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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美酒黄金欺俗子

    杜老板见帖子上写着“眷生王习拜”,拆开书子看了,道:“原来是王公子荐个修炼的羽士过来。那王习是前内阁首辅王家屏的儿子,与我同乡。”便叫道:“请进来。”

    小厮出去,不久进来一个道士,手执羽扇,着素罗袍,美髯拂胸,骨格清奇。

    杜老板问道:“请教道长仙乡法号?”

    道士道:“小道姓何,贱字太真。久在终南修炼,不理人事,承周、王二公屡招出山,昨在周府得遇公子,他老相公有些贵恙,相邀同来。久仰老丈尚玄,特来奉谒。”

    杜老板道:“在下平生至爱玄理,恨未遇明师,终是面墙;今得老师下降指迷,幸甚幸甚!不弃愚蒙,敢求大教。”

    何太真轻摇羽扇,张眉铺眼地道:“小道所炼者乘鸾骑凤之事,仙家不可言传,至于点石成金,益寿延年之术,正与二公切磋。”

    陆老板道:“乘鸾骑凤,乃仙长之大道,我等凡夫,安敢企仰?莫若求一保身补寿之方甚妙。”

    何太真道:“要求补益,眼前即有良方,且听小道慢慢说来……”

    只见他高谈阔论,说的是一段男女采战的房中之术。羽扇摇动以助声势,大有魏晋玄士遗风。两人听得满心欢喜,不住点头。

    谈罢,陆老板问道:“便饭一谈,道长茹素还是茹荤?”

    何太真道:“这倒不论,随缘而已。”陆老板便叫买新鲜肴馔,后舱烹起好茶。

    片刻间摆上酒菜,少冲被派打下手,何太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这位小厮好生面熟,像是哪里见过。”

    陆老板道:“他叫瓜仔,原来是个浪子,在下好心收留,给他一口饭吃。呆头呆脑的,见过什么世面?道长如何会见过他?”

    何太真便不在意,吃过了饭又坐下闲谈。

    杜老板问道:“某闻贵教分外丹、符篆两大派系,外丹中有黄白之术,可令药草变成丹药,铜铁为金,死汞为银,不知此术是如何个变法?”

    陆老板一听也来了兴致,道:“是啊,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何太真道:“坎离相交,真火相续,玄关铅动,炉室丹成。这与房中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我教不过旁门左道,却也非同小可。”

    说罢起身,舞扇唱道:“谁人识得大丹头,只在吾身静处求。初向坎离分正色,再从木土叩真流。苍茫紫气浮金鼎,次第红光贯玉楼,婴宅养成龙虎会,凌风直上凤麟洲。”

    唱罢又道:“金本克木,木中生金,便是颠倒五行。”

    说了又唱:“得真铨,却交火里种金莲,坎从离里求真汞,木向金中乞善缘。”

    唱罢又道:“不但器皿齐俱,时辰把捏适当,求金之人还要虔诚,方能一举成功。”

    又唱道:“铅中玉露长萌举,牙颗明珠生釜底,真可乐,丹成九转得玄功,黄白从心归掌握。”

    陆老板见他一段道情头头是道,不由得心痒难搔,道:“道长玄谈至理,我辈凡人,一时难解,道长不妨一试,以开愚鲁。”

    何太真道:“此事易耳!取火来。”

    众人听说要演示点金术,都急着要看。人多手快,立即到岸上借来大铜炉架起,扇起火来。何太真拿过一盥手用的铜盒,剪碎后放进瓦罐,然后盐泥封固了,放在火中,铜片慢慢熔化,何太真从瓶中倾出几丸红药丢在里面。忽然一阵黑烟冒上来,众人都闭眼让开。少刻烟尽,将罐子取出倾在地下。取火并灰铺上,过了一刻取起,却是一个大饼子,果然是松纹细丝银子。

    陆老板奇道:“这银子毕竟是如何炼成的?”

    何太真道:“这叫做母银生子。贫道之术又有秘诀,名为九转还丹,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鼎中。每九日火候一还,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白雪。须九九八十一日启炉,启炉时,就扫下这些丹头来。一粒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少。”

    杜老板道:“须得多少母银?”

