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告别，踏上新的征程
『格薇特，再给我支花。』
『好的哥哥。』
处在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当前最温暖的地带，兄妹二人却仍然在说话与呼吸之间，从口鼻中喷出淡淡的白雾。
距离星盗袭击，时间已过去近三个月。
战死守卫的遗体，早就被帝国军方以隆重的军礼接走，此刻大概安眠于他们的故土。
而那些同样死于星盗之手的囚犯，则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没有悼词，没有棺椁，仅一方葬身的浅坑，以及掩埋躯体的冻土。
战王廷甚至想为他们立下一尊，供后人祭奠时能分辨身份的墓碑都做不到。
因为这些人是皇帝陛下钦定的囚犯。无圣谕私自立碑者，以同罪论处。
本不该这样的……
战王廷至今都分辨不清，自己在托德星门前做下的那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只能趁着剩下的时间，为这些可能死于自己自作聪明的亡灵，献上一支鲜花以做告慰。
今天过后，已无踏上这颗星球的可能。
格薇特从身为医护人员才能熟练操控的救护机器人手中，接过代表怀念死者的木鳞花，递给了战王廷。
『哥哥，这是最后一支了。』
『是么……』
战王廷望着手里的白色花朵，微微有些出神。
六十八天，一万五千七百三十九支木鳞。
这些长眠于此，自己听过，见过，说过话的人，战王廷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么多……
个人终端传来的视频通话提示将战王廷惊醒，请求方是希卡德莉法。
『指挥官～』
通话被接听，银发少女带着媚笑，甜腻的呼唤了一声。只不过，当她看清站在战王廷身后的人是格薇特后，眼睛就再也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过。
『哥哥…你、你和希卡德莉法姐姐聊，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说完这句话，格薇特逃一般跑掉了。
战王廷知道自己妹妹的性格不算腼腆，她受不了的，其实是被人用观赏的目光长时间盯着。
偏偏希卡德莉法在两人认识后，只要格薇特在场，大部分时间眼睛都不会离开她身上。
战王廷对此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一副要吃掉格薇特的样子？』
『又不是要返祖，怎么可能会吃人。人家就是想问问格薇特，她是怎么做到把那些平凡的衣服，搭配到让人眼前一亮的。』
战王廷听完，扭头看着格薇特的背影，回忆妹妹今天的穿着。
平顶毛皮帽和米黄色大衣自不用想，现在就能看见。里面穿着的似乎是浅棕色超短罩衫，搭配白色低胸保暖衣，下面是带束腰功能的黑色灯笼短裤，内衬加厚的打底裤，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的高筒靴。
的确，每一件都很平凡。
『这话你千万别在我母亲面前说，不然格薇特非哭给你看不可。』
『为什么，明明那么好看？』
『好看不好看先放到一边，格薇特可是还在争取穿衣自由呢。』
『唉？再怎么也是一名少女了，芙里德连这种事也要管吗？』
战王廷深吸一口气，学着母亲的口吻说道：
『我生孩子就是为了玩的。生完不让玩，那我不白生了！』
『噗——！』
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战王廷这位养母的性格，希卡德莉法还是有所了解的。
确实像她会说的话。
不过考虑到自己要是笑出声，那格薇特就太可怜了，所以希卡德莉法急忙掩住了嘴。为了转移话题，少女对战王廷说道：
『指挥官，人家带来了两好一坏…不对，于指挥官而言，应该是两坏一好三个消息。』
『不要说的我好像异于常人一样。』
『呵呵～在帝国，指挥官本来就异于常人啊。』
『……』
战王廷无言以对。
帝国绝大多数都是赤目白（银）发，青面尖牙的布鲁特族，像布隆希尔特和希卡德莉法这样混血儿都属于极少数，至于人类…到目前为止，战王廷只知道自己。
『好吧，说说于我而言的“坏消息”都有什么。』
『第一条“坏消息”，人类军在曼度尔星门被奥提纽丝亲王大败，损失超过三十万支航母战队群，现已溃退至人类联盟边境的伊斯盖特空城重整。』
『……这样。』
战王廷除有些失落外，一点其他的情绪也没表现出来，这不禁让希卡德莉法感到好奇。
『指挥官好像…并不感到惊讶？』
战王廷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惊讶的。』
