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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章 风送香消夜未央

    崇祯听说岳将军杀了魏忠贤,携尸而回,甚是高兴。命将魏忠贤之尸置于午门外暴晒三日,亲至停尸处鞭尸。他终于可以一解心头之恨,如此也可以震慑阉党余孽。最后在大殿传见少冲。

    崇祯得知玉玺失踪,虽有些不悦,论功要升他做锦衣卫指挥。少冲却回绝道:“如今阉党大势已去了,陛下也用不上臣了,臣想解甲归隐江湖。”

    崇祯道:“岳将军是嫌指挥使的官太小了,那五军都督府都督如何?”

    少冲忙双腿跪地,回道:“皇上吓杀微臣了。臣觉得魏阉乱政,皆因东厂、锦衣卫权力过大,臣斗胆建议将其取缔。”

    崇祯道:“裁掉这两个特务机构,你便当不成官了,不当官你想做什么?”说这话时他逼视着少冲,等着他的回答。

    少冲心想自己一旦说错,便会引来杀身之祸,才体会到什么是伴君如伴虎。口上回道:“臣委实不想当官,而且是这么大的官。臣少小离家,未尽一日孝道,愿从此粗茶淡饭,奉二老于晨昏。”

    崇祯此时颜色稍和,道:“你说的不错,正因如此,所以朕才委任于你,别的人朕还不信任呢。要是再出一个魏忠贤,谁能治之?”

    少冲道:“既然东厂、锦衣卫权力过大,不如削减之,甚至裁撤掉,免得再有魏阉之祸。”

    崇祯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但阉党党羽尚未尽除,人心未稳,东厂、锦衣卫也有存在之必要,将来局势安定了再说吧。锦衣卫指挥史之职你就不要推辞了,玉玺乃国之重宝,这件事也得你负责到底,务必找回。”

    少冲看着内官捧出的箭袖袍、绣春刀,眼中浮现的却是忠臣义士的鲜血,心中虽不情愿,但皇命难违,只好磕头谢恩。

    他本想急流勇退,辞官不就,打消皇上对他的疑虑,哪知皇上仍对他委以重任,似乎并无杀他之意。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奉旨办案捉拿阉党党羽,他坐镇镇抚司,整饬锦衣卫,严于律己,约束属下不得牵连无辜,一改往日锦衣卫的生死予夺、胡作非为。有了那份名单,省了许多力气,只是玉玺的下落迟迟没有进展。

    京中流言纷起,有说岳少冲恃功自傲,公报私仇,有说他私藏玉玺图谋不轨,有说他私通番邦,结党谋私的。少冲早知道树大召风,便也不以为意,只等找到了玉玺,寻机辞官。

    这一日崇祯召见他,说道:“朕知你与晋宁公主情投意合,朕的姑姑当年曾许嫁河东侯的杨公子,但因杨公子福薄而早夭,公主的终身大事自此悬而未定。前番与武名扬事有不谐,如今看来她与将军你才是缘份天定。这个月十八就是吉日,由朕为你二人主婚,隆重其事,将你的亲朋好友一并请来参加。你铲平帮的兄弟,白莲教的兄弟,你的结义大哥都要请。”

    少冲听皇上提到了这些人,寻思:“皇上视他们为盯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只怕不是真心要请他们,要安排一场鸿门宴吧?”想了想便回道:“多谢皇上厚爱!不过阉党余孽尚未除净,镇抚司事务繁忙,此际有些仓猝,莫若过段时日再说。”

    崇祯点头称是,但脸色有些不悦。

    过了几日放差归来,却见爹娘早早在家等候,又惊又喜:“爹,娘,我本打算闲暇之时回杭州探望二老,没想到二老倒先来京城了。”岳之洋道:“不是你叫人来接咱们来京的么?还说皇上赐婚,五日后就是你的大喜之日?”岳夫人道:“你与公主之事,本来我与你爹还有顾虑,如今有皇上证媒,那是天大的好事,我俩都替你高兴。”

    少冲心想:“皇上赐婚,这件事我已婉拒,又是谁派人去接爹娘的?”