    何太真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若炼得有半斛丹头,富可敌国矣。”

    杜老板道:“如此神术,何不救济我等贫人?”

    何太真道:“济人原是仙家的本意,却也要有缘。贫道虽有仙术,却为造化所忌,不可独自受用,必得寻一有缘之人搭伙,我们称之为‘访外护’。我看二公福缘不浅,若有本钱,可为二公做一炉。不过须得一清静开阔之地。”

    陆、杜二人皆大喜,杜老板道:“在下于天宁寺旁有所别院,幽静清凉,可堪一用。”何太真道:“如此甚好。”说干便干,于是同到杜老板的别院。

    何太真到后园看了,道:“这里用得,只须将墙加高些罢了。”

    杜老板问道:“咱此次用多少银子?”

    何太真道:“大丹非万金不可,如今代二公做一份看,成了,可有万金之得。先用母银一千两,药本三百两。”

    杜老板皱眉道:“在下在扬州只有六百两现银。”

    陆老板立即道:“不妨。我虽无足够现银,却有‘广源庄’的银票,即刻就能兑现。不如我也添一份。得了,咱俩对半分。”

    杜老板欢然应允。当日便遣人将银子兑出。

    当晚何太真、陆老板一行皆留宿别院。陆老板与一名粉头同宿,按何道长所授的口诀试验,果然房事妙不可言,越发奉他若神明。

    次日开单置药,将院墙加高,草亭上按卦位支起百眼风炉九座,将银子化成大饼,百两一块,放在炉中。九日后起看时,满周都是小珠儿。

    何太真道:“二九后珠儿渐大,三九后珠儿更大,母银色便暗了,到四九后时将珠儿敲下,不用母银,交五九便不取起,每日只加火三次,功满自成。”

    三人每日饮酒取乐,只等取银。这日陆老板多喝了两盅,睡梦中忽听到毕剥之声,有人喊道:“不好啦,走火了。”慌忙起来,只见众人忙乱,道是后院着火。直忙至天亮,火才扑灭,再看丹炉已倒在一边,母银也不见了。陆、杜二人再来寻何太真时,早已不知去向了,才跌足叫苦。后来又不见了“瓜仔”,都道他手脚笨拙,定是烧死在火中了。

    其实少冲并没死。当晚火起之时,他刚惊醒,忽有人点了他昏睡穴。醒来时正欲大叫,又被人点了哑穴,身子也动不得。只见置身一个小凉亭中,身旁坐着个道士,正是何太真,见他引颈翘首似在等人。

    不久有人说话:“道长,我来迟啦。那陆的傻瓜非要报官,我道:‘这是咱们合当晦气,报官有个屁用。’好说歹说,才让他罢休,所以缠到现在。”

    少冲不能转头,已知来者是杜老板。却听何太真道:“银珠你我三七分,你拿走你那份吧。”

    杜老板道:“这次我非得躲几天不可,待事平了,再留意下手的羊儿,到时派人来告知道长。”何太真道:“很好……瓜仔是本道带出来的,本道要了他。你还不快去?”杜老板“是”了一声,跟着急步离开。

    少冲心想:“什么银珠三七分?啊,是了,这牛鼻子跟杜老板是一伙,合谋骗陆老板的银子,这牛鼻子……”

    正自胡思,何太真已解开他身上穴道,问道:“瓜仔,你叫什么名字?”

    少冲心想:“这人是个大骗子,我可不能说实话。”便道:“你知道我叫瓜仔,怎么又问?”

    何太真道:“我是问你的真名。”少冲道:“人都有真名、假名么?那么你的真名、假名又是什么?”

    何太真脸色甚是难看,抑住怒火道:“你不说本道也知道,你叫岳少冲。”

    少冲惊讶于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只是姓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何太真一见他的表情,已猜中八九不离十,抓住他手腕,笑着道:“你不用怕,我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爹娘有没有提到我啊?”

    少冲先是一喜,后想到:“牛鼻子说话三分真七分假,说不定在诓我,我可不能上当。”便道:“何道长嘛,我爹倒是时常提起……”话未说完,被他抓住的手腕奇痛无比,差些“哇”的哭出声来。

    何太真道:“可别拿假话蒙我,你爹在你没出世前就已归西,如何还跟你说话?”