帝国军能征善战，这是银河系人所共知的事情。再加上率领这支劲旅的，是被称作“少女军神”的丽王殿下。
反观人类一方，战机、战舰的科技含量相比于帝国，至少有半代的差距。将领又都是些所谓的“动物伙伴”、“多元化的引路人”之类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能赢才奇怪。
『……原来是这样。人家倒给忘了，指挥官能梦见未来。』
『……』
战王廷默认了希卡德莉法的解释。因为在他的梦里，确实拥有这件事的相关记忆，甚至连后续发展战王廷都一清二楚。
比如现在这个时间，那位奥提纽丝亲王应该已经率军离开了曼度尔星门。她打算故技重施，引诱人类军二次攻打星门阵地以及要塞空城。
而兽人族因为有半兽人这种不需要发放薪水，死掉也完全不用在意的奴隶群体存在，欧尔可森酋长国内的侦查据点如蛛网一般密布。
人类军如果想要绕过星门攻打腹地，恐怕浩浩荡荡的舰队会先让兽人军发现，最后陷入重重的包围之中。
所以，无计可施的人类军，就只能按照对手奥提纽丝亲王的安排，再次从正面强攻曼度尔星门。
『另一个“坏消息”，应该就是太子殿下提议大赦，被陛下恩准了吧？』
『果然，指挥官什么都知道。真是方便的能力呢。』
『也不全靠做梦。毕竟都形成惯例了。』
这些年，帝国每逢喜事，太子都会动议大赦。
目标上不包括杀人放火的恶徒，下不包含小偷小摸的罪犯。大赦只限于那些因亲属犯法，而被牵连的无辜人。
比如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上的这些苦役们。
可这种事对人类来说，真算得上是坏消息吗？战王廷处在人类联盟的角度试着思索了一下。
如果帝国因此变得更加和谐的话，那应该就算。
『好消息是？』
『指挥官真的不知道？』
战王廷摇了摇头。他并非真的通晓未来，除亲身经历以外，大部分事件都是梦中的“自己”，通过阅读新闻或者道听途说得知。
况且一些涉及关键节点的梦，不到事情发生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算已知的这些里，他也猜不到有什么事，对人类联盟来说算得上好消息。
难道是太子遇袭，又或者是丽王殿下战死？可如果那样的话，眼前这位少女就不会是这种表情和态度了。
希卡德莉法一双媚眼眯起来。这是生气的征兆，因为在她看来，战王廷违背誓言对自己撒谎了。
『那指挥官为什么要在“女武神”的司令塔上，多准备两间女性风格的卧室，莫非要自己住？』
『……原来“好消息”是指这个！嗯…怎么说呢，那确实是给母亲和格薇特准备的房间。』
根据梦中所示，太子为这次大赦选定的目标，就是纽非耶朋特四号。这颗行星之后会交给帝国矿石集团，由其雇佣专业工人继续开采“冰晶”。
而作为机要重地，所有非矿石集团职工的人员都要限期离开，无故不得进入。
这也是为什么，战王廷会认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的原因。
母亲则被解除了监狱长的职务，调动至托德行星系，升托德警备舰队指挥使。这个职位的上一任，就是那个名叫陶古斯的男人。
梦里，母亲的愿望是加入独立舰队，和自己携手一起打击星盗。
虽然她的军衔是上校，自己只是区区一个上尉，很不符合规定。但母亲用“上孝下悌”的名义，说动了都指挥使司。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最后拒绝自己的，会是那个一直都疼爱有加的儿子。
这让她伤心了很久。
战王廷甚至怀疑，梦里的“自己”最终会选择弑母，就是因为离开太久的缘故。无人教导加之感情淡漠，才导致那种结果的出现。
所以现实里，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上母亲和妹妹。
『也就是说，指挥官承认自己撒谎了？』
『不、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在你眼里，会被归类为对帝国而言的坏消息。』
『帝国失去了一位勇敢正直的指挥使，这难道不算是坏消息吗？』
『可从此多了一位骁勇善战的星盗猎手。』
母亲身为曾经的太子卫率成员，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在教授战王廷战机使用技巧时，就已经得到了确认。
废物的，终究只是自己罢了。
希卡德莉法盯着战王廷的眼睛看了很久，确定他没有规避躲闪这种心虚的表现之后，这才叹了口气。
『好吧，人家就相信指挥官这一次。快些回来，姐姐和芙里德都在“女武神”号上等着呢……』
说完，希卡德莉法主动关闭了通讯。
战王廷将那支为了避免冻伤，说话期间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的木鳞花，缓缓地放于亡者的坟墓前。
