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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短暂的军训很快结束了,叶欢也把那两颗小虎牙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军训那几天,这戴薇和其他人一样,都包裹在肥大的迷彩服里,帽子一戴,隔远点根本分不出男女来。毒日头下站一天,不管男生女生都是黑乎乎、油腻腻、脏兮兮,一个个都像是从煤灰堆里刨出来似的,个个脸上黑一条灰一条,简直是惨不忍睹。

    可不管叶欢怎么看待他们,当叶欢说出最后一句“解散!”的时候,这帮学生依然围着叶欢,哭得稀里哗啦的,弄得叶欢也使劲揉了几把眼睛。临别时,大家纷纷索要叶欢的联系方式,叶欢百般推辞无效,只得将营区的地址和电话留给了他们。

    叶欢留下联系方式纯粹只是出于礼貌,他压根没想到,一个月以后还真有人到营区来找他了。

    “三班长,你的电话。”传达室的哨兵扯着嗓子喊。

    叶欢正在和一群老兵侃大山,听到有电话,烟头一丢拍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在琢磨,这个点儿打来电话,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一路小跑来到传达室,哨卫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看得他莫名其妙。

    “叶教官?”电话里是一个女声,听起来挺耳熟。

    “对,你哪位?”

    “我是戴薇。”

    戴薇?叶欢一下子想起了那两颗小虎牙。“哦,是你呀。咦,这个点儿你难道不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今天是周六好吧。”

    叶欢这才想起来,一拍脑袋,“哈,是我搞忘了,部队里没有周六的。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钟,“教官你说错了,老鼠啥都吃,它也吃馒头的。”

    叶欢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嘿嘿,这……可能是我那个农村同学骗我,回头我找他算账。”

    戴薇吃吃笑着,“教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骗我的,谢谢你。”

    “呵呵……别客气。”叶欢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丫头忘性真大,自己把她单独留下罚站,气得直流眼泪的事儿看来是完全不记得了。

    “教官……我给你打电话,是不是不合适?”

    “没事儿,就是好多人打电话来,有时候会占线。”叶欢脸不红心不跳。

    “这样啊……”电话那头戴薇似乎有些惆怅。

    “不过你运气好,一打就打通了。喂,你打电话来不会就为了说老鼠吃馒头的事儿吧?电话费可不便宜。”

    电话那头戴薇嘻嘻笑了几声。然后,笑声慢慢消失,电话里一片沉寂。

    “喂,戴薇?喂,还在吗?……这破电话。”叶欢以为电话掉线了,冲着哨卫就骂,“你这什么破电话,老子好不容易接个电话,还没说完就掉了——你这电话能回拨吗?”

    电话里忽然又传来戴薇的笑声,“嘻嘻,我都听到了……”

    “啊。”叶欢难得的脸上一红。

    电话里戴薇突然问:“教官,我能来看你吗?”

    叶欢愣了一下,“当然,欢迎欢迎。我这边的地址是……”

    “我就在你对面。”

    叶欢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电话走出传达室。隔着铁马和栏杆,远远看到对面电话亭走出亭亭玉立一个少女,小鹿般欢快地跑了过来,不是戴薇又是谁?

    他记忆中的戴薇黑得跟煤球一样,可眼前这个长发披肩的女孩,脸庞清纯秀丽,一席白色的长裙随风飘逸,青春的身材凹凸有致,粉嫩的秀臂玉雕一般。真的是一个人吗?

    叶欢转身就给哨卫递烟点火,点头哈腰,和刚才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大哥,能不能通融通融,行个方便。哥儿们就站在门口,聊两句就进来,怎么样?”

    哨卫一脸同情却无奈地说,“三班长,实在没法通融,你也知道的,营门不能随便出。这要让人知道我放你出去,我要被记过的。”

    叶欢心知哨卫所言是实,他也只好抱怨两句,走到栏杆后面挥手,大声打着招呼:“嗨,你这也太突然袭击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要是不在怎么办?”

    戴薇走到门口,红着脸说:“刚刚打了……”

    叶欢呵呵一笑,“好吧,我又错怪你了。”

    戴薇见叶欢站在栏杆后面不动,顿觉尴尬,两只手在背后绞成一团,低下头想了好久,才轻声问:

    “对不起教官,我没和你商量就过来了,你会不会怪我?”