    少冲心道:“啊,原来我爹前脚一走,我后脚才到。”口上道:“没错啊,我时常做梦,梦见爹跟我讲故事,故事里就有何道爷。”

    何太真哼了一声,自是不信,又道:“我与你爹生前交情极深,你爹见背得早,你娘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他有没有跟你提起本道?”

    少冲心想:“牛鼻子若和我爹有交情,也不会这般对我了。他对我爹娘知悉甚多,我得多套问一些。”口上道:“我爹很早就看见了自己的背,说他的背不好看,何道爷的背好看。道长,你的背很好看,你自己瞧见了么?”

    何太真见他乱七八糟的胡说,颇为恼怒,略一沉吟,摸出一丸药,道:“我看你印堂穴有股煞气,定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物事。这病一发作,全身难受至极,非得撞墙而死不可。也是你运气,遇到了本道。”捏着少冲下巴,不由分说,将丸药弹入嘴里,再在他后背肾腧穴盖上一掌。

    少冲并不觉痛,心道:“哎哟,这是给我下毒。”说道:“道长,我看你印堂穴也有一股煞气,必定染上我的瘟病,你也服一剂吧。”

    何太真道:“小孩子懂什么?本道大道已成,百病不侵。你这病三天一发作,到时我自会给你医治。你可不许乱跑,到时病发作起来没我的丸药,你的小命就玩完了。”说罢迈开大步,大袖飘飘,便如赤脚大仙临界。

    少冲跟上去,道:“喂,你去哪里呀?”

    何太真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少冲道:“我去哪里呀?”

    何太真道:“你回家见你娘,你适才说的话都忘了么?”

    少冲心道:“牛鼻子真当我是傻瓜,我便一直傻下去。”便说道:“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哇,我连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啦!”

    何太真着急道:“你再好好想想。”

    少冲道:“不行,我肚子饿了,想不出来。”

    何太真一脸的不高兴,长袖卷出,已将少冲挟于腋下,向着进城的方向大步而行。不久已到城中,拣了一家食店坐定。何太真点了一大桌菜肴,芙蓉鸡片、翡翠蹄筋、蟹黄狮子头,尽是扬州名菜。何太真道:“看看贫道为你破费不少,请你吃好吃的。你吃饱了,就速速回家。你娘见你还不回家,要急坏了。”

    少冲心想:“牛鼻子不义之财从陆老板那儿骗来,陆老板不给我工钱,我这一餐算是把工钱讨回了。”当下一番狼吞虎咽。

    饭间听何太真道:“瓜仔,这些盐枭一路上一直跟着我们,你是不是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少冲抬头四望,已见东边一桌几人盯向这边,一见自己的眼光立即低头吃饭,暗道:“不好,盐枭追到这里来啦。”口上道:“他们都是盐枭么?我怎么没瞧出来?是不是他们脸上写了‘盐枭’三个字?”他故意装傻,连“盐枭”也说成三个字。

    何太真道:“瓜仔,倘若人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便不做盐枭了。”少冲道:“我看他们不是为着我,多半是来拜道爷为师。”便立起身向几名盐枭叫道:“喂,盐枭大哥,过来同桌喝酒,这位道爷最喜授人铜变金之术,诸位自然一求便应。”

    那几名盐枭互望一眼,都装着没听见。少冲又叫道:“诸位贩卖私盐,利钱虽然大,终究担着干系,捉住了要杀头的……”

    他声音越来越大,所有食客都向几名盐枭看去。几名盐枭浑身都不自在,毕竟怕惹来麻烦,灰溜溜的走了。

    少冲心中好笑,却装着疑惑不解,道:“咦,怎么又走了?莫非是聋子,听不到我说话。我真是傻得可以,怎么一直与聋子说话还不知道?”回望何太真,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一慌:“哎哟,不好,我装傻过了头,让他瞧出来了。”

    便在此时,耳旁有个声音道:“小贼,佛爷寻你好苦,不想在此寻到。”少冲手腕一紧,被人捉住,不用看来人,已知是跛李,心中叫苦不迭。

    跛李道:“小贼,佛爷有话问你,跟我走!”一拉之下,竟没拉走少冲,大奇之下,只见坐在他身旁的那道士此刻正捉住少冲另一个胳膊,没好气的道:“喂,你这牛鼻子是他什么人?干么拉他不放?”

