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纪棠 » 第六章

第六章

    “啪嗒”一声,旧锁打开,落到地上似磕到青石碎块发出沉闷声响。

    漆黑雨夜,狂风骤雨尤在继续。

    天空忽而一声惊雷乍响,惨白光线霎时照亮无尽长夜,硕大雨珠砸进后院池塘,溅起大片水花,漫过青石小路,周遭花草尽数遭殃,庭院一片狼藉。

    纪棠指尖攥着望舒给的黄符,从袖中又摸出一根白烛,用火折子缓缓点燃。

    漆黑屋室瞬间亮堂起来,昏黄烛火摇曳,火光照映在少女精致的侧脸,显出她略微苍白的唇色,一双黑眸古井无澜,较之凄冷寒夜更为幽沉冰冷。

    一阵腐朽陈木气息扑鼻而来,纪棠黛眉轻蹙,掌心掩住口鼻,目光扫过落满积灰的外间旧物,踏着步子缓缓走进内室。

    她来到一处书架旁,目光扫量过书架上有序摆放的各类书籍古玩,仔细而谨慎,最终在第二排末端的青釉色花瓶处发现端倪,指尖抚过一枝花开艳丽的赤色朱槿,勾唇一笑。

    找到了。

    随着花瓶位置的挪动,纪棠眼前浮现出一个两米左右的嵌洞,不深,洞璧四周嵌着许多北海夜明珠,光彩夺目,奢华贵气。

    它中间摆着一方梨木长盒,幽香阵阵,无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幅画卷,云鬓美人,轻裙起舞,桃花灼灼,相得益彰。

    若非那双眼同她有实有两分相似,纪棠是不介意多看几眼的。

    这便是老大夫的心症所在,叫他爱恨痴缠半生,造下诸多业果的女子吗?

    着实貌美,眉眼间深刻入骨的温柔清淡果然不是她这等拙劣演技可以相比的。

    纪棠将画卷取下合拢,她怀中的黄符光芒越发亮眼,指尖隐隐传出的灼烧刺痛似在不断提醒着她。

    妖物藏品也敢轻易碰触,是嫌命长?

    少女指尖红肿,唇角的笑容却愈发加深,似在说:有何不可取!

    她非但取了,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反利用它将设局之人一军。

    画卷取出,书架转瞬恢复原状,纪棠手中轻握着一枝明艳绽放的赤色朱槿,哪怕是身为凡人的她亦能感受到植物上的蓬勃生机。

    肯将如此灵植置于一副系了主人半生爱恨的画卷身旁,此物定是对那妖十分重要。

    一时她竟不知是该感叹妖孽的痴念如此之深重还是该说他愚昧。

    纪棠取得朱槿与画卷倒也不着急走,她寻了处座椅擦拭干净上面的积灰轻轻落座。

    白烛置在一旁桌面,照亮她大半个柔弱身躯,少女长睫沾湿,眼中似有浓墨包裹,尤其深邃。

    她的掌心撑着下颚,目光颇有闲心一一扫过这间屋子,露出的纤细手腕间一道道未愈合的新伤,似细枝般横在表面,皮肉依稀还泛着些微的粉嫩,只是现在在昏黄烛火照映下不那么容易看清。

    少女垂眼瞥了一眼腕间伤痕,表情不甚在意,姿态甚是悠闲。

    好戏初才开场,她怎能就此退却,甘心充当他人手中傀儡呢,戏中谁人主导犹未可知。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外边风雨渐歇,原是厚重阴云掩盖的夜空此时竟渗出一点皎洁的月色。

