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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4·乱(上)

    过了几天,琨人一年一度的春日大祭如时举行,原本计划早日回国的汉朝使团,被且鞮侯单于柔和地威胁着,被迫留下全程观摩。

    那会儿的琨人每年会举行三次国家祭祀,即昼月[1]的冰雪大祭、归月[2]的春日大祭和种月[3]的秋收大祭,如今也都看不到了。其中春日大祭最为隆重,各路王侯、各部大贵人、贵人都必须前来参与。此时,挛鞮一族住在龙城三祭坛之撑犁天神祭坛周围并主持撑犁天神的及先祖墓地的祭祀。呼衍一族住在乌昆大神祭坛周围,主持乌昆大神的祭祀。与乌昆大神一同祭祀的还有日神、月神、星空神、风神、雨神、冰雪神等自然神明;原本天神在发动叛变、击败乌昆大神成为诸神之王以前,也在此行列之中。兰和须卜二族住在欧麦地母祭坛周围,主持欧麦地母的祭祀;与其一同祭祀的还有医神、草木神、猎神、牲畜神等与生命相关的神明。帝国的春日大祭结束后,各路王侯、各部大贵人回到本部后又会进行封地或部落规模的众神和祖先祭祀。

    祭祀活动除了向神明敬献供品、酬谢过往恩赐、祈求来年丰产、威胁众神履行诺言之外,还会开展大规模的赛马、摔跤、马背角力、骑射、拾财等娱乐诸神与民众的活动。

    “彩!”

    诡异荒诞又肃穆的仪式和激烈杂乱又有序的比赛,一方面令汉朝使团众人更加鄙夷起我们的“野蛮”习俗,另一方面也悄然让他们心生好奇。从起初的无奈滞留,到摔跤、骑射和赛马进入白热化阶段时被牵动起情绪,汉家儿郎们竟纷纷暂时忘却了身在敌营的处境,享受其中。尤其是苏武,这个自幼酷爱骏马鹰犬和骑射狩猎,渴求建功立业的武士,在看到赛马怒目圆睁,喘着粗气,互不相让;看到力士将对手抛至半空,又重重扔下;看到蔑杆[4]骑射手精准命中五丈外的铜钱时,无法压抑地咬牙轻声喝彩。

    不远处观看比赛的左贤王狐鹿姑注意到他,走上前来问道:“汉使可还喜欢这大漠的竞技?”

    苏武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由衷答道:“甚为精彩。”说罢,诧异地看着来人,竟不知左贤王的汉语如此纯熟。

    “愚弟听闻汉使乃先大将军卫青麾下右将军苏建之子,想必您深得苏将军真传,是否换身跤服,与健儿们角力一番?”见左贤王语气谦恭友善,且如此尊敬自己的父亲,又想起他几日前在大帐中的默不作声,苏武不免有些心动,但犹豫了一瞬便婉言谢绝。对于赢得比赛,他并不缺乏信心,只是作为大汉正使,与这些不知名的北荒蛮子,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裸膀纠缠,着实不合体统。

    “左贤王对我朝言语掌握颇深啊。”苏武转移话题道,他对眼前这个稳重的青年印象尚佳,且作为储君的左贤王,于苏武而言是非常值得深入了解的。

    “不瞒苏将军,愚弟年幼时深受祖父先单于伊稚斜陛下的宠爱。他老人家让三朝重臣中行说为我师,教我研习汉语。”左贤王故作轻松地回忆着,全然不顾一旁苏武的脸色突变,“可惜恩师年迈,不久便仙逝。幸得汉翕侯赵信归附而来,被祖父单于封为自次王,以姑祖母妻之。又使其成为愚弟之师,才能熟习贵国言语啊。”说罢若无其事地看着苏武,但眼神中却似乎隐隐透着寻衅意味。

    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丝好感如狂风里的断发,怦然一声便消失无踪,苏武顿觉胸腔中的怒火窜起,烧至舌根。他眼神复归刚毅模样,心中怒骂自己一番——“苏某啊苏某,你竟如此愚痴幼稚!信了这狼子的伪善呼嚎!”好在他最终压制住了想要扼断狐鹿姑脖颈的冲动,大笑几声,将愤恨化为铿锵言语:“常惠!随本使去更衣,好久不曾角抵[5]了!”

