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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章 证反谋尾虎入巢

    白莲花道:“姓徐的虽是个大坏蛋,却也懂得惜香怜玉,你小情人暂时没事。”

    少冲忽觉一只手仍搂着白莲花纤腰,忙抽了回来,面红过耳,口中说道:“你误会了,她不是什么小情人。”白莲花道:“哦?不是小情人,是小老婆?”

    少冲脸一红,道:“有一个怪人,硬逼着我和祝姑娘成亲,作不得数的。不过小孩子心性,有时也这么叫着玩。”

    白莲花停了一会儿,似在想什么,忽又道:“你知道那姓徐的是什么人么?他是本教左护法徐鸿儒,绰号独须龙。”

    少冲微惊道:“这人有做皇帝的野心,看来连白莲教教主也不放在眼中。”

    白莲花道:“徐鸿儒早萌反意,只是形迹未明,我这次出山,以采办三千童男童女为名,实是监视他的举动。果然被我探得了。”

    少冲道:“原来教主早知徐鸿儒图谋反叛。”

    说话间已到湖边,白莲花一声轻呼,跳下白马指着湖边一艘大船道:“这是徐鸿儒来时所乘之船,要救你的小老婆,须先藏到船上去。”

    少冲听她开口闭口“小老婆”,听着颇不顺耳,但想她的法子甚妙,便没生气。

    白莲花把马赶走,向那大船潜近,跃上甲板,向少冲招手。二人绕开船上的守卫,径入底舱,少冲正欲说话,已听到甲板橐橐有声,有人上船,白莲花轻声道:“来啦。”

    少冲侧耳倾听,似有一大群人说话,却又听不甚清。隔了一会儿,船身动了起来,忽听得近处有人说道:“宿山虎,把这小姑娘关关底舱去。”正是与徐鸿儒同入朗吟亭之人。跟着传来祝灵儿的声音道:“放开我,我要去找瓜仔。”却听徐鸿儒道:“底舱又黑又湿,还是带到后舱吧。”“宿山虎”喝斥声中,带着祝灵儿吵闹声一同远去。

    少冲想祝灵儿下来正好相救,那知为徐鸿儒所阻,对他大是恼恨,攘臂便要出舱去。

    白莲花忙拦住他,低声道:“玉支在上面。”话才毕,已听玉支洪钟般的声音在上面响起:“檀越有何心事,何以神情恍惚?”

    徐鸿儒道:“没有甚事。本与大师作隆中之对,遭圣姬一番挠扰,故此心神未定。”

    玉支笑道:“恐怕未必,是想巫山云雨吧?”

    徐鸿儒讶然道:“大师真乃异人,竟知弟子心上之事。弟子道心未坚,尘缘未断,有犯吾师之法戒。”

    玉支道:“非也。食色乃性也!人皆从欲界来,这一点色欲莫说凡人难脱,虽圣人亦不能忘情,况公等性情中人?即吾辈修到无上之境,亦不能无欲。须修到无欲无人之地,方得解脱。但此事亦要有缘,夫妻相配谓之正缘,露水鸳鸯谓之傍缘。我看此女不但俊俏聪明,且有旺夫之相,若配之以妻,可助飞黄腾达。贫僧掳她同行,亦非无意,且看檀越缘法如何?”

    徐鸿儒道:“大师若与弟子玉成,弟子生死不忘。”

    玉支道:“此事宜缓不宜急,须得留下她处子之身,他日定有妙用。”说到这里,两人脚步声渐行渐寂,想是去了前舱。

    少冲听了心想:“听他们话意暂时不会乱来。这恶僧武功骇异,远在自己之上,要救灵儿唯有徐徐图之。”

    白莲花看出他的心思,说道:“不但玉支不好对付,那姓徐的也非好相与的。这舱中暗无天日,左右无事,我跟你说说关于他的事吧。”

    少冲行走江湖,素闻白莲教之人行事诡异,擅长妖术,什么剪纸为马,撒豆成兵,但未亲见。他觉得那或许就是障眼法而已,道听途说,往往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相信,终究邪不胜正。今见玉支武功近乎妖邪,却也非同小可,在没找到应付的法子之前,不能贸然出击,当下便耐着性子听白莲花说下去。

    白莲花道:“……他青年时做过和尚,拜在一位名师座下,因不求上进,被注销了度牒,赶出了寺庙。老教主王森曾赴京师传教,于西山六一泉大开法会,广邀天下名师聚而论道。这厮胆大妄为,居然冒充法师混入法会,与诸高僧执经问难,口若悬河,说得先教主连连点头……”

    少冲不以为然地道:“魔教妖人自然是满腹异端邪说,满口歪理谬论,只骗了些愚夫愚妇。今日听他与玉支论道,根本不通佛理。”

    白莲花道:“你口口声声看人论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心怀偏见,妄下结论,看来你与外面的凡夫俗子并无分别。难道与主流之见不合,为朝廷所不容,便是异端歪理?”

    少冲听她所言也有道理,便道:“好好,我不与你争,我行走江湖,就是要看看白莲教是不是异端邪教。你说下去吧,后来如何?”