    庭院狼藉,花草伏倒一片,霜白落在其上,此时粼粼微光伴着浓重夜色,倒显出几分温柔抚慰,檐下雨珠滴落,清脆声响缓缓敲击在石板上,也有几分悦耳。

    纪棠坐在陈旧椅子上,鼻息间忽而嗅到一阵浓烈草木清香,捏着黄符的指尖忽紧。

    她半垂着眸子,静默无声,身旁烛火倏地一阵轻微晃动,昭示着此间客来,不,准确来说她才是那位擅自闯入主人家的恶徒。

    纪棠抬眸,对面座椅上已然坐了一位布衣老者,只是他此刻的模样瞧着既狼狈又有几分瘆人。

    老大夫披头散发,原本规整的布衣外衫大半被烈火焚毁,只剩衣角处的片片焦黑,胸前一团深绿色液体糊弄在衣服表面,看上去既恶心又瘆人,但这仅是必要的。

    纪棠看着老大夫半张显出藤木异形的怪异面容,满头华发一半变作青丝,容貌却是褪去苍老变得极为年轻,朗目疏眉,温润如玉,连原本佝偻的身躯如今也变得极为高挺。

    若是忽略那半张怪物似的狰狞容颜,倒也不失为一个清逸公子。

    纪棠黛眉微扬,脸上并无一丝惊讶神色,仿佛早已猜到老者真身。

    果真是草木修成的精怪,难怪身上总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区别于常人。

    纪棠自小便藏着一个秘密,她的嗅觉灵敏程度是普通人的数十倍,常人极力掩藏的异样,在她鼻息间一闻皆是徒劳。

    “你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妖又如何,我只知道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是你接纳了我,供我衣食,免我流离,我理当报答于你。”

    纪棠笑着回答男子的疑问,在面对他困惑不解的目光时她并未闪躲,反而大方直视他的碧绿色的眼睛。

    “咳咳……咳咳……”

    男子瞳孔微缩,一阵猛咳,口中深绿色的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身前淌了一地,纪棠将黄符静置在一旁,耐心等他平复。

    男子拭去唇角残留的深绿色血迹,转眼看向纪棠平静到近乎无情的柔美侧脸,倏地轻轻笑了起来,语气残忍诡谲透着妖物的嗜血。

    “你是为报恩?不尽然吧!你设计引得除妖师注意到自己,归根究底不就是想铲除我这个杀人如麻的妖怪吗?事后又何必惺惺作态。”

    男子言语平静,置于膝上的手却在一瞬紧握成拳,青筋隐隐,盯着纪棠的眼神愈发奇怪,深邃难懂。

    纪棠闻言并未急着反驳,只是露出腕间淡淡细痕,瞧着男子冷冽的目光倏尔一笑,幽幽道:

    “我对您却是心存感激的,不然这些日子也不会由着你半夜入到我闺房中肆意取血。”

    “妖术竟对你毫无作用!不可能,我探过的,你就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怎会……”

    无视男子明显惊诧的神情,纪棠抬手拂去衣襟上不慎沾染的些许灰尘,不紧不慢开口道:

    “不知道,许是因着我心智格外坚定,妖术作用反倒对我来说微乎其微吧。”

    “荒谬。”

    男子口中虽是如此说着,看向纪棠的眼神却已经发生改变,试探中多了一丝谨慎,以及莫名希冀。

    纪棠将男子的神情变化皆看在眼里,垂眸掩去眼底一丝算计,不动声色。

    “想来你在此处等我,便已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对你的利用,以及城中多起杀人悬案的幕后真凶皆是我。”

    “如此,你竟还敢一人在此处等我归来,不怕我妖性大发,将你生吃入腹,连骨头渣都不剩。”

    纪棠忽略男子满是威胁的言语,只理着衣裳褶皱抬眸轻轻睨他一眼,后掩唇轻笑,颈边垂落青丝伴着素色发带微微晃动,姿态柔美。

    “为何发笑?”

    “抱歉,实在大夫您现下这副故作凶狠的面目让我一时觉着有些似幼子逞强故作老成之感。”

    “大夫,您当真懂得何为戾气吗?”

