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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12·巫斯岱之战(三)

    随着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传出,丘上的苏格一行震惊疑惑起来,面面相觑。

    反观低地。李陵命士卒将乔装成杂役的女子们捆绑双手,押至车垒北面二十丈的位置,抬头扫视一番,确保琨人将亲眼看到或听闻这场处刑的全部细节。

    涕泗横流、跪倒拉扯着校尉们的,是管敢和其他几个为妻妾伸冤的战士。然而,军法不容情,他们被成安侯下令拖拽至一旁。女子们,那些本就只为生存而被迫沦为娼妓的、盗匪囚徒们的女眷——昔日甜言蜜语的主顾们自然不会为其挺身触法——正蓬头垢面,花容失色,苦苦乞活;稍通文墨、略得气节的罪臣之女,或是怒骂跪地为自己开罪的夫君,或是冷冷扫视众兵卒,试图找到负心之人。

    “斩!”

    李陵一声令下,虽因塞外的风吹日晒而不负柔弹、却依旧那般纤细惹怜的、汉家女子的颈项,被荆楚锋刃恋恋不舍地切下,粒粒滚落雪中,晕染出一条绯红。

    “啊…”“众神啊…”“魔鬼!”……

    丘顶的苏格几人发出如此感叹,纷纷不忍地翻过身去。仰躺着望向天空,对撑犁投射怨恨,抓扯掺雪的泥土,对欧麦表达愤怒;在周围几个丘上埋伏观望的诺斥们,同样感到战栗不安。琨人虽对杀戮习以为常、亦有人殉人牲之血腥仪俗,但如此在阵前屠戮己方女眷者,对他们而言也颇为震撼;竟纷纷同情起那些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也更加忌惮起眼前这个小小车垒中所蕴含的恐怖意志。

    丘下。

    “她是你害死的!早就让你不要这么自私……”

    无视同乡上司何笔卿恨铁不成钢的踢踹,更不顾袍泽劝慰和车垒闭合的管敢,死死搂着娇妻轻盈的头颅,触碰她吱吱作响的颈椎,爱抚那颈椎底端丝丝润滑的切面,嗅闻被铁腥味浸染的淡香秀发,放声恸哭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胡骑再次逼近时,徒手刨坑将妻子埋葬了的他,才被李陵命人强行拖拽入垒。

    次日的战斗中,不知是因妻妾红颜枉死而渴望再次相逢,还是因怨恨胡虏夺走了他们仅有的温存,汉军爆发出令人费解的强大战力,自破车垒而出,吞噬生灵如魑魅魍魉。敌人的遮天箭矢化作柔媚的呼唤,漫山的赳赳胡虏幻为唾手的军功。在戾气与杀意笼罩的洼地间,面对几乎无人守卫的凌乱车垒和如疯狼般四处屠戮的李陵兵团,已号集八万大军的且鞮侯竟难以组织起一场决战。一日间,单于麾下失去头颅者达三千之多,因弓弩刀剑矛戟而负伤者,更是难以计数。趁琨人暂时被恐惧所笼罩,燕然将军迅速整顿兵马,且战且聚,拔营南撤。

    此后四五天,李陵兵团一边有条不紊地向南行军,一边从容不迫地反击敌人杂乱的进攻。直至他们来到龙勒水尽头的湿地之时,单于才重新整顿好了军心险些彻底颓丧的胡虏大军,出现在身后。

    秋末的湿地几近枯涸,尚存些许甘露的地面结成薄冰,蒙月末的寒风吹着密密麻麻的芦苇,飕飕作响。起先,这片绵延十数里的芦苇地成了汉军暂时的庇护,使他们无需卸下驭马、营建车垒,而得以在隐秘处狙击斩杀来犯之敌。

    汉军悉数从马车和战马上下来,藏匿在芦苇丛中战斗。起初,骑马的琨人皆高出芦苇,这虽为他们提供了更好的视野,但也仅能看见敌人的战车,却不见人影,反倒是自己成了丛中弓弩手的活靶子。意识到问题的琨人也纷纷下马,或是牵着,或是三五一团地拴起来,徒步躬身,警觉的前行。