    白莲花道:“原来徐鸿儒此行,是要拜老教主为师,修习法术神功……”

    少冲忍不住插嘴道:“什么法术神功,是妖术邪功、歪门邪道才对。”

    白莲花微有怒气道:“你再胡说,我便做个闷葫芦,不再开口了。”

    少冲道:“我可做不了闷葫芦,我这就走找祝灵儿说话去。”站起身作势欲走。

    白莲花拉住他道:“行行,我怕了你啦。你这出去,还连累了我,咱们斗不过那恶僧,便成了烂葫芦,扔入江中成了水葫芦。”少冲听她说得有趣,心中想笑,却又故作严肃。

    白莲花续道:“老教主择徒极严,非心诚胆大嘴利之人不收,开宗立派数十年也只收了李国用一个徒弟。徐鸿儒胆大嘴利,却未见忠心,老教主一时未肯收纳。恰好这年朝廷‘妖书案’发,有人妄议宫闱,著作成书,一夜间传遍朝野。朝廷以为妖人所为,着东厂锦衣卫访拿,凡一切山人、墨客、医卜、星相等人,俱拿下东厂监禁。时老教主名声在外,仇人借机诬陷,五城兵马司率兵丁赴西山逮捕。老教主有意入法司辨明曲直,遂不抵抗,被逮入狱。哪知法司妄扳构陷,定了个妄造妖书的罪名,解往午门问斩。这一日老教主被绑在刑台上,众军校团团围住,只等旨下行刑。不一时报马飞来,一声炮响,刽子手手起刀落。突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日色无光,官军等都睁不眼来。风过处异香扑鼻,平地里一道青烟直冲九霄云外,仿佛一尊古佛。再看犯人已不见踪影了。那时京中传言老教主得道成佛,兵解而去了。他们哪知,此乃老教主幻术,借白烟迷眼之际解绳遁走。但施展此术须有药物。此前徐鸿儒混入镇抚司,愿代老教主一死,老教主为其忠心所感,只让其偷来烟弹、迷药,法场上自有妙用。如无徐鸿儒奔走救应之功,老教主也不会逃出生天,他见姓徐的机灵善变,更兼忠心可嘉,乃可造之材,故而收纳为徒。”

    少冲听到这里,想那田尔耕厚颜无耻跟着王森,无非也是想拜他为师,似乎王森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收他为徒,可见择徒极其苛严,而徐鸿儒资质看似平庸,实则最对王森胃口。

    又听白莲花道:“徐鸿儒确也善变,后来老教主再次入狱,他第一个变节转投新教主,老教主一殁,他便升任左护法。新教主虽然倚重他,并不全然信他,擢升之时出了三道难题,不过都被他悉数解决。”

    少冲顿感好奇,问道:“哪三道难题?”

    白莲花道:“这三道难道是:一夜之间千里之外取仇人首级,三日之内吸纳三千名新教徒,一月之内建成一座宏大寺庙。”

    少冲听了心想这三道题果然一个比一个难,也不知徐鸿儒如何解决的,盯着白莲花听她的下文。

    听白莲花道:“所谓仇人,即老教主首徒李国用。此人对老教主忠心不贰,对新教主横眉冷对,新教主出此题目既能除去一大祸患,又能试出徐鸿儒忠心与否。倘若徐鸿儒难以解决,则其所谓的盖世神通大为掉价,其党羽说不定就此土崩瓦解,对新教主稳坐闻香宫有利无弊,可谓一石三鸟。”

    少冲听到这里心中好笑,这个王好贤新官上任不思有所建树,却大搞内斗以巩固自己地位,再大的基业也非给他搞垮不可。但不得不得佩服他年纪轻轻,手腕却甚为老道,他不可一世的老爹会栽到自己儿子手上,也不算冤枉。这次少冲闭口不言,且听徐鸿儒如何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免得惹白莲花生气,听不到后文了。

    白莲花道:“……那李国用擅于画符作咒,法力之高,恐怕还在徐鸿儒之上。其时老教主身殁,他为免遭人疑忌,远避南疆隐居,连他的门人弟子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座高山,哪个山洞。徐鸿儒要千里之外取其首级,不啻于登天摘月。

    当晚徐鸿儒沐浴更衣、焚香拜神,命弟子于室中置铜盆,另一盆倒覆其上。又燃巨烛于大堂之上,吩咐弟子看守,毋令草舟倾覆,毋让烛火熄灭。诸事布置妥当,才动身出门而去。

    新教主差了数名亲信去做见证,实则从旁监视,寻机作梗。这几人不知他弄甚玄虚,只等徐鸿儒离开,便设法引开看守之人,揭盆看去,见盆中盛水,水中飘着一叶草舟,帆樯皆具。其中一人故意将草舟倾没入水,仍复盖好铜盆。三更过后,徐鸿儒匆忙归来,全身皆湿,怒责守盆的弟子道:‘为何违背为师之命,不好好看守,害我海中翻船?好在海龙王与我有几分交情,派虾兵蟹将救我出水。’盛怒之下竟将守盆的弟子处死,新换了弟子守盆。换了衣服,又急急出门而去。

    这一去更到五更仍未回来。来人中也有高手,发暗器将堂上烛火打灭,未见有异。守烛弟子刚把烛火点燃,徐鸿儒便提着一个人头赶回来,怒斥他道:‘你将烛火弄熄了,害我摸黑走了十余里,要不是我招来北方烛龙,借其龙珠照亮,恐怕无法在天亮前赶回来了。’言罢又将守烛弟子处死。来的数人俱各惊骇莫名。”

    少冲听到这里,道:“龙王救溺、烛龙打灯之事听着离奇,凭他一张嘴瞎编,有谁亲见了?只是他手中所提的果真是李国用的头颅么?”

    白莲花道:“可不是么?李国用虽鲜于露面,教中还是有不少人认得他的。”

    少冲想了想,笑道:“这不算邪术,乃徐鸿儒瞒天过海、李代桃僵而已。他与李国用同门学艺,同窗多年,必有找到他的法子。就算不能及时找到本人,也可以千里传书,告知他:‘教主要杀你,如想远离是非,永绝祸端,不如找一个人代你而死,你从此隐姓埋名,不再露面’便是了。徐鸿儒门人弟子众多,找一个容貌相像的人不算难事,何况李国用鲜露真容,那些自称认识他的人又怎敢断定这头颅不是李国用的?”

