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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愉快的会面

    纳兰身穿一袭火红皮袍,刚到城门,便见饥寒交迫拖儿带女的灾民们已开始在军士的指引和疏导之下有条不紊地领取馒头稀粥和御寒的棉衣棉被,人潮不惊地排着队开始进入京师。他心中极为感慨地长出口气,暗道:“到底是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邢公威震三边、治军有方,主政也一丝不苟,毫不含糊。这才一个时辰,饥民们已可以入城了。但愿他们能有个好去处。”

    “杨大人,京师有客求见。”一名军士在帐外大声禀报。

    “请进来。”说话的人背对着帐门口坐在一张虎皮靠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幅巨大的行军地图,一边用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每看一阵,便伸手到旁边放着的一个粗瓷大碗里,拈起两颗酥脆的花生米,轻轻地放在嘴里咀嚼一阵,然后无声地吐出花生皮,眼睛一刻也未离开挂着的地图。他吃完两颗花生米,又要伸手去拿,发现碗已不在原处。他猛一回头,看见一双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纳兰?”杨大人惊呼一声,站了起来。

    “子义吾兄一别数年,可无恙否?”纳兰含笑张开双臂,两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杨庭贞大声道:“早知纳兰亲来,子义必郊迎十里!”纳兰握着他粗壮的手,笑道:“子义兄镇守三边,日理万机,我只是京师一个养尊处优的小捕头,怎敢劳动你这封疆大吏。”杨庭贞笑着拢了拢鬓边的灰丝:“你过奖了!过奖!我只是中军副将,三爷不在(苏定方行三),我权且应变而已。”

    杨庭贞握住纳兰的手用力摇晃几下:“好难得见到你!请坐!”纳兰只觉他那只手如同一把锋利的钢锉,又好似一段坚硬的老树皮,自己的手掌竟被他握得生疼,令他不禁暗暗诧异这位儒雅之士掌握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

    两人走到帐篷中央的火炉边坐下,早有军士沏了热腾腾的羊奶端来。纳兰喝了热羊奶,这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杨庭贞微笑着看着纳兰道:“纳兰不在京中纳福,跑到我这穷边僻壤来做什么?”

    纳兰报以微笑:“事非得已。”从怀中取出苏定方交给他的虎头令牌:“大帅认得这个?”

    杨庭贞接过令牌:“开什么玩笑!我是邢公当年在冀州起兵的老家底,在我这里,他老人家的令牌比军中的调兵虎符还管用!”纳兰道:“那就好办了。”

    杨庭贞一愣:“纳兰你什么意思?”

    纳兰摆了摆手,笑道:“你不必疑心。我此来是受邢公、鄂公、东门侯和我的老师的嘱托,前来查案。”杨庭贞松了口气:“我以为又要挖我的老底呢。”纳兰亲热地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纳兰是这样不要朋友的人吗?”

    杨庭贞尴尬地一笑:“别怪我多心。我呆在这荒凉瘠恶之地这么多年,其中的缘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纳兰点头:“我怎么不知道。以子义兄的为人,我不觉得有什么信不过的地方。”

    杨庭贞大声道:“有你这句话,我老杨死而无憾!”

    杨庭贞是苏定方在冀州时的心腹旧将,多年前与潞公侯君集结怨。贞观初年侯君集泄私愤杀杨家二十八口,杨庭贞闻得凶信,连夜从肃州返回,积怒之下,也将侯君集两个从弟全家十余口杀之泄愤。这桩公案震惊朝野,唐太宗龙颜震怒,敕令大理寺将杨庭贞逮捕下狱,处以极刑,连杨家先祖在京师几处经营红火的绸缎铺子,后来也都被侯君集巧取豪夺了去。

    杨庭贞是邢公苏定方旧将,虽官职不大,却也做到边关的中军副将,苏定方奉命回京养伤,军政大权都交托给他。出了这件大事,苏定方也只能安排杨庭贞四处逃亡。多亏纳兰查明原委,将案情上报给老师“七面佛”。“七面佛”以两朝重臣的身份求见长孙皇后替杨家求情,后来杨庭贞老父从流放之路上赦回,杨庭贞官复原职,但从此只住边关,除父亲去世回过一次京师,孑然一身,再无归意。

    杨庭贞出身书香世家、阀阅门第,为人却脱略形骸,极是豪爽。他知道纳兰为清洗自己冤屈而多方努力,对他十分感激,两人结拜金兰虽只年余,却私下常有书信往来,感情愈见深厚。

    纳兰取出一张羊皮递给杨庭贞:“我在半道宿营时,有人在我帐篷外放了这件东西。杨大哥可见过?”