    忽有小黄门来请:“皇上有事召见。”岳之洋仿佛有所预感,也未明言,只对少冲道:“冲儿,你现在官做大了,手中的刀关系着无数人的生死,千万要牢记初心,以‘为国为民’为念。为父和你娘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挂念,放心去做你该做之事吧。”

    少冲隐隐猜到皇上会以二老为质,要胁他做他不想做之事,父亲言下之意是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表面上答应了,还是派人通知隐藏在京城的铲平帮兄弟,暗中保护好二老。事了这才随小黄门进宫。

    久等皇上不至,等来了十几个锦衣卫,领头的正是副指挥唐放。唐放道:“岳少冲,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么?”

    少冲茫然不知何故。

    唐放道:“那就得罪了!”命人将少冲拿下。众人怕他反抗,互视了一眼,探步上前。唐放知道,以岳少冲的武功就是一百个锦衣卫也奈他不何,忙加上一句:“要是查清楚了岳指挥是被冤枉的,我等亲送岳指挥回家,岳指挥的爹娘还在家里等着哩。”他特意搬出少冲“爹娘”,让他有所顾忌而不会拒捕。少冲突然明白了崇祯所谓“赐婚”的用意,心想他太小看自己了,就算不请爹娘来,自己也不会大打出手,当下坦然受捕。

    众人将他重重铁链绑起,投入北镇抚司的诏狱。

    甫入囹圄,少冲也感苦闷和委屈,但想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倒也坦然。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一旦调查清楚,皇帝一定会释放自己。

    掌刑官来提审他,把各种刑具摆了一堂,说道:“岳指挥,你是刺杀魏阉的大英雄,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莫要让我等为难。人谁无错,有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赶紧招了,向皇上认错,皇上洪恩浩荡,说不定赦免了你。”

    少冲道:“我是被冤枉的,何错之有?”掌刑官道:“这里是天牢,守护森严,固若金汤,纵然你有三头六臂,有冲天的本领,也是插翅难飞。既然进来了,受刑是死,不受刑也是死,不如早些招了,免受皮肉之苦。杨涟、左光斗、周顺昌这几人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

    少冲道:“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英雄好汉,没一个是孬种,屈服于阉党的淫威。假若你们还想用这一套对付天下的忠臣良将、正义之士,那就将那些刑具统统用在我身上,看看我能不能抗下去。终而壁挺,你们就报个身故的本。我当年没能救他们,犹自有愧,死而能与之同列,可以无憾矣!”

    掌刑官闻言反生敬意,一连几日都不用刑,只管好酒好肉招待。

    少冲想到爹娘也要受自己连累,这会儿只怕担心胆茶饭不思,提心吊胆,他心中甚是不安。百无聊赖,只得练功消遣。曾听师父铁拐老说过文天祥被元兵俘虏,狱中修习的就是这“正气功”,他威武不屈,宁折不弯,终而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下丹青照汗青”的千古名句。

    少冲虽不怕死,但怕死得不明不白,更会牵连爹娘受难。

    数日后新任东厂提督曹化淳代皇上来看他,说道:“岳指挥,圣上爱惜你,不肯让人对你用刑,但你也要明白,没有真凭实据,圣上是不会治你罪的。”他举起手中一封信函,道:“圣上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不肯深信,近日截获一封密信,是有人写给那满洲国主皇太极的。”

    少冲道:“信上写了什么?又是如何截获的?”

    曹化淳道:“写信之人与满洲人相约开了山海关,里应外合,取了京城。数日前五城兵马司缉捕访盗,抓着几个行迹可疑之人,从他们身上搜出来这封密信,连夜知会东厂。老奴执掌东厂,自是不敢怠慢,派探子去满洲打探,探知确有此事,才交由圣上定夺。这信中的笔迹便是你岳少冲的,在你的家中也搜到了皇太极的来信。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有人想为你开脱,也是没辙。”

    少冲道:“我是收到过皇太极的信,却没有写过回信。那几个送信的人呢,我要与他对质。”

    曹化淳道:“说来也巧,那几个人就在昨日突然暴毙于狱中,你说会是谁干的?”他直盯盯地看着少冲,言下之意是少冲的亲信所为,意在灭口。

    少冲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在监牢中回荡,震得曹太监、那些个牢子耳鼓生疼,忙不迭捂了耳朵。

    少冲笑罢道:“有人冒充我岳少冲的笔迹,再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嘿嘿,那人想杀我,用不着费这么多工夫,不如给我一刀,直截了当呢。”曹化淳听出他中之意,是在怨责皇上,怒道:“圣上待你不薄,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心怀怨望。你要是早点将传国玉玺交出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你私藏玉玺,是想进献给满洲人,还是想有一天效法魏忠贤自己当皇帝?”