    “啊啊啊!是我是我是我!布鲁衮[1],你小心点!”库斯坤一边举盾一边伸出右手,大叫道。对面是刚于芦苇丛中杀出的、神情紧张的战友,一个来自珂兹勒楚氏族的、他认识的年轻武士。好在这个叫布鲁衮的小伙子出手不够果断,否则库斯坤怕是要去见撑犁天神了。当然,真的去见了天神的,也不在少数,有些孩子因过分紧张,向身影模糊的战友射去了令人遗憾的利箭。

    “你们看这个。”十几个汇合的琨人来到汉军战车旁,萨斯坎指着被大钉和绳索牢牢固定在地面的车轮,若有所思地说。

    “汉军抛下马车跑了,快,兄弟们,砍断着绳索,这辆车是咱们的了!”库斯坤则很兴奋,说罢便招呼二三个人,准备上车查看。

    “等下!”苏格和萨斯坎几乎同时制止道:“他们若是逃走,又为什么多此一举地固定车轮?”

    “为了拖延我们的速度啊~小伎俩罢了。”

    “不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想拖延我们,也该卸下驭马带走。”萨斯坎分析道。

    “是的!汉军一定还会回来,说不定他们…”苏格话音未落,丛中杀出五十多个汉军,对众人发动偷袭。好在刀光碰撞与喊杀之声,引来附近的另一伙琨武士,才让苏格等人勉强脱身。这一队汉军则迅速砍断绳索,驾驭战车遁逃。

    琨人倒也成功抢下了二十几辆汉军战车,但多是些车内没有物资的老旧破损车辆。实际上,汉军在进入湿地后,便由轻装战士先行驱赶所有马匹,迅速向南撤离。所有战车依据破损情况和物资储量,分为前后两队,破损程度较轻、物资储备丰厚的战车列入前队,由精锐武士护送前行;破损较严重的则清空所有物资,并被钉牢了车轮,作为迷惑敌人的手段。后队同样有精锐武士殿后,他们躲藏在车辆周围的芦苇丛中,一旦有小股琨人发现并靠近诱饵战车,他们便趁敌兵不被发动突袭。虽然这种战法不会对琨大军产生实质性的损伤,但却营造出蔓延全军的恐怖氛围,大大拖慢了撑犁的战士们追击的步伐。

    如此战斗了大约两个时辰,李陵觉察到琨人正悉数往上风向的坡地集结。便当机立断,命人前往车垒下风向二十丈远处纵火点燃芦苇。又急令全军驾驭战车,跟随火势前进,踏上烧出的空地。正如燕然将军所料,几乎同时,琨人也在上风向放了火,企图将汉军困于烈焰之海。好在李陵兵团已悉数脱离险境,并借着大火与浓烟阻挡胡虏视野之机,离开湿地,遁入巫斯岱山区中部的黑丘陵间。依托适当起伏但相对缓和的地势,全军登上战车或骑上马匹,将敌人远远甩在身后。

    “报!!!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汉军早已出了湿地,正在黑丘陵中时隐时现,持续向南遁逃!”一个被熏黑了面庞的诺斥咳嗽着禀报道。

    当且鞮侯发现自己的计策反被敌人利用了之时,燕然将军已逼近巫斯岱山区南部的喀斯凯山脉[2]。

    喀斯凯山北麓,摩孥[3]峡谷口的冲积扇上,李陵兵团再次列好圆形车垒阵,与姗姗来迟的胡虏大军遥遥对峙。

    傍晚,琨营中,且鞮侯召集诸王众臣商议对策。

    “小伙子们,又见面了!”刚进入议事大帐的左贤王,拍拍苏格的肩膀说道——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等人正担任会议的卫士。

