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从程老大那里出来，叶欢顾不上擦去额头的冷汗，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许总。叶欢知道，许总的小作坊每天产量只有几套，连轴转也只能做出十几套，一个星期完成三千套简直是天方夜谭。程老大看起来是给了他们一条路，实际上却是一条死路。
许总听后却欣喜不已，他说能得到程老大点头，不愁在岑县立不住脚，一周三千套，没问题。
原来，许总还打着另外的算盘。许总也知道，要想一周内生产出三千套刀头，仅靠刀头厂原来的产能肯定来不及，为了满足要求，只有通过外协加工一条路。既然要外协加工，张姐就必须提供原料配方。而外面那些刀头厂，平时都跟许总称兄道弟，只有靠许总才能搞定，只要张姐一点头，他就可以顺利成章要张姐提供配方。
许总给易晓宇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去外协厂组织生产，在保密的同时，把配方弄到手。只要配方到手，他就可以彻底摆脱他老婆了。至于能不能完成三千套，程老大会不会对原来的刀头厂下手，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罗宏等人听到许总这个计划后，面面相觑。好好的夫妻，为了钱竟然闹到如此勾心斗角，当真让人唏嘘。不过那些都是许总的家务事，罗宏和叶欢、易晓宇，好歹也都算是许总的人，唏嘘归唏嘘，还是只好按许总的要求去办。
许总这边对易晓宇面授机宜，那边开始紧锣密鼓联系原料购买。制作刀头需要大量的金刚砂，恰好这段时间金刚砂供货紧张，很多批发点都没有货。许总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找了多少朋友，才联系上河南新郑的一家金刚砂厂，抢着预定了一吨金刚砂，并命令叶欢和罗宏马上赶去河南。
罗宏这边刚从财务开出支票，叶欢那边已经开着那辆改装面包车在门口等着。因为去往河南的高速尚未全线贯通，从广西开车到河南单程就需要大约20个小时。为了节约时间，他们买了一箱方便面、一箱矿泉水，又带了一条烟就上路了。除了加油的时候停车，上厕所，吃泡面，他们从白天开到晚上，又从晚上开到白天，紧赶慢赶只用了16个小时，终于赶到那家金刚砂厂。
因为罗宏不会开车，叶欢连着开了十几个小时车，已是疲惫至极。他让罗宏去领料，自己倒在车厢上就睡着了。
罗宏带着支票来到销售科，开出库单，到财务缴款，开放行条，又到仓库领货。程序虽然繁杂，但因为货物已经提前预定好，也还算顺利。罗宏点完货，打开车门，就见叶欢正躺在车厢硬邦邦的地板上，随手找了条编织袋对折垫在头下，就这样兀自酣睡不醒，可想而知疲累到什么程度。
罗宏实在不忍心叫醒他，正打算也找个地方眯一会。谁知车门一开，叶欢马上睁开眼睛，就好像刚刚只是眨了一下眼。
叶欢眼睛睁了一会儿，才缓缓坐起身，摸出一根烟点上，烟雾一缕缕飘起来，意识一缕缕回到他身上。
“搞好了？”叶欢开口，嘶哑的声音。
罗宏点头，“装车就走。”
“你装吧，我去尿尿。”叶欢跳下车，摇摇晃晃地走到远处的墙角撒尿。
又抽了一支烟，再坐回司机位置，叶欢就完全恢复如初、仓库工人已经把货物装上了车，他油门一踩就朝回赶。按照许总此前的计划，只要这批原料能如期送到，在一周内弄出三千套刀头来应该没问题。想到这次任务即将顺利完成，他俩来时提心吊胆的心情松弛了一半，忍不住打开收音机哼起小曲来。
很快，沉暮的夜色再次将他们笼罩。当看到“您已进入广西”的标志牌时，叶欢才长出一口气，将后背重重地抵在椅背上，转动着早已僵硬的脖子。
“妈的，真比老子当年抗洪还辛苦。”叶欢的嗓音因为大量抽烟变得沙哑干涩。
借着荧光屏微弱的光，罗宏能清楚看到叶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有些惭愧地说，“回去我一定学开车，下次就可以和你换着开了。”
“简单，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一学就会。要不你现在就来试试。”
“我可没你那么大胆子。下次吧，下次让小易也学，我们一起出来。哎，你猜小易现在在哪儿？”
“他？他肯定在炉子旁边守着，唉，他的活儿也不比我们轻松。”
“对噢，这批料回去他估计又要连着加好几天班。”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反正回去要大睡三天。对了，还要找人给你治治……”
“滚……”罗宏捶了他一下。
“嘘！”叶欢突然像弹簧一样坐直，两眼死盯着前方。
罗宏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的车进入广西驶入山路，就被灰白色的薄雾笼罩。这辆五菱车天天当货车使，大灯早就被摧残的只剩一边能亮，就连这聊胜于无的枯黄的光，射出不远也被雾霾吞噬。借着那残光，只能看到路的左边是山，右边是农田，路的尽头隐约透出亮光，似乎前面是个普通的村子。
“啥？”罗宏看不出所以然。