    少冲道:“我说过多少遍了,玉玺被魏忠贤藏在了什么地方,人既已死,向谁问去?”

    曹化淳道:“你当初救过爷,又助爷铲除阉党,可以说爷能坐上龙椅,你居功至伟,因此要说你通敌叛国,连老奴也不相信。但你当初何以要救皇太极性命?你有杀皇太极的机会又何以放过?皇太极对你惺惺相惜,待若上宾,又是游城,又是驰马边塞,难道就没有秘密的勾当?”

    少冲道:“我救他不杀他,是为了让袁巡抚顺利回城;何况杀了一个皇太极,满洲国还有另一个皇太极,还是阻止不了满洲强盛崛起的步伐。有的事靠杀人是没有用的。”

    曹化淳道:“你背叛爷,莫非是因为你那结义的大哥南宫破?你要借满人之力助他造反?”

    少冲听他提到南宫破,心中一凛:“我被逮至此,皇上要杀我也早该杀了,难道真是为了引南宫破前来好一并诛杀?”暗想南宫大哥讲义气,知道自己入狱,定不会袖手,还有铲平帮、白莲教那帮兄弟,也会舍命相救。皇上此举,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一石数鸟的计谋,当真可怕!自己一个人死不足惜,连累这么多人却非他所愿。眼下得赶快阻止他们前来送死。

    曹化淳走后,公主朱华凤来看他,双眼红肿,看来哭过许久,哽咽着对他道:“不管你找没找到玉玺,皇帝都要杀你。你不听我的劝偏要回来,现下如何是好?”

    少冲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我一人倒也罢了,但皇上之意似乎要赶尽杀绝。你叫南宫大哥还有姜堂主、鲁堂主他们不要枉费力气救我。要不然你放出风去,就说我岳少冲已瘐死狱中。我的爹娘,就烦请公主多多照拂……”

    他担心牵连爹娘,更担心崇祯抓住爹娘,逼自己做不想做之事,不如自己先行了结,断了崇祯的念头。

    朱华凤闻言鼻子一酸,说道:“你还知道有爹娘?有谁的爹娘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爱惜自己性命,千万别做傻事,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说到最后已有些语不成声。其实她已经用尽办法,也试着去向崇祯求情,奈何崇祯铁了心,一直避而不见,是以连她自己她深感绝望。

    狱卒在旁连连催促,惹得朱华凤大发脾气,惊动了锦衣卫,过来将她架起便走。

    朱华凤紧拉着铁栅栏,临走时向少冲奋力掷来一本书,口中道:“这是铁老前辈寄放在朱相国家中的遗物,你是他的徒弟,理应交还给你……”

    少冲将书拾起,见是师父的读书札记,端放于地,伏身向书拜了三拜,才恭恭敬敬捧于手中翻看。

    书中记载的是师父铁拐老的读书心得,摘录经史子集经典名篇并加以评点,多有修身养性的警语。

    少冲读书甚少,行走江湖后更是只知练武,不知笔墨文章,如今困于囹圄之中,终日面壁,有工夫好好参悟人生的大道理。虽是“之乎者也”满篇文言,好在字里行间夹以注解,文章后又有评语,也能看得下去。

    铁拐老在文中旁征博引,纵论“英雄”,洋洋洒洒,不下万言。从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到司马光的《伶官传序》,从《荆轲刺秦》、《信陵君窃符救赵》,说到《张中丞传后序》,令少冲读来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数英雄,谁是英雄?是舍命酬主的专诸、荆轲?是忍辱负重、有仇必报的伍子胥?是急人之困的信陵君?还是以死相报知遇之恩的朱亥、侯生?是力能扛鼎、雄霸天下的项羽?是千里走单骑、灯下读春秋的关羽?是不畏权贵为民请命的包拯、海瑞?是舍身求法的慧可、玄奘?是舍生取义、以身殉国的南霁云、文天祥?是雄才伟略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是席卷天下“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汉?还是敢问“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有气节、有胆略、求仁义、不惜身,此之谓大英雄。

