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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23·芜柯

    右校王的宴会结束已经过了三个月,吉兰特人迁徙到了秋冬牧场。

    “父亲!”图伦急匆匆地钻入帐中,对正在敷药的塔尔巴干喊道——老武士肩背上的毛病最近犯得厉害。

    “怎么了,别急,慢点说。”塔尔巴干道,为他敷药的巫师学徒也微笑着看向图伦,一脸处变不惊的表情令少年厌恶。

    “父亲…芜柯她…”图伦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

    “芜柯她怎么了!”塔尔巴干示意巫师停下,想要认真听这关于宝贝女儿的消息。

    “她的丈夫死了…”小儿子眼眶湿润,不为那粗鄙的姐夫,只是担忧姐姐的未来。

    闻言,老武士浑身不禁颤抖起来,胸口被交杂的疑虑来回穿刺——哈尔特噶人定不会放她回来,如果要按照习俗改嫁,会嫁给谁呢?如果我去上诉,并胜诉将她接回,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於靬王能主持这个纠纷吗?他昨日刚巡游回来,这时去打扰殿下是否合适呢?啊,苏子卿,要是他听说这消息,不知道又会怎样暴怒?他如今受到右校王的尊崇,会不会冲动之下去讨伐哈尔特噶人?丁零的枭雄蠢蠢欲动,我们又刚与世仇结盟,这局面会不会被打破呢……

    “父亲,父亲…父亲!”图伦连叫了三声,塔尔巴干才收回神来。

    “你从哪儿听来的?”他问。

    “曳珥坦哥哥最近负责探听哈尔特噶人…他在红驼岩那里给我讲完,又跑回去继续监视了…”图伦喉头颤抖,“据他说,哈尔特噶人已经举办完葬礼,并准备商议芜柯的去向…多半会被嫁给阿赫勃茹的弟弟们之一…”

    “收泪!”塔尔巴干不耐烦地低吼:“二十岁的男儿,不要轻易流泪!快把牟足克、布尔伽、古柯塔戈给我叫来!”图伦抹尽泪水,出帐而去。塔尔巴干也吩咐巫师学徒先回去,留下他一人在弟弟们到来前做一番最后的考量。三人陆续来到时,老武士也做好了决定。

    “我要把芜柯赎回来。”他平静而坚定地说。

    “好!”牟足克首先表示赞同,“布尔伽、古柯塔戈,你们和我,我们三个一会儿就动身。”这个正在步入老年的精锐谍人依旧雷厉风行:“今晚在巫兰妥莫人那里过夜,明天中午就能跟哈尔特噶人碰上面了。”其他二人也没有异议,事关芜柯的未来,作为族叔,他们都义不容辞。随后,四个老家长对一些细则问题进行了快速商议,诸如谈判的方式、态度的是否要强硬、赎金牲畜的份额之类…

    老武士忐忑地看着牟足克三人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马鞭。对于女儿,塔尔巴干始终是亏欠的,甚至,这三年来,他都不曾鼓足勇气、作为亲家公前往哈尔特噶人那里做客——只因自觉没有脸面与曾经举在肩上宠爱的女儿相见。如今是个难逢的机遇,若能谈判成功,则女儿便有了新生活,若是失败,再去改嫁那阿赫勃茹的兄弟们之一…他不忍去想倔强的女儿遭受此种屈辱时可能的反应…不会那样,这次你没用的懦弱父亲豁出去了,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接回来!如是想着。

    突然一愣,他问仆从:“图伦呢?”

    “图伦少爷之前急忙忙骑上马出营去了,应该是秦城的方向。”

    “坏了…”塔尔巴干立刻猜到幼子的意图——定是去寻求苏武和李陵的帮助了。想要派人去追回,却又停住…虽然本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但当下右校王和苏子卿这两个南国人与於靬王关系甚密,在北境如日中天,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既然老朽要豁出去了,借助他们的威势又何尝不是个办法呢?不过…子卿他,会帮老朽的吧?

    苏子卿是什么人,当然会帮助这个走投无路的老朋友!且不论他们的友谊,以及南国人对抢婚习俗的天然厌恶,单凭芜柯被掠走时因自身能力之不足而未能阻止的屈辱感作祟,苏武便断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傍晚时分,五六十人的一个马队,跨越阿德格河而来。为首的二人皆骑着高大的黑色战马、身穿华丽的琨袍服,其中一人梳的是本地豪杰们钟爱的发辫款式,另一人则仿佛在琨人的躯体上按了一颗汉朝人的头——顶着个标准的南国发髻;二人正是李少卿和苏子卿。他们身后的马队中,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咬牙切齿地行在最前列,人马均为怒目圆睁的模样。再往后,是右校王于当地招募的——应该说是慕名向他效忠的——年轻武士们,各个摩拳擦掌,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向杀神邀功领赏。悉数披着铠甲,像是要去打仗一般,令往来目睹之人中的勇敢者跃跃欲试、懦弱者惴惴不安。

