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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在阳光密集的地方

    在阳光密集的地方

    我们一生中不管经历了多少阴霾,总是会有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天际穿行,闭上眼睛,就有天使在耳边呢喃,密阳的意思,就是在阳光密集的地方。——《密阳》

    我吃完饭,从后门进校园,打算去李楠师兄的实验室画图纸。

    天已经大黑,我走过女生宿舍楼的时候,有痴心张狂的男生和朋友们正在用白色的蜡烛摆出巨大的心形,风起时,烛光闪烁,有那么几点光黯然逝去,而楼梯上,幸福的女孩忍不住伸手抹去滑落眼底的泪水。一旁围观的人群,口哨声此起彼伏,给静谧的夜晚染上幸福感动的色彩。

    看上去就觉得很幸福,我也不由得驻足微笑,当男生把戒指套在女孩子的无名指上的时候,我竟然随着围观的人一起欢呼,一时间掌声雷动。

    他们携手离去,人群散去,我仍是笑,不住地笑,很甜蜜,仿佛刚才的主角是自己。

    我真的为那个女孩感到幸福。

    若是以前,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去了实验室,李楠师兄还没回来,桌上有几罐酸奶,草莓和奇异果口味的,我欢欢喜喜的撕开草莓口味包装,把图纸铺开来,边勺草莓果肉边在脑海中构思。

    醇厚的酸奶和香甜的草莓,浓浓的滋味在舌尖荡漾,嘴角不由微微上翘,想起刚才那幕幸福温馨的情景,心情好到云端上。

    李楠师兄开门进来,正好看见我一副傻傻笑的样子,觉得好奇:“小鬼笑什么笑,这个口味的酸奶好吃吗,看你一脸陶醉的样子。”

    我点点头,递一罐过去:“心情好吃啥都好,来来,一起吃,同乐、同乐。”

    他笑眯眯地接过去:“刚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求婚成功了,同喜。”

    我有些意外:“是不是在女生宿舍楼前点蜡烛求婚的那位?我也看到了,真巧,我看到了整个过程,太幸福了那个女生。”

    他点点头,真诚地笑起来:“是呀,不枉那小子追了五年,终于八千米跑到了尽头。”

    我一勺一勺地舀酸奶,不住地点头:“是啊,看到都觉得幸福,你想呀,要是我将来男朋友为我做这些,我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扑哧一下就笑出来:“我看你到时候应该是吓得抱头鼠窜还差不多。”

    我哈哈大笑:“是的,一想到就要上小百合的十大了,我激动得都吓哭了。”

    他也止不住大笑:“不喜欢被瞩目是吧,哈,我懂你。”

    很不负责任地挑挑眉,我浅浅地笑:“唉,低调、低调。”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越长大反而越单纯,越简单越容易快乐,连一个冰淇淋、一串糖葫芦、一杯草莓酸奶都可以让我开心很长时间。

    而很早以前,我天天拥有这些让我开心的东西,为什么在那时候我会那么悲伤,对生活,快乐、幸福不起来。

    原来我还是老了一些,对自己,对别人,对生活都宽容了许多,也诚实了许多。

    都是年龄和阅历的驱使,让我们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也让我们越来越努力活得简单,自然也越来越容易快乐。

    那段青春岁月的轻狂,自我,伤感,情愁,真的离我很遥远了,不管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只能让我淡淡地微笑,年少岁月的痴情爱恋都被埋在了记忆深处,留下痕迹让我自己不断地自省,告诉自己,让自己幸福快乐起来。

    简单并且快乐,才是生活的真谛。

    我正在专心地画图,李楠师兄也在进行计算。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起身去接,挂了电话半晌他哭丧着一张脸,唉声叹气:“完了,完了。”

    我好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咋了?老板想出啥法子整你了,为了新型材料让你去解剖壁虎了?”

    他无力地撑着椅子,幽幽地吐出四个字:“明天,体检。”

    我眨眨眼,试探地问:“是不是要抽血,不给吃早餐?”

