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异乡人 其三：再逢冥乡重楼月 百万魇兽现凡尘
浩大的天地如同一副巨大的棺椁，四周的黑暗与苍茫无形中向她压迫而来。叶曦惶然地走着，举头望不到尽头。
倘若时间还在流逝，褚风现在如何了。叶曦不敢想，认准一个方向咬牙向前走，直到力竭。
远远的似有光亮，那玄衣的神女又执着引魂幡路过叶曦身边，她向叶曦伸出手。
叶曦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下，又牵上神女的手。身后的阴魂仍在叫着怨苦，鬼族的人依旧唱着歌。
“迷路了？”神女问道：“迷路了就跟我走吧。你没有到那边，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要去那里。”
“你的眼睛怎么了？”叶曦顺着她的下身往上看去。
“被九天的神明剜去了。现在看不见，但总会长回来。”
“没有眼睛，看不见，你不害怕吗？”叶曦问道。
只见神女脸上露出笑容，仿佛望着世上绝美的图景：“吾道不孤。心明如昼，又有何惧？”
这一次，他们再次走到旅途的尽头，神女打开了九渊的通路，先行了进去。无数怨苦阴魂和伴行的鬼族次第而入。
道不行，不知何之至也。惶惶无可去，叶曦一脚踏入冥世，再无犹豫。神女站在她面前，赞许地抚摸她的发顶。
不远处，古时的冥都幽州城伫立在转生河畔，彼时还未分内鬼族居住的内城和阴魂暂居的外城。在此生活的鬼族们高兴地迎接着族人此行的平安回归。
归来的鬼族人站在转生河边，将引魂灯放入转生河中。阴魂跟随着引魂灯的指引沿着转生河前进，直到自身化作转生河的一滴流水。罪孽深重的阴魂在转轮司建立前，只能滞留在九渊游荡。
转生河自九渊玄穹而落，浩荡不知其来往。岸边游魂渺小如粟，望之当知造化有神。
神女拉着叶曦的手越走越快，时间流逝如沙。四周景象匆匆而过，叶曦仿佛经历了百年的引魂之旅，走过了鬼族的千年。不知何时开始，身边的的神女不见，叶曦手中握着一支引魂幡。领头的不再是神女，而是叶曦和无数的鬼族。
一声钟响，明山之上转轮司顶的安魂神钟落成，恰逢冥间红月升起耀照神女面容半面。
神女不知何时回到叶曦身边，手扶在叶曦的肩上望着那落成的神钟。叶曦侧头看她，两人对视间，她看见了神女的笑容。
神女弯腰抚摸她的眉眼：“要记住。不要害怕，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这里，还是不要忘记你？叶曦不解。
“阿奈……”叶曦不知道怎么叫出了那个本不应该知道的名字。
而此时，阿奈放下了黑色的头纱，转身往离开幽州府城的方向走去。
叶曦下意识伸手，没有抓住她的衣角。重要的人即将离开的感觉让她心中恐慌。从来不知离别悲伤的叶曦，流着眼泪追赶叫喊着：“阿奈！阿奈！你是我的家人吗？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再……留我一个人……”
叶曦幼小的身躯只顾往前追赶，扑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奈离去。
身躯不断长大，叶曦望着前方的眼睛止不住地落泪，无来由地依恋和不舍。
片刻，叶曦看着自己的手，思及此间心中所悟，闭上了眼睛，握紧手掌。
梦境如同泡沫破灭，叶曦不为所动，睁开眼睛，任由身体在虚无中坠落。
梦境的角落栖息着百万生物，它们有的睁开眼睛向她看来。
其中站着一个手捧颅骨的九渊神明睁开了眼睛，叶曦恰从他身边坠落而过。那神明手中的头颅目窝微亮，口吐青雾。神明低头望着她坠落得越来越远，目光似有惊讶而后又露出微笑：“有意思。”
“魂脉凝滞。看来你遇上了麻烦，我且助你一助。”挥袖间梦境虚无遮掩了神明真貌，只留给叶曦一个并不清晰的影子。