    杨庭贞接过羊皮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我不但见过,还跟这东西的主人有段交情。”他把羊皮卷起,递还给纳兰,徐徐道:“只是与这个人的交情,兄弟不可走露风声,被居心叵测的人知道,为兄就没好日子过了。”

    纳兰点头:“子义兄的意思我明白。”

    杨庭贞点了点头,低声道:“此人乃是契丹贵族。他为人狂放好酒,武功高深莫测,来去无踪。你看我这铁打的营盘,不敢说固若金汤,至少也称得铜墙铁壁,在别人眼里那是鸣钲设警、壁垒森严、飞鸟难越,但在他眼里,却形同虚设、不堪一笑。他每次到我军中来,忽尔便来,瞬间便去,只与我把酒言欢,比武论剑,从不谈别事。”

    杨庭贞随苏定方从冀州起兵,做掌书记官兼苏定方的行军军师。他少年从文,中年练武,到如今五十六岁,虽已两鬓冰雪,但师从“乌鸦道人”所学的九嶷山绝学“听涛剑”法却益加臻进,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著名剑士。不唯如此,他深通兵法,极擅谋略,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之才,以稳重闻名的苏定方也才敢将边镇兵权交托给他。

    纳兰知杨庭贞性情豪爽,但当他知杨庭贞竟交了这么一位朋友,尽管面不改色,心中还是微微惊了一惊。要知唐廷陈兵四十万,严防四大番族南侵,其中一个强悍的敌人便是契丹。若朝廷知杨庭贞结交“外番”,只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就不知要闹出多大动静来。

    杨庭贞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此人名叫耶律斡,这掌印是他的独门绝学‘天残凝血掌’所造成。你可知他武功来历?”

    纳兰听了“天残凝血掌”这个名字,不由悚然一惊:“玄通道人的再世传人?”

    杨庭贞道:“你来这里之前,我连玄通道人的名字也没听过。他是什么人?”

    纳兰定了定神,道:“玄通道人和前朝天下第一高手昆仑奴的师父道通真人是同一时代的两位武林异士。玄通真人好武成痴,一生足不出户,苦心钻研武学之道,传诸于世的武功亦正亦邪,变幻莫测,深奥无比。玄通真人去世得早,从未收过门徒,子义兄说的这位耶律斡若精通‘天残凝血掌’,那么定是当年的玄通真人的隔世传人无疑了。子义兄能带我找到他吗?”

    玄通真人留下的武功秘籍后来成为武林中各路邪派人士不惜付出性命以死相争的“奇货”,在江湖中掀起的腥风血雨足以令人不寒而栗、胆战心惊。尽管纳兰早知这一节江湖往事,但当他听见“天残凝血掌”这个名字时,心中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杨庭贞苦笑一声:“我的驻地和他住的地方虽然离得不远,但要见他却并不容易。除非他来找我,不然,就算我有种把两狼山方圆三百里翻个底朝天再用犁耙犁一遍,也是找不着他的。”

    纳兰问道:“那这位耶律斡住在什么地方?”

    杨庭贞手抚长须,道:“他住在离我大营三十里外的两狼山‘虬龙谷’中。两狼山方圆三百八十余里,深沟高壑,险峻异常,毒虫猛兽,隐伏其中,三百余里荒无人烟。未知所在的外人去了,举目四顾,必不得其门而入。”

    纳兰纳闷道:“我受命出京,秘而不宣,他怎知我的行踪?他给我留下这张羊皮和血手印,又是什么用意?”

    杨庭贞摇了摇头,未置可否:“这我可就无从得知了。此人神通广大,手段高明,行踪飘忽,而且他性情古怪,就算我问他,他也未必跟我说实话。”纳兰道:“我去拜访他,不知他肯不肯见我?”