    大人虎变,君子豹变。英雄的生成非关天命,必经非凡的磨练,非人的痛苦,身处逆境之中心气郁结,奋发而有为。诚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些文章少冲读来倍感受益,觉得眼前的困苦算不得什么,恰恰是砥砺之石,用来磨练自己的脾性。

    英雄也有英雄的悲歌。荆轲刺秦如同飞蛾扑火;岳飞精忠报国却含冤屈死;项羽好逞匹夫之勇,行事优柔寡断,终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后唐庄宗李存勖报三箭之仇而立国,却玩物丧志,中一箭而亡身……

    身处顺境之人,坐享安逸,反而忘记了危险。故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祸患积于忽微,智勇困于所溺”。

    以古为鉴可知兴衰,以人为鉴可以的得名失。为人行事,不改初心,不渝夙志,三省其身,反求诸己。故君子应慎独、慎染、慎微、慎初和慎终。

    少冲眼下的境况正似被俘的文天祥、官场失意时的王阳明,当邪气正盛之时,唯有蜇伏养正气相抗,等待时机。

    读到北宋状元宰相吕蒙正的一篇《寒窑赋》,顿觉亲切,文中所言,句句都仿佛是对自己说的。

    文中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少冲眼下的处境便是如此,身陷诏狱,纵然身负绝顶神功,也敌不过皇上的遮天大手,更难违老天爷的命运安排。

    文中又说:“蛟龙未遇,潜水于鱼鳖之间;君子失时,拱手于小人之下。衣服虽破,常存仪礼之容;面带忧愁,每抱怀安之量。时遭不遇,只宜安贫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扬眉吐气。……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大意是说,虽然命由天定,却不能就此认命,而应初心不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少冲读至最后不禁汗颜,自己好几次意志动摇,患得患失,险些向崇祯妥协,看来要做到文中所说的那般超脱,自己还差得甚远。

    师父宦海浮沉数十载,却始终能超然于物外。他跟文中的吕蒙正一样,未做官前穷途逆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仍不忘发奋读书;一朝身入朝堂,“衣有罗锦千箱,食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也未得意忘形。当他辞官又做回乞丐,仍然自得其乐,真正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师父是一代大儒,亦是一代大侠,允文允武,应是自己的榜样。

    这些时日少冲也为忠义不能两全而苦恼,一边是忠君爱国,一边是顾全朋友之义,崇祯逼他二选一,让他内心十分纠结。当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忽然开悟:一切应以民为本,皇帝若为天下万民计,是为明君,则可忠之;皇帝只顾利私而不顾百姓死活则为昏君、暴君,不必忠之。崇祯不问是非,不分忠奸,一味地除之为快,自己也不必再忠心于他。想通了这一节,少冲豁然开朗,不再感到愁苦。

    他每日读书之余歌《正气歌》,养浩然正气。他一直为江湖之事奔走,世事纷纷扰扰,如今倒落得一身清静,正好潜心修炼。

    歌辞起首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天地之间有一种正气,万物凭之生生不息,生长流传。亦有七种邪气滋生,人浸淫其中,或萎靡,或狂妄。善养正气者,不受邪气所侵。当年文天祥领军抗元,被蒙军所虏,囚于北方土牢中,受尽屈辱与折磨历二年未死,堪称奇迹!传言他已养成浩然之气,最终兵解成圣。

    修正气功要先格物、正心、内省。孔子克己复礼一句,一语点明圣学入门关窍,克己是收束己心的关键,要慎独必先收束放纵之心,常人习染已深,灵根在情欲中被蔽障。自知者明,克己者强,收束此心则自己能做得自己的主,心中有主意主宰这就是立志。好在少冲虽历经世事并未迷失初心,一旦静下来很容易进入空明之境,与佛家所谓“明心见性”相类。

    有了心正,便是身正,气正,念头正,百会,中黄,下丹田,会阴会相连成一线,进入无意无念的归藏。

    通过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修炼,体内便会出现一条上启百会下至会阴的直线通道,俗称中脉。故老相传道家修任督二脉、佛家修左中右三脉、儒家修中脉,中脉下端脐下二横指为气机发动点,气通之后先贯会阴穴,湿漉漉的有如一环,百会开通若接天宇,百会会阴和心窍相连后,夹背如藏心之所无念无意,形同大通,即所谓天人合一。天人合—就是顺应,以天道立人道,以天德立人德,最后沟通天人。