    “那小子还是去告诉你们了啊。”坐在帐中,塔尔巴干开口。

    “塔尔大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子卿兄长已经跟本王说了,包在我身上吧!”李陵接过笛安递来的耳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保证道。

    “感谢右校王大人惦念…”老武士忧心忡忡地说。

    “喔咦~还如此客气,在这里就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南国猛士看了看一旁的苏格,笑道。

    “塔尔大哥,”苏武说:“明天,我和少卿带着这些勇士们一同前往。当然,带他们去,只是威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直接冲突。”

    “他们敢!”李陵轻蔑地插话道,又稳了稳语气,郑重地对老武士说:“总之,你放心吧,本王和子卿兄长会把你的女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金雕般的眼神足以令任何蒙恩此承诺的人彻底安心。

    塔尔巴干自知已有十成把握,满怀感恩地点点头,与二人共同举杯。当然,他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放肆豪饮,只是吃过晚饭,微微熏醉,就都回到寝帐中,发出冲天的鼾声,休息去了。

    次日清晨出发,苏李众人马不停蹄地穿越巫兰妥莫一族的牧场。他们甚至来不及饮一杯该族大贵人亲自捧来的马奶酒,便匆匆带上非要随行的二十九个巫兰妥莫年轻武士们一同前行。于午间抵达哈尔特噶人的营地时,牟足克一行也才前脚刚到这里。后者此刻正佯装为阿赫勃茹勇士吊丧——作为深思熟虑的谈判者,他们还尚未表明来意——即使哈尔特噶人对他们真正的目的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了又如何呢?阿赫勃茹的父亲萨尔衮并不是个莽夫,至少比他死去的长子要多几分思考的能力。他继续扮演着一名被丧子之痛反复蹂躏的、可怜的老父亲,双目红肿地迎接了苏李一行。这有些狡诈的老家长,原本想要将苏李一众与牟足克三人分开招待,仿佛如此便能削弱他们的力量似的。但在苏武的一再坚持下,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萨尔衮长老节哀啊。可惜了,一位勇士。”按照礼数,牟足克如此慰问道,并送上慰问礼。

    “是撑犁天神太挂念他了啊…”回礼后,萨尔衮掩面,虽已经流干了泪水,但还是佯装哭泣起来。

    “节哀吧,世间本就荒诞而虚无…”“请节哀,他定是在撑犁天神那里获得了永生。”布尔伽和古柯塔戈也慰问道。苏子卿和李陵没有按照琨人的礼节慰问,只是派出几个手下送去了慰问礼——就其目的来说,暂时忍耐而没有发难,已经是他们能够给予萨尔衮一家最大的尊重了。

    萨尔衮将吉兰特众人引入哈尔特噶一族最豪华的大帐里,由他自己和妹夫招待——他妹夫,就是曾经被苏武用节杖击晕的那个嚣张的倒霉鬼。

    “塔尔巴干的女儿,你们抢走的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她要怎么办?”坐在大帐正中心的右校王李陵突然漫不经心却无比严厉地发问,众人措手不及。也包括牟足克,毕竟,按照他们的计划,若以合理的言语谋略推进,应当在大约一个时辰后提出这个问题——看来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那些技巧,在权力面前就如同最好的石磨所磨出的粟米粉面对最狂野的暴风,谍王如是想。

    “芜柯。”苏武眼帘仿佛松弛,却又力道恰如其分地紧绷着,神情冰冷,环视一圈帐中的哈尔特噶人,目光落在萨尔衮那个妹夫身上,几乎将之灼伤。“那姑娘叫芜柯。”他补充道。

    “对,芜柯,”李陵的口吻中藏着八面刃,刀眉划过之处,有愧的灵魂都不免颤抖起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姑娘?”

    哈尔特噶人悉数低下头,连面面相觑的勇气都被剥夺了一般,只敢微微斜视,妄图寻求彼此的眼神作为倚靠。老夫的描述并非夸张——李陵此人,或者应当说,把燕然将军、右校王和王族驸马三重身份叠加于一体的这个男人,像山洪裹挟的泥石流一样、在巫斯岱山区将上万名琨勇士碾为齑粉的这个男人,确是有此种恐怖的压迫力的。就连牟足克、布尔伽和古柯塔戈都在暗自庆幸——庆幸于自己是右校王的朋友而非敌人,庆幸于曾经帮助过而非刁难过这位杀神都尊敬的兄长,也就是苏武……

    “说啊,但说无妨。”李陵见威慑的目的已然达成,换了稍稍温和的语气,但撑犁天神知道,这语气,只不过是稍稍温和而已,仍旧令哈尔特噶人心惊胆战。“本王是问你们,按照你们的礼俗,芜柯这姑娘,接下来会如何?就没有人能回答吗?”