    “左贤王殿下!”“您安好!”“恭喜您凯旋归来!”三人受宠若惊,赶忙请安并道贺,因狐鹿姑不久前攻克受降城和奚候城,并俘获了汉朝的塞外都尉李绪。

    “你们可要努力啊!别觉得自己还年轻,当个十骑队长就自满了。霍去病在你们这个年纪已经是剽姚校尉,带领八百骑兵来犯了。”面对左贤王的鼓励和不切实际的比喻,三人纷纷表示自己不敢妄想与杀神比肩。

    “诸位王公、大贵人们,李陵兵团为何按兵不动,下一步又会有何动向?你们怎么看?”随着众人落座,且鞮侯开启议事。

    “回禀王叔大单于陛下,诺斥们上报说,李陵兵团一整日未出车垒,甚至没有派任何斥候进行巡哨,只是令弓弩手在车垒边阻击我军诺斥近前试探。一定也是在召开会议商讨对策。”左大都尉率先开口。

    “他们应当是在犹豫往哪个方向撤退。”

    “禀大单于,老臣认为,李陵兵团此刻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沿着喀斯凯山北麓、随山势向东南挺近直奔受降城;其二,则是向南穿越喀斯凯山、前往居延海的汉军驻地。”左伊秩訾王如是分析。

    “拏珥斯叔父所言不错,我儿狐鹿姑十日前已经攻克受降城,想必李陵已经从俘获的诺斥们口中得知了此事。那么他们便很有可能向南穿越喀斯凯山,前往察尔湖寻求支援。”且鞮侯说道。

    “禀父王大单于,儿臣有个疑惑,这察尔湖的驻军是否由路博德统领?他是伏波将军吧?”左贤王发问。

    “左贤王说得没错,察尔湖的驻军正是由当年随霍去病杀至挛鞮山的路博德统领。他本是伏波将军,但五年前因受到儿子所犯罪责牵连,被罢官削爵。至三年前,又为刘彻启用,命他于居延海修筑堡寨并在那里驻扎。现今的职衔应是强弩都尉…”花白胡须的右丞相慢条斯理、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那就对了!”狐鹿姑打断他的话,再次看向大单于,说道:“儿臣在汉朝北境的西河郡作战时,遇到了一支号称是强弩都尉路博德麾下的部队。隐约记得这路博德好像是汉朝的伏波将军,而且应该驻扎在居延海一带,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大河怀抱之地。”

    “这么说……”左大都尉若有所思道:“居延海一带如今防务空虚?”

    “那么李陵即使前往居延海,也没有人会支援他?”

    “不一定吧,刘彻老狼獾应该不会让那几个堡寨空着吧…”

    “是啊,他应当会从撑犁山一带、原先浑邪部驻地那几个郡派出别的部队前来驻守…”

    “还有一点,本王虽攻克受降城,但劫掠一番后便匆匆离去了,战事紧迫,并未来得及摧毁城墙塔楼。若是李陵得知这情况,前往该城,同样可以迅速恢复城防。”左贤王如是分析。

    “那么居延海方向便也是同理,即使那些堡寨无人守卫,李陵兵团也可占领并反击我军……”在芦苇沼泽一战中便已前来汇合的右贤王说道。

    “那边的诺斥们没有消息吗?”

    “我们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不如分兵两路……”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禀单于,”德高望重的左伊秩訾王拏珥斯将晚辈们的杂乱发言掐断,再次显示出他的睿智:“我们暂且认为受降城和居延海堡垒皆无人防卫,亦或两处都已有汉军重新驻扎。这两种结果对李陵而言是一样的,那么,我们便无需再去猜测了。”

    诸王众臣们有的转过了弯儿,有的还在绞尽脑汁寻找二者的共同点,但徒劳过后悉数看着拏珥斯,期待他唇舌之间再出高见。

    “从此处前往受降城,一路上虽地势平缓下坡,便于他们驾驭战车,却对我们的骑兵更加有利。反观李陵兵团,暴露在近千唤远的坦途中,无异于自毁。若向南穿越喀斯凯山区,道路虽不好走,却至多百余唤远。他们可以依托山势防御,借助密林阻击,而我们的骑兵却会处处受限。”