    后世儒家中养气的高手以王阳明为佼佼者,他以儒家浩然之气为根基,融会佛、道,独创格物致知的“心学”,终成一代大儒。少冲之前颇为瞧不起阳明派那些个腐儒、酸秀才,便以为创派先祖王阳明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今才佩服他在人生低谷之时能有“龙场顿悟”,从此纵横捭阖,直至人生巅峰,与他养成浩然之气分不开的。

    养成浩然之气,便可行英雄之事业。

    他练正气功已有多年,功力看似进步缓慢,积水成渊,聚沙成塔,已有相当火候,近来练功时感觉真气充盈,隐隐感觉天地间似有一种清正淳和之气不断向身体注入,经正气功运行转化,体内的真气如水涨船高一般变得浑厚无俦,渐臻化境。虽则如此,但距真正大成之境仍然差着一步。

    这一日曹化淳又来狱中,对他道:“爷让老奴最后一次问你,你认不认罪?”少冲大声道:“臣冤枉,臣无罪可认。”曹化淳道:“爷说了,你铲平帮、白莲教的兄弟只要自行解散,都可以赦免。唯有你义兄南宫破,不可不除之。只要你让他饮下毒酒,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少冲在认罪书上写了四个字:“仁者无敌”,交给曹化淳让他代呈皇上,又道:“我与南宫大哥有八拜之交,说好了同生共死,皇上要杀南宫大哥,还是将我一起杀了吧。有一句话还要烦曹公公回去带给皇上:‘靖难之变已久,人心早已不在建文,莫若自修仁德而全其子孙。’”

    曹化淳怒道:“三司会审已给你拟下斩立决,不等秋后。圣上仁德,给你一条生路。哪知你死到临头仍不知悔过,你违抗皇命也要维护你的那些所谓的‘朋友’,那就别怪圣上无情。嘿嘿,你的那些朋友近日却安静得很,一个也没来瞧你,明日午时午门外行刑,要是也不来看你一看,那就太让人寒心啦。”打个哈哈,笑着离开。

    少冲早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天来了反而内心平静了。他自小以岳爷爷为楷模,岳爷爷也是含冤屈死的,以一句“天日昭昭”慷慨赴死,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一时的评议算得了什么,是非功过要待后人评说。

    朝廷公开行刑,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一定布下重重埋伏,众兄弟不但救不了自己,还会殒命当场。他实在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打定主意,就在这狱中自行了断。

    虽不能如岳武穆那般功盖天下,名垂青史,但平生也不算碌碌无为,如今死一人而免莫大浩劫,杀身成仁,也算不枉了。

    他内心平和,想最后再读一读师父的札记。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数行文字墨迹尚未干透,笔迹与前文迥异,并非出自铁拐老手笔。细读其文,见是:

    “大道之成,遗世而仙。有速成法,名曰尸解。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也。如蝉留皮换骨,保气固形于岩洞,然后飞升成于真仙。代之以物,或杖、或剑,或人,一气呵成,密祝:良非子干,神金挥灵。使役百精,令我长生。万邪不害,天地相倾……”

    少冲早闻有尸解之法,乃修炼到了相当火候,不为肉体所困,羽化登仙而遁去。瞧字迹好似孟婆师写上去的。本来道家秘术秘不外传,莫非是她为了救少冲才甘触门规?

    道家法门,炼气之法与释、儒两家迥异,但万法同宗,殊途同归,少冲炼气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虽说不及老子一气化三清的境界,这囹圄囚室未始不能破壁而出。

    到晚上狱中送来饭菜,这最后的晚餐是格外的丰盛。少冲自顾炼气,置之未理。又有校尉押来一个浑身污秽的老妇,指着少冲一阵乱骂,什么欺君罔上,陷害忠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云云。少冲仍是充耳不闻。

    掌刑官道:“这疯乞婆!新皇爷登基拨乱反正,残害忠良的魏忠贤倒台了,阉党被抓的抓,杀的杀。你骂的这人正是杀死魏忠贤的大英雄,你骂错人呢。”