    他点点头,一脸颓丧,我仰天长叹:“杀了我直接放血吧,老天,我晕血,坚决不抽。”

    李楠师兄也难得地絮叨,翻来覆去就那一句:“我也不抽,不抽,不抽。”

    他表情比我还扭曲,多年来的一本正经的脸变得狰狞,实在是难得一见,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他愤恨地丢来一句:“五十步笑百步!”

    果然我真的是五十步笑百步。第二天去医院,学校给研究生、博士生的待遇还真的不错,跟研究生入学考试体检一样,各种检查都齐全了,抽血之后还有面包、牛奶,由于按序号检查,查得很快,最后只剩下了抽血这一项。

    我排队,越排越往后躲,前面不时有护士说:“血管太细了,太难抽了,拳头握紧了。”有女生太瘦,找不到血管,针头在血管里试探半天血终于还是被硬挤出来了。

    我看得心惊胆寒的,最后只剩下几个人了,我走上去,完全是一副豁出去的姿态,体检单一甩,闭着眼睛就上。

    护士姐姐看到我这样忍不住笑起来:“别紧张,不过你先把袖子卷起来我才能抽。”

    我大窘,一睁眼就看到护士姐姐手上捏着的针头,在白色的灯光下闪着冷冰冰的光芒,心里一阵发怵,连卷袖子的手都发抖。

    我晕血,因为第一次抽血给我留下了终身的阴影,还有早上没有吃饭,我本来就是低血糖,看到针头插进血管更让我一阵头晕心跳,暗红的血液汩汩地流到采集管里,就像是从全身各处汇集而来,汹涌得想找一个出口,无法止住。

    等抽完的时候,我浑身都没了力气,护士姐姐好心嘱咐我:“快去休息一下,脸这么苍白,吃点东西,要不要叫个医生看看?”

    我按着棉签无力地摇摇头,心想今天发挥还不错,没丢太大的脸,刚想站起来,腿一软,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跌坐到凳子上,有双手稳稳地托住我的胳膊,久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晕血?”

    我挫败,但是也无力逞能:“是啊,晕血。”

    韩晨阳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挑起细长的眉毛,嘴角扯出一丝笑容,但是在我看来就是嘲笑意味十足的:“不过看你样子也不像,你先坐一下,等一下带你去吃饭。”

    我闷声回答:“我不要跟你去吃饭,牛奶面包就可以了。”

    他转头瞥了我一眼,语气带笑:“小笼包、牛肉粉丝,还是慕斯、芝士蛋糕?”

    靠!我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他实在太有手段,还是立刻没有骨气地改口:“巧克力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随意地站在墙角边,目光没有焦距,似乎在注视着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的样子。

    我只是在怨天不公平,为什么我晕血,还在此时被他撞上。

    他带我去西点店,那里有可爱的小帅哥店长,还有微笑的点心师傅,桌上有新鲜的红色玫瑰,一本精美的心情日记躺在玫瑰下,淡黄色的桌布坠着流苏。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冬日的暖阳淡淡洒入,等甜品上来,我迫不及待地抓起勺子,甜甜的巧克力入口即化,还有奶茶和香浓的芝士卷。

    他吃得不多,相比我的吃相,实在是精致优雅,吃到一半的时候,蛋挞出炉,焦黄的脆皮,淡淡的香味,我不由得计划吃完之后打包几个回去。

    韩晨阳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那么能吃?”他轻轻地啜着咖啡,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笑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只不过贪恋这一点甜罢了。”

    他放下咖啡杯,瓷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中听上去有点刺耳,我抬头看他,他一向清亮的眼眸在那日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氤氲。

    我有些不解,韩晨阳忽然变得沉默不语,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我只是适时地闭上嘴,一时间两人无语相对,只有餐碟碰撞的声音。

    我也不猜想他忽然变脸的原因,那不关我的事。

    因为我和韩晨阳的关系,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算是师生还是朋友,还是别的关系,我们之间的游戏早就被我喊了结束。

    即使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心中明白,韩晨阳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这样的人在红尘里面翻滚那么久,兜兜转转中再也识不得什么假意和真心,这样的男子根本不用用心去爱就会让人痛彻心扉。任何女人在他心里不过是一部纪录片,那些欢笑泪水等不到他回头看一眼就已经泛黄,实在不值得浪费时间。