    白莲花道:“看不出你小子脑子还好使。你说徐鸿儒瞒天过海,又岂能瞒过闻香宫那么多高人?教主明察秋毫,烛见万里,派人一查便知端的,又岂会轻易相信?”

    少冲道:“很可能王教主明知是伪,但只要徐鸿儒能说服李国用从此退出江湖,也算达成目的。就算他日他耐不住寂寞想要出山,徐鸿儒也会竭力阻止。怕只怕李徐二人联手反叛,但素闻二人积怨甚深,王教主也料定二人不会联手。倘若赶尽杀绝逼得狗急跳墙反而不美,于是心照不宣了。王教主这一题出得好,徐鸿儒摸透主子心思,答得也妙。此乃新主继位,拿旧人开刀,表面斗法,暗地刀兵,其惊险之处却胜过真刀真枪。”

    白莲花听了少冲所言,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道:“你小子肯加入我白莲教,本座当向圣教主极力保荐。来日叱咤风云,地位当在徐鸿儒之上。”

    少冲不禁扑吃一笑,连忙捂住嘴,生怕声音传到舱外去了,低声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哪有姓徐的诡计多端,又兼心狠手辣?”自知江湖历练甚浅,远不是徐鸿儒对手。又问道:“第二道难题情形如何?”

    白莲花道:“三日之内吸纳三千名新教徒,此题目表面上考较徐鸿儒传教能力若何,难在时日太短,不比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轻松。要知招来信众容易,要他们诚心入教却非易事。

    徐鸿儒当时远近传香,告知乡民:国公夫人寿诞,启建大醮,在九龙山举办法会,大德高僧开坛说法,为玉像开光,赴会的善男信女不仅不用捐钱捐粮,届时还有福物领拿,餐饭随喜。

    告示传开,法会当日人山人海俱来赶会。领了福物的,须记入号簿,山上斋戒三日方可离开。人人贪那便宜,当时上号的有四五千人之多。

    头一日听高僧说法,那高僧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傍晚有少数信众想下山回家,才知庄门紧锁,不放人出去。又传言山下新来恶鬼,山上有护法神祗守护,才最安全。众人想山庄里有吃有喝,倒也不愁这几天,便打消了念头。

    次日静坐参禅,开悟的就收为弟子,不仅可以打牙祭,还有护身法宝相赠;不开窍的仍旧参禅,直至开悟为止。到了第三日,入教的已有两千人,尚不足三千之数。徐鸿儒便摆高坛,坛上数人轮流现身说法,说是悟了真道之后旧病俱除,新病不生,仇人尽诛,亲者得福。这番现身说法后,又有数百人入教。剩下之人说什么也不愿入。

    这时有人将一个大汉推上坛去,此人被反绑双手,口中兀自乱骂,上自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下至阎王、夜叉诸鬼怪骂了个遍。徐鸿儒道:‘此人不皈依我教,必受天火殛顶,堕入阿鼻地狱。’话音刚落,一道金光从天而降,一闪而过,那大汉全身着火,活活焚烧而死。坛下大众见了,无不惊恐,连那些不愿入教的,一并都跪拜入了教,统计共有四五千人之多。这第二道难题算是解了。”

    少冲听了大是咋舌,心想白莲教拉人入教,歪理曲解、财物利诱倒也罢了,万不该杀人威逼,那大汉明明被他发功杀死,骗别人是天火殛顶。

    听白莲花道:“再说那第三道难题,一月之内起建一座宏大寺庙,供奉白莲教历代教主。占地数里,殿宇数百间方称宏大。修房建庙,需要大笔银子,大批工匠、力夫,别说一月,就是一年、十年也甚难办到。换了是你,该当如何?”

    少冲想了一会儿,道:“要建一座真庙宇,一个月当然不行。姓徐的擅使妖法,难道他剪纸为马,撒豆成兵,修个假庙宇出来?又或是把海市蜃楼搬到山间,云里雾里也似真的一般?”他边说边摇头,最后道:“这未免太过儿戏,空中楼阁又如何供奉历代教主?”

    白莲花有些得意,道:“你总算猜不着了,说出来你必定服了咱们这位左护法。他没有费时费力去建一座庙宇,而是霸占了一座现成的伽蓝寺院,把那里的僧人全都赶走,塑像也换成了我白莲教历代教主。前前后后只消花了二十天。”

    为求解题,不惜杀人占庙,少冲不是佩服这位左护法,倒对他甚为反感,说道:“法子虽妙,也只有你魔教之人才想得到,做得到。”

    白莲花慧黠一笑,道:“怎么?我也是魔教中人,你以为我乃何等样人?”

    少冲道:“你有没有如镇元道长、诸城主等所说的滥杀无辜,我还不知道。但你强抢民女去送死便是不该,同是女子,你于心何忍?”

    白莲花道:“实话说与你,我虽是芙蓉紫苑的圣姬,在闻香宫另有职司,圣教主派我出来,以采办祭品、遴选圣女为名,探查徐鸿儒这厮来湖湘有无叛教之举。圣教主一直都不信任他,派别的人怕他有所警觉,只有我出来名正言顺最是合适。如今果然被我查到了,你也要随我同去闻香宫面见圣教主。”

    少冲道:“监视探查,如此机密之事你为何告诉我?我又为何要随你去闻香宫?”