『听到了吗？太子大赦，你们的亲人可以回家了。』
原本、原本再等上三个月，只要三个月，你们就能和家人一起回去的……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2）
当战王廷带着格薇特，祭拜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在袭击事件中逝去的亡灵期间，芙里德将她和女儿的个人物品打包好，一起搬到了“女武神”上。
等兄妹二人驾驶短途运输船，返回静止在行星同步轨道的战舰，乘电梯来到舰桥时，母亲已经拉着布隆希尔特与希卡德莉法在悠闲地聊天了。
『指挥官。』
一如既往，布隆希尔特看见战王廷的第一件事便是立正敬礼。虽然他本人已经说过很多次『不需要这样』，但少女仍旧坚持。
然而，让战王廷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也有样学样。
『指挥官，前沿僚机驾驶员芙里德·格明纳布吕特前来报道！』
『——妈妈！』
战王廷情绪崩溃，面红耳赤的发出抗议。
本来作为一个快要成年的大男孩，对于“远行带着母亲”这种事，已经足够让他感到羞耻。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收到母亲的敬礼，还被称作『指挥官』了。
『哈哈，我儿子害羞了！脸红红的，好可爱。就凭这一点，妈妈也要多喊几声。——指挥官，——指挥官？——指挥官！』
来自芙里德身前身后不同角度的呼唤，让战王廷在脸红的同时，眼皮也跳个不停。
就像把妹妹格薇特当成换衣人偶那样，母亲玩耍自己的方式就是逗弄。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从不放过任何机会。
所以，战王廷决定，要给母亲一次教训。
果然，五天之后的托德行星系，芙里德再也调笑不出来。
她看着战王廷，绝望地哭诉：
『不，王廷，你不能这么对妈妈。妈妈虽然没生下你，却也辛苦的养育了十年之久。你不能这么对待妈妈，不能这么对待我！』
芙里德的声音悲切，令身为罪魁祸首的战王廷都心碎不已。
主要是在造船厂维修车间这种公共场所，母亲却像小女孩一样哭闹，实在太让人觉得丢脸了。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把母亲那架命名为“黎明”的老旧三级战机，经过将武器和发动机替换为模型的改造后，以纪念品的方式留存罢了。
『妈妈，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
芙里德以强硬的姿态表示拒绝沟通，并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战机的伸缩扶梯。
『谁也别想把我和我老公分开！』
『为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这架战机会变成我的养父啊？』
『它本来就是！我可是靠着它才挣来俸禄，供你吃穿用度的！』
『监狱长的职责应该是管理才对吧！拜母亲驾驶着战机满天飞所赐，不少负责巡逻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的监狱守卫，都在缩编中以“冗余”为由，遭到辞退啊。』
『那、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我不管！我不要和我老公分开！』
说辞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戳穿，芙里德的气势稍有减弱。最后，干脆耍起了无赖。
战王廷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办法，只能朝格薇特使了个眼色，示意由她来劝劝母亲。
『妈妈……』
『你闭嘴！那个不孝子也就算了，你可是我怀胎二十个月才生下来的，怎么能跟他一起欺负妈妈。』
刚开口就被母亲用生养之恩打断了说辞。格薇特无奈，还给自己哥哥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见此情形，战王廷咬了咬牙，决定退到一边，将说服工作留给自己身后，托德造船厂的工作人员。
『拜托您了。』
然而对方并没有理会战王廷，只是不紧不慢的划着自己面前的虚拟影像。
『上校，据我目前查到的资料来看，您的这架“追风雕”三级战机，属于军备旧型号，生产于神通五十七年，设计机体寿命为三十年。我说的没错吧？』
『——不对！』
芙里德还想辩白，却被造船厂工作人员打断。