    众人皆似明白了其中道理,悉数点头称是。左伊秩訾王继续分析道:“依老臣所见,李陵此人有勇有谋,定会向南行进。我们应当趁敌人未动,于今夜派左右两翼精兵潜入摩孥谷两侧的山林中。再令大批部落骑兵就近从另一处峡谷绕过喀斯凯山,由南部进入摩孥谷,占领南谷口,断绝他们的退路。这是暗处的部属,而明处,我们需在谷北留下一队疑兵,命他们点燃十倍于自身人数的篝火,让汉军暂时以为我军仍在尾随。当李陵兵团列出依托山势的弧形车垒预备防御北谷口时,我们从另外三面突袭围攻,将他们扼杀于自己的车垒之中!如果他们没有列阵,而是一路往南挺进,那我们则撤掉谷北的疑兵,仍然用三路并击的方式将其向北逼退出谷,并在开拓的冲积扇上剿灭他们!”

    “好!”“好计谋啊!”“左伊秩訾王不愧为大琨的支柱啊!”诸王由衷地附和道。

    “好!拏珥斯叔父这计谋太妙了!就这么办,立刻部属!”且鞮侯单于兴奋起来,开始期待围猎的快乐。

    果真如左伊秩訾王预料的那般,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与幕僚们商议过后,李陵最终决定违背皇帝当初的命令,放弃前往受降城,转而向南撤离。他也做好部属,准备在四更时拔营,趁琨人入眠之际挺近摩孥谷。

    也许是不怀好意的撑犁天神对双方智斗的结局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便决定帮他们一把——他使夜空乌云密布,群星与皓月被遮蔽地严严实实,身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喀斯凯山区,令双方都认为自己的行动绝对隐秘。

    “苏格,苏格,你在哪儿呢?”库斯坤小声呼唤,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这几乎无光的夜晚,但始终徒劳,只得倚靠听觉和猜想行事。

    “这里,我和萨斯坎都在这儿,你小声点。”苏格回应,三兄弟正带着各自的十名磐石军部下,与漫山遍野的右翼战友们一同,在单于亲自指挥下,偷偷潜入摩孥谷西侧的密林之中,并最终隐匿在山顶处。执行埋伏任务的这支队伍是磐石军、龙卫军和部落军中的精锐,亦即或多或少接受过白刃肉搏训练、配备相对优质近身格斗兵器的武士们。充当马背弓手的数万部落兵则已从另一条峡谷穿过喀斯凯山,正由摩孥谷南口悄然北进。

    当李陵兵团进入谷中时,琨人的部属已基本完毕,包围圈逐渐收缩,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拏珥斯的谋划发展。

    然而,颇擅谋略的左伊秩訾王还是漏算了两点:其一,对这一带地形早已熟悉的李陵,知道有其他峡谷可以穿越喀斯凯山并绕后堵住他们的去路,因此傍晚时便派出斥候前往摩孥谷南端探查,如今已将琨人包抄的消息传回本阵;其二,虽然李陵没有预料到胡虏会在两侧山林中埋伏,并作出了辅兵和杂役驾车于谷底缓慢南行、正规军隐入林中掩护推进的决定,但他之所以会如此部属,只因这些荆楚武士最擅长的便是山地作战。

    “索拉!!!”随着林中响起呐喊,乌鸦纷飞,猛兽遁逃,皓月急切地拨开乌云,望向深谷。占据山顶的琨武士们冲杀下来,企图借助地形优势击败措手不及的李陵兵团。

    山腰处,借着漫坡松柏的掩护,正专心向南移动、准备对谷中的琨骑兵发动远程攻击的汉军,起初确实被头顶这突如其来的异响震惊。但很快,在李陵和各级将官的指挥下,荆楚勇士们稳住阵脚,成功接住了由龙卫军和精锐部落兵发动的第一轮冲击。霎时,谷中泛起刀剑甲胄碰撞的声响和火花,呐喊声、嘶吼声、哀嚎声、欢呼声相随。