    何太真道:“小道是他爹的同执,跛子若非要拐卖孩童?”

    跛李道:“我有话问他,你快放手!”

    何太真道:“有话此处问便是。”

    跛李怒道:“你再不放手,佛爷可要动手了。”劲运左臂向一边猛拉。

    何太真却并不放手。两人这一较劲,可害苦了少冲。少冲只觉双臂如欲断折一般,双肋也向两边拉伸,吸气已是困难,更叫不出一声。刹时间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处自额头滚下。

    跛李见这道士从容端坐,脸上似笑非笑,而自己却显得甚是狼狈。这一较劲,自己内功明显不敌,又怕当真将这小孩拉成两截,当即放了手。他劲一停,何太真也收了手。少冲两手平举,一时难以复原。

    跛李一拍桌子,吼道:“牛鼻子,你今天当真与佛爷过不去,是不是?”箸筒里筷子全都跳了起来,桌上的碗碟有的掉到地上,一片狼藉。

    店老板瞧着跛李凶神恶煞的模样,想过来劝架却又不敢。

    何太真道:“你会拍桌子,我就不会么?”右掌向桌上一拍,无声无息。桌上的筷子全都跳起,插进箸筒。旁观众人叫了这等情景,无不称奇。

    跛李自知武功与他差了一大截,动武难有胜算,却又不肯罢休。便在此时,武名扬奔进店来,低声道:“两个追来啦。”跛李脸色一变,道声:“后会有期!”牵着武名扬胳膊,身子一闪,如一缕淡烟疾射而去。

    两人一走,后脚追来两人,相与叹道:“又让这鬼头陀逃了。”

    少冲认得二人是蒲剑书和褚仁杰,心想:“二人果然联手了。”

    何太真笑面迎上前,打个道稽道:“不知跛李如何得罪了江南两位豪杰,这梁子可结大了。”

    蒲剑书还礼道:“原来是崆峒派的何大掌门,幸会幸会!”

    何太真叫店家收拾了桌面,三人叙礼坐定,何太真问及二人何以追跛李时,二人都道:“鬼头陀嗜血成性,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除此妖贼,正是我侠义道的本分。”

    座中只少冲心知:“他们想追回《平天下剑谱》。”此刻浑身难受至极,也没心思插话。

    褚仁杰早已认出他正是那次随武师彦一起到山庄的少年,生怕他在何掌门面前提到那事,言谈间不时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甚为担惊受怕。

    蒲剑书道:“十年前江湖上有个‘风云榜’,道长名列第四十七位,如今事隔十年,道长武功必精进不少,声名也隆于当日。这榜若再重排,道长必在前十名之列。”

    何太真笑道:“蒲翁抬举小道了。小道这些年专心外丹之术,武功不免荒废了。话说回来,小道也不赞成搞什么排榜,名缰利锁都是害人的东西,我们出家人更视名利为身外之物,练武仅仅为了强身健体而已。”

    蒲褚二人击掌称赞道:“道长淡泊名利,令我等钦慕。”

    何太真道:“两位缉拿妖贼,为武林除害,侠义之风更令小道钦慕。”

    三人频频举杯,不住的相互抬举。正谈到热闹处,忽然奔过一人,叫道:“骗子,你骗光了我的银子,却在这里酒食逍遥。”那人径直伸手去拧何太真胸口,给何太真羽扇一拂,立身不住,打几个转,跌在地上。一看正是陆老板。

    蒲剑书喝道:“哪来的疯子?”

    陆老板指着何太真道:“他……他说有什么‘点金之术’,害我和杜老板倾尽所有,做了丹炉提炼,哪知他用的是瘦银法,提走精华,留下些糟粕,放一把火逃了。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了,谁知道却在扬州城遇见。牛鼻子,咱们这就去见官。”说着话又来抓何太真。

    褚仁杰将他推开,说道:“你胡说什么?堂堂的崆峒派掌门会去骗你的银子?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信。”

    陆老板急道:“他是崆峒派掌门?不是,他是从终南山来的,叫何太真……”

    却见何太真哈哈一笑,连道:“误会!”

    陆老板一愣,道:“误会?”