    白莲花道:“徐鸿儒谋逆之事你也听到了,但我一面之辞难以服人,需要你为我作证。你武功高过我许多,我也无法用强,此事有求于你,自然不再瞒你。”

    少冲道:“你既肯坦诚相见,我本该依从。奈何此乃你教内务,我少冲独闯江湖,无依无靠,可不想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白莲花微愠道:“本座放下身段有求于你这浪荡小子,也算你造化,你居然还敢拒绝,忘了你也有求我之处么?你的灵儿妹妹还在徐鸿儒手上。”

    少冲道:“灵儿在徐贼手上,又不在你手上,我为何求你?”

    白莲花道:“徐贼谋逆叛教,又抓了你相好的,乃你我共同敌人。眼下只有我熟知徐贼底细,方能帮到你。”

    少冲一想也是,要救灵儿,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并无把握,多一人帮忙总比少一人好。而且这也是打入魔教的一个绝佳机会。只是白莲花乃魔教之人,与她搅在一起有损声名。虽然他并不以为自己声名有多了不起,他爱惜的是师父的声名,也许别人会说:铁丐的传人勾结妖女,为虎作伥。还隐隐觉得白莲花对徐鸿儒并非跟踪监视这么简单,似乎还有不可告人之企图,怕这么下去会陷入魔教内斗而难以脱身。当下打定主意,只要救出灵儿,予白莲花文书为证,闻香宫就不必再去了。

    底舱中暗无天日,又闷热异常。好在贮存了两坛酒,又有面饼、白薯、山药等食粮,两人不致挨饿。有时偷出舱去,换气之余,趁人不备顺些窝头、烙饼回来。船行不止,似乎出了洞庭湖,行进到长江。太阳每日自船头升起,至船尾落下,顺流而驶,可见是向东而行。

    这一日少冲梦中醒来,觉船停住不行,还以为暂靠,但等了老久,外面仍是静悄悄的,心下奇怪,欲问白莲花,却发现她并不在舱中。一惊出舱,见座船靠在一个港口,时当黎明,船上船下竟无一人,恍如置身梦中。犹自不信,寻遍船舱,却哪有徐鸿儒等人的影子?这下他不禁懵了,于眼前之事实是半点也猜不透。隐隐感到中了白莲花的奸谋,但她为何没杀自己,留自己活命?

    立身船头,直至天色大亮,港口人多了起来。下船一问,才知此地是江西界口,又问是否见过一个大和尚和白衣秀士模样的人,都答不知。迳到城中来,自一宅第门前过,见大门进出者无论男女老少皆着白衣白巾,心中一动:“这是白莲教的堂口。”

    过得不久,便有各色人等涌至门前。门前一名白衣大汉向每人收取钱两。少冲便问一位欲进去的老妇询问,老妇道:“白莲社许半仙露身手呢。小伙子不去瞧瞧?”

    少冲道:“谁是许半仙?”

    老妇露出奇怪的眼神,道:“方圆百里内没有不知许半仙的,他叫许道清,十三岁时在河塘中钓鱼,却钓了一头白龟,当时便放了生。后梦见龟仙传艺报恩,从此精擅法术,不是神仙,也算得半个神仙。”说罢急不可耐的朝门里挤去。

    少冲无可奈何的笑笑,心想愚夫俗子所在皆是,偏对邪说信之不疑。但想看看这许道有什么能耐,也交了一吊钱,挤进大门,院中人头攒动,都向圈中央观瞧,圈里一个香案,一个立地木柜,一名老者头戴竹冠,身披鹤氅,却面色腊黄,形似枯杭,只见他闭目念了几句咒语,突然睁目向烛火上一吹气,顿时化作一团火焰。

    众人采声雷动。有的道:“好啊,许半仙能喷火哩。”有的道:“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周郎火烧赤壁,许半仙这火能烧掉紫禁城呢。”

    这时许道清打了个四方拱,面含微笑,以示谢意。接着一名白衣弟子递上一卷轴及一碗清水,许道清右手拿卷轴,展开以未众人,只见上面绘有两条金鱼和水草。许道清绕案走了一圈,将画卷卷成一轴,拿在右手,手取过水碗,右手画卷往碗上一倾,竟掉出两物。蹦入碗中游跳不止,竟是两条活金鱼,众人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时许道清已展开画卷。

    只见上面只有水草,没了金鱼,不知谁叫了一声好,众人才想起喝彩,立即掌声、叫好声响成一遍,于是又有人道:“许半仙能让画中金鱼跳出来,便能让画中美人走出来。”有人道:“许半仙要画出金山银山,得到金山银山也有可能。”另一人立即指正道:“什么也有可能,那简直是一定的。”

    许道清让众人静下来,取了两只小碗倒扣在左手上,右手翻起上一只,碗肚朝众人亮了一下,摊开双手,以示并无一物,后将上一个碗翻转对扣在下一个碗上,向空中虚抓一把,喊了声:“来!”端起对扣的碗晃动,梭梭有声,打开一看,腕肚里竟有一枚铜钱,众人又是了一阵喝采。

    接下来许道清道:“谁不信本仙法术,本仙让他见识见识。”言才毕,便有十数人应声。许道清指了指一名中年汉子,说道:“你过来。”

    那汉子挤进圈子道:“倘若把我变一回女子,我便心服口服。”

    众人心想:“许半仙什么喷火变钱可以作假,这汉子随口一个要求他若做得来,便真是活神仙。”