    “诺!”常惠也大声回道,他深知苏武为何如此愤怒。那中行说乃是老上单于时代的汉朝叛宦,先后服侍老上、军臣和伊稚斜三个单于,狂热地为琨出谋划策,病态地帮胡虏残害汉朝同胞。此人正是在元朔五年[6]由于汉军的奇袭而远遁,并在途中暴毙的。那一战后,因功被皇帝拜为大将军的卫青请求封赏部下,但吊诡的是,作为游击将军参与征伐的苏建却没能像公孙敖、韩说、李沮等十数位其他将领那样得到应有的封赏。就在次年羔月,苏建将军和翕侯赵信合兵三千多骑,遭遇伊稚斜单于数万兵马。激战一整日而不分胜负,但本就是琨人的赵信带着麾下八百余名琨归化骑兵叛变投敌。导致苏建将军所部全军覆没,他为了不被生擒而受辱,奋力拼杀才单骑突围,却落得个弃军逃逸的骂名,甚至险些被皇帝问罪处死。自此,被贬为庶民的苏建日渐消沉,后来虽又被重新启用,成为代郡太守,但将军丧失了上阵杀敌的舞台,最终凄惨地病逝于苦寒的北地。

    “狼子啊!狼子!真是狼子啊!”常惠跟在苏武身后,咬牙切齿地低语道。琨人的这个青年储君不但习得了中原人的汉语,还深谙兵家攻心之术,短短几句话就直戳苏大人的两处痛点,此人将来必是大汉朝的祸患!常惠心中隐隐萌发了舍生取义、除之而后快的念头,但一时也没有任何具体的计策。

    “有请汉使、大桑坤苏武!”一个声音洪亮的磐石军武士,在左贤王的授意下喊道。大约水沸三次[7]的时间,苏武换好琨人摔跤用的驼皮裤,赤裸着上身出现蛮族百姓面前。原先被朝服掩盖的雄壮身姿跃然蓝绿天地之间,惊诧大漠众生。陪伴帝王狩猎时被虎豹划开的前胸、被麋鹿角刺穿的肩胛以及被鹰隼挠花的左臂,伤痕爬扣在健硕的肌肉之上,对挑战者龇出獠牙。

    “这胳膊跟骆驼的大腿一样…”

    “听说他是苏建的儿子…”

    “那个苏建?”

    “就那个苏建!”

    “这可就有看头了…”

    “以前的汉朝使者可没这身板…”

    “真够健硕!木斯塔[8]老兄,我跟你赌一把,他要是赢了,你把女儿嫁给我儿子,我另外给你十五只绵羊、三只山羊……他要是输了,我把儿子送给你当赘婿…”

    “他要是赢了,你干脆招他当你的女婿吧!”

    “听说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吃的好…”

    “什么侍卫,我听说就是个养马的…”

    “不是,不是,他是陪皇帝打猎的…”

    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声在苏武耳旁纷纷折断,落进角力场的沙土中。他只想撂倒一个琨猛士,以泄出愈发难以承受的怒气。

    “苏格、萨斯坎!快来看!那个汉使要跟阿赫勃茹[9]大哥摔跤!”库斯坤跑来通知两位挚友。阿赫勃茹乃是当时阿德格部落-哈尔特噶氏族[10]的最强武士,以其魁梧身姿、战斗技艺和在年轻武士们中的威望而言,加之该氏族本就是阿德格部中最繁盛的一族,因此他也堪为整个部落的首席武士。闻听此言,原本在赛马场周边护持治安的苏格和萨斯坎对视一眼,双双擅离职守,前去围观大哥如何蹂躏汉使。然而在他们到达时,只见浑身肌肉上升腾着怒气站立的苏武,和躺在地上、被摔得失去意识的阿赫勃茹。

    包括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在内的琨众人陷入错愕和失望的朦胧之中,一时不知该为精彩的比赛欢呼,还是对来自敌国的胜利者恶语相向。直到一声浑厚的肯定撕裂了现场的沉寂:“苏武!胜利者!苏武!”

    出声之人乃是的缑王乌笃什[11]——一个远在琨二十四长序列万里之外的小封君,食邑只有区区三百户。但他来头却不小,母亲是于元狩二年[12]归降汉朝的河西琨浑邪王的姐姐,嫁与休屠王的长兄并生下了乌笃什;当时在汉宫中为郎官、后来成为汉武帝托孤三大臣的金日磾则是他的堂弟。乌笃什原本随舅父浑邪王及浑邪部、休屠部四万众一同归汉,并在军中任职。