    何太真道:“你说的那个何太真,是小道俗家的同胞兄弟。小道何太虚,青年出家,久不理人事,想不到胞弟品行不端,竟去干这等事!”

    蒲剑书道:“‘龙生九种,各有不同。’此乃常理。”向陆老板道:“我乃濂溪书院的山主蒲剑书是也。我可担保,何道长是江湖上有头面的人物,决不会干那坑蒙拐骗的事,你认错人啦。”

    蒲剑书在江南仕林、武林中名头甚响,他一自道其名,食店中有好些人认出来,叫道:“啊,原来是蒲山主,在下眼浊,没认出来。犬子能取童试第一,多亏贵书院的栽培呢。”“蒲山主若不嫌弃,过来喝两杯。”蒲剑书笑着一一回礼。

    陆老板还道自己真认错了人,赶紧向何太虚连连道歉。

    何太虚道:“这也不能怪你。下次小道见到胞弟,定当重责,让他归还所骗银子。”

    陆老板说了自己的寓所所在,又千恩万谢了一回,才自离去。

    少冲见“好戏”收场,不免有些扫兴,心想:“这陆老板够笨,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岂有不上当之理?上了当还不够笨,上了当还千恩万谢才笨之又笨。”

    适才何太虚拂袖挡着少冲,而陆老板也未对旁的人留意,否则认出少冲这个“瓜仔”,何太虚又须设辞搪塞了。

    何太虚见天色已晚,便与蒲、褚二人作别,到了无人处,问少冲道:“瓜仔,适才你为何不指证我骗了你老板的银子?”

    少冲道:“道爷是我爹的好朋友,那胖子对我向来不好,瓜仔为什么不帮自己人?”

    何太虚道:“嗯,你倒不傻。瓜仔,你娘住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探望探望。”

    少冲心想:“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娘的住处,我便乱走一通,好多问问我爹娘的情形。”便道:“道爷,你说是我爹的好朋友,我却不信,除非你说说我爹生前的事,我看对与不对。”

    何太虚心想:“这傻瓜听到‘何太虚’之名并无吃惊,多半并不知情。我先取信于他,便可设法探出她的下落。”便道:“我还未出家之前在寒山寺与你爹一见如故,义结金兰。我使‘霹雳大仙掌’闻名江湖,有个绰号‘雷震子’,你爹使一手电光剑法,绰号‘电光侠’。我二人同闯江湖,声名大震,人称‘雷电双雄’。哎,可惜你爹做了一件事,为法纪不容,定了死罪。我费了许多银子,仍无法为你爹脱罪。你娘当时正怀着你,却突然不辞而别,远走他乡。我灰心世事,就此出家做了道士,没想到忽忽已是十年。”何太虚回首往事,脸上尽显沧桑之色。

    少冲心想:“原来我爹还是一代大侠,不知做了什么违法之事被杀了头。我娘却何以不辞而别,又如何遇上海盗?”他对自己身世有所明朗,却还有不明之处。又想这牛鼻子说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多半不是爹的朋友,而是爹的仇家,他想问出我娘的下落,好把我全家杀光。一想娘先怀了自己才受海盗之辱,可见自己不是海盗的贱种,又觉舒畅了许多。当下一激动,说道:“我娘跳了海……”

    何太虚听了大惊失色,抓住少冲胸口,道:“什么?你娘她死……死了?”少冲点头,忽又使劲摇头。

    何太虚双手颤抖,眼中含泪,语不成声的道:“你……你又何必……唉……”

    少冲看他不似作伪,不明白他为何这般伤心。正要询问,却见何太虚眼冒凶光的看着自己,不禁打个冷颤。

    何太虚恶声道:“是你爹害死她的,你这个小贱种,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伸出一手,掐住少冲脖子。少冲双腿悬空,整个身子也被提起,只觉他五指如钳,掐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此地远离闹市,就算喊叫,也不见得有人能听到。见何太虚有如疯了一般,他大是恐惧,乱中摸出随身那把匕首一划。何太虚“啊”的一声,不由得松手一缩。少冲脚一落地,立即狂奔。

