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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天,劳资科宣布娜娜调到总装车间。皆大欢喜,罗宏、叶欢和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易晓宇依依惜别,各奔东西。

    叶欢一语成箴,罗宏的宾馆工作很快就结束了,起因还是因为一张纸条。

    罗宏回到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宾馆前台。他发现一楼的会议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发廊。虽说是发廊,他既没有看见理发师,也没有任何理发工具,只有几个衣着暴露,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子出出入入。

    罗宏不忍直视,那些女子却主动以借火点烟的名义搭讪他,随后直截了当向他打听哪些房间住了客人。罗宏拒绝了,他知道这些人接下来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电话巡楼,用嗲声嗲气的声音把那些意志不坚的或早有此心的客人诱来“理发”。

    那些女子倒也不再纠缠他,而是在发廊或大厅守株待兔,等客人来入住时发着小卡片和电话。

    他把这件事情报告了领班,领班却告诉他,这是总经理为了改变宾馆亏损局面,对外招租来的客户。说这些也都是为了提高宾馆和大家的收入,大家都是不得已,能方便处且方便。

    罗宏点头表示明白。他充分践行优秀服务员的品质,两眼目不斜视,始终保持微笑,只当那些女子不存在。既不主动招惹,也不鄙视或嘲讽,双方保持着礼貌共存。

    于是每天晚上十一点,一道诡异的风景线在宾馆大堂准时出现。罗宏抱着吉他坐在前台弹唱,从海阔天空一直唱到你快乐就是我快乐。大堂的沙发上坐着一群叼着香烟,衣着清凉的女子,安安静静听着,一曲终了还爆发出吆喝声、掌声,当罗宏唱到田震的野花“……静静的等待,是否能有人采摘……”时掌声最激烈。如果有客人进来,偶尔会和那些女子一起坐下,听完一曲才去发廊,临走时还竖起大拇指,“一条龙服务,牛X!”

    不知道是因为这种广告效应还是怎么的,罗宏值班的时候出房率总是比较高。他也挺享受这个过程,管他是什么人呢,至少也算是自己的粉丝不是。

    可没过几天,罗宏再来上班,就见发廊关了,那些女子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他听同事说,昨晚公安突击查房,而且没有通知宾馆,最后把发廊端了,几个客人也给带走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罗宏还有些失落,可还没等罗宏怀念太久,总经理就把他给叫到了办公室,通知他不用来了。

    罗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啊?”

    “我们不需要叛徒。”总经理似乎大为光火,“有本事你去举报我呀。”

    离开宾馆后,才有人偷偷告诉罗宏。原来此前有人给财务主管写了一张纸条,说宾馆前台有人私吞房款。财务主管随即对前台开展清查,领班等人提前知道消息,上下做工作,清查无果。尽管清查无果,领班等人却因此怀恨在心,他们发现前台只有罗宏没有参与活动,便认定是罗宏写的那张纸条。发廊事件后,总经理因此事受了处分,问起是谁举报,领班等人自然齐齐将矛头指向罗宏。

    罗宏的第一份工作就此终结。

    罗宏并没有太过担心。一则他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做服务员。二则年前那次回家,罗妈无意间向他提起过另一件事。

    罗妈在财务科上班时,财务科长告诉她自己打算过完年就辞职,把罗妈都给惊了。原来财务科长的妹妹徐菲过年回厂里来,想从厂里招一些工人,扩大生产。徐菲几年前就南下深圳闯荡,听说赚了很多钱,开了一家首饰制造厂。此前徐菲力邀姐姐数次都未能成行,这次财务科长下了决心,打算携家带口南下投奔徐菲。

    罗妈一边感慨,说连财务科长都要辞职下海,厂里是真不行了。另一边又说连科长都去深圳,看来南方真比内地要有发展机会。罗妈随口问罗宏有没有兴趣南下深圳?

    罗宏当时就有点心动。深圳啊,那可是邓公钦定的改革前沿,是无数内地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从电视上看到过深圳,那里处处高楼大厦,人们西装笔挺,步履匆忙。他在宾馆接待过深圳的客商,说着一口听不懂的粤语,一掷千金。深圳,似乎是一个遍地黄金,只待人去捡拾的地方。