    却见许道清想也不想,道:“变人之法如汤沃雪,最是容易不过,你倘若要变母豕,我也可以做到。”他说得风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待那汉子进了木柜,柜门合上,众人谁也不说话,睁大了眼睛瞧去。只见柜中娉娉婷婷走出一个女子来,粉面红裙,容光照人,看看自己,竟不敢相信,说道:“我不做女子,还是变回男子吧。”说话的嗓音还是刚才那汉子的。

    女子退回柜中,许道清又如刚才那般念咒吹气,待打开柜门,走出来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神色间对许道清大是惊佩。不住的道:“真是神仙,我心服口服了。”

    还有人兀自不服道:“我有两个木盒,本来拿去送老爷的,你猜猜盒中盛的是什么?猜中了我都送与你。”说着话左右手各举起一个木盒。

    许道清捻指一算,道:“你左手盒中是玉镯,右手盒中是银中是银杯。”

    那人张大了口,显得甚是吃惊,双手却将木盒放到了案上。

    许道清手一摆,道:“本仙倘若以此术营利,早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富豪。你拿去送老爷吧。”他这么一笑,众人立即又交口称赞法术精湛、德行高尚云云。

    其时西洋魔术传入中华,人皆惊为妖异。少冲却不信他真有法术,冷冷的瞧着,已看出了好几个破绽,心想:“那中年汉子和拿木盒之人必是许道清一伙的。这显然是一出双簧之戏,只骗了些愚夫俗子。”便想当场揭穿他的把戏,当即挤入场中,握拳向许道清面前一摆,道:“我也不信,仙师猜我手心里有何物?”

    许道清双目盯住少冲,目光中闪过恶毒的光芒。少冲心中好笑:“你想吓我走么?我偏不走。”又将适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许道清怪眼一翻,忽喝道:“我算出来呢。你是黄犬精变的人形,成心来捣乱的。活该你倒霉,撞到本大仙手中,本大仙把你打回原形。”举掌便向少冲拍来,众人听说来了妖精,立即惊散,也有胆大的想瞧瞧许半仙的法力,一时未去。

    这时少冲也轻巧避开许道清那一掌,窜到案前,笑道:“空碗出钱,本小仙也会。”说着话拿起两碗,心知机关便在两碗之间事先已有一枚铜钱,也如许道清那般颠来倒去,许道清见他要拆穿自己大觉恼恨,随即扑了上去。少冲身子一闪避,手中却是不停。许道清连施十几掌,竟是连少冲衣角也没碰到,更未让少冲双手稍停,待得双碗一分,中间也有一枚铜钱。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戏法,知道机关就在两碗之间早已有了一枚铜钱,不过使了小小的障眼法而已。少冲正想向人讲解机关所在,耳旁听到白莲花的声音道:“快走!玉支秃驴在这儿。”才回头,左臂已被白莲花牵住,身子便随着她向外面疾奔。果然听到后面玉支叫道:“唔呀,又是这两个小鬼!”跟着数十人齐声叫道:“追呀!”马蹄声纷乱,竟是骑马追来。

    白莲花道:“城中都有徐鸿儒的耳目,咱们到野外去躲避。”

    二人径自出城,投山多林密之处急行。

    少冲总觉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对她道:“你答应过我的事,如何违背了诺言?”

    白莲花道:“呆会儿再跟你说。”

    少冲见她似乎隐瞒着什么事,心中有气,道:“你说过帮我救灵儿的。”不想理她,脚步加快。

    白莲花正要叫他,忽然脚下踩空,从斜坡上直滚下去,扑通一声,掉入下面江中。

    少冲心道:“就让这妖女死了吧。”只见一个浪头打过来,把白莲花埋入江中不见,心有不忍,立即入江捞救。他自幼生长泽国,惯于泅水,浪中摸到白莲花娇弱的身躯,便即抱她上岸。见他双目紧闭,急伸手探他鼻息,谁知触手冰凉,已无呼吸。

    他虽会水,却不会救闷水之人,顿时大为着急,抱着白莲花摇晃着叫道:“喂,你醒醒啊。喂,……”任他如何施为,白莲花仍是没有丝毫反应。虽然魔教妖人死不足惜,但少冲内心里极不情愿她就此死了。

    他摇了几摇,忽然发现她身子却是温热的,暗自奇怪,再细瞧她脸庞,黑处黝黝似铁,鼻孔、嘴唇及颈项处却肤如凝脂、吹弹得破,这才大悟:原来她一直戴着一个铁面具。难怪那晚湘妃祠外额头中了韩天锦一记六合枪兀自无事。此刻闭气装死,故意让少冲着急的。想通此节,不禁气上心头,哼了一声,抛下她扭头便走。

    听见背后白莲花叫道:“喂,你怎么了?等等我啊。”说话间已追了上来,叫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少冲足下未停,兀自有气,说道:“什么又救了你一次?你以为我瞧不出来?”白莲花道:“总之你救过我,本姑娘恩怨分明,这个恩是一定要报的。”少冲道:“你怎么报?以身相许么?”他话一出口,立觉失言,忙岔开话头道:“你衣服湿了,找个地方烘干吧。”白莲花笑道:“你想得倒美,这么容易就想本姑娘许给你。”少冲面红过耳,闷声不言。

    暮蔼沉沉,林岚蔚然。二人找到一处山洞。白莲花拾了柴火到洞中升火。少冲抓到两只田鸡,整治净了,生火烧烤。白莲花在洞内说道:“昨夜五更时分,徐鸿儒悄声弃船登岸,我见你睡得正香,不忍弄醒你,便一个人尾蹑而去。原来他去了许道清家。许道清是我教设在界口的传头,为人诡诈,倒与徐鸿儒臭味相投。”