『不要想着撒谎，上校。我从帝国数据库中找到了这架战机的全部信息，包括它作为您丈夫格明纳布吕特中校的专用机时，设计机体寿命仅剩四年这件事。』
『唔……』
『也就是说，您违反《帝国交通法》，驾驶已进入报废期的军用飞行器长达十一年之久。』
『可“黎明”也是帝国的功臣，它共摧毁过九十三架星盗的战机。』
『功臣是您，是牺牲了的格明纳布吕特中校。没有你们，它不过是宇宙中的一堆垃圾，或是填进冶炼炉里的破铜烂铁。』
十六年前，养父作为太子卫率成员，与有孕在身的母亲告别。因为自己的专用机老旧发生了故障，所以便驾驶着妻子的专用机，随太子出巡视察。
没想到，这次告别竟成为永远。
回程途中，太子座驾所在的舰队，遭遇军功贵族集团指使的大型星盗群体袭击。养父同其他卫率成员与星盗展开了激战，直至壮烈牺牲。
也正是他的鞠躬尽瘁，才能让战王廷这个人类，成为帝国的独立舰队指挥官。因此，即便从未谋过面，战王廷也依然对这个养父，抱有极大的感激之情。
只是感激归感激，战王廷可不想用母亲的生命安全，作为自己报答恩情的方式。
『上校，您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经过本造船厂的改装，去掉武器和发动机等关键部件后，作为收藏品将这架战机带回。二就是执行报废流程，将其拆解后做金属资源的回收。』
『我选择第三……。』
『没有第三种选择。』
造船厂的工作人员摇了摇头，将芙里德的幻想消灭于萌芽中。
『怎么能这样……王廷、指挥官，妈妈可是你的前沿僚机驾驶员啊，你也不希望妈妈没战机用吧？』
芙里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
战王廷则抓住机会，开始对母亲循循善诱。
『妈妈先别着急。你听说过“阵列兵”型三级战机吗？』
『听说过啊。那不是帝国重工为那些喜欢刺激的富家子女们准备的豪华玩具吗？』
帝国重工的前身，即为工部下属的军器局。
它与兵仗局在第三次军改中，脱离原行政体系，以公司的名义，划归到太子新成立的帝国国家资产管理局名下。
去年秋季，帝国重工发布了十几款消费级战斗飞行器，其中的单座版三级战机，就是“阵列兵”型。
该战机的纸面参数可谓十分强大，兼具火力、防护以及速度。唯一的缺点，就是价格昂贵。
每架“阵列兵”的售价高达九百九十九万信用币，是其他消费级战机的四倍，军备级的六倍。
因为价格实在高的夸张，又以大多数人标准的驾驶水平，很难做到一敌四的程度，所以这种战机被大家戏称为豪华玩具。
『豪华是没错，“玩具”这个评价就有点过分了。』
大概是买家心态吧，战王廷忍不住为“阵列兵”说好话。
『莫非……』
『啊，我给妈妈买了一架。』
早在“女武神”修缮期间，战王廷就替今天做着准备。
为此，他将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那一千万奖金，全部从银行里取出来，购买了一架“阵列兵”型战机。
目前，它就停在“女武神”号的机库之中。
『哈哈！就知道王廷对妈妈最好了……来，亲一下！』
芙里德不由分说，扑上来抱住战王廷的脑袋，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把战王廷羞臊的不行。
『——妈妈！』
之后，芙里德飞奔回接驳在空城码头的“女武神”号，想要早些参观到她的新战机。战王廷则跟随造船厂工作人员，办理旧战机的改装手续。
此外他还要前往府衙，为母亲驾驶报废飞行器缴纳罚款。金额预计不会太多，依《帝国交通法》，这项罪名的罚金封顶为两千信用币，同时强制报废飞行器，母亲身为帝国军人，也不能被吊销飞行执照。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除吃饭和睡觉等个人需求以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新战机。
她给这架战机取名为“第五天的曙光”。
理由是母亲心仪的名字“曙光”，被奥提纽丝亲王的座驾，亦是转日莲舰队的旗舰占据。迫于无奈，她只能结合离开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到获得新战机的时间，在这个名字前添加几笔。
战王廷原以为，事情至此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毕竟通讯器里，满是母亲驾驶着新战机，环绕“女武神”时发出的欢呼与笑声。
直到某一天夜里，他散步至机库时，发现母亲坐在已经成为纪念品的旧战机驾驶室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战王廷知道，母亲并非是对这架旧型战机有多深的感情。她只是在怀念过去，怀念爱人，怀念那个虽然已经离世很久，却仍能给予自己莫大恩情的养父。