    杨庭贞苦笑一声:“这人脾气古怪得很,见与不见全凭他喜好,你若真的要去,千万小心。”他站起身来示意,两人一起走到行军地图前:“你看。我们的军营在这个位置,你若去两狼山,要从我军营西面出去一路直走三十里地,远远见到有两棵大树的山头,也就离他住所不远了。不过此去行经‘瀚海’死谷,艰险异常,兄弟孤身一人,必千万小心为上。”

    纳兰点了点头,将地图记在心里,问道:“司空大人在上谷活动的记录,可在杨大哥手里?”杨庭贞愣了一愣:“哪位司空大人?”

    纳兰心中一省,道:“就是我的老师从上谷接回来的那位。”

    杨庭贞脸色微微一变,说:“哦,你是说司空化吗?他和你老师在上谷的活动,并未以正式的官方程序照会于我,我怎可能有他们的活动记录?你知我与侯君集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我知道些什么,也请恕我不能告诉你。规矩在此,相信你能体会我的感受,这跟咱俩的交情是两码事。”

    纳兰心中暗暗一惊:“杨大哥的意思,显然已有人将手插到苏定方的势力范围中来了,难怪老师派我以私交来见杨庭贞。”

    “七面佛”老于世故,深知侯、杨两家恩怨就算皇帝亲自出面,也未必解得开。而他自己和侯君集、王君廓等人一直走得非常近,他更明知杨庭贞定会将他拒之门外,于是干脆与他擦肩而过,并未出示“官引”,前来求助。再说,“七面佛”出京时带来的七位大内高手皆非泛泛之辈,以“七面佛”在京师大内的影响力,他自认犯不着给杨庭贞低这个头,因此从事发到事毕,“七面佛”始终也没跟杨庭贞打过任何招呼。杨庭贞放出去的暗探早已将“七面佛”一行的行踪报告给了杨庭贞,但杨庭贞始终未动声色,对此置若罔闻,按兵不动。

    杨庭贞虽受纳兰恩惠未曾报得,但他为人是出了名的铁骨铮铮,在两大阵营之于权力交替和掌控的问题上,他绝对是苏定方的铁杆拥趸,绝不肯对与侯(君集)、王(君廓)集团走得非常近的“七面佛”假以辞色,“七面佛”在驻军得不到应有的支援,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纳兰从挽救杨庭贞那一案之中,渐渐深知几个利益集团私下争权夺利的斗争非常厉害,只是他没想到,边关驻军竟也卷进了了这场利益集团的激烈角逐之中。司空化受皇帝亲自指派执行绝密任务,任何军队和地方官员见到司空化出示的密令,都必须无条件予以配合,只有杨庭贞敢对皇帝的“手令”置若罔闻,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乃是成例,侯、王集团对他恨得牙根痒痒,兵柄付诸他手,谁也不能拿他奈何。杨庭贞的直接上司苏定方与褒公尉迟恭、鄂公秦叔宝、卫公李靖、宰相魏征等人私交颇深,侯、王集团虽有太宗眷宠、东宫太子承乾为靠山,国舅长孙无忌为屏藩,纵视他为“异己”,也到底还不敢做得过分露骨。更何况,苏定方一直为皇帝引为心腹,肃州大营军政大权多年来由他一人自专,便可见皇帝对他的器重与信任。

    既然杨庭贞从一开始就不配合“七面佛”,那么就不用指望能从他手里得到关于司空化在上谷活动的任何蛛丝马迹了。纳兰这样想着,只好站起身来拱手道:“子义兄既不肯帮小弟这个忙,那我只好自己去找线索了。告辞。”

    杨庭贞当然知道纳兰的性格,急忙拉住他道:“你不远千里而来,总得在我这里吃顿便饭,容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纳兰道:“公务在身,不敢稍怠。子义兄若回京师,别忘到小弟寒舍来喝杯粗茶。”杨庭贞面色微微一变:“兄弟当真不给哥哥这个面子?”

    纳兰道:“邢公的令牌小弟拿了来也不管用,那就谈不上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他对杨庭贞罔顾朝廷公事自行“站队”的做法满是腹议,当下强抑怒火,缓和了下语气,道:“小弟还是那句话。杨大哥若是回了京师,莫忘到小弟家里来喝杯茶,告辞。”他拉上风帽,勉强笑了一笑道:“我和子义兄弟一样,公私分明。子义兄在小弟心目中是大哥,不是杨大帅,这就够了。”

    杨庭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呆住,站在火炉边半晌也没说出来一句话,目送纳兰的身影走出温暖如春的中军大帐,消失在茫茫的雪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