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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冀中报道

    二辉回来第二天,韩老海夫妇便带着他到县城买上学用的行李包、饭盆、脸盆、牙刷香皂等生活用品。被褥不用买,这边农村家家都种棉花,被褥都是家里做。

    母亲李翠花心灵手巧,除了被褥,家里人平时穿的衣服、千层底布鞋也都是她自己亲手做。家里有一台老式缝纫机,便是她的“工作机床”。李翠花用这台缝纫机支撑了老韩家“家用纺织品”的半壁江山。直到孩子们都长大后,这台缝纫机的主要功能才从“生产”转成“维修”,李翠花也不再给孩子们做衣服,只是用这台机器缝补一些东西。

    韩二辉特意挑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饭缸。三年的初中生活,他和同学们总结了一个规律:饭缸越大,盛饭师傅给的就越多。

    快到中午的时候,韩老海给二辉买了一瓶汽水。在市场上逛了半上午,老海觉得孩子也应该渴了,但二辉一直没说。韩二辉以前跟同学们在市场上“放风”的时候,也会买汽水和冰棍,一边走一边喝汽水或者吃冰棍,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很奢侈很享受的过程。

    今天二辉确实也渴了,但他一直忍着。不仅是因为在省城这几天的变化,其实在二辉心中一直有一个心结。初二那年,学校说让家长给每个孩子买一条毛巾被,省得夏天太热。返校前二辉跟母亲就是来这个集贸市场,问了好几家才选中一条各方面都合适的,当然主要是价格合格。那次二辉口渴,母亲李翠花便跟市场上商服的经营者说想进屋接口水喝。在农村人朴素的认知里,就是喝一口水而已;在农村别说喝口水,就是吃一顿饭也是稀松平常的事。第一家拒绝说水龙头坏了;第二家倒是没有拒绝,不过眼神和语气中也是充满了各种鄙夷。自来水啊,那些人平时都可以随意挥霍,拿来商铺前边洒在路上都好不吝啬,美名其曰为净街。但是在面对这对讨水喝的农村母子时,表现的却是那样自私!

    为什么不买瓶装水呢?韩二辉当时应该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在李翠花看来,一瓶都要一块钱,还不如领孩子去吃一碗饸烙面呢,还能喝汤。用一块钱买水,那是她不能接受一种浪费性消费。当天二辉心里暗许,自己如果将来能从商,不管经营什么,都要在显眼的位置摆放免费的饮用水,顾客也好,路人也罢,都免费喝!那次的讨水事件,二辉心里并没有责怪自己母亲,只是让他正值青春期敏感的尊严受到一丝伤害,成为他的一个心结。

    今天的购物很顺利,东西不多,市场人也不多。毕竟是夏天,没有必须要采购的,人们还是不会选择到市场闲逛的。购物结束,韩老海夫妇领二辉在市场门口附近的一个饸烙摊一人点了一大碗荞麦饸烙。在这两口子的认知里,在县城吃一顿饸烙面,是结束集贸市场采购后的一项很奢侈的消费行为。他们一般会选择饿着肚子回家,自己做饭吃;除非市场购物时间太长。炒饼炒面一般都是在有固定店面的饭店里才有,他们习惯选在地摊吃,而地摊的最主流主食就是饸烙。

    饸烙,这是在华北中部地区比较流行的一种不同于面条的面食。传统的做法是用一种木头做的“床子”,架在锅台上,把和好的面(经常饸饹用的是荞面)塞入饸饹床子带眼儿的空腔里,然后在饸饹床子的木柄上使劲压,将饸饹直接压入烧沸的锅内,等水烧滚了,一边用筷子搅,一边加入冷水,滚过两次,就可以捞出来,放上事先烫好的豆芽,舀上一些面汤,浇上卤子,就可以吃了。这种吃法在周边几个县市比价流行,也是当地婚丧等大型集会是的常用主食。

    韩二辉看来,这顿饸烙是他有记忆以来吃得最舒心的一次。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每次跟父母到集贸市场买完衣服吃饭时,韩老海和李翠花都说自己不饿,而是在立辉弟兄俩吃饱之后他们再喝碗底剩余的汤汁。说来也怪,那么一大碗饸烙面,这哥俩都能吃得几乎一干二净。每次想到这些事,韩二辉都十分自责,自己小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就只知道自己捧着碗可劲吃!