妈妈……
『好的哥哥。』
处在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当前最温暖的地带，兄妹二人却仍然在说话与呼吸之间，从口鼻中喷出淡淡的白雾。
距离星盗袭击，时间已过去近三个月。
战死守卫的遗体，早就被帝国军方以隆重的军礼接走，此刻大概安眠于他们的故土。
而那些同样死于星盗之手的囚犯，则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没有悼词，没有棺椁，仅一方葬身的浅坑，以及掩埋躯体的冻土。
战王廷甚至想为他们立下一尊，供后人祭奠时能分辨身份的墓碑都做不到。
因为这些人是皇帝陛下钦定的囚犯。无圣谕私自立碑者，以同罪论处。
本不该这样的……
战王廷至今都分辨不清，自己在托德星门前做下的那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只能趁着剩下的时间，为这些可能死于自己自作聪明的亡灵，献上一支鲜花以做告慰。
今天过后，已无踏上这颗星球的可能。
格薇特从身为医护人员才能熟练操控的救护机器人手中，接过代表怀念死者的木鳞花，递给了战王廷。
『哥哥，这是最后一支了。』
『是么……』
战王廷望着手里的白色花朵，微微有些出神。
六十八天，一万五千七百三十九支木鳞。
这些长眠于此，自己听过，见过，说过话的人，战王廷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么多……
个人终端传来的视频通话提示将战王廷惊醒，请求方是希卡德莉法。
『指挥官～』
通话被接听，银发少女带着媚笑，甜腻的呼唤了一声。只不过，当她看清站在战王廷身后的人是格薇特后，眼睛就再也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过。
『哥哥…你、你和希卡德莉法姐姐聊，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说完这句话，格薇特逃一般跑掉了。
战王廷知道自己妹妹的性格不算腼腆，她受不了的，其实是被人用观赏的目光长时间盯着。
偏偏希卡德莉法在两人认识后，只要格薇特在场，大部分时间眼睛都不会离开她身上。
战王廷对此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一副要吃掉格薇特的样子？』
『又不是要返祖，怎么可能会吃人。人家就是想问问格薇特，她是怎么做到把那些平凡的衣服，搭配到让人眼前一亮的。』
战王廷听完，扭头看着格薇特的背影，回忆妹妹今天的穿着。
平顶毛皮帽和米黄色大衣自不用想，现在就能看见。里面穿着的似乎是浅棕色超短罩衫，搭配白色低胸保暖衣，下面是带束腰功能的黑色灯笼短裤，内衬加厚的打底裤，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的高筒靴。
的确，每一件都很平凡。
『这话你千万别在我母亲面前说，不然格薇特非哭给你看不可。』
『为什么，明明那么好看？』
『好看不好看先放到一边，格薇特可是还在争取穿衣自由呢。』
『唉？再怎么也是一名少女了，芙里德连这种事也要管吗？』
战王廷深吸一口气，学着母亲的口吻说道：
『我生孩子就是为了玩的。生完不让玩，那我不白生了！』
『噗——！』
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战王廷这位养母的性格，希卡德莉法还是有所了解的。
确实像她会说的话。
不过考虑到自己要是笑出声，那格薇特就太可怜了，所以希卡德莉法急忙掩住了嘴。为了转移话题，少女对战王廷说道：
『指挥官，人家带来了两好一坏…不对，于指挥官而言，应该是两坏一好三个消息。』
『不要说的我好像异于常人一样。』
『呵呵～在帝国，指挥官本来就异于常人啊。』
『……』
战王廷无言以对。
帝国绝大多数都是赤目白（银）发，青面尖牙的布鲁特族，像布隆希尔特和希卡德莉法这样混血儿都属于极少数，至于人类…到目前为止，战王廷只知道自己。
『好吧，说说于我而言的“坏消息”都有什么。』
『第一条“坏消息”，人类军在曼度尔星门被奥提纽丝亲王大败，损失超过三十万支航母战队群，现已溃退至人类联盟边境的伊斯盖特空城重整。』
『……这样。』
战王廷除有些失落外，一点其他的情绪也没表现出来，这不禁让希卡德莉法感到好奇。
『指挥官好像…并不感到惊讶？』
战王廷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惊讶的。』
帝国军能征善战，这是银河系人所共知的事情。再加上率领这支劲旅的，是被称作“少女军神”的丽王殿下。