    “哦,”盘着腿、肚子圆滚的萨尔衮艰难地弓腰道:“回右校王大人…”似乎是被那圆滚的肚子卡住了喉咙,他顿住了。

    “她要留下…留下嫁给我的其他孙儿…”正当此时,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大帐口传入,被人搀扶着、如同其声音一样颤巍巍走进来的,是个看起来年过八旬的老妪。她的上嘴唇间隐约透出三颗牙,下嘴唇间则是两颗,无意识地开合着,有时像是在说话,有时又像是在反刍,有时则像是在努力捉回逃逸的唾液。整张面庞如彻底被晒干了水分和油脂的皮革,但不同点在于,皮革可以再次被浇上油脂和水而变得柔软崭新,但她似乎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褶皱精密的眼帘所包裹的、细小但神色犀利的双目深深地陷入头颅之中——用那深陷的眼睛,她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眉弓和颧骨。

    “母亲…”“祖母…”“卡特珂祖母…”哈尔特噶人俱皆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借助对她的呼唤而喘了一口气。

    “她会按照如众神般智慧的先祖们…所创制的…草原上千百年来流行的习俗…嫁给她丈夫的至亲晚辈…继续…继续留在这里…留在他丈夫播撒过种子的这片土地上…”或许因为在世间活得心满意足了,与她懦弱的子孙们不同,这个名叫卡特珂的老妪面对右校王显而易见的压迫,也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不满。

    “荒谬!”苏武用汉语吼道,左侧的上嘴唇不住地抽动起来。他若是头狼,一定正在龇牙咧嘴,准备发动攻击。

    “…哦…你们两个南国人,哪个是公羊奴?哪个是狗崽婿?”老妪缓缓地挑衅道。苏武和李陵难掩怒火。尤其是李陵,腾腾杀气从他眼中翻涌而出,死盯着卡特珂,回想起在巫斯岱山区谷地的白雪上屠戮的那些女人——不就是跟她们一样的一个女人吗?他如是轻蔑地想,完全忘了艰难生下他的、曾经婚配的、如今爱着的,以及如此行的目的,也都是女人。但右校王的杀心已然迸发,此刻只是在为自己即将实施的对哈尔特噶全族的屠杀寻求道德上的合理性。

    “母亲!”萨尔衮急忙跃动,快步跳到准备上座的老妪身前,本想搀扶,却唯恐这失了智的母亲又会说出什么狂言,便将她抱起,夺门而去。

    “母亲!”慌张惊悸,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您这是干什么啊!那个杀神,您为什么要惹他啊!”

    “杀神…喔?杀神?他是卫青吗…是霍去病吗…这个算什么杀神…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像是要用尽干硬躯壳中最后的气力一般,吼道:“喔咦!他不是被我孙儿擒获的俘虏吗?怎么…怎么还成了驸马…是床笫本事了得吧…让公主倾心了,才有了这荣华富贵…还成了王?撑犁天神也跟我一样老了吧,这么随意地就让河狸和旱獭都当了王!”老妪还在慢悠悠地喋喋不休,被儿子捂住了嘴,仍是不服,拨拉开,继续道:“还有那个、叫苏什么的…他有什么本事啊?遇到点挫折就自杀,再遇到再自杀!哈哈哈!懦夫…真不知道挛鞮一族的饭桶们是怎么想的…这种人留着不杀…对咯,还有吉兰特人,这些软骨头,恐怕还会给这个苏什么的嫁个自己的女儿吧…呸!”好在,萨尔衮脚下还算轻快,这些足以招来全族灭顶之灾的言论,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听到。

    哦?问得好,那老夫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正如我先前说的,北境的山川草木都会告诉我。

    不多时,萨尔衮战战兢兢地回到大帐。

    “右校王大人…”他不敢与李陵对视,“我母亲…巫师说她失了智,超过一半的灵魂已经被撑犁天神带走了…您也知道,这些神明,通常会先将掌管理智的那部分灵魂夺去…您能否念在她于人间没有几日可活了,而放过她…”

    右校王没有直接回应他,粗重的鼻息顺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回他们此行的目的,说道:“芜柯,怎么处理?”