    父母口中的不饿,其实就是为了给家里省钱啊。

    县城购物回来第二天,韩老海就带着自己的专用行囊跟村里几个同乡踏上村里那辆通往省城的客车。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套被褥两套换洗衣服加上二辉初中用的饭缸,塞到一个装化肥用的丝袋子里,就成了他这几个月打工的全部家用。

    这是韩老海近一个月第二次到省城,他并没有告诉大儿子立辉,也没有必要去给儿子添麻烦。这五六个人去了,饭钱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他可舍不得让儿子白花冤枉钱。这次打工的地点在省城的东部,接近藁城地段。有个开发商投资一个楼盘,因为工期要求比较急,便找人在附近县市农村地区招了一批临时务工人员。韩老海他们就是这一批中的一小部分。他们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体力搬运,搬运水泥、脚手架等。因为工地有现场水泥搅拌,所以喝水比较方便——水管子拿来喝就是了。

    父亲进城务工的第二个星期星期一,是冀州中学报道的日子。这期间李翠花早早就把二辉上学用的衣服、被褥准备好,也是用装化肥的丝袋子捆扎好。与韩老海不同的是,二辉的行李多了一个那天在市场上买的手提行李包。除了年龄和衣着,这也是区别上学和务工的一个明显标志。

    这期间,韩二辉又去沙河转了一圈,洪水的势头早就退去,上游的王快水库泄洪闸门也安全闭闸。河道的水流收缩到刚没过人大腿的深度。二辉领堂弟在主河道边上的水岔子里捉了小半天的鱼,都是些小鱼苗。说来也怪,二辉哥俩在沙河边长大,捉了好几年的鱼,但是从来没吃过,很多时候都是当天返程的时候就全都放生回沙河。

    他们享受的是那个过程,一个充满童趣的过程。

    开学这天,李翠花原本打算让二辉自己跟刘金辉和他父亲一起去报道,出发前又临时改变主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第一次去三百里地以外的地方读书,当母亲的怎么能舍得呢。李翠花很少出远门,那时候由于交通条件的限制,农村人的生活足迹大多就是自己生活村子方圆二十里以内,以自行车匀速行驶来计算,大概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内。

    韩二辉自认为自己已经在省会城市体验了半个来月的生活,上学报道这点小事还是很轻松的,北桥客运站他都走过两次了!

    村里通往省城的客车,今天的主要话题也很明确,一路上乘客谈论的话题基本就是这两个冀中的高材生。满车的夸赞,让两个刚刚结束初中生活的半大小子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表情来展现自己的骄傲和谦虚。不过这倒让这两家家长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这个年龄的人,比的就是子女的成绩。

    这趟客车的终点是北桥,下车后一打听才知道要想去省城东部地区的话得到东桥上车。东桥客运站在哪,怎么前往,对二辉来说都如同天文难题。二辉猛然间发现自己原先的那种自信真的就像井底之蛙,无知的狂妄。

    一行人辗转到东桥客运站。韩二辉认为,如果北桥客运站算是半现代的话,这个东桥则跟现代没有任何关系了——这里连售票窗口和候车室都没有,所有的车辆都集中停放在一个大的停车场里。他们几个人在数十辆客车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一趟终点是衡水、路过辛市的车。司机听说有两个要到冀中报道的孩子,便爽口答应给他们停到辛市城北车站。录取通知书上说那里也有学校安排的接站人员。

    这个车站的厕所很是简陋,由于没有下水管道,厕所的便池仍然采用那种传统的深坑。奇葩的是男厕所里有几个大的塑料桶,用来接尿!这件事情韩二辉在十几年后都没想明白,可能是附近有经营农业养殖的需要肥料。