反观人类一方，战机、战舰的科技含量相比于帝国，至少有半代的差距。将领又都是些所谓的“动物伙伴”、“多元化的引路人”之类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能赢才奇怪。
『……原来是这样。人家倒给忘了，指挥官能梦见未来。』
『……』
战王廷默认了希卡德莉法的解释。因为在他的梦里，确实拥有这件事的相关记忆，甚至连后续发展战王廷都一清二楚。
比如现在这个时间，那位奥提纽丝亲王应该已经率军离开了曼度尔星门。她打算故技重施，引诱人类军二次攻打星门阵地以及要塞空城。
而兽人族因为有半兽人这种不需要发放薪水，死掉也完全不用在意的奴隶群体存在，欧尔可森酋长国内的侦查据点如蛛网一般密布。
人类军如果想要绕过星门攻打腹地，恐怕浩浩荡荡的舰队会先让兽人军发现，最后陷入重重的包围之中。
所以，无计可施的人类军，就只能按照对手奥提纽丝亲王的安排，再次从正面强攻曼度尔星门。
『另一个“坏消息”，应该就是太子殿下提议大赦，被陛下恩准了吧？』
『果然，指挥官什么都知道。真是方便的能力呢。』
『也不全靠做梦。毕竟都形成惯例了。』
这些年，帝国每逢喜事，太子都会动议大赦。
目标上不包括杀人放火的恶徒，下不包含小偷小摸的罪犯。大赦只限于那些因亲属犯法，而被牵连的无辜人。
比如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上的这些苦役们。
可这种事对人类来说，真算得上是坏消息吗？战王廷处在人类联盟的角度试着思索了一下。
如果帝国因此变得更加和谐的话，那应该就算。
『好消息是？』
『指挥官真的不知道？』
战王廷摇了摇头。他并非真的通晓未来，除亲身经历以外，大部分事件都是梦中的“自己”，通过阅读新闻或者道听途说得知。
况且一些涉及关键节点的梦，不到事情发生时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算已知的这些里，他也猜不到有什么事，对人类联盟来说算得上好消息。
难道是太子遇袭，又或者是丽王殿下战死？可如果那样的话，眼前这位少女就不会是这种表情和态度了。
希卡德莉法一双媚眼眯起来。这是生气的征兆，因为在她看来，战王廷违背誓言对自己撒谎了。
『那指挥官为什么要在“女武神”的司令塔上，多准备两间女性风格的卧室，莫非要自己住？』
『……原来“好消息”是指这个！嗯…怎么说呢，那确实是给母亲和格薇特准备的房间。』
根据梦中所示，太子为这次大赦选定的目标，就是纽非耶朋特四号。这颗行星之后会交给帝国矿石集团，由其雇佣专业工人继续开采“冰晶”。
而作为机要重地，所有非矿石集团职工的人员都要限期离开，无故不得进入。
这也是为什么，战王廷会认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的原因。
母亲则被解除了监狱长的职务，调动至托德行星系，升托德警备舰队指挥使。这个职位的上一任，就是那个名叫陶古斯的男人。
梦里，母亲的愿望是加入独立舰队，和自己携手一起打击星盗。
虽然她的军衔是上校，自己只是区区一个上尉，很不符合规定。但母亲用“上孝下悌”的名义，说动了都指挥使司。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最后拒绝自己的，会是那个一直都疼爱有加的儿子。
这让她伤心了很久。
战王廷甚至怀疑，梦里的“自己”最终会选择弑母，就是因为离开太久的缘故。无人教导加之感情淡漠，才导致那种结果的出现。
所以现实里，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上母亲和妹妹。
『也就是说，指挥官承认自己撒谎了？』
『不、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在你眼里，会被归类为对帝国而言的坏消息。』
『帝国失去了一位勇敢正直的指挥使，这难道不算是坏消息吗？』
『可从此多了一位骁勇善战的星盗猎手。』
母亲身为曾经的太子卫率成员，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在教授战王廷战机使用技巧时，就已经得到了确认。
废物的，终究只是自己罢了。
希卡德莉法盯着战王廷的眼睛看了很久，确定他没有规避躲闪这种心虚的表现之后，这才叹了口气。
『好吧，人家就相信指挥官这一次。快些回来，姐姐和芙里德都在“女武神”号上等着呢……』
说完，希卡德莉法主动关闭了通讯。
战王廷将那支为了避免冻伤，说话期间一直被自己捧在手心的木鳞花，缓缓地放于亡者的坟墓前。
『听到了吗？太子大赦，你们的亲人可以回家了。』