    老妇道:“既然他是杀死老阉狗的大英雄,为甚关在这里?可见你在骗我老婆子。老婆子全家老小都是被阉党所害,老婆子不仅要骂,还要吃了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她蓬头垢面,只露出两个狰狞的眼睛,一双枯藤似的手钻进铁门上的小窗乱抓。

    掌刑的没奈何,将她关进旁边牢房,上起刑具而散。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少冲正在行功,耳边一个声音道:“是时候了,走吧!”说话的正是那老婆子,白日里化了妆容,变了嗓音,这时才认出她是孟婆师。便道:“前辈是来救我的么?哎,这里是诏狱天牢,就算出得了此门,外面守卫如云,必将大打出手,多伤无辜;何况这么出去就更加说不清了。前辈不用管我,快些离开此地吧。”

    孟婆师道:“真是孩子话!你功高盖主,那小皇帝铁了心要除去你,没有通敌的罪名,还会有别的‘莫须有’的罪名。跟老婆子走吧,你的爹娘在外面等着你呢。凭你的悟性和修为,照着书上的法子运功,不难脱此牢笼。”

    少冲自忖与其等死,不如出去自证清白,试着照书上的法子运功,轻轻一抖,全身锁链轻轻掉落。牢门系精钢打造,厚比砖头,正想着如何出去,念头刚起时人已在牢门之外了。他不敢置信,透过门上的小窗向牢里看去,地上竟还躺着一人,瞧模样跟自己毫无分别。

    他无暇细究这到底是自己真的尸解了,还是玄门的幻术,被孟婆师拉着一起跃上房顶,越过数重屋宇,飘落于城墙之下。

    孟婆师、空空儿、祝灵儿、岳之洋及岳夫人早在彼处等候,见了少冲,皆额手称庆。祝灵儿大呼小叫,孟婆师忙道:“禁声!这里到处是兵马司衙门的暗哨、捕快,小心被发现。”话才毕,已从镇抚司的方向传来一阵敲打梆子的声音,有人高喊:“不好啦!钦犯岳少冲越狱啦!”很快一大帮人追了出来。一时间人声大噪,喧声四起,街上冲出许多番役、兵校,看来是早早埋伏好的。

    众人立即按原定路线撤离。空空儿边走边点燃一枚响箭,那箭拖着长尾巴流星似的划破夜空,在最高处迸出灿烂的烟火,响声传出数里。

    朝廷这边由东厂曹化淳居中调度抓捕反贼,他已暗中布置数百名番役分散京城各处,还调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兵校、忠勇营的勇士,在京各衙门指挥、千百户等并禁卫军各营参将、游击、兵士不知其数,驻守各处紧要门户,一应出入俱要用心搜巡盘诘,一旦遇警,随时出动。

    司礼监太监沈良住提督九门及皇城门,李凤翔总督忠勇营,三人正在房中议事,一听说岳少冲越狱,立即由李凤翔领忠勇营的人前去追拿,没多久番子手前来报称:“贼人攻向永定门,那边的马千户快顶不住了。”刚分派人手前去支援,又来人来报:“左安门、右安门皆有反贼放火。”曹化淳登高远眺,黑夜中果见左安门、右安门的方向火光映天,又有喊杀攻城之声传来。尚未来得及抽调人手,广安门、广渠门、东便门和朝阳门、东直门、安定门、西直门、阜成门、西便门皆有警情,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曹化淳勃然怒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反贼?你们日日巡城,也没抓住一个。”沈良住脸色难看,忙领命前去督查严防死守。

    一时间紫禁城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喊杀之声此起彼伏,街上到处是顶盔贯甲、东奔西突的官军,但不知道岳少冲逃向哪处城门,待大军杀到,攻击之人如作鸟兽散,早已跑没了影。

    少冲一行赶到德胜门,值守德胜门的正是薛慕荣,他假意抵抗,暗中却开了城门放众人出城。

    城门外正有一队人马接应,虽打着官军的旗号,领头的却是公主朱华凤,此时一身戎装,明盔亮甲,看见少冲安然出城,星眼莹然,要不是因为人多,几欲上前与他相拥,倾诉衷肠。岳之洋拉着少冲的手道:“你得感谢公主,多亏了公主联络各地仁人志士,出谋划策,出资出力,倾尽所有来营救你。”少冲向她点头以示感谢,向众人打个四方拱道:“诸位为了我岳少冲舍身相救,岳某在此谢过。但我是朝廷钦犯,劫狱之事非同小可,大伙儿这就散了,赶紧找地方躲避风头。”