    这个厕所的存在,让韩二辉给东桥车站有了个自认为很清晰的定位——前现代车站,这里分明就只是一个停车场啊。

    原本九点发车,由于没坐满,司机开车后又在车站里边晃悠了半个小时,满员后才一脸得意地开出停车场。这里有明确的的规定,到点汽车必须发动,得给后边的车让出停车位置。所有车主都严格遵守规定,也省得彼此产生纠纷。但是规定中没有说必须驶出停车场,平时也有因拥堵半天都走不出去的情况。所以个别司机就抓住这个漏洞,到规定时间后便开车在场内转上几圈,争取多拉到几个客人。今天的这个司机因为二辉他们四个人,要少挣不少钱,再不多拽上几个人,心里会更不平衡。

    即使这样,他也心甘情愿让二辉他们上车。冀中,在当地就是这么一个傲然的存在。

    省城到辛市直线距离约80公里,相比新唐远了一倍。走高速的话全程一个小时就能到,由于沿途经过藁城、晋州,会有上下车的乘客,大多数客车的线路都是选择国道。加上出城时间、沿途停车,途中不堵车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的路途,韩二辉的心情就像被鲁提辖打倒在地的镇关西,各种颜色各种味道,有期待的兴奋、漫长车程的烦躁和莫名的失落。期待的是能马上进入周边十几个县市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冀中,失落的是即将踏入一个新的环境,而且是“高手如林”。韩二辉虽然从万千的考生中杀出一条血路考进冀中,但是成绩也仅高出录取线两分。有句话叫“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活会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他不得而知。母亲李翠花一路上的话总结下来就两个意思,一是去了继续好好学,考个好大学;二是离家这么远,照顾好自己。

    几个人一路上都瞪大眼睛谁也没睡觉,听说这种中短途的客车上经常会出现扒手。

    客车到达辛市城北车站的时候,将近十一点半点。一上午的坐车倒车,几个人也都饥肠辘辘。原以为下车就会有到冀中的接站车,没想到车站只有两个参与接站的高二学生。由于大多数人会在火车站和客运总站下车,城北这边上午只安排了两趟接站车,而且是十一点刚走,下一趟不定几点能到!

    两家人换班在车站看行李,另一家便在附近的一个面馆简单吃一顿午饭。二辉跟母亲吃饭回来,车站多了一个女生,只不过这个女同学自己一个人带着两大包行李,没有家长送站。韩二辉初中时还是很单纯,并没有什么异性交往的念头。可能是在立辉饭店的半个月看多了青年男女的搂搂抱抱,也可能是这个女生对二辉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韩二辉忍不住多看了那个女孩几眼。

    也可能是农村孩子刚刚长大还不会打扮的缘故,二辉觉得这个女生并不算漂亮,或者说只是不丑。肤色偏黑,梳两个羊角辫。看样子个头不算高,应该不到一米六的样子。只不过她一直坐在那,二辉只能猜测她的身高。能吸引二辉多看几眼的就是她的眼睛,透露着一股坚毅。“她的性格一定像男孩子!”二辉自己心里猜测。

    韩二辉最后一次看向那个女生的时候,那个女孩也向他这边看过来,吓得二辉赶紧转过头,装作在看南边来没来车。

    “这车怎么还不来!?”韩二辉用抱怨掩盖自己的紧张。

    “大娘,你们是不是到冀中报道的?”那个女生问二辉的母亲。

    “是啊,姑娘,你也是吗?”李翠花很惊讶这个女孩突然跟自己打招呼。

    “我也是,您能帮我看一下行李吗?我想去吃一口饭,我看你们刚从那边面馆过来,他家咋样啊?”这个女生说话多少有点东北味。

    “行,你去吧,他家挺干净。二辉你把这个同学的行李搬咱们这边帮看着点。”李翠花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胆子大敢说话。其实刚才自己儿子来回往这个女孩那边看,她早就发现了。韩二辉吓得扭头的时候,她都差点笑出声来。

    那个女生吃饭回来时,发现韩二辉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跟前,很小心的看护着,大方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你怎么自己来了呢?”韩二辉还是很敢说话的,只是在女生面前不习惯主动。因为刚才这个女同学先跟他说的谢谢,他便很自然跟对方聊起来。