“可能是拦路抢劫的。”
“啊？！不会吧？”罗宏的惊讶远大于恐慌。拦路打劫？罗宏还是在《水浒》里看到过这个词，脑海中出现一个人蒙着一只眼拿着一把刀，大喊此路是我开的形象来。那些都是冷兵器时代的事儿吧，这怎么可能？可叶欢那一脸严峻的神色，不像是在吓罗宏。
“此前听老许说过，有一次他在这条路上开车，好好的突然从路边扔出一条死狗，他躲不及就撞了上去。他刚把车停下，结果还没下车呢，一群人就围了上来，硬说是他压死的。赔钱都不行，最后把他身上、车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拿走了。操，别他妈让咱们赶上。”
罗宏下意识回头看看，“要不调头吧？”
叶欢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没用，只有这一条路。”
说完，叶欢啪地关掉车前灯，他们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车子犹如孤舟穿行在冥河中。如有实体的夜雾中，影影倬倬透出鬼火一样的光亮。
“看见那亮光了吗，那是手电筒。他们在等车过来，然后突然照你眼睛，你下意识就会停车。”叶欢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他们怎么知道会有车过来？”
“一定是路口有人，提前打电话通知。”
罗宏的后背透出一股凉意。“那怎么办，你身上带钱了吗？”
叶欢看了罗宏一眼，一言不发。他不说罗宏也知道，带没带钱都一样，车上的东西，决不能丢。
黑夜缩短了物理的距离，几句话的功夫，罗宏已可以看见一群人站在路边，赤着上身，手里拿着棍棒、铁耙等农具，手上的电筒晃来晃去。这些，是当地的农民吧？
远远的，罗宏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横在路上，上面还有枝杈，那是一段木头！是路障！
“怎么办？”罗宏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问。
叶欢双手扶紧方向盘，牙关咬得咯吱响。“冲！”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把车推上空挡，借着车辆的惯性，滑翔一样悄无声息向前。
近了，已经能看到那段树干足有两米长，水桶口那么粗，不偏不倚地横放在路面当中，几个壮汉站在马路边，蜘蛛般守候着即将到来的猎物。
黑夜中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怎么还没来……”
……急什么，马上就到……”
“……赶紧办完了回去困觉……”
突然，一束手电光打过来，对方终于发现了叶欢他们，立刻发出警告声。
“停车！”
所有的手电筒几乎同时照过来，犹如一道光墙砸向他们。罗宏的双眼下意识闭了起来，双手不自觉拽紧安全带。
“操！”罗宏只听见叶欢大吼一声，接着“啪”打开大灯，“吱吱”猛打方向盘，“轰……”的油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罗宏再睁开眼时，车已经像失控了一样疯狂向路边的人群冲去。
车灯照耀下，那些人已是近在咫尺，罗宏能够清晰看到他们脸上错愕的表情，下一秒，那些人便像蚱蜢一样向四散逃开。
叶欢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像车灯一样瞪着前方，他们的五菱车车身剧烈抖动着，从断木旁那几乎不可能通过的狭窄的土路肩上挤了过去，轮胎发出可怕的咔嗒声，带起碎石子弹般飞溅。
夜幕中传来迟到的吆喝声、叫骂声。
“拦住他们，妈的……”
“……拿家伙……”
“哐当！”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后车门上，“喀啦！”车后玻璃被砸了一个大洞。罗宏扭头一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车厢里哐哐跳着。
叶欢闪电般换着挡，脚下油门踩到了底，在颠簸的马路上狂奔，五菱车那独眼的光柱剧烈抖动着，像随时会掉下来。叶欢脸上淌着汗，手臂微微颤抖着，但眼中的坚绝却丝毫未变。
不知道开出多远，那些人在后视镜里已经完全看不见踪影，罗宏才缓缓看了看叶欢，叶欢也看了看他，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魂未定。罗宏刚准备说点什么缓解下情绪，却见远方又突然出现两个光点，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鲜艳的红色，显得分外诡异。
难道还有埋伏？罗宏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可这时进退两难，只有一口气冲过去。叶欢的油门丝毫未减，转眼间，他们就冲到近前。那一对红色光点连带着灰色的身影咻一声跳开，居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野兔，那一对光点原来是它那对红眼睛的反光。