    “杀人,可不仅仅是你方才那般只做表面糊弄,真实深切入骨的杀意是无法刻意伪装的,它讲求快,狠,准,一击毙命,绝不会留给猎物喘息的机会。”

    男子似是被纪棠吐露的惊骇发言给震撼到了,瞳孔地震,一时无言。

    他该是怎样也料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渺小的凡人少女在听完他一番充满杀意的威胁言语后竟是这般诡异离奇的反应。

    纪棠收敛眼中的狠辣,微笑着看向呆滞的男子,朱唇吐露的言语却是暗藏锋芒,句句杀机,听在男子耳中那是相当得刺耳。

    “大夫,可别小瞧你眼中脆弱渺小的凡人,他们的毒辣残忍,诡计多端,可远比妖物更甚,纵然你修炼千百载,最后不依然栽在凡人蝼蚁手中,弄成如今这副样子。”

    纪棠从腿间抽出一把用布条绑着的匕首,置于掌心把玩,男子眼尖得瞧见匕首刀面上涂满人血画就得诛邪纹路。

    那是一个除妖师的灵血,辅以符文,足可诛杀千年道行的精怪,更何况他现在连人身都没有,只是一缕妖魂附在死尸身上,虚弱至极,不然先前也不用取纪棠的鲜血滋养他魂魄,一刻前又被除妖师设计重伤。

    现在的他面对少女犹如待宰羊羔,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呵,凡人果真狡诈,在下受教。”

    男子嘲讽一笑,面对他的自嘲,纪棠倒是好心的没在出言讽刺,指尖擦过锋利的刀锋,一颗血珠霎时显出,却又被少女毫不在意的抹去。

    片刻,只听男子又道:

    “你想如何?我现在的样子你也看见了,狼狈又无力,恐怕你想利用我做些什么也是徒劳,将我交给那两个除妖师,依着他们的性子,你最后倒是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金,往后衣食无忧。”

    男子自顾分析着纪棠的可行出路,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男子半是俊美半是恐怖的面容上,也不出声打断,黑漆眼珠轻轻转动,微笑着看着男子落下最后一句话。

    “大夫医者仁心,哪怕到这般田地依旧心系着我这个柔弱可怜的孤身女子,菩萨心肠实属倾佩,就是不知这其中的善意有几分是因着我这双同那画中女子相似的眼所致。”

    话音未落,男子掌下的桌面已然四分五裂,他半张脸妖化更为严重,一双碧绿色眼睛死死顶着神色清淡的纪棠,五官用力,显得扭曲,周身气息微乱。

    他的声音冷如寒冰,一声声刮过纪棠的衣裙面颊,带出道道血痕。

    “菩萨心肠,你莫不是在讽刺我,我的这双手染满鲜血早就洗不干净了,何谈‘仁心’二字!”

    “呵呵!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哪怕拼着灰飞烟灭的代价,我也定会将你击杀,你可以试试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爪子击穿你头骨的速度快。”

    纪棠瞧着男子眼中倏地涌现的深黑戾气以及突然暴涨数寸的指甲。

    他周遭杀意浮动,眼眸如刀,瞧着便是一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她杀死的凶恶模样。

    这才是杀人该有的样子。

    纪棠轻轻笑了起来,眼尾沁出一点湿泪,掩在长长的睫羽下,无人察觉,她面上依旧微笑,颊侧血迹蜿蜒划落,被她用指尖轻轻拭去。

    少女唇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声音温软轻和。

    “大夫,莫要太过紧张,你若不喜这个问题,我不问便是,对待恩人,纪棠从不行背弃之举,您若是想逃,也并非全无生机,问题是你想走吗?”

    男子眉心一沉,看着纪棠一副神色自在的模样,忽而内心愈发下坠,恍惚间他生出一种感觉。

    眼前的凡人少女,心思如海,智而近妖,若非受这副血肉凡躯桎梏,她可以走得更远,改天换地,移山填海,亦不在话下。

    对她男子生出了讳莫如深的忌惮,看着她的眼睛,他一时心中惊跳,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