一道清影晗光从神明袖中射入叶曦体内，她闷哼一声。
此刻，正扼住叶曦脖子的怪物见她丧失意识，以为她濒死，连忙松手不愿她这般轻易死去。
它围着叶曦怪异扭动着身体，左看右看她的面容，伸手虚抚似是迫不及待她醒来。
“呀……”一声难听的女性叫声从怪物口中响起。
再看叶曦时，她已睁开了眼睛，目光深凝如渊。
叶曦朱唇微启，口鼻中一口青烟四散而出如焰如火，瞬间在这石洞内弥漫充斥。
青雾触到怪物留下黑色的腐蚀伤痕。伤处翻卷化烟，像是从这个世界抹去了存在。怪物恐惧地逃遁，不慎撞在石壁上，不顾伤痛死命推开堵住石洞的封石冲撞而出。
文山村中一阵巨响，村人皆惊，眼看着“喜神”冲撞而来纷纷逃跑躲避。
有那胆大的躲在屋里悄悄窥视，只见石洞中叶曦目露幽绿冥光，身上还缠着被腐蚀发黑的绳索如同锈蚀的铁索。她目光空洞，口吐青雾而出，威压如同神明降临。
青雾散开弥漫开，不再腐蚀抹消，一股甜腻的气息藏在黑雾中让人明知危险，却挪不开逃跑的步履。神降其罚，村人皆恐惧躲避。
随后小孩说话嬉笑的空灵声音在各处响起，逐渐汇作一种诡异的嘈杂。
魇梦噬光之术。打通梦境与现实的通路，将无数梦魇之兽从梦境带临人间。
青雾中，百万梦魇之兽现出身形，层叠挤压挤占了每一寸空间。兽们形状各异，皆呈梦境恐惧之相，小小山村如同人间鬼蜮，村人瑟缩发抖躲藏而不敢出声……
梦魇之兽可怖的面容即使贴近叶曦，她也似看不到一般。重重的青雾带给她肉身巨大的压力，叶曦仿佛被神明操控的木偶，木然往前行走，散播着梦魇与恐惧。
万物的梦境是世间最深层欲望的映射，充斥着丑陋与怖惧，是天地间最烈的毒。
梦魇之境中神明的帮助，并非常人承受得起。
梦魇之兽抓住了托身“喜神”的恶鬼，不顾它的惨叫嬉笑着拉扯着它的肢体，将它带来叶曦面前。那是一个丑陋到极致的恶鬼，两个生前狼狈为奸的恶魂死后也纠缠在一起，而这样的恶人面对梦魇之兽时也露出了最原始的恐惧。
那张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相互争吵指责起来，恐惧地试图将罪状推到对方身上。可是梦魇之兽不是转轮司阴官，它对个体的影响止步于自身所造业障，不需辨是非，不需明事理。
面对百万魇兽出游，阴魂尽皆恐惧避让。只有一位小女孩的阴魂靠近，看着恶魂流泪。她知晓自己父母生前死后作恶无数，虽然也心中畏惧，终难离弃养育之恩。
魇兽们簇拥着叶曦，兴奋地扭动身体舞蹈，将羲日长刀塞进叶曦手中，嬉笑着推着她上前。
依附着魇神之力，叶曦持刀出鞘，抬手寒芒起。魇兽们尽情食用着这极致的苦痛与恐惧之宴。
正是：
天道终有报。善之式微，恶代其教。
明明又昭昭。不得往生，自毁生道。
青雾弥漫的文山村中，叶曦挽了一个刀花，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手中长刀，向着她灰蒙视线中一处走去。她的手抚过小女孩阴魂发顶，女孩当即去那九渊往生去了，再不能停留。
魇兽欢喜跟随叶曦。破路石，开障栏，打开一切障碍。在无月冥夜中，叶曦独行青雾之中，背负百万魇兽，步履落处似有万钧之力。即便她衣衫血污破烂，身形单薄，目中幽光落处，阴魂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神明威严不可直视，其意志亦不可抗拒。魇兽们涌动如潮，助她靠近那处。
门锁打开，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破烂家具与茅草柴堆。
魇兽一涌而上，挪开了所有物品。魇兽们窃窃私语，在一片拥挤杂乱中嬉笑推搡着。
“找到了……找到了……”
“有人……有人藏在这里……”
“是什么……是什么……”
“有两个……一个半……”
褚风疼得满身大汗，其人蜷缩在角落，耳后冥姝花已绽放。
在他身旁，方才因魂魄凝实解救他的厌离虚弱不堪。察觉异状后拼命将褚风解救并藏起来，对魂魄与肉体不匹配的厌离消耗颇大。