    少冲内功过人,纵在熟睡之中,一丝响动也逃不过他耳朵,否则底舱相处几日,也不会放心睡去,当是白莲花施了什么迷香,让他沉睡未觉。他听了白莲花的辩解,只是冷哼了一声,道:“徐鸿儒要行逆谋,自要网罗教中显要人物。”白莲花道:“我奉教主之命,正是探查哪些人为他效命。”

    不久肉香四溢,少冲拿了一只烤好的田鸡走到山洞外,正欲说话,忽听衣袂裂空之声,黑夜处鬼影幢幢,暗道:“来得好快!”忙踏灭了火,闪进洞来。

    其时白莲花正在解衣向火,只穿了件贴身亵衣,遇少冲轻率闯入,惊得拿外衣遮着酥胸,反手掴了少冲一耳光。少冲惊愕之下伸手捂住她的小嘴,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踩灭洞中之火。顿时四面一片漆黑,两人如此肌肤相触,呼吸相闻,竟一时忘了强敌将临。

    便在此时,洞口处火光耀眼,有人喊道:“洞中人听着,尔等无路可走,快快出来受死!”

    少冲笑道:“当真好笑,这里面这么好玩,明知出去会死,我为何还要出去?”

    只听那人干着嗓子道:“郑七,你到洞口放烟,看他们能呆多久。”

    少冲暗叫不好,忽心生一计,压低嗓音道:“白姑娘从后洞口走,我殿后。”他故意说得小声,却又让外面人隐约听见。黑暗中白莲花“嗯”了一声,似已会意,接着是她假装走开的脚步声。

    洞外那人嘿嘿一笑,道:“雕虫小技,能骗过我‘九尾狐’孙老三么?”

    徐鸿儒手下有四大金刚、十三太保,这个大概便是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的人。少冲从他说话之声听出他内功也只平平,但为人颇有心计,又见他离洞口甚远,负手仰望夜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料想洞两侧已伏下厉害的角色,不能贸然冲出,而他们有所顾忌,并未强攻,一则白莲花乃莲花圣姬的头目,地位尊崇,反谋尚未发动之际不能因小失大,二来黑夜之中不明虚实,强攻未必能占便宜。

    这时一彪形大汉抱了柴草堆到洞口,洞里浓烟渐多,白莲花内功欠佳,忍不住已咳嗽起来。少冲又想出一策,虽不知有无灵效,权且一试,装着憾然叹道:“哎,看来这石洞便是我葬身之所了。想我何苦为了宝藏奔波了半生,到头来有福不得享……”

    孙老三听了心中一动,道:“喂,你把宝藏献出来,咱孙老三有福与你共享,岂不强胜过你独自做冤死鬼?”

    少冲哀声叹气,又装着咳得厉害,半晌才道:“我不相信你。那宝藏价值连城,你见了必起独贪的念头,还是不会放过我……”说到这里,低声向白莲花道:“白姑娘,你能不能帮我的遗言带给我那苦命的兄弟?”

    白莲花尚未答言,孙老三迫不及待的道:“你还不知道吧,与你同处一洞的是白莲教的莲花妖姬,更是信不过的,你还是跟着咱孙老三,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少冲道:“好,你快放我们出去,外面再说。”

    孙老三道:“你先说出宝藏的所在,咱即刻放你出来。”

    少冲道:“我命有你手中,那也由得你。那里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乃是大贪官严蒿贪污纳贿所得,藏在那个山……向东三十步……”他咳嗽得甚是厉害,说话声含糊不清。

    孙老三知道少冲必耍滑头,但又害怕真的是严嵩的万贯家财。严蒿乃嘉靖年间权势煊赫的大奸臣,为相二十年,后来抄家抄出的财物赛过皇宫内苑,白玉的围棋、金银的象棋足有数百副之多,连男人尿壶、女人溺器也用黄金打造,传言其子媳藏金于地,每百万为一窖,凡十数窖,父见亦大骇,以多藏厚亡为虑。

    孙三一时财迷心窍,听不清少冲所言而心中急切,忙走近几步躬身侧耳道:“喂,小兄弟,你再说一遍,咱没听清。”不觉间已到洞口。

    少冲正要引他近前,早将腰带拿在手里,见时机已至,扬手腰带掷出,卷住孙老三的脖子向里一拉,立即点了他周身穴道,擒于手中,喝道:“孙老三,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中,快叫你手下退开!”却不见孙老三答话,忽听外面又有人道:“孙三已死,该听咱‘过江龙’李四的了。”少冲一惊,探孙三鼻息,果已气绝。白莲花道:“他已服毒自尽,这是本教‘宁死不从’的规矩。”原来白莲教人人口腔里都植有一颗密封的毒丸,随时可以咬破封皮自尽。以少冲如此快的手法,还是让他抢在了前头。

    又听李四道:“主公说了,圣姬受众教徒拥戴,杀之不祥,但她知道的太多,除非她答应站到咱主公一边,否则绝不让她活着回闻香宫。”

    白莲花道:“徐鸿儒是什么东西,要本座听命于他,休想!”