    大概是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倦怠,这场谈话无疾而终。他送我回去,一路上只是沉默。

    到了学校,我从食堂绕过打算顺便充饭卡,无意中瞥了一眼,却发现李楠师兄一脸惨白地坐在食堂的椅子上,惊魂甫定的样子。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撇撇嘴:“师兄,别告诉我你真的晕倒了,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

    他长叹一声,一只手捂住脸,还没等他说话,迎面走进来一个女孩子,短短的头发,不是惹眼的漂亮,但是气质很好,手里拿着一瓶水,看到我礼貌地笑笑,然后把水递给李楠师兄:“李老师,这是葡萄糖水,你试试看,或许会好一点儿。”

    我顽劣性子还是没有改,俯下身凑在李楠师兄耳边低声喊:“李老师,别装死了,快起来!”眼神微微向上斜,等待小女孩的反应。

    果然女孩子有些尴尬,但是笑容仍是落落大方:“那个,李老师,没事我就先走了。”

    这恶作剧的快感差点让我笑出来,脑袋上冷不防就被李楠师兄敲了一下,他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个,谢谢你,这个是我师妹,江止水。”

    女孩子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原来是师姐,我也是机械系的,我今年大三,叫朱佳乐。”

    我指指自己,有些疑惑地望着李楠师兄:“认识我,我有这么出名吗?师兄,不会是你宣传了我什么负面消息吧?”

    她笑笑:“师姐确实很出名呀,我们都说你是韩晨阳韩老师的女朋友,小百合上面还有师姐的爆料贴呢,对了,我很支持师姐你的,学机械的就应该内部消化!”

    我扑哧一下子笑出来,然后就是抑制不住地捂着嘴巴忍住笑,脸别到一侧,表情很扭曲,这下子女孩子更加不知所措,李楠师兄宽慰她:“不用管她,她有时候会发神经的。”

    女孩子头一低,笑起来很阳光,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光华暖暖的:“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院办,李老师,江师姐,我先走了。”

    我冲她摆摆手,目送娇小的身影离开,然后一脸玩味地看着李楠师兄:“李老师,嘿嘿!”

    他难得的脸都微微泛红了,刚想张口,却被我打断了:“师兄,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今天一定很美好。”

    初冬的天是幽幽的灰蓝,阳光明媚却不刺眼,用手遮住眼睛,逆着光看去,可以看见空气中扬起的无数尘芥。丝丝缕缕的阳光温柔地投注在绿叶上,激起微小的光晕,而那些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则被筛成斑驳的影子,变成或明或暗的影,成了印在地上或深或浅的圆。空气里馥郁着芬芳的气息,瞬间流转。

    “我想,生活就那么简单,你说呢,李老师?”

    “是啊,阳光真好,看得人暖暖的。”

    回实验室,几个相熟的同系不同导师的师兄弟过来串门,随便聊聊课题和项目,互相打探一下经费。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校门,找家常去的馆子吃中饭。

    几道小炒,分量都很足,男生们抢得不亦乐乎。他们聊政治、台湾、美女、宝马、结婚,我却没什么胃口,一个人在一边独自喝西红柿鸡蛋汤,这家的汤做得偏甜,是我喜欢的口味。清亮的油花漂在汤上,几片红色的西红柿衬着薄薄的蛋花,酸中带甜的口味让我实在忍不住慢慢品味。

    后来不知道话题怎么慢慢转到小百合的八卦乐园上了,一个师弟问李楠师兄:“师兄,你们那个孙美洁师姐是不是在追韩师兄?”

    李楠师兄明显没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呃,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韩师兄就是韩晨阳同志,脑中立刻闪过几个月前第二眼见到韩晨阳的时候,孙美洁对他示好的那副腼腆的小媳妇样,想笑,觉得失礼,只好努力地把头埋得更深。

    他们不死心继续说:“唉,全老校区都知道了,说是孙美洁参加机械设计大赛的时候跟你们老板提出要韩晨阳做指导老师,结果被拒绝了,然后她不死心,我们倒是经常见到孙美洁有意无意地堵韩晨阳,具体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和李楠师兄相视尴尬,不约而同地觉得时代在发展,我们成天在实验室已经变成宅男宅女了。

    一个师兄冲着我神秘地笑笑:“对了,江止水,韩晨阳到底是不是你男朋友?”