冥姝花已绽放，恶鬼伏诛，阴魂们被魇神之力压制。褚风已然好受许多。
见叶曦脱险，褚风露出欣慰而又自责的神色。看见叶曦脖颈的掐痕和满身血伤，他心痛不已。
魇兽们围绕着褚风，恐怖的脸面几乎贴上去瞧他。
哪怕最寻常之人手中亦有业障，褚风却没有，它们好奇地看着褚风，仿佛他是一个稀有的怪物。
褚风身无业障，眼中的魇兽们纯净如同无色的孩童模样，并非旁人眼中那般狰狞。故而他并不对魇兽们感到恐惧。
下一刻，叶曦呼出一口青雾，发出带有回音的男声：“哦？看我找到了什么？你俩怎么遇到的，真是奇哉怪也。”
叶曦并未开口，声音中却隐含笑意。厌离跪拜在地，悄悄拉扯褚风提醒：这是九渊的神明魇神大人，要心存敬畏，千万不可失礼。
眼前的人不是他熟悉的叶曦。褚风也意识到这一点。
“大人，请将叶曦还给我。”褚风虽然礼数恭敬，言行却不卑不亢。
“哦？”魇神打量他：“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大。对神明毫无敬畏。”言语间，似乎从前就见过褚风。褚风不知道他们所言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魇神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关于叶曦的事。比起那些动辄献祭绑架陌生人的村民，眼前的魇神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它抬手侧过褚风的头，察看他颈侧的冥姝花印记。
“你如今是否能看见你目力所及之处，有一处穿透万物的明亮幽光。白昼如日，夜晚如月。”魇神问道。
视野中果然有此不被遮挡的异象，褚风知它所问必然已经心有肯定，未作隐瞒道：“正是。”
“那你应当也见过鬼主阿奈了。她对你可说了什么。”魇神问道。
回忆中，只有鬼水幻境所见仙姝与所问相和。褚风犹豫道：“她说，让我杀了她。”
魇神发出笑声：“那就听从她的神谕，去杀了她。此事必然不是仅她一人安危，而是关乎整个九渊阴界。九渊阴界不存，凡间众生永远仰望九天神明鼻息，人世再无轮回。人族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人丁兴旺。”
“以我如今的能力，此事怕是不能成就。”褚风实话实说。
“我不能离开梦魇之林太久，不过我可以附在这小姑娘身上助你们。九渊阴界与我魇兽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坐视不管。”
“不行。大人可否放过叶曦的躯体？”褚风诚心问询。
“你很在意她？你可知道，她没有阴魂。没有阴魂的人不过一具空空的躯壳罢了。”魇神耐心解释。
“知道。”
“她就像一座没有关门的屋舍，九渊的神明都可以附身于她。反之，若她没有阳魂，九天的神明也同样可以挤占借用她的躯体。借给我用，总比旁人可靠些。因为叶曦是出生我九渊的人，九渊的人都受阿奈庇护。而我可以算作阿奈的朋友或者侍从。”
见他不信，魇神没有劝说：“你眼中的光亮之处即阿奈所在，此行必然不易。是否需要借助我的力量，交给你自己决定。为表我的诚意，我先把她还给你。”
“敢问大人，叶曦的阴魂可有机会找回来？”褚风连忙询问。
“这就是你最想问的问题吗？看得出，你被诸事所困扰。那么我就破例回答你，叶曦她生来就没有阴魂，因为她不需要，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目的。你当知道世上生灵各有一阴一阳二魂，阴魂寿尽则不可轮回、灰飞烟灭，轮回则阳魂生。阳魂寿尽则灭，阴魂重入轮回。而世上既然有阴魂魂灭，则也有阴魂于各造化机缘中诞生。而叶曦的阳魂不曾走过以上所述的任何一道。”