原本、原本再等上三个月，只要三个月，你们就能和家人一起回去的……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2）
当战王廷带着格薇特，祭拜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在袭击事件中逝去的亡灵期间，芙里德将她和女儿的个人物品打包好，一起搬到了“女武神”上。
等兄妹二人驾驶短途运输船，返回静止在行星同步轨道的战舰，乘电梯来到舰桥时，母亲已经拉着布隆希尔特与希卡德莉法在悠闲地聊天了。
『指挥官。』
一如既往，布隆希尔特看见战王廷的第一件事便是立正敬礼。虽然他本人已经说过很多次『不需要这样』，但少女仍旧坚持。
然而，让战王廷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也有样学样。
『指挥官，前沿僚机驾驶员芙里德·格明纳布吕特前来报道！』
『——妈妈！』
战王廷情绪崩溃，面红耳赤的发出抗议。
本来作为一个快要成年的大男孩，对于“远行带着母亲”这种事，已经足够让他感到羞耻。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收到母亲的敬礼，还被称作『指挥官』了。
『哈哈，我儿子害羞了！脸红红的，好可爱。就凭这一点，妈妈也要多喊几声。——指挥官，——指挥官？——指挥官！』
来自芙里德身前身后不同角度的呼唤，让战王廷在脸红的同时，眼皮也跳个不停。
就像把妹妹格薇特当成换衣人偶那样，母亲玩耍自己的方式就是逗弄。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从不放过任何机会。
所以，战王廷决定，要给母亲一次教训。
果然，五天之后的托德行星系，芙里德再也调笑不出来。
她看着战王廷，绝望地哭诉：
『不，王廷，你不能这么对妈妈。妈妈虽然没生下你，却也辛苦的养育了十年之久。你不能这么对待妈妈，不能这么对待我！』
芙里德的声音悲切，令身为罪魁祸首的战王廷都心碎不已。
主要是在造船厂维修车间这种公共场所，母亲却像小女孩一样哭闹，实在太让人觉得丢脸了。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把母亲那架命名为“黎明”的老旧三级战机，经过将武器和发动机替换为模型的改造后，以纪念品的方式留存罢了。
『妈妈，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
芙里德以强硬的姿态表示拒绝沟通，并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战机的伸缩扶梯。
『谁也别想把我和我老公分开！』
『为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这架战机会变成我的养父啊？』
『它本来就是！我可是靠着它才挣来俸禄，供你吃穿用度的！』
『监狱长的职责应该是管理才对吧！拜母亲驾驶着战机满天飞所赐，不少负责巡逻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的监狱守卫，都在缩编中以“冗余”为由，遭到辞退啊。』
『那、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我不管！我不要和我老公分开！』
说辞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戳穿，芙里德的气势稍有减弱。最后，干脆耍起了无赖。
战王廷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办法，只能朝格薇特使了个眼色，示意由她来劝劝母亲。
『妈妈……』
『你闭嘴！那个不孝子也就算了，你可是我怀胎二十个月才生下来的，怎么能跟他一起欺负妈妈。』
刚开口就被母亲用生养之恩打断了说辞。格薇特无奈，还给自己哥哥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见此情形，战王廷咬了咬牙，决定退到一边，将说服工作留给自己身后，托德造船厂的工作人员。
『拜托您了。』
然而对方并没有理会战王廷，只是不紧不慢的划着自己面前的虚拟影像。
『上校，据我目前查到的资料来看，您的这架“追风雕”三级战机，属于军备旧型号，生产于神通五十七年，设计机体寿命为三十年。我说的没错吧？』
『——不对！』
芙里德还想辩白，却被造船厂工作人员打断。
『不要想着撒谎，上校。我从帝国数据库中找到了这架战机的全部信息，包括它作为您丈夫格明纳布吕特中校的专用机时，设计机体寿命仅剩四年这件事。』
『唔……』
『也就是说，您违反《帝国交通法》，驾驶已进入报废期的军用飞行器长达十一年之久。』