“妈的，吓老子一跳。”叶欢松开攥得青疼的手，看向身后，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田地中。
“奇怪，我们小时候上学路上怎么没见过眼睛发光的兔子？”
叶欢也在后视镜里找那只夜不归宿的兔子，伸手去摸烟盒。“那就是车灯的反光。喂，等会儿再要有一只，咱们就去逮一个好吧。这两天光吃方便面，现在还真有点馋了。”叶欢摸出一根烟叼着嘴上，又在找打火机。
罗宏顺手递给他，“追个屁，赶紧回吧。不过我觉得速度可以慢下……”
罗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嘟……”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打断。罗宏扭过头，一道炽烈灯光直射过来，他眼前瞬间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一辆大货车的车头仿佛凭空闪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发卡弯，那辆大货车从山上下来，一定以为晚上没什么车，所以司机并没有减速，也没有提前鸣笛。直到转过弯看到他们的灯光时，才猛然惊醒，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罗宏下意识举起双臂，徒劳地阻挡着，那一瞬间，罗宏想的不是家人，不是霞，不是叶欢、小易，而是车厢里那些金刚砂，奇怪。
“啊！”
是他发出的声音吗？
不是他的声音。
罗宏睁开眼睛，见叶欢铁青着脸，正死死扳着方向盘。罗宏这边的车门已经完全贴在路边护栏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绽放出炫目的火花，车门上的玻璃在挤压下咔嚓全部碎裂。另一边，大货车几乎擦着车门呼啸而过，后视镜一声不吭就离他们远去，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看到大货车上的司机脸色惨白，正手忙脚乱地打着方向。
电光火石间，他们已在生死间走了一个来回。
车子开到路边一处平地，叶欢踩下刹车，熄了火。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脸色肌肉不断抖动着。许久，他才拿起烟推开门，可刚下车，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好半天，叶欢才回过神来，他从烟盒里掏出烟，哆哆嗦嗦地点上。烟头发出刺啦的燃烧声，暗红的微光下，他的脸色只有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
“妈的，老子想回厂了。”叶欢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蹭了下眼角，迸出这么一句话。
罗宏也哆哆嗦嗦从侧门下车，紧挨着叶欢，坐在地上。“嗯。我也想回去。”
“唉，要是我们厂还在，咱们哪用受这个罪。”
“是啊，不过就算我们厂还在，你也不会进厂当工人。”
叶欢狠狠吸了口烟，“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们厂回复原来的荣光，你等着瞧吧。”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到时候一定请你当财务科长，让小易当厂长。”
“你呢？”
“我，我就当我的保卫科长好了，你们赚了钱，分给我一份。”
“呵呵，你应该当董事长。”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憧憬着似乎很快就会实现的未来，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也减缓许多。
“对了，你觉得许总那个姨妹子怎么样，要不我给你们撮合撮合？”叶欢的思路又跳到了女人。
“看不中。”
“你还看不中？真的，要不是小薇那个笨丫头在前，许总就介绍给我了。”
“我估计许总介绍给你也是希望你去搞那个配方。你介绍给小易好了。”
叶欢摇摇头，“你没看出来吗，那个货还在因为娜娜的事儿伤心。唉，其实我一早就觉得他俩不太可能。”
“怎么了？”
“娜娜从小就比我们讲究，有点爱俏。你别看娜娜家跟我们一样都是工人，却不见得瞧得上工人，更不要提小易还是半边户。”原来欢哥一早就看得通透。
“那你还去撮合他们。”
“还不是因为小易太内向，啥都不敢说。不过娜娜那时也确实有困难，就想着能帮就帮，她要和小易在一块，也是她的福分。还以为娜娜会因此改变对小易的看法，谁知道会这样……”他忽然扭头看我，“唉呀，我怎么突然发现你们俩都是情痴，谈个女朋友搞得要死要活的。”
“你不也是一样。”
