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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正文:陈玉露之死

    清晨,陈玉露早早起床,从一个掉漆掉到虫嫌蚁弃的木箱子底,翻出一身古旧的喜服,开开心心套在了自己枯板一样的身上。

    喜服有些年头了,大红的底色依着折痕,一半褪成了粉色,一半则深浓得仿佛要滴血。式样非汉非唐,也不是旗袍改良,就像她那纠结的脑筋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陈玉露爬满皱纹的脸上不合时宜地浮上来一层待嫁少女一般的憧憬神色,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已经有些浑浊呆滞的眼睛里有了朦朦胧胧的光影,仿佛正穿过眼前的屋子,看向了久远的过去,她的身子顺着这重遥望缓缓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在地板上走了个来回,走回来还不忘开心地转个圈。

    脚上的红绣鞋也不知照谁的尺寸做的,足足小了有寸余,穿不进去,只好像趿拉拖鞋一样把前半只脚抻进里边,脚后跟便成了后娘养的,不被接纳,悬空在外自立门户。陈玉露皱了皱眉头,想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很轻易地原谅了这双以小欺大的鞋,坐在镜子前开始梳头发。

    花白的头发有些打结,梳子几次被绊在中间,她倒也不坚持,干脆峰回路转折上去,在脑后挽成个髻。这髻,比道姑的牛鼻子低一些,比新嫁娘的盘髻又高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莫名的滑稽。

    金风涤尘,玉露凝光。何由相逢?怨念横——生。

    陈玉露一边把从箱子深处翻出来的精雕细琢银锁囊装在喜服袖袋里,一边用戏腔哼着只有自己明白的词曲,荒腔走板地把个“横”字拖得千回百转,山高路远的,眼看上气就要接不上下气了,她便好不讲究地戛然停住,直接硬生生直挺挺吐出一个“生”字,伴着“呲啦”一声,在门框上撕下了一截泛了旧的春联,含在唇上抿了抿,抿出两片潦草的红唇,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到院子里的藤椅上,摇晃着结束了自己疯癫又荒谬的一生。

    当太阳穿过院墙外的枣树枝叶,斑斑驳驳照进吴家老院里时,老二婶八岁的孙子又开始他的恶作剧,准备拿弹弓招呼陈玉露家刚换的玻璃,结果趴在墙头看了一眼,便连声惊叫地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自制橡皮弹弓跌进了隔壁院子。

    老二婶一边拿眼睛狠狠剜了孙子一眼,一边颤颤巍巍爬上梯子,准备支使陈玉露捡弹弓。

    “哎哟,我滴个亲娘!”

    饶是见多识广的老二婶,也惊出了一身白毛汗,“造孽呀,这疯婆子。”

    五日后,招魂幡引着一口槐木棺材,一帮孝子贤孙,锣鼓喧天、热热闹闹把陈玉露送到了吴金柱的坟前,把这对阔别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合葬在了一起。全然不顾陈玉露生前三令五申表达过的火葬愿望。

    倒是她的那身诡异的喜服,替她接受了烈火的洗礼,随风而散了。

    吴未看着纸糊的金斗、银斗、汽车、洋楼等等琳琅满目、古今掺杂的身外之物都随了葬,听着村里人一如既往地从子孙后代争不争气,讨论到阴阳两界的文化差异,起承转合,过渡自然,行云流水,毫不卡顿,想着早亡的外公在地下贫寒这么多年,今个儿直接奔小康了,会不会很惊喜?

    山间绿意葱茏,山下车流穿行,山与村之间,依稀可见晃动的人影,微小得如同巨幅画卷里的几个小墨点。

    人与人之间,实在并无太大差别。

    无论你生前如何叱咤风云,或者如何疯癫痴傻,曾是谁窗前的明月,或者谁衣上的污点,到了,都是一抔黄土加身,几句闲言陪葬。

    谁又在乎你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滚烫的爱恨悲喜?

    然而,吴未不知道的是,在所有人都离开坟场后,山下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里走出一个带着墨镜的黑衣人,把望远镜交给身后的随从后,便独自踱上了山头,在吴家墓前静默片刻,蹲身在一堆灰烬里翻了翻,找到了鸡子大小的银锁囊,用大拇指摩挲了一回表面镂刻的“金”字后,又缓步踱下了山,仿佛秋游归来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