褚风听后皱眉：“这不可能，难道她是凭空造出来的不成。”
本是最为荒诞的猜测，魇神却并不反驳：“正是凭空造出来的。你与她相处难道就未觉察她与常人不同之处。”
褚风苦苦思索，可是在他眼中她的性格虽然独特，却并非如魇神所说。他摇了摇头否定了魇神的说法。
“怪哉。”魇神默默打量褚风见他不似说谎。魂魄不全之人，按理不可能会与常人相同。
“看在你很照顾我们九渊的小姑娘的份上，那么我再与你说一事。我见你这生生世世可都是风波命，此生也不太平，为了让小姑娘少受伤，你要可得快些找回你自己的力量。”
“大人说笑了。我只会些江湖人的轻功罢了，哪有什么力量？”
“若是前世的你可不会这么说，毕竟你曾经以凡人之躯、一己之力来我九渊的唯一之人。单凭你的胸膛里藏着不得了的珍物，跟随你生生世世，连九天的神明知道了恐怕都要嫉妒。”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惧怕，那东西无法被人抢走。那群九天的老家伙整天看不惯这个、嫉妒那个，我们九渊早就习惯了。”魇神抚摸身边的魇兽：“你或许不知道，我身边这群孩子在常人眼中是何等修罗与罗刹的可怖模样，这世上也只有你这一位凡人能看透他们的本质。”
每一处世界都会有作为其“道”之领袖的存在，如同阿奈是代表九渊意志的真神。栖居梦境的魇兽之中同一时代也只会有一位领袖，即“梦境之主”。魇神便是这样的人物。梦境并非一方完整的世界，它也并非真神，只是被魇兽们敬慕尊崇的“半神”罢了。
魇神一指褚风腰间链刃，那链刃浮空碰撞聚合，当即被炼作长剑模样。剑鞘之上刻的乃是“鸣昭”二字。果如魇神所说，魇神的力量亦与九渊有渊源。
“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褚风。”
魇神点头，在褚风耳边告知召唤自己的方式，随后闭上双眼。
青雾消散，百万魇兽随着魇神的离开而归去。
叶曦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被褚风接住。
待雾散尽之后，天边第一缕曙光穿透这薄障。天明了。
倘若时间还在流逝，褚风现在如何了。叶曦不敢想，认准一个方向咬牙向前走，直到力竭。
远远的似有光亮，那玄衣的神女又执着引魂幡路过叶曦身边，她向叶曦伸出手。
叶曦咬住下唇，犹豫了一下，又牵上神女的手。身后的阴魂仍在叫着怨苦，鬼族的人依旧唱着歌。
“迷路了？”神女问道：“迷路了就跟我走吧。你没有到那边，怎么知道自己不是要去那里。”
“你的眼睛怎么了？”叶曦顺着她的下身往上看去。
“被九天的神明剜去了。现在看不见，但总会长回来。”
“没有眼睛，看不见，你不害怕吗？”叶曦问道。
只见神女脸上露出笑容，仿佛望着世上绝美的图景：“吾道不孤。心明如昼，又有何惧？”
这一次，他们再次走到旅途的尽头，神女打开了九渊的通路，先行了进去。无数怨苦阴魂和伴行的鬼族次第而入。
道不行，不知何之至也。惶惶无可去，叶曦一脚踏入冥世，再无犹豫。神女站在她面前，赞许地抚摸她的发顶。
不远处，古时的冥都幽州城伫立在转生河畔，彼时还未分内鬼族居住的内城和阴魂暂居的外城。在此生活的鬼族们高兴地迎接着族人此行的平安回归。
归来的鬼族人站在转生河边，将引魂灯放入转生河中。阴魂跟随着引魂灯的指引沿着转生河前进，直到自身化作转生河的一滴流水。罪孽深重的阴魂在转轮司建立前，只能滞留在九渊游荡。
转生河自九渊玄穹而落，浩荡不知其来往。岸边游魂渺小如粟，望之当知造化有神。
神女拉着叶曦的手越走越快，时间流逝如沙。四周景象匆匆而过，叶曦仿佛经历了百年的引魂之旅，走过了鬼族的千年。不知何时开始，身边的的神女不见，叶曦手中握着一支引魂幡。领头的不再是神女，而是叶曦和无数的鬼族。
一声钟响，明山之上转轮司顶的安魂神钟落成，恰逢冥间红月升起耀照神女面容半面。
