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把酒言欢 » 第18章

第18章

    罗宏比他预想中更快适应了这里。不用出校门,这里也是一座小城,有食堂、开水房、医务室和篮球场。他优哉游哉地上课、下课、打饭、冲澡,尽情享受着脱离家庭羁绊后的自由和放松。

    生活一天天过去,他满以为可以在这里交到很多朋友,就像他和叶欢、易晓宇那样,但是随着兴奋的淡去,校园生活慢慢回归平常,他开始发现自己与众人的格格不入。

    县城里来的同学,聊的是录像机、台球和游戏厅,可罗宏长这么大,唯一去过县城的就是县里的新华书店。他从没有在商店买过东西,罗妈有次让他去老胡杂货店买酱油,那两块钱他生怕丢了,在手心里攥着,钱都打湿了。他也从没有进过电影院,他以为所有的电影都是要在露天的灯光球场上观看的。他没有进过游戏厅,他的游戏体验停留在红白机的坦克大战。

    农村来的同学,聊的则是自家养的猪,种的菜以及门前的鱼塘。可罗宏除了掉进过鱼塘以外,根本分不出小麦和稻谷,也不知道叶子下面长的到底是红薯还是萝卜。

    罗宏搞不明白自己算城里人还是农民,他发现自己和胖磊等人更容易走在一起。劳改农场和他们厂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位于农村却与农村隔绝,见到城里人却自称为农村来的。他们既不会像城里同学那样逃课去打游戏,也不会像农村同学那样放假还在教室自习。他们偶尔下棋,偶尔借来武侠、言情小说聊以消遣,偶尔一起在校园外的城墙边散步聊天。可就算是这样,罗宏和他们间依然存在很大的差异。

    这天,胖磊拉着罗宏在城墙边散心,两人从路过的小商店里买了一包瓜子,一边磕着一边聊着。这时,从商店出来一名保安,要看罗宏的包,罗宏不以为意,就把包打开让他检查。保安转身离开,胖磊大睁着眼睛,狠狠骂他:“你干什么?怎么就让他看你的包?”

    罗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他是保安,要看我的包难道不给看吗?”在他的记忆里,厂里的保卫科和公安是同样威严的存在,他根本分不清那穿制服的哪个是保安,哪个是公安。

    胖磊抠了他一眼。“只有犯人才会让别人翻包。我真受不了你。”

    罗宏郁闷,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很没有尊严。

    到了周末,胖磊就不见了踪影,有时候脸红红的回来,有时候哭丧着脸,一看就是在约会。罗宏有些羡慕,至少胖磊能见到女朋友的面,而他,连岳霞的声音都没法听到。

    罗宏没有钱,他每个月的生活费真的只够生活,加上买磁带之类的就已经捉襟见肘。去省城得多少钱?那是他不敢想象的事。罗宏也曾经给岳霞家里打过电话,当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他却慌得挂掉。后来罗宏给岳霞写信说了这件事情,岳霞告诉他,因为有些男生会打电话到家里,所以她爸爸挺反对她接电话。罗宏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在信里,他并没有问那个男生是谁,也没有再给岳霞打过电话。

    罗宏的鸿雁传书也并没能如他所愿持续下去。岳霞的回信时间从一个月一次,到三个月,到半年。从精心挑选的粉色信笺,到淡蓝色中性信纸,再到普通信纸,从开始时的互诉衷肠,到后来语气越来越客气,再到言不由衷。

    终于,罗宏接到了这样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信上没有字,只画了一只梨,上面还画了一把刀。

    罗宏百思不得其解,他拿给胖磊看,胖磊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分(梨)离嘛,一刀两段。”

    罗宏默然。

    胖磊忙宽慰,“我这张嘴你也知道,胡说八道,你别信。”

    罗宏淡然笑笑,“我知道。走,打球去。”

    他的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只不过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晚上,大家都睡了,他打开随身听,听着刚买的林忆莲的“为你我受冷风吹”,将岳霞所有的信撕成了碎片。