    叶欢楞了一下,“你怎么这么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你……你为什么不出来?”戴薇怯生生地问。

    叶欢搔搔头,“嗬,这个啊……”他扭头冲着哨卫骂道:“他妈的都怪你。”

    哨卫一脸无辜地冲着戴薇摇摇头,不知道是在说规则确实不行,还是说叶欢人品不行。

    叶欢:“隔得远点好,免得你又说我凶你。”

    戴薇噗嗤一笑,“你现在又不是教官了,我可不怕你凶我了。”

    “好了,有什么事儿吗?你该不会为了老鼠吃不吃馒头的事儿专门跑过来兴师问罪吧?我只是军训教官,又不是生物教官。”叶欢戏谑道。

    戴薇摇头,轻声说,“教官,我是来告诉你,我要搬家了。”

    “搬家?哦,是不是需要帮忙?什么时候搬,我叫上几个人一起过去。”

    “不,不是请你帮忙。只是告诉你,我要搬回老家了,常德。”戴薇抬起头,幽幽地看着叶欢,

    叶欢听出戴薇依依惜别的意思,可是,为什么戴薇要告诉他这些?

    自己和她认识不过是担任教官期间那十几天,而且还因为罚她站军姿闹过不愉快,尽管后来又帮她买过几次零食,可自己真没对她动过什么歪心思。该不会对面这小姑娘被自己英俊帅气的外表给迷住了吧?呸呸呸,叶欢连忙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开。

    “那啥,你为什么要搬家,不是明年就要高考了吗?”不知为什么,叶欢突然想起霞的事情来,他又问:“你回老家去读重点高中?然后考个好大学?”

    戴薇使劲摇头,“我成绩很差的,我爸妈说我到哪儿参加高考都一样,反正考不上大学。”

    “话可不能这么讲,你试都还没有试呢,别那么快放弃。”叶欢想了想,问:“为什么他们不同意你在这边考试?虽然我没参加过高考,不过我知道这几个月最关键,也许就拼这几个月,就能考上大学了呢?”

    “我爸爸在那边开了个厂,妈妈也要过去帮忙,他们不想让我在这边。”

    “哦,那也挺好啊。”

    戴薇摇摇头,眼泪如泉涌了出来。

    叶欢完全不知所措,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上了?他也不好细问,只好说:“别哭了,不就是搬家吗,和家人在一起,到哪儿都是家。听话,不许哭,憋回去——这是命令。”

    戴薇抽抽噎噎,“教官,我明天就走,就看不着你了。”

    叶欢搔搔头,心想自己也没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会惹得戴薇芳心大动吧?说不定她真是被自己的帅气给折服了。可他心里又懊悔,早干嘛去了,都要走了想起来找我。

    叶欢只好说:“你什么时候搬?我抽空请假去看你。”

    戴薇泪眼婆娑看着叶欢,“真的,不骗人?”

    “你什么时候见教官骗过人的。”叶欢信誓旦旦,似乎老鼠吃馒头的事儿真的就是小易骗他的。

    “那你明天就来?”戴薇脸红如浮上一抹朝霞。

    “啊……好,我明天就来。”叶欢斩钉截铁地说。

    戴薇还挂着泪珠的眼睫毛眨了两下,破涕为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轻轻挥手转身作别。

    那一抹靓丽的身影渐行渐远,如超脱凡尘,叶欢看得又一次醉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事,“喂,你还没告诉我地址呢?”

    叶欢死乞白赖向支队长要了一天的假,第二天一早就搭上公交车。没想到他转了三趟车,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才找到这个地方。想到昨天戴薇也是要那么转车才来到偏僻的营区,叶欢心中也不禁泛起涟漪。

    叶欢先在戴薇家附近转了一大圈,纯粹是部队训练出的习惯。他注意到戴薇家住的小区位于开发区的新建区,密密麻麻的单元楼多米诺骨牌般一字排开,马路旁边停满了摩托车,甚至还有普通人家很少见到的小汽车,表明这些小区属于刚刚富裕起来的那些人。水泥马路的尽头,则是一片青黄不接的农田,一众老破小的平房紧挨着白色的单元楼,暗示这个地方在不久前还是农村。

    马路边的花圃里,红色的月季花正在盛开。叶欢心中一动,走到路边,折下一只拿在手里,朝戴薇家走去。

    远远的,一个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从单元楼里推推嚷嚷走出来,女人指着中年男人的后脑勺,“你杂砍唠嗑的,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有两个钱就烧包起来了,学人家在外面偷人。”

    男人躲躲闪闪,“妹得妹得,你信天白日的,老子懒跟你港得哒。”

    女人却不依不饶,“你干坏事,还跟老子发绿火,老子跟你港,老子不晓得心里几燥人。一家老小跟着你到处跑,你倒好,老子来了你就跑,要不是为了小薇读书,老子会给你机会让你搞这些莫得明堂的事?”