    一口汤含在嘴里不得咽下,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见大家饶有兴致的眼神,非常笃定地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喝汤:“不是,我没男朋友。”

    结果这句话却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我们中资历最老的博士师兄连忙接话:“小江,你还没有男朋友,不会吧,你是不是眼光太高看不上?”

    大伙儿纷纷点头,我悄悄地拉拉李楠师兄的衣袖,低声地问:“我眼光高,不会吧?唐君然也没那么优秀的吧。”

    他只是笑,然后小声地告诉我:“他也就一般优秀,韩晨阳是特别优秀。”

    我不屑地撇撇嘴,觉得连解释都是多余,用筷子轻轻地戳西红柿片,李楠师兄没好气地拍拍我的脑袋:“小丫头一说就沉默,我知道你和韩晨阳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等唐君然等了太长时间了,过去已经太遥远了,不如为现实而活。”

    “而且,小师妹,你说一个女孩子一辈子有多少个四年可以等下去。”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来,在我手掌里落下明晃晃的一个小光圈,我抬起头,伸手想捕捉一丝光线,恰巧细密的阳光的纹理从指缝间穿过,仿佛镀在手上。

    我会心地笑笑,对上李楠师兄的目光:“可是,师兄,即使这样,如果能够等到,再一个四年又算什么,我可以等下去。”

    我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已经如此,日复一日,等待像是个轮回,没有尽头。

    吃完饭,我打算去陆宣宿舍转转,还没有走到宿舍楼,刚到图书馆的时候,手机就响起来了,一个很不常用的号码,接起来一听原来是姑姑的。

    图书馆前的喷水池在汩汩地喷水,我索性就坐在水池旁边,漫不经心地听电话,伴着水流潺潺的声响,效果有些断断续续:“止水,你爷爷今天八十大寿,你过来一下吧。”

    我有些意外:“哦,怎么通知得那么突然,之前也没一点儿风声。”

    她解释:“原来老爷子没打算过的,可是现在省委那里、九三学社和学校的一些教授、老师都要给他祝寿,只好晚上临时大办一场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好吧,我先去买点东西,迟一点儿过去。”

    挂了电话,我蹲在喷水池的边缘,看见一片发黄的梧桐叶子,从树上慢慢地落到水池里,落叶的倒影和水影相互迎合,静静地睡在秋阳的水门汀里。风荡漾起涟漪,荡开一圈。

    我不想去,真心实话。虽然爷爷家的大院有美丽的花草,大片的池塘,可是我小时候对它们的印象,仅仅是有无数的蚊子还有可恶的飞虫。那时候,我因为背不上课文或是在回家的路上贪玩了一会儿,而被呵斥去罚站,即使我泪眼婆娑,谁也不敢帮我求情。

    也许那时候,我就开始习惯了寂寞。

    临时跟李楠师兄告了一个假,买了礼物,然后直奔爷爷家。即使去的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是我心里明白,长辈曾经对你如何苛刻,如何严厉,做子孙的永远不能不孝顺。

    爷爷还是一个人待在书房搞研究,奶奶依然在庭院里喝喝下午茶,大宅都是叔叔辈的人在忙碌,他们对这些都轻车熟路。一个隆重的家宴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结交权贵的好机会。

    我觉得无聊,放下礼物便借故出去走走,还没走到小路的尽头,一辆陆虎直直地奔了过来,银白色的车身,设计粗犷的线条,彪悍的力度,我不禁多看了几眼。谁知那辆陆虎却突然停了下来,车门一开,走出来一个平头、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

    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不羁,一条牛仔裤又旧又宽,裤脚有些长,翻了好几层,上面依然还是招牌式的宽大的格子毛衣,袖口卷起来,他见到我立刻鬼叫起来:“小妹!”