神女不知何时回到叶曦身边，手扶在叶曦的肩上望着那落成的神钟。叶曦侧头看她，两人对视间，她看见了神女的笑容。
神女弯腰抚摸她的眉眼：“要记住。不要害怕，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这里，还是不要忘记你？叶曦不解。
“阿奈……”叶曦不知道怎么叫出了那个本不应该知道的名字。
而此时，阿奈放下了黑色的头纱，转身往离开幽州府城的方向走去。
叶曦下意识伸手，没有抓住她的衣角。重要的人即将离开的感觉让她心中恐慌。从来不知离别悲伤的叶曦，流着眼泪追赶叫喊着：“阿奈！阿奈！你是我的家人吗？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再……留我一个人……”
叶曦幼小的身躯只顾往前追赶，扑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阿奈离去。
身躯不断长大，叶曦望着前方的眼睛止不住地落泪，无来由地依恋和不舍。
片刻，叶曦看着自己的手，思及此间心中所悟，闭上了眼睛，握紧手掌。
梦境如同泡沫破灭，叶曦不为所动，睁开眼睛，任由身体在虚无中坠落。
梦境的角落栖息着百万生物，它们有的睁开眼睛向她看来。
其中站着一个手捧颅骨的九渊神明睁开了眼睛，叶曦恰从他身边坠落而过。那神明手中的头颅目窝微亮，口吐青雾。神明低头望着她坠落得越来越远，目光似有惊讶而后又露出微笑：“有意思。”
“魂脉凝滞。看来你遇上了麻烦，我且助你一助。”挥袖间梦境虚无遮掩了神明真貌，只留给叶曦一个并不清晰的影子。
一道清影晗光从神明袖中射入叶曦体内，她闷哼一声。
此刻，正扼住叶曦脖子的怪物见她丧失意识，以为她濒死，连忙松手不愿她这般轻易死去。
它围着叶曦怪异扭动着身体，左看右看她的面容，伸手虚抚似是迫不及待她醒来。
“呀……”一声难听的女性叫声从怪物口中响起。
再看叶曦时，她已睁开了眼睛，目光深凝如渊。
叶曦朱唇微启，口鼻中一口青烟四散而出如焰如火，瞬间在这石洞内弥漫充斥。
青雾触到怪物留下黑色的腐蚀伤痕。伤处翻卷化烟，像是从这个世界抹去了存在。怪物恐惧地逃遁，不慎撞在石壁上，不顾伤痛死命推开堵住石洞的封石冲撞而出。
文山村中一阵巨响，村人皆惊，眼看着“喜神”冲撞而来纷纷逃跑躲避。
有那胆大的躲在屋里悄悄窥视，只见石洞中叶曦目露幽绿冥光，身上还缠着被腐蚀发黑的绳索如同锈蚀的铁索。她目光空洞，口吐青雾而出，威压如同神明降临。
青雾散开弥漫开，不再腐蚀抹消，一股甜腻的气息藏在黑雾中让人明知危险，却挪不开逃跑的步履。神降其罚，村人皆恐惧躲避。
随后小孩说话嬉笑的空灵声音在各处响起，逐渐汇作一种诡异的嘈杂。
魇梦噬光之术。打通梦境与现实的通路，将无数梦魇之兽从梦境带临人间。
青雾中，百万梦魇之兽现出身形，层叠挤压挤占了每一寸空间。兽们形状各异，皆呈梦境恐惧之相，小小山村如同人间鬼蜮，村人瑟缩发抖躲藏而不敢出声……
梦魇之兽可怖的面容即使贴近叶曦，她也似看不到一般。重重的青雾带给她肉身巨大的压力，叶曦仿佛被神明操控的木偶，木然往前行走，散播着梦魇与恐惧。
万物的梦境是世间最深层欲望的映射，充斥着丑陋与怖惧，是天地间最烈的毒。
梦魇之境中神明的帮助，并非常人承受得起。
梦魇之兽抓住了托身“喜神”的恶鬼，不顾它的惨叫嬉笑着拉扯着它的肢体，将它带来叶曦面前。那是一个丑陋到极致的恶鬼，两个生前狼狈为奸的恶魂死后也纠缠在一起，而这样的恶人面对梦魇之兽时也露出了最原始的恐惧。
那张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相互争吵指责起来，恐惧地试图将罪状推到对方身上。可是梦魇之兽不是转轮司阴官，它对个体的影响止步于自身所造业障，不需辨是非，不需明事理。
面对百万魇兽出游，阴魂尽皆恐惧避让。只有一位小女孩的阴魂靠近，看着恶魂流泪。她知晓自己父母生前死后作恶无数，虽然也心中畏惧，终难离弃养育之恩。