    奔了一会儿,回头看时,见何太虚背负双手,不紧不慢的走来,好似散步一般,却离自己越来越近。

    少冲慌不择路,脚下路越来越难走。眼前一簇茂密山林,他想也不想立即钻了进去。约摸半个时辰才走出林子,已然浑身是伤,衣服也被刮得破烂不堪。他怕牛鼻子还要追来,不也停步。

    慌乱中脚下一空,向山坡下滚去。这一滚滚了许久才停住,睁眼发现躺在一块菜地里,所滚之处,压塌了竹篱及十几颗白菜。

    一个菜农正在浇粪,对少冲竟似没瞧见一般,自顾自地干活。少冲爬起身向他连连道歉,道是为坏人为追惊慌所致。菜农冷冷的道:“你走吧,我不怪人你。”

    少冲走了几步,见天色已晚,远处传来狼嚎猿啼之声,心生惧意,向那菜农道:“大哥,我可不可以在你家住一晚?”

    大凡乡农大都质朴好客,哪知这菜农仍是冷冷地道:“不行!”

    少冲道:“大哥行个方便,这里四外没有人家,这么晚了,我又无处可去。”

    菜农有些生气,道:“与你方便,谁与我方便?再不走,我便要赶了。”说着话握着粪瓢来赶少冲。

    少冲对无情无义的人见得多了,也没怪他,正欲离去,忽觉浑身麻痒难当,犹如有万千条蚂蚁在体内爬动、噬咬一般,抓搔不着。原来是那道士给他下的毒发作了。他哇哇乱叫,倒在地上打滚,以纡缓麻痒。片刻间灰头士脸,却更加难受了。只得用头撞地,不知轻重,撞得几下,渐渐失去知觉。

    这一睡甚沉,醒来时头痛得厉害,似有一重锤不住的锤打一般。全身各处都有抓痕,衣不蔽体,饥肠辘辘。挣扎着起身,却见躺在一张床板上,隔壁屋子透过几束灯光。原来那墙乃竹篾所编、泥糊而成,日久泥落,自然有了罅缝。

    这时听到那菜农的声音道:“师父,这小孩似乎中的是‘七虫丹’,又被崆峒派的‘老君掌’掌力将毒散入足太阴肾经,用五味子为君,加以《清心普善咒》调养,是可以救治的。”

    只听一个浊重的嗓音道:“铮儿,为师从前杀人太多,如今悔恨不及,这小孩能救则救,你又何须问我?”说话有气无力,似乎重病在身。

    菜农道:“咱们不知他的来历,万一是敌人的苦肉计呢?就算不是,徒儿怕……”

    他师父道:“你怕琴音会引来敌人?但见死不救,于心何安?”

    菜农道:“这是敌人的诡计,咱们可别上当。”

    他师父道:“无论如何,为师不想因自己死人。”

    菜农道:“徒儿明白了,徒儿这就去施治。”

    门开处,菜农携灯进了少冲这屋,在药箱中取了药材,放进药罐中,便到外面去熬药。

    少冲撑着走过去,沙着嗓子道:“大哥,你还是不要救我。”

    菜农惊疑地望了少冲一眼,却不理会。不久五味汤熬成,菜农道:“小兄弟,你先喝药。病好之后速即离开,这里的事千万不可向外人提起。”

    少冲见他神色坚决,不敢违抗,端过药喝了,菜农叫他躺下,自己去灯下观书。他神色专注,一边观书,右手五指在虚空中不停挑拔,犹如弹琴一般。

    少冲虽想与他说话,但又怕搅挠他,不久药性起效,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一阵琴声,如清风拂体,甘泉入口,甚感清爽。睁开眼天已大亮,那菜农盘坐在门外,独对青山,膝上横着一张琴,却只有一根弦。

    只见他右手五指挑捺撇摁,灵动若飞,琴声时而如风吹叶落,时而如明月映江。少冲在这琴音中悠悠睡去。身子轻飘飘、懒洋洋的,说不出的受用。

    再一次醒来时,那菜农道:“你体内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余毒难以为患,日后自会消失。天亮后你就去吧。”说罢收拾起行李来。

    少冲道:“我孤身一人,用不着什么行李。”

    那菜农道:“又不是给你的,这是我的行李。”

    少冲不解道:“大哥要出远门么?”