    “回右校王大人,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她应当改嫁给我那可怜儿子的同族晚辈…”

    “劣俗!”喀斯再次用汉语呵斥道。虽听不懂,但他言辞中的愤怒和否定却使萨尔衮没了声息。

    “右校王大人,请容我一言。”牟足克开口,在得到李陵点头许可后,继续说:“这也不是绝对的。我是说芜柯并不一定要改嫁。”两个南国人都看向他,眼中的杀气略有些削弱。“如果萨尔衮家族愿意解除婚约,我们雅凯邑族愿意悉数奉还二人成婚时、由你们家族支付的彩礼…应该说是道歉礼。”

    “对,这是芜柯的父亲塔尔巴干本人的意思。”古柯塔戈也附和:“三年前,阿赫勃茹——愿他灵魂安息——抢走了我的侄女芜柯,这是草原习俗,我们不能说什么…只不过,真的落到自己头上,着实不好受。我那兄长塔尔巴干因此卧病不起一个多月,他打心底里是无法原谅这件事的。”

    “如今,阿赫勃茹勇士不幸亡故,这段关系也该终结了。”牟足克环视一圈,看向苏李二人,“请右校王大人主持公道,仲裁此事吧。”说完一颔首。

    “好,”李陵从他眼神中接过某种东西般,又环视了一圈,视线在哈尔特噶一族众人的身上移动得尤为缓慢。“以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的名义,本王宣判,萨尔衮家族与塔尔巴干家族解除婚约,寡妇芜柯回归本氏族,塔尔巴干家族需向萨尔衮家族退还婚姻缔约时的彩礼。双方是否有异议?”

    “塔尔巴干家族没有异议。”牟足克表示。

    “我们…也没有异议。”萨尔衮无奈得说。“能否让芜柯守丧三个月后回去…”

    “不行。”苏武平静而坚定地回答:“她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守丧。”

    至此,芜柯获得了自由。你们也知道,此类寡妇纠纷是草原最难解决的冲突之一。尤其是像芜柯这样,被抢来的儿媳,由于男方在成婚时只向女方支付过很少一笔道歉礼,因此其家人是极难以悉数退还彩礼的方式将她赎回的。多年前,在塔尔巴干将那个毛毡鞍褥扔给大窑中的囚徒苏武时,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善举会于此刻开花结果。当然,还有一件他更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后话,请容老夫先止住唇舌。

    “孩子呢?”当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芜柯身上时,苏武就已经在思考这可怜女人的孩子之去留了,只是还没等他想出切实的解决方案来,便不得不直面这一难题了。“是叫伊维吗?芜柯的儿子,两岁多了吧。”

    “苏桑坤!”萨尔衮蒙受了无法忍受的屈辱般,干涩的老脸涨红,当年抢婚时有多么志得意满,如今就有多么失魂落魄。“那孩子是阿赫勃茹的孩子啊!”

    “…是啊,他是哈尔特噶人啊…”

    “伊维不是抢来的啊…”

    “他的骨血是属于这里的啊…”

    哈尔特噶一族之人怯懦而坚定地低声维护着最后的尊严。在这件事上,他们确实是在理的。芜柯可以被赎回,但她所生的孩子,天然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并会被视作哈尔特噶人的一员。这也许是草原母亲不得不面对的悲剧,明明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也是喝着自己的奶水活下来的,却从一开始便不是自己的族人…因此,对于苏武提出的,有关那孩子的诉求,从未被牟足克三人列入谈判计划之中,包括塔尔巴干,同样深知此事绝无可能。也许是出于血脉的偏见?不至于,老塔尔并非那样的人,应当只是确信哈尔特噶一族断不会就范,便不曾有过这番奢望。依循一贯的习俗,这个孩子会被亡父的兄弟们中有条件抚养他的人收养,成为那个家庭的孩子,以留住该氏族之人的身份;在如今的情况下,可怜的孤儿将被自己的伯父哈尔勃茹——阿赫勃茹的大哥——纳为养子。

    可惜了。唉…他本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兴高采烈地告诉芜柯:“母亲,我为您讨来了一个健壮的儿媳!”或者,至少,可以长大成人。

    赎亲队伍在哈尔特噶营地中就寝一夜,计划第二天清晨便出发返回。苏武和李陵放肆饮了酒,多番狂笑过后,倒头睡去。吉兰特人则忐忑着不敢合眼,深怕愤怒的年轻鹞子们在夜间实施偷袭。依循以往的经验,应当担忧——他们虽与当事人家族达成了协议,却也令男方氏族蒙受了羞辱,是否会有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们发动天崩地裂的报复,犹未可知。但正如两个鼾声如雷的南国人所表现出的那样,今夜注定是平静的。

    次日獭时中,苏武和李陵吃过朝食,便命令属下备好马。尤其是苏武,他总算舒展了自芜柯被抢婚时便淤积下来的那口暗红色的恶气;也终于有机会,对塔尔巴干这些年的帮助好好报答一番了。

