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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十章

    轰隆隆,又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黄十三看着头顶的云层,闪电急躁地在云中游走,仿佛想要挣脱黑云的束缚,发出愤怒的嘶吼。

    黄姥姥曾说过,雷电会从头顶百会穴劈下。是以,被劈的一瞬间头脑是懵的,并不会感到疼痛。饶是这般安慰自己,可黄十三心里的惧怕和身上的战栗丝毫未减。

    头顶雷声,一声急过一声。

    终于,闪电挣脱了黑云的束缚,狠狠劈开云层,张牙舞爪朝着谢青行直劈而下。

    祭台遥遥在望,谢青行的身影在巨大的雷电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

    黄十三咬了咬牙,飞身上前,死死抱住他。

    忍忍,忍忍,便过去了。

    咔嚓一声,木桩应声断裂,爆出一阵耀眼的火花。

    一声惨叫响彻天际。

    谢青行头痛难忍,眼前恍恍惚惚漂浮着许多影子,每个影子都像针一样慢慢刺进他的头颅。他甩了甩头,想要甩掉耳中不断盘旋的惨叫声。那声音就像砂砾在铁板上来回摩擦,尖锐的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胸口,鲜血淋漓。

    黄鼠狼,黄三郎,黄十三,喉咙不自觉地蹦出这些字眼,叫他越发喘不上气来,“十三,十三,十三……。”他哑着嗓子唤她的名字,用目光在虚空中寻找她的脸庞的位置。

    她个头不高,站起来时,额头刚好到他下颌。

    轰隆……又一道天雷如巨斧一般劈下,耀眼的光芒一刹那覆盖了整片大地。

    “不……”一声嘶吼不知撕破了谁的胸腔,刺破了谁的喉咙。

    他仿佛能感受到怀里有个身体在剧烈颤抖,仿佛能看到她苍白的脸缩成一团,却倔强地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谢青行开始拼命挣扎,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凌霄子,嘴里发出如野兽般的怒吼声。

    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恨到想喝他血,吃他肉。

    “唉……”

    一声叹息蓦然响在耳畔。

    谢青行一颤,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脸颊,“看来我的道行还不够,偏偏在这个时候记了起来。”

    谢青行压抑着喉中的哽咽,“你怎么能……怎么能……”

    虚弱的声音如坠入湖面的石子,咚的一声再无声响。谢青行心头一慌,几乎以为方才的声音和触觉都只是他的幻觉,“你……怎么不说话了。”

    黄十三轻轻偎进他怀中,仿佛这样能减轻身上的剧痛。她小口小口地倒吸着气,轻声道:“你我今生本无缘,可上天偏偏让我在荷花丛中循着香味遇见了你,我吃了你做的荷叶鸡,便爱上了你这个人。我时常在想,上天为何这样残忍,让我爱上你,却不为我们定下姻缘。后来,我想通了,我……其实是你的贵人,是助你渡过此劫的贵人。是……是我僭越了,可是……”她顿了顿,眼泪夺眶而出,“即便只是你命中贵人,我也很欢喜。”

    咔嚓,第三道天雷在头顶轰然炸响。

    谢青行抬头望天,大声哀求,“自我母亲去后,我便不再信你,亦不再求你。可如今,除了求你,我别无他法。求你不要让这道雷落下,求你留她一命,我愿拿我的命换她的命。”

    雷声轰鸣,闪电雪亮。他看着自云层里耀武扬威般激射而出的“巨龙”,骤然哈哈大笑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涓涓流出,瞬间淹没眼中的绝望和悲凉。

    眼前白光大盛,恍惚间显现出一张安然恬淡的面孔。

    谢青行怔了怔,她轻启双唇。

    白光散去,绑着手脚的铁链啪嗒一声,断了。谢青行一瞬间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伏在地,木然地看着面前的虚空。许久,才绝望地、压抑地痛哭起来。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与我相识?还是对不起往后漫长孤寂的岁月,不能陪我度过?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自远处传来,清清楚楚落入耳中,使混沌的灵台顿时清明起来。

    人群自发缓缓分开,信步走进来个慈眉善目的白须和尚。路过凌霄子时,微微一顿,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贫僧劝道长回头是岸。”说罢,又行一礼,径直走到谢青行面前站定。

    “一切皆为虚幻,所谓生死、离合、悲欢皆是缘法。施主,你且抬头看看,这世间一切镜像,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这一刻悲,兴许下一刻便是欢。”

    谢青行茫然抬头,那和尚自袖中取出一物,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缓缓摊开手心,一个鸡蛋大小的毛团安静地躺在他掌心。

    谢青行狠狠一怔,浑身颤抖的站也站不稳。他伸出手,将那一小团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轻轻埋首其中,泪水再一次喷薄而出。

    九判官疾走回文昌帝君身边,已变回原来的模样。

    她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这才放下心,满怀歉疚道:“都怪我太冲动,没想好对策便往里冲,害你为她挡了雷。”

    “无妨,我设了防护仙障。”文昌帝君握住她的手,笑道:“这下黄十三不但不用离开谢青行,还会一直陪着他,你满意了?”