叶欢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唉，为啥现在谈个朋友、上个班，不管干个什么都这么累啊。”
“喂，都这个点了，要不就不开了，明天早点走？太他妈吓人了。”
叶欢点点头，他委实开不动了。
许总听后却欣喜不已，他说能得到程老大点头，不愁在岑县立不住脚，一周三千套，没问题。
原来，许总还打着另外的算盘。许总也知道，要想一周内生产出三千套刀头，仅靠刀头厂原来的产能肯定来不及，为了满足要求，只有通过外协加工一条路。既然要外协加工，张姐就必须提供原料配方。而外面那些刀头厂，平时都跟许总称兄道弟，只有靠许总才能搞定，只要张姐一点头，他就可以顺利成章要张姐提供配方。
许总给易晓宇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去外协厂组织生产，在保密的同时，把配方弄到手。只要配方到手，他就可以彻底摆脱他老婆了。至于能不能完成三千套，程老大会不会对原来的刀头厂下手，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罗宏等人听到许总这个计划后，面面相觑。好好的夫妻，为了钱竟然闹到如此勾心斗角，当真让人唏嘘。不过那些都是许总的家务事，罗宏和叶欢、易晓宇，好歹也都算是许总的人，唏嘘归唏嘘，还是只好按许总的要求去办。
许总这边对易晓宇面授机宜，那边开始紧锣密鼓联系原料购买。制作刀头需要大量的金刚砂，恰好这段时间金刚砂供货紧张，很多批发点都没有货。许总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找了多少朋友，才联系上河南新郑的一家金刚砂厂，抢着预定了一吨金刚砂，并命令叶欢和罗宏马上赶去河南。
罗宏这边刚从财务开出支票，叶欢那边已经开着那辆改装面包车在门口等着。因为去往河南的高速尚未全线贯通，从广西开车到河南单程就需要大约20个小时。为了节约时间，他们买了一箱方便面、一箱矿泉水，又带了一条烟就上路了。除了加油的时候停车，上厕所，吃泡面，他们从白天开到晚上，又从晚上开到白天，紧赶慢赶只用了16个小时，终于赶到那家金刚砂厂。
因为罗宏不会开车，叶欢连着开了十几个小时车，已是疲惫至极。他让罗宏去领料，自己倒在车厢上就睡着了。
罗宏带着支票来到销售科，开出库单，到财务缴款，开放行条，又到仓库领货。程序虽然繁杂，但因为货物已经提前预定好，也还算顺利。罗宏点完货，打开车门，就见叶欢正躺在车厢硬邦邦的地板上，随手找了条编织袋对折垫在头下，就这样兀自酣睡不醒，可想而知疲累到什么程度。
罗宏实在不忍心叫醒他，正打算也找个地方眯一会。谁知车门一开，叶欢马上睁开眼睛，就好像刚刚只是眨了一下眼。
叶欢眼睛睁了一会儿，才缓缓坐起身，摸出一根烟点上，烟雾一缕缕飘起来，意识一缕缕回到他身上。
“搞好了？”叶欢开口，嘶哑的声音。
罗宏点头，“装车就走。”
“你装吧，我去尿尿。”叶欢跳下车，摇摇晃晃地走到远处的墙角撒尿。
又抽了一支烟，再坐回司机位置，叶欢就完全恢复如初、仓库工人已经把货物装上了车，他油门一踩就朝回赶。按照许总此前的计划，只要这批原料能如期送到，在一周内弄出三千套刀头来应该没问题。想到这次任务即将顺利完成，他俩来时提心吊胆的心情松弛了一半，忍不住打开收音机哼起小曲来。
很快，沉暮的夜色再次将他们笼罩。当看到“您已进入广西”的标志牌时，叶欢才长出一口气，将后背重重地抵在椅背上，转动着早已僵硬的脖子。
“妈的，真比老子当年抗洪还辛苦。”叶欢的嗓音因为大量抽烟变得沙哑干涩。
借着荧光屏微弱的光，罗宏能清楚看到叶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有些惭愧地说，“回去我一定学开车，下次就可以和你换着开了。”
“简单，你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一学就会。要不你现在就来试试。”
“我可没你那么大胆子。下次吧，下次让小易也学，我们一起出来。哎，你猜小易现在在哪儿？”
“他？他肯定在炉子旁边守着，唉，他的活儿也不比我们轻松。”
“对噢，这批料回去他估计又要连着加好几天班。”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反正回去要大睡三天。对了，还要找人给你治治……”
“滚……”罗宏捶了他一下。
“嘘！”叶欢突然像弹簧一样坐直，两眼死盯着前方。
罗宏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的车进入广西驶入山路，就被灰白色的薄雾笼罩。这辆五菱车天天当货车使，大灯早就被摧残的只剩一边能亮，就连这聊胜于无的枯黄的光，射出不远也被雾霾吞噬。借着那残光，只能看到路的左边是山，右边是农田，路的尽头隐约透出亮光，似乎前面是个普通的村子。
“啥？”罗宏看不出所以然。
“可能是拦路抢劫的。”
“啊？！不会吧？”罗宏的惊讶远大于恐慌。拦路打劫？罗宏还是在《水浒》里看到过这个词，脑海中出现一个人蒙着一只眼拿着一把刀，大喊此路是我开的形象来。那些都是冷兵器时代的事儿吧，这怎么可能？可叶欢那一脸严峻的神色，不像是在吓罗宏。