魇兽们簇拥着叶曦，兴奋地扭动身体舞蹈，将羲日长刀塞进叶曦手中，嬉笑着推着她上前。
依附着魇神之力，叶曦持刀出鞘，抬手寒芒起。魇兽们尽情食用着这极致的苦痛与恐惧之宴。
正是：
天道终有报。善之式微，恶代其教。
明明又昭昭。不得往生，自毁生道。
青雾弥漫的文山村中，叶曦挽了一个刀花，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手中长刀，向着她灰蒙视线中一处走去。她的手抚过小女孩阴魂发顶，女孩当即去那九渊往生去了，再不能停留。
魇兽欢喜跟随叶曦。破路石，开障栏，打开一切障碍。在无月冥夜中，叶曦独行青雾之中，背负百万魇兽，步履落处似有万钧之力。即便她衣衫血污破烂，身形单薄，目中幽光落处，阴魂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神明威严不可直视，其意志亦不可抗拒。魇兽们涌动如潮，助她靠近那处。
门锁打开，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破烂家具与茅草柴堆。
魇兽一涌而上，挪开了所有物品。魇兽们窃窃私语，在一片拥挤杂乱中嬉笑推搡着。
“找到了……找到了……”
“有人……有人藏在这里……”
“是什么……是什么……”
“有两个……一个半……”
褚风疼得满身大汗，其人蜷缩在角落，耳后冥姝花已绽放。
在他身旁，方才因魂魄凝实解救他的厌离虚弱不堪。察觉异状后拼命将褚风解救并藏起来，对魂魄与肉体不匹配的厌离消耗颇大。
冥姝花已绽放，恶鬼伏诛，阴魂们被魇神之力压制。褚风已然好受许多。
见叶曦脱险，褚风露出欣慰而又自责的神色。看见叶曦脖颈的掐痕和满身血伤，他心痛不已。
魇兽们围绕着褚风，恐怖的脸面几乎贴上去瞧他。
哪怕最寻常之人手中亦有业障，褚风却没有，它们好奇地看着褚风，仿佛他是一个稀有的怪物。
褚风身无业障，眼中的魇兽们纯净如同无色的孩童模样，并非旁人眼中那般狰狞。故而他并不对魇兽们感到恐惧。
下一刻，叶曦呼出一口青雾，发出带有回音的男声：“哦？看我找到了什么？你俩怎么遇到的，真是奇哉怪也。”
叶曦并未开口，声音中却隐含笑意。厌离跪拜在地，悄悄拉扯褚风提醒：这是九渊的神明魇神大人，要心存敬畏，千万不可失礼。
眼前的人不是他熟悉的叶曦。褚风也意识到这一点。
“大人，请将叶曦还给我。”褚风虽然礼数恭敬，言行却不卑不亢。
“哦？”魇神打量他：“你的胆子还是这么大。对神明毫无敬畏。”言语间，似乎从前就见过褚风。褚风不知道他们所言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魇神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关于叶曦的事。比起那些动辄献祭绑架陌生人的村民，眼前的魇神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它抬手侧过褚风的头，察看他颈侧的冥姝花印记。
“你如今是否能看见你目力所及之处，有一处穿透万物的明亮幽光。白昼如日，夜晚如月。”魇神问道。
视野中果然有此不被遮挡的异象，褚风知它所问必然已经心有肯定，未作隐瞒道：“正是。”
“那你应当也见过鬼主阿奈了。她对你可说了什么。”魇神问道。
回忆中，只有鬼水幻境所见仙姝与所问相和。褚风犹豫道：“她说，让我杀了她。”
魇神发出笑声：“那就听从她的神谕，去杀了她。此事必然不是仅她一人安危，而是关乎整个九渊阴界。九渊阴界不存，凡间众生永远仰望九天神明鼻息，人世再无轮回。人族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人丁兴旺。”