    男人无奈,“真是碰到鬼,天天胡思瞎想。老子等到回克做生意,有事妹得事,你下个月回去不就知道了。”

    女人不干:“少拿生意说事,老子非要跟你一起,生意黄了就黄了,想一个人跑回克偷人,休想!”

    男人只得说:“晓得晓得,几得心里燥人,快捡拾捡拾就走。”

    女人见男人服软,口气也松了下来,“还不是担心小薇,也不知她那根弦搭错了,以前天天电话里闹着要回克,现在要她走又闹得不想走。”

    两人走远,叶欢暗自松了一口气。一听这口意就知道是湖南话,估计是戴薇的爸爸妈妈,幸亏刚才没有贸贸然直接闯进去。

    这个戴薇也真是,怎么也没说她爸妈在家,害得他这个平时开枪放炮眼皮都不眨的人,弄得还有些提心吊胆起来。不过听她爸妈的对话,似乎他爸妈此前都没有和小薇在一起,为什么这次却非要她一起回去?叶欢摇摇头。

    他噔噔噔上楼,敲门。

    门打开了,戴薇站在门后,羞赧地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脚,眼角却不住瞟向叶欢。她头发用一个粉色小熊的发夹夹着,上身是粉色卫衣,配蓝色短裙和粉色打底裤,脚上是一双小熊图案的花边棉袜,俨然一副可爱系少女打扮。

    叶欢顿时眼前一亮。

    戴薇的神情又开心又紧张,第一句话就问:“你没遇见我爸妈吧?”

    “遇见了,我喊叔叔阿姨好,问小薇在家吗?他们说在家,等着我呢。我就来了。”叶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瞎说,我才不信呢。”戴薇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你别不信,我真碰到他们了,只不过没打招呼罢了。你也不跟我说你爸妈在家,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他们周末都不在家的,哪知道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出去,我都紧张死了,又不敢催他们。”

    叶欢从身后取出那支花,递给戴薇。“送给你的。”

    戴薇轻轻接过,放在身后的花瓶里。叶欢这才发现,戴薇家阳台上月季花盛开,和他送的花一模一样。

    “呃,路上看到,就摘了一朵。”叶欢搔搔头。

    “谢谢。”戴薇轻笑着,不知是为了花,还是为了叶欢又一次的窘态。

    “对了,我不小心偷听到你爸妈聊天,说他们以前都没有和你在一起,怎么……”

    戴薇听叶欢说偷听,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笑。她点点头,拉叶欢在沙发上坐下,又打开一瓶汽水递给叶欢,这才说:

    “我小时候爸就常年在外做生意,有时几个月半年都不回来。我妈起先在家照顾我,后来我大一点了,可以自己上下学了,她就也出去给我爸帮忙。”

    “他们就把你一个人放家里呀?”叶欢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的印象中,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是在爸妈满大街喊自己回家吃饭的情景里度过的。

    “不,那时我奶奶还在,我奶奶在家照顾我。我奶奶可喜欢我了,还给我做米花糕吃。米花糕可甜了,我让她也吃,她总是笑着说她没有牙,吃不动了。那米花糕,后来再也吃不到了。”戴薇似乎经常回忆起自己的奶奶,说到这些时,声音低沉。

    “你奶奶……”

    “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奶奶走了,他们就把我放在小舅妈家。”

    “你爸妈也真是,做什么见……生意,为什么不把你带着一起去呢?”叶欢险些嘴瓢说错话。

    “他们做生意很辛苦的,有时候通宵进货,有时候凌晨才能回。其实最早也就是从外地进点勺子、筷子之类的小商品回来卖,后来觉得常德生意不好做,就在长沙、广州等各个地方跑。他们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哪儿生意好做就在哪儿住上几个月,生意不好就走掉。”

    “下海经商确实是很辛苦的。”叶欢注意到客厅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的戴薇笑得十分灿烂。“你家就你一个小孩吧?”