    九判官高兴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司命星君,不免有些担忧,“我不但没能棒打鸳鸯,反倒将他们促成一对,司命星君那边……”

    文昌帝君揉了揉她发心,“无妨,叫他改命格簿子便是”

    他们身后,白无常一脸欣慰地对黑无常道:“这才是一个女孩子家家该有的模样,想来咱们地府不久便要办喜事了。”

    黑无常则一脸惊恐地看着九判官,“我怎么觉得她这样子比她发怒时还要可怕。”

    九月,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耶溪城茶馆里却不似以往那般冷清,相反热闹像是过年。

    “那日,乌云蔽日,电闪雷鸣。”说书先生一拍桌子,声音激越飞扬,在座的众位茶客顿时安静下来,“凌霄子引了三道天雷劈向状元郎。当时在场的人无不认为,状元郎这下定然难逃一死。谁曾想,雷电过后,木桩化成粉瀣,铁链断裂成节。然,状元郎却安然无恙地跪坐在地上。凌霄子心下生奇,待要再引一道。大召寺静善法师却及时出现制止了他。也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凌霄子的脸霎时就白了,灰溜溜的跑了。再说这头,状元郎如泥塑雕像般跪坐在地上,仿佛失了魂魄。静善法师走到他面前不知递给他一个什么东西,状元郎竟浑身颤抖,又哭又笑,形容疯癫地跑了。”

    “至此,状元郎乃狐狸精的谣言不攻自破。圣上为人所骗,差点残害国之栋梁,自是恼羞成怒,当即命禁军捉拿凌霄子。谁知,禁军捉回凌霄子交由大理寺一审问,却抖出了一桩高门大户的丑事。”

    “众所周知,京城里颇具贤名的中书省右丞相郑大人有一妻一妾,这一妻便是十年前突然暴毙的前太子太傅谢大人的长女谢婉。可惜的是,她与郑大人的长子也于十年前失了踪。这一妾,也就是现在的郑夫人,恰也姓谢,正是谢大人的次女,谢婉的庶妹,郑大人的妻妹谢蝉。且不论这姐夫如何娶了自己的小姨子,单说这谢蝉,却着实不是个善茬。”

    “据凌霄子交代,他之所以指认谢青行为狐妖,又引雷劈他,皆是受了这谢蝉的指使,只因谢蝉手上有凌霄子打着占卜算卦的旗号拐卖女子的证据。无独有偶,京城府尹前段时日捉住的汪洋大盗刘不占也曾交代,受谢蝉之命暗杀谢青行。众位看官,听到这里,或许要问上一问,缘何这谢蝉与咱丰神俊朗的状元郎这般过不去,非要置他于死地。”

    “皆因这状元郎谢青行正是十年前与前郑夫人谢婉一同失踪的郑大人的嫡长子—郑青行。”

    “当年,谢蝉看上了自己的姐夫,为嫁给自己的亲姐夫,毒死双亲,变卖家产,借故无处可去,住进了嫡姐家。后又设计陷害她嫡姐谢婉红杏出墙,令郑大人休了其姐。谢婉走后,郑府只剩小姨子和姐夫,一来二去,这二人就好上了。而谢婉伤心绝望之下带着谢青行南下,路途上突遇山石崩塌,幸得一位姓袁的郎君舍命相救。经此一难,谢婉看破红尘,将孩子的姓氏变了,只当是从未认识过郑相。可天妒红颜,没几年谢婉便在耶溪城香消玉殒。反观谢蝉,做着郑府的女主人,可谓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然,谢青行忽然回京,让谢蝉有些始料未及。她担心谢青行会抢了她儿子郑府嫡子位置,便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若不是谢青行乃天授神胎,有神明护佑,这三道雷下来,一颗明珠怕是便要陨落了。”