“以我如今的能力，此事怕是不能成就。”褚风实话实说。
“我不能离开梦魇之林太久，不过我可以附在这小姑娘身上助你们。九渊阴界与我魇兽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坐视不管。”
“不行。大人可否放过叶曦的躯体？”褚风诚心问询。
“你很在意她？你可知道，她没有阴魂。没有阴魂的人不过一具空空的躯壳罢了。”魇神耐心解释。
“知道。”
“她就像一座没有关门的屋舍，九渊的神明都可以附身于她。反之，若她没有阳魂，九天的神明也同样可以挤占借用她的躯体。借给我用，总比旁人可靠些。因为叶曦是出生我九渊的人，九渊的人都受阿奈庇护。而我可以算作阿奈的朋友或者侍从。”
见他不信，魇神没有劝说：“你眼中的光亮之处即阿奈所在，此行必然不易。是否需要借助我的力量，交给你自己决定。为表我的诚意，我先把她还给你。”
“敢问大人，叶曦的阴魂可有机会找回来？”褚风连忙询问。
“这就是你最想问的问题吗？看得出，你被诸事所困扰。那么我就破例回答你，叶曦她生来就没有阴魂，因为她不需要，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目的。你当知道世上生灵各有一阴一阳二魂，阴魂寿尽则不可轮回、灰飞烟灭，轮回则阳魂生。阳魂寿尽则灭，阴魂重入轮回。而世上既然有阴魂魂灭，则也有阴魂于各造化机缘中诞生。而叶曦的阳魂不曾走过以上所述的任何一道。”
褚风听后皱眉：“这不可能，难道她是凭空造出来的不成。”
本是最为荒诞的猜测，魇神却并不反驳：“正是凭空造出来的。你与她相处难道就未觉察她与常人不同之处。”
褚风苦苦思索，可是在他眼中她的性格虽然独特，却并非如魇神所说。他摇了摇头否定了魇神的说法。
“怪哉。”魇神默默打量褚风见他不似说谎。魂魄不全之人，按理不可能会与常人相同。
“看在你很照顾我们九渊的小姑娘的份上，那么我再与你说一事。我见你这生生世世可都是风波命，此生也不太平，为了让小姑娘少受伤，你要可得快些找回你自己的力量。”
“大人说笑了。我只会些江湖人的轻功罢了，哪有什么力量？”
“若是前世的你可不会这么说，毕竟你曾经以凡人之躯、一己之力来我九渊的唯一之人。单凭你的胸膛里藏着不得了的珍物，跟随你生生世世，连九天的神明知道了恐怕都要嫉妒。”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惧怕，那东西无法被人抢走。那群九天的老家伙整天看不惯这个、嫉妒那个，我们九渊早就习惯了。”魇神抚摸身边的魇兽：“你或许不知道，我身边这群孩子在常人眼中是何等修罗与罗刹的可怖模样，这世上也只有你这一位凡人能看透他们的本质。”
每一处世界都会有作为其“道”之领袖的存在，如同阿奈是代表九渊意志的真神。栖居梦境的魇兽之中同一时代也只会有一位领袖，即“梦境之主”。魇神便是这样的人物。梦境并非一方完整的世界，它也并非真神，只是被魇兽们敬慕尊崇的“半神”罢了。
魇神一指褚风腰间链刃，那链刃浮空碰撞聚合，当即被炼作长剑模样。剑鞘之上刻的乃是“鸣昭”二字。果如魇神所说，魇神的力量亦与九渊有渊源。
“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褚风。”
魇神点头，在褚风耳边告知召唤自己的方式，随后闭上双眼。
青雾消散，百万魇兽随着魇神的离开而归去。
叶曦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被褚风接住。
待雾散尽之后，天边第一缕曙光穿透这薄障。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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