    “我的好妹妹,今后要照顾好自己啊…”阿赫勃茹的堂嫂泪眼婆娑地嘱咐道。三年来,她是唯一能够倾听芜柯之苦闷的人。这个萨尔库丹一族的女子,用她自己的话说,是酒鬼父亲为了三十头牛而换掉的货物…芜柯年纪最小的姑子,一个由萨尔衮的妾事所生的、红脸蛋的小姑娘抱着寡妇的腰,抽泣着不肯放手:“芜柯,你不要走嘛,芜柯…陪我去荡秋千…”

    魂不守舍地在马背上颠着,十步一番木然地回头,直到将散发恶臭的哈尔特噶营地吞噬的山脊因作呕而震颤了七次之后。被抢来时,这里人山人海,被赎回时,这里只有两颗黑影。堂嫂手中抱着的、她的孩子,被亡夫的父亲命名为萨拉的、不该降生的孽种。脱离了手掌母亲的断指,狩猎季再也没能等到母亲回巢的狼崽,冬日里被只顾自己逃命而跑破了膀胱的母亲丢弃了的黄羊羔子…

    苏武陪同塔尔巴干在帐中安抚芜柯,李陵最看不得女子的娇弱哭泣,匆匆劝慰了几句便独自走出门外,想要喘口气。

    “坚昆王大人!”一个遮天蔽日的汉子出现在他背后,“不对,如今应该叫您右校王大人了!”李陵闻言转过身来,只见此人足有九头高,长满赤色卷发和络腮胡的、生牛皮盾牌般的面庞,傲立在两个青铜鍑似的肩膀中央。黑色的鸟兽纹身从袍服的领口和袖边溢出,狂舞着缠绕脖颈和手腕,旋扭着隐入鬓髯和指尖。蘸着右校王诧异的表情,这巨人张开双臂。

    “卡尔曼!”李陵龇牙咧嘴地惊呼一声,几乎同时,也张开了双臂。

    “将军!”坚昆人用蹩脚的汉语回应道,碧绿眼眸中迸射出崇敬的光芒。话音未落,两个武士的胸膛碰撞在一起,发出隆隆闷响。若换作寻常人,面对这样的撞击,五脏六腑恐怕早已颠三倒四。

    “你怎么会在这里!”伴随二人如山坡滚石般的笑声,右校王发问道,两只手还在巨人的肩臂上铿锵地游走,努力确认眼前的老友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的幻想。

    这卡尔曼,曾在巫斯岱之战中与李陵交过手,被后者的勇武所震撼,加之燕然将军看到坚昆大角骑士们被琨人从背后放了冷箭时,于自己阵中为他们打开了一道逃生的口子,使包括卡尔曼在内的少数骑士得以回到故乡。虽然幸存者们也明白,李陵此举的本意是为他自己减轻鏖战的压力,但附加的结果是让这些坚昆贵族青年们保住了性命,因此他们或多或少对燕然将军有所感念。再后来,李陵又被且鞮侯单于封为坚昆王,前去讨伐坚昆人的叛乱时,卡尔曼所在的巴尔斯部落也是最早投诚、进而与他的并肩作战的。

    “说来话长啊,大人,一会儿咱们坐下,吃点喝点,草尖慢慢给您说!”

    “好!”李陵松开了左手,而右手仍扣在卡尔曼的左臂上,领着他转身,向自己的大帐走去。“凯特缅、阿赫图克、奈札他们最近怎么样?卡赞巴斯的儿子三个月前结婚了吧,本王没能前往,太可惜了…”右校王询问着令他惦记的那些豪杰们。

    “都安好,这些家伙也没啥新鲜消息,一天天还不就是喝酒打猎。”卡尔曼笑道:“卡赞巴斯儿子的婚礼,您虽然没来,但那两车贺礼、尤其是那柄金镶玉的汉剑,可让他在我们面前吹嘘了好久啊!”

    “哈哈哈,那家伙是个剑迷,他觊觎本王那把剑很长时间了。”李陵笑过之后,微微严肃地问道:“本王的阵法练得如何?可曾荒废?”

    “回大人,那可不敢荒废啊!兄弟们练得很勤快,就等着您回来呢!”卡尔曼双手握拳,目光炯炯。“等您重掌了坚昆,带兄弟们去打呼揭人吧!这帮狼子,野心是越来越大了。您不在这两年,紧挨着咱们的那些部落还好,西南边的那些就不安分了。”

    “串通乌孙人?”李陵轻描淡写地问,仿佛这并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大人英明,乌孙昆莫,那个军须靡,收买了不少呼揭部落…”

    “赤龙姐夫!”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将他们的谈话打断,是刚从塔尔巴干帐中钻出的苏格。九年前,他的大姐库咖远嫁坚昆,夫婿便是眼前这位卡尔曼——坚昆人巴尔斯部落蒂摩氏族年轻的首领;“赤龙”是他在武士群体中的绰号。

    “苏格内弟!”坚昆人停住脚步,迎接慢跑而来的苏格。

    “姐夫安好啊!库咖姐安好吗?我外甥们如何,亲家公、亲家母、蒂摩一族人民畜产都安好吗?”