    “第一排战车前进一百五十步后调转车头,卸下驭马,横列车垒!第二排前进一百步,第三排五十步,快!”听到山顶呐喊的第一刻,谷底的韩延年便意识到琨人是想三面围攻。于是他果断放弃本部缓慢南进的计划,下令列出三排内弧车垒阵,借助辅兵和杂役的有限兵力,一层一层地坚守,以期正规部队能早点下山驰援。至于身后,由于琨人撤去疑兵,韩延年只是暂时将战车停住并留下少数人看守。

    “索拉!”苏格挥剑冲向下坡,刚砍翻一个龙卫军的汉兵,眼看这小将的剑就要劈到脖颈处,猛然侧身夺过。随后挥剑反击,打空的苏格借力回身用盾牌挡下这一击。双手剑的力道穿透了铁筋木盾,让年轻武士的左臂感受到一条细密的钻心之痛。再次挥剑,被对手轻松拨开,眼看汉兵手中像蝰蛇般舞动的长剑就要刺来,苏格只得匆忙忐忑地举起盾牌。但那人却没了动静。放下左臂,苏格看到面目狰狞的大武士阿赫勃茹摇晃着剑柄,将嵌入树干三指深的利刃拔出,而那汉兵的头颅正滚落满地松针里。

    “阿赫勃茹大哥!”苏格兴奋道。

    “小子!机灵点!这次的汉军很不一样啊!各个都是使剑的好手!”

    “是!”晚辈小将没有时间言谢,继续投入战斗。

    在这密林之中,汉军荆楚剑客们的长剑虽有些许受限,但他们灵活地运用刺和挑,而减少了劈和砍的发挥。借助地形和树木位置闪转腾挪,总体上仍占了上风。即使琨人试图以优势兵力压制,但再勇猛的人面对战斗技艺远超自己的对手,都不免会心生畏惧和迟疑。如此对峙中,汉军始终没有被逼下山坡,反倒是顶住压力,使琨人堆挤在坡上,仅能以前排应敌,从而被抵消了兵力优势。

    谷底,部落弓骑兵发动攻击之时,韩延年已组织好了南部的第一道防线,指挥辅兵开始反击;又命杂役们继续布置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线。

    “黑林蛮兵出击!”西面山坡上的且鞮侯下令道,随着一排鸣镝和一排火矢划过天际,东面山谷上的左贤王也得到命令。

    “卡万!”“卡万!”“卡万!”

    随着一声声“卡万”在琨人中响起,全都向山顶撤去,留下意犹未尽的汉军面面相觑,大多本想追击而上,但被各自的指挥官拦住。稍微懂点琨语的汉军战士陷入疑惑,这“卡万”是胡虏对野猪的称呼,可这上万大军为何会听到野猪之名而后撤呢?

    汉军自然不会知道,因为这“卡万”,乃是第一次出现在汉匈战场上的特种战力——“黑林蛮兵”。这是琨人对他们的称呼,所谓“黑林”,是指丁零人生活的北境黑森林,“蛮兵”则是就这些人的特征而言的。人?比起人,他们更像是兽;因其战斗时横冲直撞,不畏死亡,而被丁零人称为“卡万”、亦即野猪。作为丁零人最负盛名的创造,黑林蛮兵是由该族群的权贵们以战俘、罪犯、难民之子、孤儿或体格强健而不服管教者为“材料”制作出的人形杀戮工具,其“产生技术”可谓是草原智慧最邪恶的运用。