    我惊讶地愣在一边,随即也很配合地鬼叫起来:“你居然回来了,江疯子!”

    他一个拳头挥过来,毫不留情:“叫大哥,要不叫我Cristiano,就是不许叫我江疯子。”

    对于他这种极度自恋的男人来说,华丽地无视掉他的请求是打击他最直接的方法,我挥挥手,顺势靠到路边的大树上:“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江风咧开嘴笑,露出与他玩世不恭气质不相称的可爱的小虎牙:“知道了,你等我,乖乖的,不许乱跑,也不许到处乱咬人,饿了就直接啃块树皮好了。”

    我冲他翻白眼,示意他这套对我已经不管用了,他觉得挫败,灰溜溜地开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蹲在树下,那棵老树曾经刻过我们俩的名字。

    不由得微笑,今天初冬的太阳,格外的温情,让沾染上尘世太多喧嚣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沉静,变得温和。

    西式的家宴上,只有寥寥几个人我可以认出来,差不多都是学校那些著名的学者和教授,头顶上的灯光是乳色的,印在墙上恍惚像蜜一样甜腻。我向江风望去,他也表情扭曲,我摊手:“我总是觉得我们俩很像,气质很像,都是不喜欢被束缚,渴望自由。”

    他抿嘴偷偷笑:“我们是小人物,凡夫俗子,上不了台面。”一边说一边将眼睛瞥向窗户上的倒影,“为了今天我特意打扮了一下,效果还不错吧!”

    我彻底无语了,伸手想去摘他的眼镜,却被他拦住:“唉,小妹别乱来,拿了眼镜我真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手滞了一下,悻悻地缩了回来:“不拿就不拿,小气鬼,怎么了,你是不是用眼过度眼睛度数加深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一直盯着手上的高脚杯看。里面是法国干邑,明晃晃的衬出他的侧脸,可是那样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那么平静,却隐约透出一丝嘲弄,还有不甘,沉沉的暗影落在眼眸中,还是那样玩世不恭。

    带着那种温柔的惆怅的心情,我微微笑,不过江风,真好,因为一直有你在我身边。

    爷爷身体还是那么硬朗,精神矍铄,他见到我们并没有太大的表示,淡淡地问了我的学业和生活,而对江风只是微微点点头。

    我交差似的应付了一些来人,和江风边吃边聊,门口走进几个人,我一看,就看到了韩晨阳。质地柔软的白衣黑裤的休闲装,却很合身,看上去实在是玉树临风。

    一天见两次,第一次还不欢而散,想起早上我们无缘无故的冷战,我不由得把头别过去,然后又觉得自己小心眼,不如若无其事来得自然。

    江风咋舌:“真是帅哥,就比我差这么一点点吧!”他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询问似的征求我的意见,“是这么一点儿,还是那么一点儿!”

    我好气又好笑,不睬他,不一会儿远方堂叔、堂姐家的小孩子们跑过来缠着我们,装出又委屈又耍赖的样子说要去玩捉迷藏,我和江风一时玩心大起,带他们跑去院落。

    没有月光的夜晚,可是周围灯火通明,微微湿冷的风在树枝中间柔声地叹息,灯火和风声打破了夜间那种抑郁的沉静。

    这里的每一木、每一草我都太熟悉了,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曾经和江风在水池边摘莲花,曾经和大院里的小孩子玩过家家,曾经和他们一起探索我们的秘密基地,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怀念。

    小孩子一个个被抓到了,笑声、呼叫声此起彼伏,我却躲在矮树丛里偷偷地笑,还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江风一脸颓丧的样子,被小豆丁们上往下扯的情景十分搞笑。

    忽然,身后有一个低沉声音响起:“躲在这里就以为没有人能找到你吗?”

    我一个没注意平衡,身体不由得向后倒去,没有预期地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而是跌进一个强健的怀抱里。韩晨阳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气:“是腿麻了,还是我很可怕呢?”