    “地母欧麦庇佑,都安好,都安好!”卡尔曼一把勾住内弟的肩膀,跟在李陵身后。“就是有些不长眼的黄鼠狼和乌鸦在蠢蠢欲动,我正是来给右校王大人汇报的,走,一起去帐里听我说说。”

    右校王行帐中,三人坐定,卡尔曼开始讲述。

    “坚昆十九部,已有十四个或被呼衍一族买通、或摇摆不定,他们如今的计划是另立一位坚昆王来管理,以架空右校王大人。现在算来,十五日后便要举行推选大会了。”

    “忠于本王的是哪些?”李陵严肃地询问。

    “自然是您的铁五部,大人。”

    “巴尔斯、沃特库、卡勒坎、拔腊塔和喀尔图库,”右校王如数家珍,接着,若有所思地肯定道:“勇士们没有辜负本王。要重掌坚昆,有你们铁五部就足够了。”

    李陵此言非虚,他所念到名字的五个部落,是坚昆十九部中最早与琨人接触,并采取合作态度的部落。在张胜、虞常作乱中战死的郝宿王斑柏,便是卡尔曼的叔祖,出自巴尔斯部。这五个部落本就与挛鞮一族有着神圣盟约,因此在坚昆人的总体叛乱中率先重新归附,并成为了前去平叛的、时任坚昆王李陵在当地最早的拥趸。叛乱被平息后,李陵对这五个部落进行了高调的公开封赏,授予它们“铁五部”的荣誉称号。除却财富赐予外,王还为他们提供了大批甲胄和兵器,竟使铁五部的力量超越了剩余十四个部落的总和。此举甚是高明,一方面,坚昆联盟内部过去的力量平衡和部落间的平等关系被打破,占据优势的铁五部不再愿意失去这种优势,这也招致了剩余十四部的嫉妒,进而让坚昆人陷入无休止的内耗之中。另一方面,通过优先分配财富、共享战争荣誉、赏赐武器装备等手段,李陵将铁五部打造成了一支效忠于他个人的力量,好在狐鹿姑单于和挛鞮一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乌孙人、乌桓人和汉朝已经足够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了。

    “要是毫无顾虑,本王恨不得此刻就回去剿了那些逆贼。但单于陛下有令在先,暂时不可妄动。”

    “遵命!草尖明白,但…他们那个推举大会,要如何应对啊?”赤龙有些不安地说:“他们要是真的选了个坚昆王出来…我们铁五部虽然不会接受,甚至…我和兄弟们商量过,大不了就退盟自立。但总有些不甘心啊。”

    “不至于,”李陵的口吻中夹杂着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杀气,眼神中亦是如此。看向卡尔曼和苏格,“内定的坚昆王是谁?”

    “呼衍一族的阔克多什,慈母阏氏的幼弟。”

    李陵点了点头,冷冷地问道:“你们有把握对付他的卫队吗?”

    “啊?”二人疑惑,卡尔曼率先回应:“您是说…截杀他吗?”

    右校王坚定地看着他,未再言语。

    “有把握!”坚昆武士铿锵答道。

    “右校王大人剑锋所指,草尖们一定会拼死效命,只是…”苏格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

    “只是这刺杀国舅…陛下那边若是知道了,恐怕…”年轻武士的顾虑显然是十分合理的。

    “不必担心。”李陵打断他道:“呼衍一族的人,少一个,陛下便少一份烦扰。”言尽于此,没有过多解释。正如他所说,这个阔克多什,确为呼衍一族中的刺儿头。早在狐鹿姑继位前的昔麓斯之乱时,他便是最积极支持昔麓斯为单于的几人之一。还有那个被李陵所杀的前右校王——李绪,生前也与阔克多什交往甚密。如今罪加一等,狼子又想取代李陵在坚昆人中的影响力,可谓是带着沉甸甸的积怨撞向了杀神的矛尖。

    “当然,即使如此,我们的行动也要绝对保密。”右校王补充道。

    “遵命!”卡尔曼和苏格二人领命。

    “阔克多什此行的卫队有多少人?”

    “回大人,草尖手下的诺斥来报说,他此行的卫队只有五十人。”

    “自负的家伙。”

    “毕竟谁敢去攻击外戚呢。”

    “好,”李陵冰冷的脸上浮现狡黠的微笑,下令道:“卡尔曼,你去集结二十个最可信的兄弟。苏格,你和萨斯坎、库斯坤三人随行。此外,北方的勃布腊一族素来与丁零人关系密切,也会制作卡万蛮兵。苏格,你们三兄弟即刻去一趟,让老将库卢古伦为你们准备三十个卡万。这次袭击,要做得像丁零人干的。事后,将蛮兵全部处理掉。”

    “遵命!”卡尔曼和苏格领命,正欲起身,被右校王叫住:“此事,任何人不得对外泄露半个字,违令者,斩!”