    李四道:“跟着姓王的有什么好?他外强中干,暗弱无能,整日幽处深宫,沉湎酒色,宠信小人,猜忌忠良,大权旁落于老妖妇花仙娘手里,好好的一个教迟早被他毁于一旦。左护法乃西方弥勒佛祖转世,怀经天纬地之才,深得百万教众之心,可堪领袖群伦,伐无道昏主,解万民于倒悬。圣姬蕙质兰心,冰雪聪颖,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天应人,拥护左护法。”

    他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尤其几句褒扬之辞更如颂唱,倒似背熟了一般。

    少冲心道:“白莲花只须假意降顺便可暂保性命,恐怕她不肯。”果听白莲花道:“你勿须多言,本座宁死不降反贼。”

    李四道:“那就别怪我等辣手无情了。”吩咐郑七道:“放毒。”

    少冲暗道不好,白莲教的毒大多从“蛊王”手中购得,毒性异常厉害,当下想也不想,一手抄起白莲花,一手抓住孙三挡在身前,从洞口突然窜出,向三丈外的地方落去。洞侧、草丛间刀枪一起招呼上来,少冲把裘三的身子舞动飞轮,犹如一面盾牌,把两人挡得密不透风,刀口枪尖把招呼到了孙三一人身上。少冲脚刚落地,立有二三十人围上来,势甚汹汹。少冲抢过一把刀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白莲花掷出三粒“冰魄银弹”,银芒乍闪,围攻的人倒了一片,缺口一开,少冲便带着白莲花向北疾奔。

    正奔行间,忽见前面不远处冒出四个黑影,金光甫闪,看清四人装扮奇特,乍看之下仿佛寺庙里的怒目金刚。其中一人双手各执一金环,交相碰击,铿锵刺耳,便发出那道金光。

    白莲花惊道:“不好,是四大金刚!”

    少冲知道这四人皆是来自西域的波斯胡僧,单个武功已自惊人,合起来更加难以对付。当下趁那金光一灭之际,溜之大吉。

    那四人怪叫声中分从两翼追上来,立即布列四个方位,把少冲和白莲花围在当中。少冲早抢了一把刀在手中,耳觉一根棒状的兵刃向自已挥来,挥刀挡格,只见火星乱溅,差些钢刀脱手,震得虎口崩裂,臂膀酸麻。身处黑夜之中,又要顾着白莲花,什么如意掌法、流星惊鸿步、平天下剑法一概施展不开,只得提一口真气,内力贯注于钢刀上,与来敌硬拼。

    不久“过江龙”李四领着手下追到,打着火把观战。李四道:“四大金刚出手,无往而不利,咱们略阵罢了。”众党摇刀呐喊,以助声势。

    混战中,少冲膝弯忽被什么暗器打中,身子不禁向下一矮,恰在此时有兵刃贴地扫来,当此情景,只好纵身上跃。身子尚在半空,那料头顶一个环罩下来,突然收紧把少冲双臂合腰箍住,再也动弹不得。而此时白莲花被一个拿黄金杵的金刚打翻在地,刚爬起身,已有人拿刀架在了她脖子上,也被擒了。

    李四大喜道:“大功告成,回去见主公吧。”命人押着少冲和白莲花入城。

    少冲被那金环箍住,几次试图挣开,却是丝毫无用。原来那金环甚是神奇,可大可小,可坚可软,软时韧比牛筋,任你力大无穷,也拉扯不断。

    晓风云开,渐渐天亮。一行人径至许道清家。徐鸿儒正在前厅用早点,方四禀过之后便将两人带到厅上。

    厅中一张大圆桌上只坐了两人,上垂首是一中年秀士,身穿潞绸袍,面皮白净,颏下三缕青须,便是徐鸿儒,下垂首那人说是坐着,其实站在椅上,只因他身材甚矮,既使站在椅上也只与坐着的徐鸿儒平齐。而他须发如银,一张娃娃脸却红润如蟠桃,仅穿一件对襟马褂,脖子上挂着一把长命金锁,跟个七八岁的孩童相似。

    徐鸿儒笑着道:“老哥慢慢吃,别噎着了。”

    那老者双手并用,一番狼吞虎咽,吃了个碗碟狼籍,抹了嘴巴,顺手揩在裤子上,向徐鸿儒道:“空空儿去也,你不必送了。”也不道谢,提步欲走。

    徐鸿儒道:“老哥请留步!”

    空空儿愣愣的道:“空空儿赶着去会朋友,徐三儿有话快说。”

    徐鸿儒指了指白莲花道:“圣姬说小弟谋反,要在教主面前告小弟一状,老哥看如何处之?”

    空空儿略惊道:“是圣姬吗?”立向白莲花行了一礼,嘻嘻笑道:“圣姬年岁不大,入教未久,恐怕不认得我,我是老教徒,有个外号叫做‘死不了’,你叫我空空儿便是。”别的教徒参见圣姬必言行庄重,不敢丝毫有失,这老者却嘻皮笑脸,一派顽童的模样,说话虽不得体,却也并无失敬之处。

    少冲想起萧遥曾说,他与庄铮都名列“莲教九仙”,平日散处五湖四海,故称九散人,江湖上又称“风尘九怪”。此次召集旧友,当中便有这“死不了”空空儿。莲教九仙乃是虚职,平常散处湖海之间,诸事不问,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白莲花道:“你就是空空儿,嗯,你说我年岁不大,你年岁多大了?”

    空空儿挤眉作沉思状,道:“我也不知道了,哎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是比圣姬大多啦。”空空儿年岁在百岁开外,可算是老寿星了,仍是顽皮好玩,不管世事,自己的何时出生、父母是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徐鸿儒道:“身为莲花圣姬不待在芙蓉紫府,到江湖上抛头露面,这还罢了,与男子厮混胡闹,成何体统,置本教教规为何物?如今教主宠信陆鸿渐,教务日渐废驰,我的话是听不进去了,老哥是教中元老,可得出面主持局面啊。”说罢恭敬的瞧着空空儿,似在候他示下。

    空空儿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是啊,啊呀不对,……空空儿是教中一散淡闲人,不关本教生死存亡,百事不问。这个不敢置喙。”

    徐鸿儒又道:“圣姬本该赋闲紫府,终生幽居,现也参与起教中事务来了,老哥虽是散人,但也是先教主倚重的老前辈,如何又不能置喙了?何况于此五宗十三派谋战攻伐、朝廷厉行禁止之际,花仙娘把持教务,陆鸿渐胡作非为,难道也是不关本教生死存亡之事?”