『可“黎明”也是帝国的功臣，它共摧毁过九十三架星盗的战机。』
『功臣是您，是牺牲了的格明纳布吕特中校。没有你们，它不过是宇宙中的一堆垃圾，或是填进冶炼炉里的破铜烂铁。』
十六年前，养父作为太子卫率成员，与有孕在身的母亲告别。因为自己的专用机老旧发生了故障，所以便驾驶着妻子的专用机，随太子出巡视察。
没想到，这次告别竟成为永远。
回程途中，太子座驾所在的舰队，遭遇军功贵族集团指使的大型星盗群体袭击。养父同其他卫率成员与星盗展开了激战，直至壮烈牺牲。
也正是他的鞠躬尽瘁，才能让战王廷这个人类，成为帝国的独立舰队指挥官。因此，即便从未谋过面，战王廷也依然对这个养父，抱有极大的感激之情。
只是感激归感激，战王廷可不想用母亲的生命安全，作为自己报答恩情的方式。
『上校，您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经过本造船厂的改装，去掉武器和发动机等关键部件后，作为收藏品将这架战机带回。二就是执行报废流程，将其拆解后做金属资源的回收。』
『我选择第三……。』
『没有第三种选择。』
造船厂的工作人员摇了摇头，将芙里德的幻想消灭于萌芽中。
『怎么能这样……王廷、指挥官，妈妈可是你的前沿僚机驾驶员啊，你也不希望妈妈没战机用吧？』
芙里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子。
战王廷则抓住机会，开始对母亲循循善诱。
『妈妈先别着急。你听说过“阵列兵”型三级战机吗？』
『听说过啊。那不是帝国重工为那些喜欢刺激的富家子女们准备的豪华玩具吗？』
帝国重工的前身，即为工部下属的军器局。
它与兵仗局在第三次军改中，脱离原行政体系，以公司的名义，划归到太子新成立的帝国国家资产管理局名下。
去年秋季，帝国重工发布了十几款消费级战斗飞行器，其中的单座版三级战机，就是“阵列兵”型。
该战机的纸面参数可谓十分强大，兼具火力、防护以及速度。唯一的缺点，就是价格昂贵。
每架“阵列兵”的售价高达九百九十九万信用币，是其他消费级战机的四倍，军备级的六倍。
因为价格实在高的夸张，又以大多数人标准的驾驶水平，很难做到一敌四的程度，所以这种战机被大家戏称为豪华玩具。
『豪华是没错，“玩具”这个评价就有点过分了。』
大概是买家心态吧，战王廷忍不住为“阵列兵”说好话。
『莫非……』
『啊，我给妈妈买了一架。』
早在“女武神”修缮期间，战王廷就替今天做着准备。
为此，他将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那一千万奖金，全部从银行里取出来，购买了一架“阵列兵”型战机。
目前，它就停在“女武神”号的机库之中。
『哈哈！就知道王廷对妈妈最好了……来，亲一下！』
芙里德不由分说，扑上来抱住战王廷的脑袋，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把战王廷羞臊的不行。
『——妈妈！』
之后，芙里德飞奔回接驳在空城码头的“女武神”号，想要早些参观到她的新战机。战王廷则跟随造船厂工作人员，办理旧战机的改装手续。
此外他还要前往府衙，为母亲驾驶报废飞行器缴纳罚款。金额预计不会太多，依《帝国交通法》，这项罪名的罚金封顶为两千信用币，同时强制报废飞行器，母亲身为帝国军人，也不能被吊销飞行执照。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除吃饭和睡觉等个人需求以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新战机。
她给这架战机取名为“第五天的曙光”。
理由是母亲心仪的名字“曙光”，被奥提纽丝亲王的座驾，亦是转日莲舰队的旗舰占据。迫于无奈，她只能结合离开纽非耶朋特四号行星，到获得新战机的时间，在这个名字前添加几笔。
战王廷原以为，事情至此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毕竟通讯器里，满是母亲驾驶着新战机，环绕“女武神”时发出的欢呼与笑声。
直到某一天夜里，他散步至机库时，发现母亲坐在已经成为纪念品的旧战机驾驶室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战王廷知道，母亲并非是对这架旧型战机有多深的感情。她只是在怀念过去，怀念爱人，怀念那个虽然已经离世很久，却仍能给予自己莫大恩情的养父。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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