    塔尔巴干帐中。

    “你不要伤心了,伊维他…在自己的氏族中,不会受到亏待的。”老父亲安慰着女儿。“是啊,姐姐,等他长大些,我们再去看他…”图伦心疼地说。母亲切绮歌与弟妹笛安坐在芜柯身边,轻抚着她的后背和手臂。苏武默不作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将要凋零的憔悴女子,思绪逐渐被回忆占据。

    彼时,苏武被流放到北境已有三个月,由于他不愿接受塔尔巴干的任何帮助——应当说,是对塔尔巴干的一切善举都报以坚定的敌意——令老武士十分苦恼。作为小贵人家的女儿,十九岁的芜柯,自然看不得对自己倍加宠爱的父亲用不含一丝恶念的、满腔的好意换来没有分毫余地的、彻底的误解。于是有一天,她决定会会这个令父亲陷入无尽寂寥之中的、拧巴的家伙,便带着弟弟图伦来到苏武的破锥帐外。

    从不知是门还是窗户缓缓钻出的、面黄肌瘦的南国人没有对这两个孩子展示他的恶语和怒目——按照惯常的认知,芜柯不应再被叫做孩子了,但也许是饥饿造成了幻觉,在苏武眼中,她和稚嫩的图伦之间并无明显的差别。

    要说幻觉,前些天,不知是在夜间还是白昼,苏武做梦。梦见他一个接一个地将公羊们的睾丸切了下来,又将它们的阴囊缝合好——那技术无从堪比,无论是切割还是缝合,公羊们都纹丝不动。切下来的睾丸被扔进铜鼎中——那是一个布满古老的曲折花纹的、南国风格的鼎。几百个公羊睾丸在其中欢乐地翻滚,从诱人的血红色逐渐转变为可口的淡棕色。苏武将它们捞出来,找不到刀子——也许被他缝进了某只公羊空荡荡的阴囊里——便只能伸出獠牙来撕咬。五颜六色的汁液粘汤在他嘴中冲撞流淌,像极了在粗鄙简陋的宴会上东倒西歪的胡虏。臼齿鄙夷门牙的懈怠,肠胃谩骂喉管的狭隘,身下也开始躁动不止,宛如弓箭手拉起弦又松开,拉起又松开…怀念起妻子,想不起她的样貌,但记得她的双乳的气息和舌根的味道。可惜了自己的矜持!那几个来借种的丁零蛮妇也不是毫无姿色的…待他吃饱,发现那些失去了睾丸的公羊们,犄角纷纷脱落,干瘪空荡的阴囊又变得丰盈,还长出了两个乳头——它们都变成了母羊,不一会儿,便都产下了羔子。在此起彼伏的咩咩声中,苏武扯着且鞮侯的衣领,一把将他扔向羊群,自豪地吼道:“怎么样!乃父我可以回汉朝了吧!”

    真是个荒唐的梦啊…苏武定定神,想要从粟米色的、逐渐将他的肉体拉扯延展的欲念中逃离出来。面前,少女的外眼角抚着隆起的颧骨,慵懒地向后、向上躲藏,蘸着怒意,又魅惑十足。他才看清这已然是个成熟的女子。

    “骗你来放牧公羊的,是大单于,我父亲一直在帮你,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芜柯怒骂道。苏武不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怎么,不会说话吗?还是饿傻了?”图伦在一旁帮腔。

    “图伦,拿来。”姐姐命令道,弟弟取下背囊递给她。芜柯打开背囊,清点着:“这是我祖母做的干奶酪,是北境最好的干奶酪!还有这个风干肉,是我父亲去年冬季宰杀的牛…”指向背囊里的一个小布袋子,“还有点粟米,是秦城里跟你一样的南国人种的,我父亲用三头羊换来的。”说着,把背囊放在苏武面前,看向他。

    苏武的神情从先前的平静慵懒,变成了傲慢和厌恶。他用节杖的末端将背囊向芜柯二人推了推,使着还不熟练的琨语,无力但坚定地说:“走,拿走。”

    “喔咦!”芜柯瞪着不通人情的家伙,怒道:“我们背过来了,就不会背回去,你爱吃不吃,不吃就喂了兀鹫和黄鼠狼吧!我看,用不了多久,你也会变成它们的食物!”