    因为徐菲在厂里招的工人春节过完就去了深圳,罗宏算是特招。罗妈给已经在深圳的财务科长说了罗宏的情况后,那边欣然同意,并且说工人都齐了,就差一个财务人员了。

    这真是瞌睡遇到枕头,罗宏背起大包小包,又一次来到了火车站。罗宏爸妈不放心,专门赶来车站送他。

    樊市火车站比洪山镇的车站大多了,人也多多了。晚上10点,车站候车大厅里外仍然全都是人,拖着行李箱的、提着编织袋的、拿着扁担的……穿皮鞋的、穿布鞋的、穿草鞋的……大家不分男女,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空气中充斥着让人窒息的汗臭、脚臭、劣质香水以及泡面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罗宏想找个地方把包放下来,结果发现是徒劳。车站的大厅、过道、开水房甚至洗手间都挤满了人。他忽然有种错觉,似乎整个国家的人都在赶这趟火车去深圳打工。

    罗宏爸妈不停的叮嘱着:“你到了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啊……入关证和身份证可别弄丢了……你的包记得拉紧……没有卧铺票,你和旁边的人商量一下,互相换着睡一会儿……晚上别睡踏实了,停站的时候记得看下自己的包,别被人拿走了……你再检查一下,入关证和身份证呢?”

    “我放钱包里面了,进站前才检查过。”

    “再看一下,以防万一。”

    罗宏觉得真是啰嗦,但念着马上就要和他们分别,还是耐着性子从身后取下背包。

    他的背包拉链是打开的!他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罗宏打开包,可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钱包。

    被偷了!罗宏迅速向四周张望,可视线所及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坏人,每个人又都像人畜无害的好人。

    “怎么了?”罗妈见他神色不对。

    “我钱包丢了。”罗宏不想爸妈担心,故作镇定,“还好,车票还在。”

    “赶快报警……”

    “马上就要开车了。”罗宏抬头看了看车站上方的大钟。

    “丢了多少钱?那你的身份证呢?是不是也在钱包里?”罗妈脸色惨白,她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钱倒没多少,钱包里只放了50块钱,其他的钱都被你缝到内裤里了。”罗宏还在徒劳地翻着包,“主要是身份证、边防证不见了。”

    “我就说吧,让你整理好你不整理。这下可好,哪儿都去不了了。”罗爸黑着脸,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埋怨着。

    罗宏本就心烦,听到这番话,因为丢了身份证带来的一丝迟疑也被打消,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

    “没事儿,车票还在,到时候补个身份证就好了。”罗宏在宾馆的经历帮助了他,他经常见有人拿着临时身份证来登记入住,也知道办理流程。

    不过这个时候,罗宏觉得即便是车票也丢了,也一样要上车。

    罗妈把身上的一百多元钱全部掏出来交给罗宏,仍然担心问道:“可边防证怎么办?进深圳要检查边防证的。”

    “没事,我解释一下就好了。放心吧,我只是丢了,又不是偷渡,他们应该能查到记录的。”罗宏宽慰着罗妈,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这时,广播里传出检票进站的声音,黑压压的人流开始像蚁群一样向前蠕动。

    罗宏拉好背包,挥手告别,眼前闪过的留影中只留下罗爸罗妈那充满担心和无助的脸。

    这趟车是过路车,他登上车时,车厢里早已挤满了人。因为车上有人抽烟,空气比候车大厅更为污浊。罗宏举着包,奋力挤到自己的座位旁,只见座位之间的茶水台上面坐着人,下面蹲着人,甚至连座位底下那不足50厘米的空间高度里,也有两个人像虫子一样蜷缩着。罗宏有种到了罐头里的感觉,瞬间打消了晚上睡觉的念头。

    罗宏打开车窗,刚刚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身后就有人破口大骂:“妈的个傻X,把窗子关上,老子的牌都吹飞了。”

    罗宏回头一看,对面几个光着膀子的光头男人,正吆五喝六满脸通红地打着扑克牌,桌上堆起了一摞花花绿绿却卷了毛边的钞票。见罗宏看着他们,恶狠狠地说:“看你妹,再看老子弄死你!”

    罗宏赶紧把车窗关上,只留下一条缝给自己透气。

    罗宏紧抱着背包,在一晚上不停“瓜子、饮料、啤酒……脚挪一挪,别挡路……”的推车叫卖声中,迷迷糊糊撑到第二天中午。

    他被窗外的景象惊呆了。到处都是水,黄色的水,浑浊的水。偶尔可见尖尖的屋顶露出了头,一阵浪花卷过,又被淹没在水下。那铁轨就像漂浮在水面一样,悬于一线,罗宏都屏住气,生怕喘气声音大一些,火车就会开到水里去。

    他从新闻上看到,这次大水已经导致全国多个省市受灾,铁路线也一度中断,直到一周前才恢复通车。新闻上看到的情景尚历历在目,实际所见几乎席卷陆地的洪水更让人心惊胆战。罗宏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前,叶欢就在与这看似不可抵挡的洪水展开激战。