    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芳香与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还箍在我腰际,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他的额发让风吹乱了,掠过明净的额头,不可抗拒的温柔。我突然失语,想挣扎起来,他附在我耳边淡淡地笑:“玩捉迷藏有人主动站出来的吗?”

    我又羞又恼,想去扳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扣在他的手里,我们俩顺势都跌坐在草地上,他的下巴枕在我的颈间,细碎沉稳的呼吸在我耳边响起。

    或许是被这种气氛迷惑了罢,或许是我太贪念那对我而言无比奢侈的温暖,不知道为什么,我本应该立刻推开他的,我却没有。

    深邃的天空只有黯淡的一两点星星,遥遥无期,灯光透过树枝投在他的手臂上,一阵风吹过了,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相扣的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我任由他搂着我,良久,良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连孩子们玩闹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才如梦初醒,声音却是不自然的沙哑:“韩晨阳,我要回去了。”

    轻轻地松了手,他站起来看着我,深黑色的眸子流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光彩,只是我有意识地回避,一眼,便刻意地忘记。

    我习惯了在他的锋芒毕露下保持沉默。

    回到屋子里,却发现江风已经不知去向,刚才我们俩站的窗户上贴着一张纸条:“我最最亲爱的小妹,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有事,现在去南艺,别太想我!”后面还有一串手机号码,顺便画上了他万年不变的签名。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他,他那里很吵:“这么快就结束了,那个男人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我气恼,咬牙切齿:“江疯子,你思想怎么那么龌蹉,你现在跑去南艺做什么,寻漂亮妹子去了吗?”

    一旁有女孩子娇嗔的声音传来:“师兄,你说底色以什么气为主呢?我觉得蓝色有些空灵,而橘色配上灯光效果不是很好!”

    我立刻来了兴趣,自己都觉得眼前一亮:“江风,有活做?”

    他支吾了一下:“朋友请去帮忙的,可没报酬的,请夜宵。南艺的美术系,三楼亮灯的大教室,你要来吗?”

    “去、去,当然去!”我几乎要兴奋地跳起来,“我好久没用水彩、水粉了。”

    江风低低地笑:“好久没用你还敢来,不是明摆着给我添乱吗。”

    我冷哼一声:“你不是专业收拾烂摊子的吗?”随即,他的笑声传出,伴着嘈杂的说话声、音乐声,还有画笔在水中搅动的声音,拨弄我的心弦。

    真的,是艺术的灵魂被禁锢了太久了,才有挥洒自如的想法。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便偷偷地溜到了南艺,果然一群人在那里画幕布,我有些惊讶,如今有高超的电脑技术、印刷技术,再大的布景都可以轻松搞定,为什么还要用手绘。

    江风的解释是,从文艺复兴时代戏剧秉承下来的艺术,不能因为时代的发展而泯灭。

    我喜欢他的解释,尤其是那些绘着云纹的戏曲用的幕布,大片的牡丹,妖娆无双,虽然不喜欢那么张扬的花朵,此时却觉得可爱无比。

    他们给我画笔、颜料、调色板,好久没有摸到这些竟也不觉得生疏。这里戴着流苏耳坠的女孩子会讨巧地向男孩子撒娇,男孩子工作的时候会叼一支烟,仿佛自己是巴黎街头卖画的艺人,安静得没有渴求的等待。

    凡是学艺术的人,骨子里面都有自恋的情节,并且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浪漫主义情怀,永远不知道务实,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实只会把他们逼得抓狂。

    我受不了没有安全感的生活,所以我注定是一个伪艺术家。

    我打算给牡丹抹大片大片的红色,用光度做比照,选配比例。江风存心和我胡闹,任我在他脸上稍稍抹点象征性的色彩,我站在凳子上,他用小狼毫笔蘸朱砂红,在我左脸颊画工笔梅花,戏称为“梅花烙”。

    大家纷纷效仿,有的画樱花、桃花,还有的写字,我从玻璃窗看到自己的倒影,忍不住莞尔。小时候我总是央求江风在我眉心点上一点红,那时候连续剧里的倾城美人大抵都是那个打扮,顾盼生辉,楚楚动人。

    后来才知道,女人的眉心一点红,是丈夫烙上去的一生的承诺。

    忽然有女孩子叫起来:“外面有一个大帅哥,快看呀!”