    “若是爱已不可为

    你明白说吧无所谓

    不必给我安慰

    何必怕我伤悲

    就当我从此收起真情谁也不给

    ……”

    罗宏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就像每个人的初恋一样,美好而苦涩。就像歌中唱的那样,他收起自己的感情,越发孤僻起来。

    他一个人去食堂打饭,一个人在球场上打球,一个人在操场上发呆,一个人去爬山,一个人逃课跑出去到电影院看星爷的大话西游,笑得泪水四溅。

    离毕业只剩半年的时候,罗宏又迎来一个坏消息,国家全面取消了大中专生包分配制度。王富贵、罗宏等人毕业就能参加工作的希冀就此破灭,而就在上一年,他们的学长还能够分到银行、国企这些单位。

    大家挺平静,该上课的还是上课,该逃课的依旧逃课,是否包分配似乎并不影响他们辉煌的明天。他们谁也不知道,三年之间,大学生已开始遍地都是,沿海国企、外企水涨船高,指明了只要大学生,而民企、个体户更偏爱廉价的农民工,入学时还挺吃香的中专文凭一下子变得废纸一般。

    罗宏二姨在城市里生活,比罗宏爸妈信息灵通多了,她告诉罗妈,中专现在不好使了,干脆上个函授大专。一则多学点知识,二来至少能有个大专文凭,以后找工作也好找一点,三则函授只是周末上课,不影响学习、不影响找工作。不知所措的罗妈毫不迟疑就给罗宏报了函授班。

    罗宏和其他同学一样,对外界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他把青春的精力全部投入到了篮球场,他成了篮球校队成员,成了班级绝对主力。

    一年一度的校级篮球赛本月开打,一周两赛,16只队伍单循环淘汰。罗宏他们每天上课都在研究队服、队标、战术打法等等,课后则在篮球场观摩其他班的比赛。体育老师利用体育课给几个篮球队员加训,还给罗宏专门指点篮下动作。

    预赛开始了,面对实力一般的财会班,以及稍稍有些棘手的计算机班,他们都轻松拿下,很快杀人了半决赛。今天下午,他们就要和上届冠军金融班争夺决赛资格了。

    罗宏和他的队友们一边为前次的绝杀鼓掌欢庆,一边为下一场比赛摩拳擦掌,罗宏作为绝对主力中锋,更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可就在这时罗宏得到消息,函授班今天开班。

    罗宏不想去。如果是三年前,他毫不犹豫会选择继续留下比赛。可现在,他犯了难。

    思虑再三,罗宏决定放弃比赛。他不敢跟队友们说实话,他担心如果大家知道他放弃比赛而偷偷去上大专,一定会责骂他自私。毕竟为了这场比赛,他们准备了半年的时间。

    到了下午三点,函授点老师还没有来。罗宏坐在函授教室,不停看着时间,盘算着如果只是签个字,很快就能结束,这样还能赶上下半场。可是坐等右等,老师就是没有出现。

    他看着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眼前开始出现队友们在球场上被对方狂虐的场面,如坐针毡。

    一直等到四点,函授班的校长才姗姗来迟,满面通红,走路还有些趔趄。他就说了一句话,“同学们,开班。”就走了。

    这就完了?太好了,还来得及,罗宏忙站起身,可这时辅导老师又来了。

    “大家等会,今天顺便把书给大家发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辅导老师才拿着书走过来。罗宏已经死心,他反而希望今天现在就开始上课,最好封闭教学,他可以到第二天才回寝室,也就不用遭遇那难堪的局面了。可惜,辅导老师用了五分钟发完书,就宣布下课,大家回家自学。

    罗宏一会儿大步快跑,想着是不是能赶上加时赛,一会儿又蹒跚而行,担心比赛已经结束,自己将面对所有队友们的埋怨。等他到达学校,比赛已经结束了。

    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罗宏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他忐忑不安走到寝室门口,刚好碰到乔民。他以为乔民会拉长了脸大骂他一顿,或者很高兴地告诉他取得胜利,结果乔民只是很随意地说:“回来了?走,一起打饭去。”