“此前听老许说过，有一次他在这条路上开车，好好的突然从路边扔出一条死狗，他躲不及就撞了上去。他刚把车停下，结果还没下车呢，一群人就围了上来，硬说是他压死的。赔钱都不行，最后把他身上、车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拿走了。操，别他妈让咱们赶上。”
罗宏下意识回头看看，“要不调头吧？”
叶欢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没用，只有这一条路。”
说完，叶欢啪地关掉车前灯，他们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车子犹如孤舟穿行在冥河中。如有实体的夜雾中，影影倬倬透出鬼火一样的光亮。
“看见那亮光了吗，那是手电筒。他们在等车过来，然后突然照你眼睛，你下意识就会停车。”叶欢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他们怎么知道会有车过来？”
“一定是路口有人，提前打电话通知。”
罗宏的后背透出一股凉意。“那怎么办，你身上带钱了吗？”
叶欢看了罗宏一眼，一言不发。他不说罗宏也知道，带没带钱都一样，车上的东西，决不能丢。
黑夜缩短了物理的距离，几句话的功夫，罗宏已可以看见一群人站在路边，赤着上身，手里拿着棍棒、铁耙等农具，手上的电筒晃来晃去。这些，是当地的农民吧？
远远的，罗宏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横在路上，上面还有枝杈，那是一段木头！是路障！
“怎么办？”罗宏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问。
叶欢双手扶紧方向盘，牙关咬得咯吱响。“冲！”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把车推上空挡，借着车辆的惯性，滑翔一样悄无声息向前。
近了，已经能看到那段树干足有两米长，水桶口那么粗，不偏不倚地横放在路面当中，几个壮汉站在马路边，蜘蛛般守候着即将到来的猎物。
黑夜中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怎么还没来……”
……急什么，马上就到……”
“……赶紧办完了回去困觉……”
突然，一束手电光打过来，对方终于发现了叶欢他们，立刻发出警告声。
“停车！”
所有的手电筒几乎同时照过来，犹如一道光墙砸向他们。罗宏的双眼下意识闭了起来，双手不自觉拽紧安全带。
“操！”罗宏只听见叶欢大吼一声，接着“啪”打开大灯，“吱吱”猛打方向盘，“轰……”的油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罗宏再睁开眼时，车已经像失控了一样疯狂向路边的人群冲去。
车灯照耀下，那些人已是近在咫尺，罗宏能够清晰看到他们脸上错愕的表情，下一秒，那些人便像蚱蜢一样向四散逃开。
叶欢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像车灯一样瞪着前方，他们的五菱车车身剧烈抖动着，从断木旁那几乎不可能通过的狭窄的土路肩上挤了过去，轮胎发出可怕的咔嗒声，带起碎石子弹般飞溅。
夜幕中传来迟到的吆喝声、叫骂声。
“拦住他们，妈的……”
“……拿家伙……”
“哐当！”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在后车门上，“喀啦！”车后玻璃被砸了一个大洞。罗宏扭头一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车厢里哐哐跳着。
叶欢闪电般换着挡，脚下油门踩到了底，在颠簸的马路上狂奔，五菱车那独眼的光柱剧烈抖动着，像随时会掉下来。叶欢脸上淌着汗，手臂微微颤抖着，但眼中的坚绝却丝毫未变。
不知道开出多远，那些人在后视镜里已经完全看不见踪影，罗宏才缓缓看了看叶欢，叶欢也看了看他，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魂未定。罗宏刚准备说点什么缓解下情绪，却见远方又突然出现两个光点，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鲜艳的红色，显得分外诡异。
难道还有埋伏？罗宏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可这时进退两难，只有一口气冲过去。叶欢的油门丝毫未减，转眼间，他们就冲到近前。那一对红色光点连带着灰色的身影咻一声跳开，居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野兔，那一对光点原来是它那对红眼睛的反光。
“妈的，吓老子一跳。”叶欢松开攥得青疼的手，看向身后，那灰色的身影消失在田地中。
“奇怪，我们小时候上学路上怎么没见过眼睛发光的兔子？”