    首先,一位想要拥有卡万的权贵会将其所选“材料”的头发剃光,宰杀一头骆驼、取一块新剥下来的驼皮制成帽子形状并套在前者的头上;接着,“材料”被捆绑在木桩上置于烈日之下曝晒,驼皮会随着脱脂、脱水而逐渐缩小并硬化,挤压“材料”的颅骨;更可怕的环节是,“材料”新长出来的头发会因为无法冲破驼皮的限制而折回并向头皮内生长,这个准卡万将经受无以伦比的锥心之痛痒,并在饥饿、口渴、暴晒等痛苦的共同折磨下渐渐失去正常的人类意识。经过十数天的折磨之后,准卡万的主人会亲自在前者的驼皮帽箍上涂抹酸奶、油脂或浇水以使驼皮软化;在驼皮软化后,“材料”的痛苦会瞬间减轻,而对于已经失去正常意识和思考能力的他来说,这个为他减轻痛苦的人便会成为他潜意识里依附的恩人。卡万便诞生了!他从此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会成为其主人命令的执行者,即一个毫无人格和自我意识、失去痛觉、忘却生死的战斗奴隶。

    这次被卫律强制收编而来的黑林蛮兵,虽说是整个丁零族群中的全部卡万,但总数也刚过一千人。他们大多体格魁梧,身着由兽骨、驼鹿角或皮革制成的粗狂甲胄——少部分被主人吝惜的、由“稀有材料”制成的卡万也会被恩赐铁甲;手持战锤、流星锤、连枷等钝器——他们不被允许使用利器,以避免误伤自己。不会骑马似乎是这些杀戮机器唯一的缺陷,因此通常需要由战车运送或由主人牵引至战场。因此他们面对骑兵虽毫无优势,但极为适合山林徒步作战。

    对此一无所知的汉军,正在各级将官的指挥下进行短暂修整,琨人退去得太过蹊跷,他们还不敢按照原本的计划向南推进并支援谷底的战友。虽然成安侯已被突破了第一道防线,退守第二道,好在车垒如分洪坝一般,大大减少了冲击第二道防线的胡骑数量。

    林中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上而下、由远及近,伴随着渐渐清晰的、不属于人类的吼叫声。

    “战斗准备!”西面坡上的李陵发出指令,几乎同时,东面坡的都尉们也命战士们就位。

    一团团黑影从山顶倾泻而下,他们的行动毫无章法,似乎不会直线前进,有的甚至翻滚了几圈又占了起来,但没有一刻停歇。霎时,恐怖的嘶吼声伴着一群似人非人、如魔如兽的东西撞向汉军,经历瞬间惊诧的荆楚武士们迅速挥舞起长剑应敌。再凶悍能与猛虎比吗!?他们大概是如此想的,以消除心中对这些怪异生物的恐惧。

    论及战斗技艺,黑林蛮兵甚至不如普通的部落兵,但被消除了人类特性后,他们似乎释放出了浑身筋骨血肉中的力量。李陵和他的将士们也很快发现,这些半人半兽的东西虽仅持握着粗陋的兵器、只会简单的挥抡,但他们的每一击都充满力道;且他们手中的那种用牛皮包裹石块做成的流星锤,很容易绕过汉军的盾牌形成伤害。在多名战友被隔着甲胄锤杀、或长剑震断、或木盾劈散后,荆楚武士们不得不放弃接战,而是尽力躲闪后反击。另一方面,这些怪物即使身中数刃而劈开肉绽,或被斩断臂腕,甚至被八面刃贯穿身体,只要没有伤及心肝脾肺或头颅而令其当场毙命,便会不停地扑将上来。

    “撤!下山!”终于,强如燕然将军也招架不住了。

    西山坡的汉军在李陵指挥下且战且退,撤至车垒时,韩延年的第二道防线已岌岌可危。东山坡的都尉们看到对面的战友们出现在谷底,便也立即下令保持阵型有序后撤,总算在大溃散的前一刻回到车垒。

    最先回到车垒的战士们立即拿起强弩狙杀坡上不断翻滚而来的卡万,而摆脱密林束缚的剑客们也恢复了劈砍的技能,更有机智者迅速从战车中抽出斩马剑,纷纷精准损毁兽人们的头颅;少数不知是因恐惧或厌恶而拒绝近身战斗的人,则三五一撮地利用卜字戟远距离阻击起来。在鏖战三刻、损失了四五百袍泽之后,摸清蛮兵战斗特征的荆楚武士们终于夺下最后一颗畸形的头颅,不愿喘一口气,便怀着复仇的信念,再次钻入山林。