    三年前春季,琨左大都尉意欲谋反,汉朝计划扶持他上位。于是派遣浞野侯赵破奴率两万多骑兵出朔方郡,约定在浚稷山与他会师并共同击杀单于。但汉朝这个培植傀儡单于的计划提前夭折,左大都尉阴谋败露,被年仅十八岁却宛如撑犁降世的乌师庐单于诛杀。年轻的暴君还命琨诸王和贵人们一同观赏兀鹫分食左大都尉的尸首,以此震慑他们。浞野侯仓皇班师南逃,但在距离公孙敖所筑受降城以北四百里处,被单于的八万琨大军追上并包围。夜晚亲自带领小队人马出营寻水的赵破奴被活捉,护军郭纵与河西琨归化骑兵队都尉乌笃什[13]无力执掌全局,相互猜忌,士卒尽数覆没。

    郭纵战死,乌笃什被俘,乌师庐单于念及他的身份在重夺河西计划中的潜在价值,便暂时赦免其罪。但为了羞辱他,于受降城外隆重册封乌笃什为食邑奇小、名号也极具讽刺性的王爵——缑王;“缑”乃缠绕刀剑把柄的丝绳,本就有“细小”之意,又暗指他是单于手中之物。蒙受此羞辱的乌笃什本已心灰意冷,却很快迎来了乌师庐单于的暴毙和无人问津的自由。如今,昔日的长官赵破奴已伺机逃回汉朝,空留他在此面对荒诞的命运,不免令他生出归汉的念头。

    “苏武!苏武!”围观众人大声叫喊起来,只有阿德格部的男人们夹杂其中,不知所措,咬牙切齿的苏格尤为显眼。

    “三年未见,缑王一切安好。”张胜来到乌笃什身后,打趣道,实则他手下的谍人早在出使前便已将后者的情况尽数汇总回报。

    “张定北[14]!”乌笃什见到故人,兴奋地相认,又歪嘴苦笑一声道:“什么鬼缑王,还不如陛下上林苑里的猴王呢!”在竞技场噪音的庇护下,缑王肆无忌惮地自我调侃,说罢伸出双手与张胜行无兵礼。所谓无兵礼乃是草原武士间的见面礼,形式十分简单,两人各自张开双手,掌心相触,先碰右肩,再碰左肩;以此表达手中未持兵器、愿相互信任之意。

    “兄长愿与我共谋大计否?”碰右肩时,张胜小声说道。

    “愿闻兄弟谋划。”碰左肩时,乌笃什回应。

    随后二人紧紧相拥片刻——在此番盛会中,许久未见的挚友相拥,实数正常至极,并未引起注意。张胜道:“今夜来我帐中相议,定助兄长雪耻!”说罢便和苏武、常惠一同离去。

    傍晚,苏武寝帐中。“苏将军今日太长我大汉颜面了!”张胜和常惠兴奋地来回踱步,帐外执行监视任务的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则表情凝重。

    “定北兄,你近日与琨众臣多有走动,我们何时归朝是否有消息?”苏武习惯性地压制住内心的兴奋,语气平和地问张胜。

    张胜回答:“子卿兄不必过于担心,据我探查得知,单于计划在他们开启春夏牧场迁徙之前放我们归国,多则十五日,少则十日即可。”

    “彩!”苏武和常惠都不禁感叹,在琨一个多月,又不受单于待见,整日与牛马为伴,形同软禁,汉使们早已归心似箭。

    “那你们早些去筹备归国事宜吧!”苏武吩咐完,准备就寝,张胜、常惠二人走出帐去。

    离开正使寝帐的常惠询问张胜:“张将军,今夜都有何人共谋?”

    “缑王、虞常、你我,四人。”张胜说道:“这个虞常,乃是汉人,属卫律麾下,多年前被迫随卫律降于琨,但他的母亲和弟弟皆在国内,因此忍辱负重,一心渴望归汉。昔日在朝中时与我交往甚密,且此次我也赠予了他诸多财物,贤弟安心吧。”

    [1][设定]即一月,白昼开始长于黑夜的月份,琨人因此称之为“昼月”。

    [2][设定]即五月,候鸟回归的月份,琨人因此称之为“归月”。

    [3][设定]即九月,牲畜集中交配的月份,琨人因此称之为“种月”。

    [4][设定]意为“射箭手”。

    [5]汉代对摔跤的称呼。

    [6]公元前124年。

    [7][设定]琨人以冷水烧开的时间为时间计量单位之一,称为“水沸若干次”,基本单位“水沸一次”约为十分钟。

    [8][设定]其名字意为“黑”。

    [9][设定]其名字意为“白狼”。

    [10][设定]氏族名意为“鹞子”;参考自图瓦语。

    [11][设定]其名字意为“黄昏”;另,“缑”读作gou1。

    [12]即公元前121年。

    [13]《史记》中记载的是“维王”,但结合前后历史,此人是早些归顺汉朝,又为汉朝作战的、浑邪王的外甥缑王更为合理。

    [14][设定]张胜,字“定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