    “若是如此,这谢蝉也算不得罪恶滔天。然,人在做,天在看。大理寺前去荀府捉拿谢蝉,探花郎蒋离也跟着去了。他一进谢蝉的院落,便瞧出院中十几株牡丹有些古怪,七月里竟还开得这般艳丽。便命人挖出来瞧瞧,这一挖不打紧,却挖出了十几具婴儿骸骨,每一棵下埋着一具。当时在场的人无不毛骨耸立,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到了七月,这些牡丹还开得这么艳丽,这分明是用活生生的血肉染出来的。”

    “谢蝉丧尽天良,残暴如斯,竟生吞婴孩的心永葆青春。郑大人不曾想自己看了十年,宠爱了十年的美丽面庞,内里竟会这般肮脏恶毒,当场便晕了过去。”

    “此一事,正应了那句老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有人问道:“三道雷响时,我恰巧就在大召寺,还看见静善法师正与弟子讲法。大召寺在城东,祭台在城西,他如何救得了状元郎?”

    说书先生笑道:“古有魏征梦中斩恶龙,现有静善法师元神出窍救状元,不足为奇。”

    那人叹服。

    九判官拉着文昌帝君出了茶馆,笑道:“虽言过其实,但好在对谢青行有益无害。你说,司命星君会如何修改谢青行的命格?”

    文昌帝君握住她的手,却不回答她,转而说了别的事,“我已写信请示阎王,你因公受伤,需要一段时日养伤。阎王已经准了,放你半年假。”

    九判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的伤早就好了,更何况还喝了杏花仙子差安鸾送来了琼花玉露,咱们这样骗阎王,不好吧!”

    文昌帝君贴近她耳畔,嗓音低沉,“没什么不好,这是你作为未来文昌宫女主人该享受的福利。”

    九判官面上一红,歪着头,笑道:“那我想采莲子,可否有劳帝君屈尊为我划船。”

    文昌帝君轻吻她额头,“乐意之至。”

    十月末,京城的人已经换上了厚衣。

    谢青行正在小院厨房里捯饬新想的菜式,时不时地往胸前布袋里放几颗肉干、果脯。

    半天不出头的黄鼠狼忽然从布袋里探出小脑袋,攀上他的肩,鼻子朝着他身后耸了耸。

    谢青行微微一笑,侧首轻吻它的小脑袋,转身朝后看去,不由微微一愣。

    他恭敬且疏离地唤了声“父亲”。

    郑庭冬看着他肩上黄鼠狼温和一笑,将一包刚出锅地糖炒栗子放在桌案上,“我都知道了,是它救了你,它……还好吗?”

    谢青行偏头温柔地看着她,“能吃能睡,尚好。”

    郑庭冬目光转向他,“府里比这里宽敞些,你不回府里住吗?”不待谢青行回应,又自嘲道:“也罢,便连我都不愿回到那里,更何况是你,好了,我走了。”朝外走了两步,脚下又一顿,道:“我已辞官,明日便要前往耶溪。”

    谢青行怔了怔,笑道:“保重!”

    天界,司命星君面目阴沉地伏在案头,奋笔疾书了几个时辰,才将命格簿子交给一旁陆之道,气哼哼地回了房。

    陆之道忍不住翻开看。

    三年后,蒋离女子身份曝光,震惊朝野。谢青行上书,求皇帝法外开恩。蒋离免了官职,却也因祸得福,被世家大族青州柳氏相中,做了嫡长孙媳。后来生了一子一女,过得甚好。

    十年后,谢青行做了中书省右丞相,又倔强又古板。胸口终日挂着个布袋子,写字、看书、吃饭、上朝、例会都不曾放下。皇帝训斥了几次,无甚效用,便也任由他去。

    二十年后,老皇帝崩了,新皇帝继位。

    四十年后,谢青行做了个梦,梦中有个黄衣姑娘站在他床边哭着跟他道别。第二日,陪了他四十年的黄鼠狼不见了,身体硬朗的谢青行病了大半年。

    五十年后,谢青行成了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他辞官回了耶溪,住进了他与黄十三相遇的书院。

    谢青行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但手脚还算利索,惯常做的便是一道荷叶鸡。做好后,便眯着眼坐在小凳上,望着光秃秃的墙面,从天明到天黑。他时常想,指不定哪日便会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黄衣姑娘,吃了他的鸡,而后爱上他这个人。

    五十三年后,谢青行寿终正寝,人们慕名前来拜祭。

    祭拜过的人都说,他坟头上爬着一只漂亮的黄鼠狼,见人来了,也不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