    “卡万!”“卡万!哈哈哈!”“卡万?”杀红眼的李陵兵团如此叫喊着,嘲讽着,仿佛吸收了黑林蛮兵不知疲惫、无畏死亡、嗜血成瘾的习性,反倒令琨人丧胆。

    又是一个时辰的拉锯缠斗,三千多胡虏精锐倒毙在林中,单于和左贤王引以为傲的勇士们被汉军向山顶步步推杀。苏格三兄弟的麾下士卒死伤大半,他们各自也受了或多或少暂不致命的剑伤。

    恼羞成怒的且鞮侯亲自突进到最前线,在斩杀了两个汉兵后,被一支弩箭撕开了左脸颊,精美的环形发箍也随之消失无踪。

    “啊!!!”且鞮侯转过头来大吼一声,目眦欲裂,更加兴奋起来,使出全力将手中宝剑向那个射击他的弩手投掷了去。愤怒的单于之刃撞开细鳞甲片的叠压处,生生凿了进去,又在后背将铁甲撑起一个尖锥。弩手腾空又倒地,仰面狰狞吐血而未亡之际,且鞮侯健步上前,踩住他不甘的面庞,伴着冰冷锋刃摩擦血肉、筋骨和铁甲的急促而美妙的音律,拔出宝剑。

    单于的贴身禁卫——郝宿王和三十多名最豪勇的磐石军老武士,险些没能追上且鞮侯的步伐。再次将他团团护住,为君主斩杀了几个贪功冒进的剑客,阻挡了数支痴心妄想的弩矢,总算信守了入伍时的歃血誓言。

    “李陵!!!”天之骄子再次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瞬间挣脱禁卫们的束缚向下坡跃去,终于和那个令他辗转反侧的男人近在咫尺了。李陵听到自己的名唤,转头望去,也认出了这个劲敌,瞪圆了双眼。四目争对,吼间共鸣般发出绝不属于人类的粗恶声响,宛如将彼此视作猎物的灰熊与猛虎。

    燕然将军扭转几下嵌入敌虏锁骨上的长剑,无暇细品筋肉搅动的声音,拔将出来,甩尽刃上黑血,抡圆了向大漠狼主奔去。单于之刃和汉将兵峰碰撞出火花,皆为彼此留下半寸深的豁口。但未及他们挥出第二剑,双方豪勇便都从身后冲出,绞杀在一起,令他们的酣战戛然而止。

    “陛下!疗伤!”郝宿王死死拉住单于,大声劝谏道。

    “放开!让我生擒了他!”且鞮侯努力在铿锵碰撞的兵刃和红黑错影的甲胄中再次寻得劲敌身影,最终不甘地被抗命的侍卫架回了后方。侍卫松开手时,君王不甘地冲着他们脸颊各自赏了一记重拳。但清醒过来的且鞮侯停住脚步,决定坐镇后方接受巫医的治疗,并继续向步步后撤的战士们施压。

    大约三刻,琨精锐逐渐败下阵来,下坡的这群敌人就像不知疲惫的狼獾一样毫无退缩的迹象。意识到自己的战士们确实不擅林中肉搏的单于,无奈下令收兵。对面山坡上的左贤王狐鹿姑同样已到了难以招架、战线即将崩溃的境地,得到此讯号,便也立刻响应。

    “胜!!!”林中汉军爆发出震撼山川的呐喊,随即纷纷捡起先前丢下的弓弩——没有找到自己的,则就近拾起胡虏尸体旁的角弓。十之六七沿着山坡向南奔袭至部落大军头顶,剩余的下山补充韩延年最后一道防线的兵力,钳形夹击,使敌人彻底溃散。

    [1][设定]其名字意为“紫貂”;参考自哈萨克语。

    [2][设定]山脉名称意为“雁归山”,琨人相信,大雁每年春季都会飞过此山,向北回到故乡。

    [3][设定]峡谷名称意为“向南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