    “比赛打完了?”罗宏忐忑不安。

    “嗯。嗨,什么上届冠军,也就那样。我们就输了5分,要是你回来,说不定就能把他们打下去。对了,我还投中一个行进中三分球,靠,帅呆了……”

    罗宏跟着尴尬地笑着,这份快乐,已经永远不属于他了。

    转眼,他们就毕业了。在各自的纪念册上签上祝福,再拍上几张合影,一切就算结束了。没有了分配的渠道,大多数人只能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

    胖磊回了农场,不用问,是因为他女朋友决定回农场。班长和几位同学先是做起租售VCD碟片的生意,后来撞上扫黄打非枪口上,险些被弄到胖磊的农场。王富贵去了南方打工,他说自己再也不愿回农村。张浩回了农村,因为他家里已经给他说了媳妇。乔民家有点关系,把他弄进新成立的就业服务中心上班。而单俊则到了烟厂下属的一家酒店当收银员,因为他爸妈都是烟厂职工,退休后他就可以顶上去了。

    罗宏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农村人,既不会做生意,也没有关系进单位。他有一个不上不下的函授班还在那里挂着,所以也不能回厂里。罗宏二姨后来托人找关系,才让他进了一家宾馆上班。

    罗宏人生第一次进宾馆,没想到是做服务员。人生第一次穿西服打领带,没想到是在前台搞接待。尽管这份工作离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会计梦想相差甚远,但却是他人生的第一份职业,他依然兢兢业业对待着。

    前台接待要求站立服务,而且要站很久很久,他那廉价皮鞋又是硬底,一天下来,恨不能把腿锯掉。所以他主动申请上夜班,夜班只用站4个小时,晚上11点以后就可以坐着。等过了晚上12点,他甚至可以把军大衣裹着睡上一觉。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能坐着和躺着,竟然是这么难得和奢侈的一件事。

    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接待、收现金、给钥匙(对,那个时候还是用钥匙开门),结账、开发票,因为收据、发票、寄存单等等都需要垫上复写纸手写,每天下班手上全是紫色。他全天都得微笑着和客人说“您好,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好,您提出的问题我们正在解决……”。

    这时罗宏才觉出好口才和一手好字的重要性,以至于他忍不住想——学校是不是早有预谋让他们毕业了去做服务员?

    每天早、晚,财务室都会有人来前台清点发票和现金,并核对当天的住房情况,如果有短款就要自己补上。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前台领班从来没有过短款,而是不断有多出的款项,并且最后进了自己口袋。原来,那时没有电脑,客房入住情况只能通过手写的房间入住表确认。而很多房客晚上入住,第二天一大早也不开发票就结账离开。谁也不会每天去敲房间核实是否有人入住,于是这间房就相当于没有售出,这笔钱也就进了领班和服务员的腰包。

    罗宏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事情,这难道不是偷吗?可他从领班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畏惧。

    宾馆的男服务生很少,罗宏和保安班的男生住在一间寝室,依然是高低床,依然是靠窗的上铺。和学校的区别只在于他现在白天休息,晚上才上班。他闲下来的时候只是安静看看书,听听歌,他没有其他爱好,也没有钱来培养爱好。尽管青春骚动,他依然没有谈朋友,因为他亲眼看到自己曾有点心动的一个女服务员早上从客人的房里走出来,云鬓散乱。

    保安班有个叫陈超的小伙子,比他年龄还要小一岁,睡在他的下铺。陈超也值夜班,闲暇时候喜欢坐在角落弹吉他。罗宏眼热,就缠着陈超教他弹吉他。

    那吉他是红棉牌的,尼龙弦,罗宏学会的第一首歌是郑智化的《生日快乐》,因为陈超说罗宏生日快到了,他也没钱买礼物,教罗宏这首歌就算是送罗宏的生日礼物了。

    于是生日那天的晚上,罗宏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唱着: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别在意生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