    朱华凤道:“这次来的人,有铲平帮四大堂、白莲教九散人、万恶谷、三七同盟和五宗十三派的高手,分布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以响箭为号令同时发动。德胜门是咱自己人,岳大哥从德胜门出,其余皆是暗布疑兵声东击西,此刻早已撤退——兵分多路,好分散官军的兵力。朝廷大军一定紧追不放,四方皆有重兵防守,咱们还不能松懈,趁夜绕道西北,经龙井关越过长城口便是塞北蒙古地界,那时便安全了。”

    众人齐声响应,上马齐奔西北边而去。

    天将亮时,忽闻战马嘶鸣,抬头一看,荒漠黄沙滚滚,竟有一队人马迎面飞驰而来。待至近处,看清为首主将竟是萧士仁。少冲正要打招呼,朱华凤向萧士仁道:“萧总兵,你也不必客气,带这么多人来迎接。”

    萧士仁自平白莲教之乱后升任巡抚,驻守遵化,接到命令阻止岳少冲叛逃,没奈何发兵来挡截。

    萧士仁道:“公主惠临,请到卑职府上,让卑职一尽地主之谊。”向少冲道:“暌违数载,岳兄弟还是风采依旧,当日与子同袍共战魔教,往事犹在眼前。也请同到府上略叙契阔。”

    朱华凤低声向少冲道:“萧士仁定是奉了皇命而来,你与他虽有些交情,但皇命难违,还是不去为妙。”少冲也觉有理,正要设辞拒绝,后面马蹄声急,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领头的是龙百一、贯忠等人。朱华凤返辔驻马,说道:“龙千户、贯百户,你们就不必送了吧。”

    龙百一道:“公主、岳兄弟走得洒脱,可苦了咱们这些当差的。薛慕荣守城不力,连同家眷被下在镇抚司,等皇上批到法司去审,择日就要问斩。皇上下了死命令,务必将二位接了回去,不然就要步薛百户的后尘。”

    朱华凤道:“姓龙的,你打得过岳大哥么?打不过还追来作甚?”龙百一道:“当然是打不过,所以才来送死,留个烈士之名,家人与有荣焉。”

    朱华凤道:“我看你是想拿岳大哥去邀功请赏吧,一直敬你是条好汉,将你当自己人,想不到临到头来你还不如薛兄弟。”

    少冲道:“我看龙大哥不是这种人。罢了,我跟龙大哥回去,既能全朋友之义,又能送龙大哥一场富贵,何乐而不为?”

    众人皆阻止道:“不可!咱们好不容易离了虎狼之地,岂可前功尽弃?”少冲看向父亲,寻求他的指点。岳之洋道:“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儿为那崇祯皇帝扳倒阉党立下汗马功劳,却因功高震主引来杀身之祸。你知道为了朋友杀身成仁,你的朋友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如此不但徒增一碧血冤魂,还会让更多的人为你送命。”

    少冲听了,却生出另一个念头,下马向二老双腿跪下,道:“不孝子少小离家,不曾一日侍奉双亲于膝前,今又惹上无妄之灾。违抗皇命是为不忠,陷朋友于险境是为不义,远走逃避是为不智,今恐不能替二老养老送终,是为不孝,请恕儿子要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了。”说着已是双眼泪流,向父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向朱华凤道:“承蒙眷顾,无以为报,或有来生。”最后向龙百一等人道:“既然我的头颅价值千金,得之封万户侯,与其便宜他人,不如让予昔日同生共生的兄弟。”

    龙百一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相信他的话。

    原来少冲寻思皇帝故意派自己的朋友来追杀自己,就是为了测试他们的忠诚,自己岂可只顾自己性命而陷朋友于不义?与昔日的战友大杀四方也非他所愿。不如就此了结自己,将人头送给龙百一带回京师复命,既免伤无辜,送了朋友一个人情,又不会再有人为救自己枉送性命。岳夫人看出他的念头,心中一急,叫道:“冲儿,千万不可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