    “嗯。”戴薇见叶欢在看那个照片,就说:“那是我上初中时照的。他们回来看我,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看我笑得开心吧,其实整个初中就那一次。”戴薇不知想到什么,又哽咽起来了。

    “我上了初中,他们就不管我了,把我朝小舅妈家里一放就走了。小舅妈家有个儿子,她天天还要照顾自己家儿子,什么时候他家儿子想吃饭了才开饭,他家儿子想吃水果了才去买水果,他家儿子想去公园了才能去公园。到了初中,人家都有新裙子,我就只能穿校裤,因为他家儿子不穿裙子,所以没有人想起来,我是个女孩,我需要穿裙子!”

    讲到激动处,戴薇热泪盈眶,双肩剧抖。“我给爸妈打电话,说我要买衣服,他们才知道我要什么。可他们寄过来那些衣服,我根本穿不了,太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我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跟他们说,要么把我带走,要么就把我送给别人好了。后来,他们在这边做生意也赚了些钱,这才把我接过来。”

    叶欢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十几岁才离开家,而戴薇十几岁才有了家,看来就算自己童年生活不如意,也比有些人更加幸福。他宽慰道:“其实他们也很不容易,我觉得他们心里还是心疼你的,把你接过来,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这才是家嘛。”

    “才不是呢。”戴薇猛力甩开眼泪。“他们只知道挣钱,晚上我睡着了才回来,早上我都上学了他们还没起来。都说挣钱是为我好,可我不需要钱,我需要有人爱我,虽然我们住在一起,我却感觉不到还有个爸妈。”

    “在老家至少还有同学,还有朋友。可来到这里后,班上的同学一个都不认识,她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本来我在初中的成绩还挺好的,可到这里以后,我对学习、对生活都失去了信心。我天天冲着他们发脾气,说我还是回去算了,可他们只会吼我,说我神经病,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他们为我付出了多少,说我不理解他们。我怎么理解他们,又有谁来理解我?”

    “军训前几天老师都说了要准备东西,我早就告诉了他们,他们可倒好,把钱塞给我就啥也不管了。我又要学习,又要买东西,到了营地才发现好多日用品都忘了买。没想到军训又是全封闭,我连块香皂都没有,又不想用别人的,那几天心里就特别的难受。刚巧在食堂又看到了老鼠,索性连饭也不想吃了。”

    “你虽然罚我站军姿,还骗我老鼠不吃馒头,可我能感觉出来,你是真的关心我。后来你又帮我去买了日用品,帮我解决了大麻烦,我觉得好温暖。虽然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军训女生。”

    戴薇低下头,“也不知怎么的,我贸贸然去找了你。我就想,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个城市,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来过吧。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浮萍,只会飘来飘去,在哪里都没有能牵住自己的根。”

    戴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叶欢明白了,这小丫头表面上倔强,其实心底却非常敏感脆弱。恐怕这两年来,自己是她心中唯一一个真正关心过她的人,所以戴薇才会在走之前会要去看他。他暗自鄙视了一下自己,此前居然还有那种龌龊的想法。

    想到这里,叶欢也轻叹,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呢?就像他自己,何尝不想留在部队提干,可提干必须要考上军校才行,而自己连高中都考不上。

    考试?命运?

    叶欢忽有所悟,他正色说:“戴薇,你肯听教官的话吗?”

    戴薇轻轻颔首。

    “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高考,明白吗?”

    “可是……”

    “没有可是,你只需要告诉我,现在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你觉得自己在哪里能考上大学,不要考虑别的。我是说如果,你能考上,你觉得是这里还是回去?”

    戴薇认真想了想,坚定地点头,“这里。”

    “你爸妈如果不在家,你怎么照顾自己?”

    “他们平时也没照顾我呀,而且,我可以申请住校。”

    叶欢拍拍戴薇的脑袋,“行了,你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好好学习,全力准备高考。这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和唯一需要做的事。”

    “可我爸妈……”戴薇觉得问题似乎不在这里。

    “交给我吧,我帮你搞定。”叶欢拍着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