    说罢,姐弟二人转身便走。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回头,直到她确信苏武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才回过头来观瞧。只见苏武已经没了身影,不知是钻进了帐篷,还是倒在了羊群中,而那背囊还是那么摊在原地。

    “就算是只禽兽,也会吃的吧,这家伙也许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芜柯喃喃道。

    “听说这个家伙会把老鼠的崽子挖出来吃掉…”图伦面向苏武的帐篷,一边倒着走,一边说道。

    “咦~~真够恶心的!禽兽。”

    “姐姐,明天我们偷偷地过来看看吧。”

    “不,三天后我们再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不了人类的食物。”

    三天后的傍晚,薄雾中,好奇的姐弟再次来到南国人的营地外。起先,他们藏在一块巨石后面,偷偷窥视。只见羊圈的栅栏敞开,公羊散落内外,嬉戏打闹着,似乎没了牧人的约束。也确实看不到苏武的身影,正在纳闷儿时。

    “喔咦,你们两个,是来偷羊的吗?”身后传来成年男人的声音。

    芜柯和图伦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弟弟急忙解释:“不是…我们是吉兰特人,那…那就是我们的羊,我们来看看。”

    姐姐也拉回了被吓飞的魂魄,说道:“我们怕这家伙饿死,三天前给了他食物,当时他不吃,今天过来看看他到底吃了没。”

    “那就去看看吧,躲着干什么。”来人绕过巨石,走在他们身前。

    “您是?”图伦问。

    “我叫忽乐,是丁零人,乌沃希氏族的…”还不等他说罢。

    “啊!我知道,‘水面上的忽乐’!”便被图伦打断。

    “哈哈哈,正是。”

    攀谈着,三人来到苏武帐外。

    “姐姐,你看。”图伦扥了扥芜柯的袖口,二人看向锥帐一侧。是那个背囊!它依旧在原地展开着,只是被公羊们踢乱了里面的物件——干奶酪像是被羊儿们啃过,装粟米的袋子则像是被地松鼠咬坏的,风干肉也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前往鼠洞的小径上。

    “真是糟蹋食物!”芜柯说道。但那不是她此刻真正的想法,切实占领了她思绪的,是深深的震撼和疑惑。都要饿死了,为什么不吃呢?父亲所说的,南国人的“义”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呢?我们从小就被教育,生命是一切的前提,可他为什么会为了那个叫“义”的东西放弃生命呢?如果他是一名武士,在战场上战死,也许是光荣的,可是这样活活将自己饿死,难道也是光荣的吗……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喔咦!南国人!你的羊都要跑光了。”忽乐对此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在这么帐外叫道,见无人应答,自顾自地说着:“是睡过去了吗?”便掀开作为门的破毡帘。一股酸臭味从帐中喷涌而出,让三人不禁后退了两步。

    “不会是死了吧。”忽乐重新掀开毡帘,忍着恶臭钻进帐中,将苏武拉了出来,捂着鼻子凑近了观察。芜柯也不嫌弃,上前来俯下身子,侧耳在南国人的鼻息处细听。她确有一股焦虑,不知是因为听父亲说过——若苏武饿死便会令氏族蒙羞、让单于怪罪,还是单纯出于对这奇怪的人的关心。

    “还好,还有口气。”她抬头看了眼忽乐和图伦,又四处张望了一番,问弟弟:“你带什么喝的了吗?”

    “有,带了,这里面是羊奶。”图伦说着,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姐姐。芜柯把苏武的头枕在膝上,咬开水囊的盖子,缓缓将羊奶喂给他。

    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这算什么呢?是我们吉兰特人把你活活饿死了吗?说出去多丢人啊…你不是还有个什么“义”要追求吗?就不能活着去追求吗?我父亲可没少为你操心啊,你就这么报答他吗?你一死了之了,我们还得被大单于怪罪…

    应当是被羊奶呛到了,苏武咳嗽了几声,打断了芜柯的思绪。她怕这南国人醒来,又要倔强,便急忙让忽乐接替自己喂奶。

    “忽乐大哥,我和我弟弟先走了,您留着喂他吧。您是丁零人,他也许不会那么排斥…”芜柯如是说,“对了,这里还有一些干奶酪和风干肉,您就说是自己带来的。”说罢,琨人姐弟一同起身离开。

    苏武缓缓睁开双眼。事实上,先前他虽是丧失了行动之力,但一直没有失去意识,这三人从喊他那一刻起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听着。

    “喔咦,南国人,我不是琨人,你可别把这羊奶吐出来啊!”忽乐笨拙地笑道,苏武则没有拒绝他继续将甜美的羊奶灌入自己口中。你这家伙,一身鱼腥味,你的大腿枕着可没她的舒服啊…望着离去的芜柯二人,南国人心中默念。那天,他收获了来北境后的第一段友谊,第一次接受了琨人的帮助,也许,还首次对那个小姑娘有了不一样的情感。

    都已经是七年之前的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