叶欢也在后视镜里找那只夜不归宿的兔子，伸手去摸烟盒。“那就是车灯的反光。喂，等会儿再要有一只，咱们就去逮一个好吧。这两天光吃方便面，现在还真有点馋了。”叶欢摸出一根烟叼着嘴上，又在找打火机。
罗宏顺手递给他，“追个屁，赶紧回吧。不过我觉得速度可以慢下……”
罗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嘟……”一声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打断。罗宏扭过头，一道炽烈灯光直射过来，他眼前瞬间什么也看不见，紧接着一辆大货车的车头仿佛凭空闪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发卡弯，那辆大货车从山上下来，一定以为晚上没什么车，所以司机并没有减速，也没有提前鸣笛。直到转过弯看到他们的灯光时，才猛然惊醒，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罗宏下意识举起双臂，徒劳地阻挡着，那一瞬间，罗宏想的不是家人，不是霞，不是叶欢、小易，而是车厢里那些金刚砂，奇怪。
“啊！”
是他发出的声音吗？
不是他的声音。
罗宏睁开眼睛，见叶欢铁青着脸，正死死扳着方向盘。罗宏这边的车门已经完全贴在路边护栏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绽放出炫目的火花，车门上的玻璃在挤压下咔嚓全部碎裂。另一边，大货车几乎擦着车门呼啸而过，后视镜一声不吭就离他们远去，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看到大货车上的司机脸色惨白，正手忙脚乱地打着方向。
电光火石间，他们已在生死间走了一个来回。
车子开到路边一处平地，叶欢踩下刹车，熄了火。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脸色肌肉不断抖动着。许久，他才拿起烟推开门，可刚下车，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好半天，叶欢才回过神来，他从烟盒里掏出烟，哆哆嗦嗦地点上。烟头发出刺啦的燃烧声，暗红的微光下，他的脸色只有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
“妈的，老子想回厂了。”叶欢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蹭了下眼角，迸出这么一句话。
罗宏也哆哆嗦嗦从侧门下车，紧挨着叶欢，坐在地上。“嗯。我也想回去。”
“唉，要是我们厂还在，咱们哪用受这个罪。”
“是啊，不过就算我们厂还在，你也不会进厂当工人。”
叶欢狠狠吸了口烟，“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们厂回复原来的荣光，你等着瞧吧。”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到时候一定请你当财务科长，让小易当厂长。”
“你呢？”
“我，我就当我的保卫科长好了，你们赚了钱，分给我一份。”
“呵呵，你应该当董事长。”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憧憬着似乎很快就会实现的未来，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也减缓许多。
“对了，你觉得许总那个姨妹子怎么样，要不我给你们撮合撮合？”叶欢的思路又跳到了女人。
“看不中。”
“你还看不中？真的，要不是小薇那个笨丫头在前，许总就介绍给我了。”
“我估计许总介绍给你也是希望你去搞那个配方。你介绍给小易好了。”
叶欢摇摇头，“你没看出来吗，那个货还在因为娜娜的事儿伤心。唉，其实我一早就觉得他俩不太可能。”
“怎么了？”
“娜娜从小就比我们讲究，有点爱俏。你别看娜娜家跟我们一样都是工人，却不见得瞧得上工人，更不要提小易还是半边户。”原来欢哥一早就看得通透。
“那你还去撮合他们。”
“还不是因为小易太内向，啥都不敢说。不过娜娜那时也确实有困难，就想着能帮就帮，她要和小易在一块，也是她的福分。还以为娜娜会因此改变对小易的看法，谁知道会这样……”他忽然扭头看我，“唉呀，我怎么突然发现你们俩都是情痴，谈个女朋友搞得要死要活的。”
“你不也是一样。”
叶欢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唉，为啥现在谈个朋友、上个班，不管干个什么都这么累啊。”
“喂，都这个点了，要不就不开了，明天早点走？太他妈吓人了。”
叶欢点点头，他委实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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