    那菜农道:“你一走,我们就得搬家。”

    少冲先是不解,后想到:“他怕我传出去,或者敌人听到琴声,会寻到这儿。”便道:“大哥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出去后只有把恩德记在心头,决不向外人提起,有违此言……”

    他本想发个誓,却见那菜农摆手道:“你不用起誓。嘿,世上发誓的又有几个守了誓言?”仍是冰冷的口气。

    菜农说罢到灯下观书。看了一会儿,忽然冲出屋子,立又奔进来,道:“你惹的祸,来得好快!”走进屋子,说道:“师父,天亮了,咱们走吧。”

    他师父道:“是不是敌人来啦?该来的还是要来,避是避不了的。铮儿,你带着小兄弟去吧。为师一把老骨头,早该入土了。”

    菜农忽然悲泣道:“师父不走,徒儿也不走。”

    便在此时,远处有人喊道:“魔头,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识相的速即授首。”

    “魔教妖人,你十一指尽废,妖技难逞,我们这边上百个英雄好汉,还对付不了你么?”

    “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烧了魔窟,妖魔鬼怪死个干干净净。”

    听声音有四五十人,当中竟有何太虚的声音。

    少冲一听,才知屋中二人是魔教中人,不禁心生恐惧。他从小便听太公说起江湖上有正邪两道,正道有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邪道是白莲教,外人都目之为魔教。魔教中人人残忍阴毒,杀人如麻。那鬼头陀便口口声声要加入魔教。

    只听菜农的师父道:“为师做过太多的错事,事后每自悔恨,便自断一指。谁知心中的魔障忒大,仍然屡屡犯错。为师号称‘六指琴魔’,由头便是右手这六根指头。等到六指尽无,为师以为可以从此不再触琴。哪知左手技痒难熬,忍不住左手弹琴,以致错事不断。终于连左手五指也尽行斩去。现在为师已成废人,就算心魔作祟,也不能为祸了。为师双手沾满血腥,罪孽深重,你却一身清白,只要你我不再是师徒,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菜农大泣道:“怎么可以?您永远是徒儿心中最敬重的师父。”

    外面又有人叫道:“庄铮,你把那魔头的头割下来,跪在咱们面前求饶,咱们念你并无恶迹,饶你不死。”

    “畜牲,天下这么多的路你不走,偏要拜魔头为师,学那妖技,你爹已被你活活气死。我这个做叔父的也面上无光。”

    “姓庄的玩物丧志,执迷不悟,他愿给魔头殉葬,咱们还留他作甚?庄大当家的,我茅祖寿跟你侄儿可没什么过节……”

    “大伙儿为武林正道着想,这小子已从我庄家除名,庄某此次前来也是大义灭亲的。”

    庄铮听了这话,大声道:“要杀咱师徒可没这么容易。”

    少冲从墙缝中看去,只见庄铮半蹲床前,眼望远处,已现杀机。床上横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便是他师父‘六指琴魔’了。

    这时‘六指琴魔’伸出手放在庄铮肩上,有气无力的道:“铮儿,这是为师与他们的恩怨,你速速离去,若他们相逼,你也不可还手。你答应为师,铮儿……”少冲见‘六指琴魔’的手果然光秃秃没有指头,犹如一根枯干,虽经他说过,此时亲见,犹自一震。

    庄铮心中虽不情愿,但不敢拂师父之意,含泪点头。

    “六指琴魔”突然举手击向自己天灵盖,庄铮“啊”的一声,阻止已是晚了。看见鲜血从师父头顶迸流,抱住他头痛哭道:“师父……”

    “六指琴魔”一时未死,缓缓的道:“铮儿,你喜好音律,犹胜为师,那曲‘天魔玄音’你千万不可弹奏,否则陷溺日深,也是为师这般下场。”说完这话,便即气绝。

    突然间茅屋外大亮,原来是屋前一堆柴薪被射来的火箭点燃,烧起熊熊大火。嗖嗖声中,屋顶、泥墙上也有箭射到,大火迅即燃开。

    屋中烟熏火燎,茅屋眼看就要倒塌,少冲见庄铮兀自抱着他师父尸身不放。似欲殉身火中,急忙上前拉他道:“庄大哥,走吧,你要活着报仇啊。”见他仍然不动,又道:“你师父叫你离去,你不走便是违抗师命,你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如此大逆不道……”