    “家里大人没时间我就自己来了,通知说这边有接站的,我大爷把我送上车我就自己来了。”

    “大爷?”韩二辉对大爷这个称呼很不理解。

    “啊?大爷就是伯父的意思,我们那边管伯父叫做大爷。”

    两个青年学生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几分钟,韩二辉才知道这个女生叫刘秀兰,家住东北;不过她奶奶家在辛市东边的德州。

    “你怎么跑这么远上学呢?”韩二辉现在觉得自己离家好近,不像这个刘秀兰,竟然跑到一个离家三千里地的地方读高中!

    “我大爷说这个学校教学质量好,让我在这边参加的中考。”刘秀兰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欲言又止的不好意思,二辉以为她是离家远想家了,便把刘金辉喊过来,年轻人在一起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十二点半的时候,还没有接站车过来。韩二辉很担心母亲他们不能正常回家,那时候村里的交通还不是很方便,但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心浮气躁,在女生面前,男孩子还是要保持一些稳重的。

    这时一辆通往辛市城区的公交车路过,看这边几个人等的比较焦躁,便提议让他们每人多掏一块钱直接把他们送到冀中门口。

    “怎么还多花一块呢?”刘金辉的父亲问那个司机。

    “你们冀中不在城区,在城南边的一个村子里。那一段你们就当给我个油钱,要不你们还不定等多长时间呢。”其实这个司机也是担心自己从城北站到城区拉不着人白跑一趟。

    这几个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上车的时候韩二辉主动帮刘秀兰拿了一件较大的行李。

    正像公交车司机说的那样,冀州中学在辛市城南五公里一个叫护甲村边上。护甲村名字由来颇具传奇色彩,相传汉光武帝刘秀跟王莽的军队在此相遇,发生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因为当地居民帮助刘秀的队伍打败敌军,护驾有功,便被赐名护驾村。时间久了,人们叫来叫去便叫成了护甲村。

    冀州中学就在这个村子旁边,紧挨着村北头。学校的老校址原是当地一个地主家大院。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晋察冀根据地政府为培养革命人才,决定成立“晋察冀边区第六中学”,便选中了这个废弃的地主大院。建国后学校改名为冀州中学,经几代人的努力奋斗,这个学校声名鹊起,高考升学率一度升至全省最高,在1960年的时候更是以高考升学率100%的骄人成绩受到省委省政府的表彰奖励,随后又被确定为全省重点高中。1978年冀州中学恢复招生,被教育部定为全国重点中学。“摸摸冀中的砖,死了也不冤”,这句话就是人们对冀州中学最大的认可。

    公交车穿过比新唐县城繁华不少的辛市城区,随即进入一条坑洼较多的柏油公路,两边前后有几家化工厂。车轮带起的灰尘,颜色都比其他地方的颜色深很多,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工业革命时期的厂区。

    “这边有一家同类产品中全亚洲最大的化工厂,厉害吧!”司机此时兼职半个导游。

    车上的几个人一阵奉承,没想到司机话锋突转:“污染太严重了,其他地方都不要,弄的这边空气恶臭,蚊子都比其他地方的毒!”

    原来是这样,车上的人又唏嘘不止。

    “前边拐个弯就是你们学校了,我的车进不了大门。今天送学生报道的车多,我尽量给你们开到门口。”这个司机也真算是一个热心肠。

    随着汽车转弯,韩二辉也看到了那个自己经过三年努力才争取到一张入门券的冀中校门。

    校门很普通,四个砖瓦立柱顶上一个水泥浇筑的门拱,两边是人行小门,中间大门足有六米宽,可以通过各种车辆。这个大门跟二辉他们小学校门差不多!

    门很普通,上边悬挂的匾额也没有过多的奢华,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普通的木板染成黑色。匾额上雕刻四个鎏金大字“冀州中学”,字体很像宋徽宗的瘦金体,虽然消瘦,但也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苍劲之力。

    “冀州中学!”

    几个人下车后,便大包小裹地走向二辉心中的圣地,他一路都在帮刘秀兰拿着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