    火车开得很慢,直到下午才停靠在长沙站,很多人下车透气、吸烟,罗宏也打开了车窗,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他不敢下车,因为他不知道车什么时候开走,更担心再上车时自己的包已经不在。

    车窗下有推车的小哥仰着头叫卖,“臭豆腐,5块钱一盒,鸡腿饭,10块钱一份……”

    罗宏看着吱吱冒油的鸡腿,这才觉得肚子早就饿了,便从贴身口袋中掏出带着体温的100元钱,递向窗外,“师傅,请给我一个鸡腿。”

    “好嘞!”小哥接过钱,迅速递给他一盒鸡腿饭和一把零钱。

    罗宏接过钱便觉不对,仔细一看,除了上下两张五元钱是真的,其他钱全是假钱!

    他连忙朝车窗外望去,那小哥早已经推着小车跑得人影儿都看不到了。

    罗宏啃了口鸡腿,那鸡腿是过期的,已经有些馊味。原来那小哥只把一份新鲜的鸡腿放在外面当广告用,而罗宏买的时候,他却从推车里拿出另一份过期的。

    罗宏欲哭无泪。他看了看周围的人,那些人正一脸同情却又略带嘲讽地看着他,似乎他们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罗宏心想,这些人都是要去深圳的,和他一样。深圳对他们来说,也充满了吸引力,和他一样。不过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菜鸟。这些人一定认为,自己比对面这个傻逼更有机会赚到钱。可是,仅仅只怀揣着梦想,就真的能在深圳淘到金吗?

    同座的人知道罗宏边防证丢了,很主动地告诉罗宏,他知道一条路可以绕过边检站,但是需要提前下火车。说他带过好多人过关,到时候可以跟他一起下车,他保证可以把罗宏带过去。

    罗宏打量他,背心外面套西服,光着脚穿皮鞋,脖子上还挂着金链子,这身打扮说农民不像农民,说大款不像大款,不太相信他。

    西装男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又说这趟火车到站肯定要检查边防证的,如果没有边防证的人不仅进不了深圳,还会被直接送回去。

    罗宏半信半疑,却别无他策。如果真的被边防公安赶回去,那这趟罪岂不是白受了。无奈,罗宏只得拿着行李,和西装男一起下了车。

    西装男带罗宏上了一辆面包车,和司机打招呼,很热络的聊着天。可他们说的是广东话,罗宏一句也听不懂。不一会儿,面包车上又上来几个和罗宏一样提着大包小包的人。

    车坐满后,司机将车一路开到了南头关口,就停在路边,自己下车了。

    西装男回过头,对罗宏等人说:“看到没有,前面就是关口了。我答应带大家过去,就一定能过去。按说没有边防证是肯定不能入关的,抓住了可不得了,接下来大家一定要按我说的做。”

    众人点头。

    “我等会要去打点边防武警,你们每个人收200元,我一分钱不赚,纯帮忙。你们可以问,都这个价,你们自己想清楚,想过去的就赶紧,要不然你们自己想办法。”

    车上坐着的,显然都是和罗宏一样没有身份的人,大家好不容易才走到关口,哪有放弃的道理,于是大家咬咬牙,都交了200元钱,罗宏自然也不例外。

    西装男点完人头,拿着钱就下了车。

    结果罗宏他们左等右等,等了好久,西装男也没有回来。

    这时司机提着一瓶水回来了,见罗宏等人还在车上坐着,便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们快下车啦,我还要做下一单生意的啦。”

    罗宏等人面面相觑,他壮着胆子问:“刚才那个人说可以带我们入关,我们在等他。”

    那司机哈哈大笑,“那是个骗子的啦,他早就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罗宏大惊,车上群情激愤,几个女的则在后排放声大哭。

    那司机问罗宏:“他收了你们多少钱?”

    罗宏告诉他,每人200元。

    “钱倒不多,不过都打水漂了,他就是个骗钱的啦。这样啦,我就吃点亏,只收你们100块,就给你们送过去啦。”那司机见罗宏等人面有疑问,干脆说:“不相信啊,那等你们入了关再给钱我好啦。”

    罗宏等人只好点头答应。这司机倒不是坏人,东拐西拐走到田间小路,然后从一处铁丝网缺口处钻了过去,一直把他们送到一处公交站台才停下来。

    “这里就是关内啦,只要没有差佬拦住你,就没问题的啦。”

    罗宏自然是千恩万谢。他算了算,从他离家到踏上深圳的土地,不包括车票,已经损失了440元钱,以及身份证,边防证和一个钱包。要知道,罗宏在宾馆工作,一个月也只有500元工资。

    他只好宽慰自己,到了深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