    空空儿道:“圣姬是明事理的,你多劝劝她,何必动刀动枪的?”

    徐鸿儒道:“老哥说的是,但圣姬违犯教规,非同小可,岂能等闲视之?”

    空空儿急得抓耳搔腮,道:“徐三儿,我不过吃了你一顿饭,你就这么难为我,啊呀我不干啦。”说罢拔足开溜。

    十三太保中的郑七、蒋十三两人正好站在门口,见空空儿要走,连忙挡在门前。

    两人俱是膀大腰圆,门口上站着仿佛两尊门神。就见空空儿双手一推,立将郑、蒋二人推了个仰八叉,足不停步的向院门冲去,口中兀自叫道:“天没下雨,不必留客……”正要跨出院门,忽从走来一人,眼看就要撞上,空空儿暗叫:“啊呀不好!”双掌平推,刹那间被他弹了回来。他大是奇怪,瞧着挡在眼前的是个大和尚,便道:“原来是只秃驴挡道。”

    那和尚正是玉支。他不知空空儿武功深浅,适才冒险受他双掌拍胸,虽使“千斤坠”站稳了脚跟,不似其反弹而回,但正因如此震得五内翻腾,真气大乱,看似内功高人一筹,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稍逊。此时又被空空儿一骂,气得怪眼圆翻,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小老儿武功着实了得,不能小觑了他。”过了一会儿缓过气来,才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个道理你没听你老爹说过么?”俨然当空空儿是个小孩子。

    空空儿说不过他,便道:“我可没工夫跟你瞎耗,喂,你别挡着我的路。”连抢几个方位,却如何也不能找到玉支的空隙,忽然纵上墙头,嘻笑道:“大和尚,你以为我非得走你的大门么?”挥挥手,便欲离去。

    少冲连忙高声叫道:“空空儿前辈!”

    空空儿凝身转头瞧向少冲:“我叫空空儿,不叫空空儿前辈,是你叫我么?”

    少冲道:“你是不是萧先生的朋友?”

    空空儿道:“你又错啦,他比我后生,不是先生。你想让我救你是不是?不行不行,我只是一个散人,职位太低……”

    少冲心想:“他不让别人叫他前辈,也不许让别人做‘先生’,当真是个怪人。”说道:“连朋友也不救,太也不够义气了。”

    空空儿欲待分辩,突然从墙头栽落下来,重重跌在地上。

    少冲大惊:“瞧他也是位武林高手,好端端的怎么就跌下来了?”

    再看空空儿爬起身,弄得灰头土脸,浑身抖个不停,天气虽凉,却也没凉到这个地步。只听他道:“啊呀徐三儿,你在豆浆里下了什么毒?我,我好冷……”说到后来,牙齿直打战,显是冷极。

    徐鸿儒微笑道:“此药是从天山雪芋嫩芽中提炼的汁液,有个名儿叫‘一滴水’,只需小小一滴,就可致人死命。老哥当真了得,到了这会儿才发作。”

    空空儿忙运真气相抗,哪知那寒气化作无数条到处乱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如灌冰水,寒彻透骨,任他内功浑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全身蜷作一团,渐渐鬓发胡须上都结起冰珠,脸罩寒霜,肌肉也越来越僵。

    少冲叫道:“空空儿,你不会死吧?”转头向徐鸿儒道:“喂,残杀同教兄弟,罪名不小啊。”

    白莲花道:“徐鸿儒,空前辈天性纯真,才会你这奸贼的当。你给他服下解药,教主面前我什么都不说。”

    徐鸿儒一笑道:“既然你已怀疑我谋反,我就是不想反也被你逼反了。残杀同道比起叛教谋反的罪名又算得什么呢?只要他答应为我徐某人做事,就万事好商量了。”走近空空儿向他道:“你若服从小弟,眨眨眼便是了。”少冲只道空空儿忍受不住当场屈服,哪料他反而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也不眨一下,暗赞道:“‘死不了’虽是魔教中人,却比有的正派中人还有骨气。”

    徐鸿儒道:“老哥倒是个硬骨头,‘死不了’这一下成了‘死翘翘’。”转身命丫环道:“把那小姑娘带出来。”又向空空儿道:“小弟让你见一个你十分想见的人,老哥见过之后,还要谢我呢。”不久丫环带着一个少女从后堂出来,少冲叫道:“灵儿!”他本有三分猜到,见出来的真是灵儿,不禁一喜。但见她双眸无光,神情黯然,对少冲的呼叫直是不闻。少冲又道:“灵儿,我是傻蛋,你说话啊!”站在他身旁法号“高大士”的胡僧收紧环索,示意他不要乱动。

    徐鸿儒牵着灵儿的左手,把她手腕展给空空儿看。灵儿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串铜铃,共是八个,每一个铜铃刻着一字,合起来是“此情不渝,永志勿忘”八字。以前灵儿常指经少冲看,说是她爷爷奶奶的定情之物。空空儿一见之下,脸色大变,竟然伸出手捉灵儿手腕,叫道:“灵……灵儿……”吓得灵儿忙缩回手去。

    徐鸿儒道:“老哥曾托小弟找寻你这个孙女,如今老哥与孙女久别重逢,真是可喜可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