    庄铮狂怒道:“谁大逆不道了?”手一推,少冲立觉一股大力当胸推到,身子震飞,撞在墙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却见庄铮向着“六指琴魔”拜了三拜,怀中塞满了图书,取了那把一弦琴,突然一个飞身,已提着少冲从窟窿穿出去。几乎同时,茅屋在暴响中塌倒。

    刚出茅屋,发现四周都有人影晃动,看来已被包围。

    有人叫道:“不好,姓庄的手中挟持了小孩,咱们不可莽撞,伤了人质。”

    另一人道:“那小孩是魔头亲收的徒儿,咱们可别上当。”

    少冲一听便知后一人是何太虚,自知庄铮师徒这次劫难因自己而起,心中成分愧疚,这时听何太虚借机杀自己,骂道:“何太虚,不要脸的臭道士,有种的过来单挑。”

    却听何太虚小声向旁边的人道:“小道说的没错,这小子果是魔头的徒子徒孙。”

    少冲一听大是失悔,心想若不是一时冲动,装成人质,救庄铮脱困也好。

    庄铮睥睨群雄,视若无物,昂首挺胸,大踏步而行。挡在他前面十丈外的几人立即退后,但二人身后的人却又围了上来。群雄始终与他相距十丈,围成一圈。似乎惧怕什么,不敢靠得太近。

    但群雄显然不愿这么僵持下去,却见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越众而出,说道:“庄铮,你爹辞世,你不来看他最后一眼,你爹入殓,你也不来端灵守孝。这是你爹的骨灰盒,你总该拜奠拜奠。”

    说着话向庄铮越走越近,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木盒。庄铮呆立不动,喃喃道:“爹!”双膝跪地,痛哭失声。

    庄季常再走近几步,离庄铮已然甚近,见他悲痛中已失戒备,立即夺过他他中的一弦琴,跃身避远,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数各大汉同时欺到,各施擒拿。

    庄铮铭记师父遗言,不予还手,当场便被点了数处穴道。其余人才去惧意,围拢来,对庄铮竞相辱骂。庄铮傲骨铮铮,白眼向天,不予理睬。

    群雄不由得大怒,便有一人扇他耳光,道:“那魔头有什么好,你死心踏地的跟他?你的功夫呢,哪里去了?我扇你耳光,你还是不能还手?”庄铮嘴角流血,仍不理他。

    庄季常把琴向地上猛砸,再伸足践踏,说道:“这鬼玩意害人不浅,毁了好,毁了好。”

    庄铮见心中最爱被人踏于足下,再不能无动于衷了,狂叫道:“你还我琴,你还我琴……”

    群雄见这法子惩治他颇为有用,好几人拥上前搜他全身,把搜到的十余册曲谱尽行撕毁。突见庄铮冲了过来,惊奇他这么快就冲破了穴道,都不约而同退开。

    庄铮去拾地上的纸屑,眼中有泪,却哈哈大笑道:“它们都在我庄铮心中,你们撕了,毁了又有何用?”

    庄季常见他这个样子,忽生哀悯,说道:“庄铮,‘六指琴魔’已被烧死,只要你大骂他的不是,脱离魔教,大伙儿说不定放你一条生路。”

    庄铮道:“你错了,师父一生英雄,怎会被火尔等鼠辈烧死,他老人家是自绝天地,撒手人寰的。”

    群雄见他仍无悔改之意,却大喊:“打死他!”

    少冲见众人合着打杀一个不愿还手之人,想起在归来庄时被武甲、武乙、汪光义欺负,大起同情之心,叫道:“喂,你们枉自称作英雄好汉,好不要脸,竟然以多欺少,以强凌弱。”

    群雄中有的已看不下去,说道:“是啊,咱们名门正派,可不能以强凌弱。”

    何太虚道:“这小子是魔头的徒子徒孙,也把他打杀了,不可养虎遗患。”说着话来捉少冲。

    蓦地一声长啸,如狂潮怒涌,迅雷奔至,众人怵然心惊,立即蒙耳。刹那间长啸声远去,有人叫道:“不好,姓庄的逃啦!”

    群雄一见场中已无庄铮,连小孩也被他一并携去,忙大呼小叫道:“让他逃了,后患无穷!快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