研区划T-34-10,标记作物枯萎,判定为异变发生。区域已封锁,请求反应部到场处理,‘骑士’安东尼,完毕。”

    青年单手扶着额头,缠在手腕上的便携式终端光芒闪烁,代表着信息的回应。

    “这里是反应部,你的汇报已经传达至‘主教’,快速反应部队将在三十分钟内到达,在此之前请注意保护自身安全,完毕。”

    名叫作安东尼的青年躯干痉挛抽搐,收回了手,人靠在墙上蜷缩着。接着他的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就这样,他缓过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头顶孤悬的照明灯。

    “明明是白天啊...这里却能黑成这样。保护自己...希望我能做到吧。”

    他回忆起来,在几分钟前,自己还在以一名老师的身份跟一个学生正常讨论着科研问题。而异变从显露际向到彻底爆发,也同样只用了这几分钟时间。安东尼第一时间选择了优先履行自己身为白狮骑士的职责,他冲向了大楼的监管室,通过控制台对整座教学楼完成了物理上的封锁。

    根据每一名骑士在白狮接受的培训,虚境影响现实的事件跟地域存在一定的关联性,所以在事件早期的及时封锁能有效抑制异常变化的扩散速度。就比如前夜发生的烟花街事件中,白狮联合治安署及时封锁了整片街区,阻止了那些“龙”的认知扩散,最后等到了主教到场,完成了最终的封印。

    “这次涉及的仅仅是一栋楼,烈度上不会比那次更高...应该是这样。”安东尼自言自语,希望能为心态带来一些积极的转变,“这里的光不对劲...太暗了,控制台上显示的灯光系统在正常运行中。而我的身体...呼,那阵恶心感终于过去了,但是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

    一番自我分析下来,虽然情况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安东尼还是感觉轻松了些。

    “我需要做点什么。”他盯着监管室里的显示屏,看到大大小小的屏幕里游荡着的人形,声音只穿进自己的耳朵,“不然迟早会变成他们这样...我的精神状态,对照卷宗上的记录,没办法撑过这三十分钟。”

    ...

    葵不知道此时的心情是否是害怕,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手握着很冰。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瘦小的身材而获利,这逼仄幽暗的枪柜里除了一人一枪再没有更多的空间。透过柜门上细碎的小孔,葵看到的是黑暗中蠢动的牧群。

    该称之为人吗?她产生了这个疑问。她看到人们双目空洞,眼窝中延伸出两簇身披黏液的长虫,前倾着,探寻着,在黑暗中游动,拖着其下的身体前进。那些人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只是在此刻都变成了同一番模样。

    枪柜是属于学部安保部门的资产,本是为了应对偶发的暴力事件而置备的,此刻倒也发挥出了保护学生的作用,离安东尼的办公室不远的它为葵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她在看到办公桌上的卷宗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其中的奇怪之处,就再次感受到一种从内心身处涌出的恶心感。然而前去医务室诊断这种不适的想法并没有能够实现,大楼里发生的变化阻断了葵的路途,那些异化的人群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于是不得不在半路躲进了狭小的枪柜。

    葵还是有些庆幸,那些双目生虫的同学几乎就要发现了自己,却没想到身侧的枪柜生物锁自动解开,她距离直面那些舞动的长虫只在毫厘之间。

    直到这时她才有余裕去思考,为什么枪柜会在自己危急的时刻突然打开。

    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没有道理拥有枪柜的解锁权限,所以这个情况只有可能是某个人在远程打开了柜门。那么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事态早已从正常的路径上脱轨,而葵的思维正在努力适应新的情况。调整过的基因让她提前拥有了发育成熟的大脑,与她的“聪颖”相伴随的还有一点成年人的冷静。这时她注意到身畔的枪械形制特殊,不像是印象里校园会配备的那种小功率射线铳,其上挂载着外壳黑色冷峻的未知模块,较之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

    而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动静,那是几句话,由人声单调地重复着。

    “我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途上,不知道探索的意义仍否存留...”

    “无首的野兽在后面追逐,蜿蜒的荆棘编织成双足的履覆...”

    “前进的目标不是歌声里的终点,恐惧的燃液倾覆到血管中沸腾...”

    “伤口在我的身上歌唱,迷茫就是最好的麻醉...”

    “我摘下了自己的头颅,躺倒在野兽的喘息之间。”

    不同的人语调保持着一致,步伐散乱却有着统一的方向。那是让葵疑惑的内容,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又似乎这样才是合适的。平日里见到的人们不仅仅是外形上变成了陌生的样子,内里的思维似乎也被替换成了她感到陌生的存在。

    葵自然地联想到先前看到的卷宗,发生在昔日同学和老师身上的两种变化正好对应了卷宗上想要关联起来的两个对象,如此的巧合令她难以将之视为偶然。尽管和他们只隔了一层纤薄的柜门,安全的环境并不绝对,习惯性地,她还是尝试思考,想从卷宗上的内容出发,将那些记录中分析得到的结论应用在眼下的情况上。

    “是精神的变化导致了身体的病变,还是身体的畸变致使了精神的异化?那份卷宗上...认为是后者。”葵脸色变换,总觉得缺少了一个关键的环节,“而这种事情的发生存在着某种随机性,记录中只在少数精神病人身上发现过类似情况...

    那么这里发生的是什么,导致了那种随机性,成为了确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