    我只是无意地望了一眼,就差点儿从凳子上跌下来。江风一脸玩味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别过脸去露出诡异的笑,我手下一颤,脸上立刻恢复笑容:“难道捉迷藏的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径自走过来,不顾别人诧异不解的目光,笃定的目光锁住我的视线:“今天的第二次,我们还要继续玩第三次、第四次游戏吗?”

    我只好无所谓地笑笑,跳下凳子,仰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的眼神一贯的凌厉,凌冽得有些让我无处遁形,他是可以引得众多女子倾心且趋之若鹜的对象,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莫名地怕,怕他那双凌冽、薄情的眸子,怕他那仿佛天下事都尽在他掌握之下的那份自信与卓然。

    “这是什么?”他指腹抚上我的脸颊,我并没有躲过,他的指尖有些冰凉,表情却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情人间的呢喃。

    我觉得尴尬,存心打破这份宁静:“梅花烙呀,好看不,要不我也给你画一个?”顺手执起手边的小狼毫,就要往他脸上点去。

    谁知他反应极快,一把捏住笔杆,我手一松,笔就到了他手里,对上他的眼睛,我隐约看到暗含的点滴笑意,还没回神,眉心上一凉,才大窘起来。

    朱砂笔点眉心红,三千青丝散臂间,无限风情。

    耳边传来某人忍住笑的咳嗽声,我才自觉羞恼,伸出手想把额上的印记擦掉,却被韩晨阳拦住,他在我耳边低低地笑:“挺漂亮的,别擦了。”

    该死的温柔还有淡然的挑衅,和往常那个强势凌冽的韩晨阳真的差得太远了。我强作镇定别过脸去继续手下的活,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用紫尖羊毫在报纸上涂涂画画,我凑近一看却吓了一跳,就是我这个书法盲也认得的小楷——北派书体,汉隶的遗型,笔法古拙劲正,而风格质朴方严,长于榜书。

    他反复写那句话“莫不礼让,草石如变,恩及泉水”。

    心里一阵触动,俗话说字如其人,能写出这样字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在酒吧里,听着低迷音乐,醺然沉浸在烟草和酒精气息里,周围是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的韩晨阳,还是永远在学术问题上自信满满又谦卑有礼的韩晨阳,或是陪在我身边,躲在草丛里,搂住我,亲吻我的似情人一样温柔又霸道的韩晨阳,抑或是眼前这个男人,收敛了所有的傲气和乖戾,只是平静地写出“莫不礼让”的韩晨阳。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许他究竟是哪一个人。

    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他抬头看我,一双眼风平浪静,如夜幕下沉寂的海,缓缓地涌着微波。刹那间我愣住了,猝不及防的,仿佛跌入无穷的深海,但是我却猜不透那眼神里是如何的色彩,爱憎皆是不能分明,只是平静、柔和、安详。

    心如止水。

    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香水味,我的心满怀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他轻轻地问:“怎么了,小丫头发什么呆呢?”口气宠溺意味十足。

    心里突然就温暖了一下,是湿润的温暖,很轻地渗透到血液里。

    什么都不能说,也开不了口,还是习惯性地沉默地微笑。

    韩晨阳,晨阳。

    日志十二月三日

    今天的天是幽幽的灰蓝,阳光明媚却不刺眼,空气中有淡淡的芳香,光影交织,斑驳一片,手心里,手臂上,脸颊,都留下阳光亲吻的痕迹。

    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影片,我至今没有答案,而爱上他,只是因为一个名字——SecretSunshine。是密阳,抑或是阳光密集的地方。

    海报上全度妍的背后是大片的云朵,阳光把云彩染上金光,隐秘地喷薄而出的力度和张力,预示着她的命运。

    是命运吗,我一直问自己,她绝望的眼神让我想起《隐秘》里的女主角,同样是人生几乎失去所有色彩的人,在最后还是没有放弃自己,这其中的苦痛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失去丈夫和儿子的打击对一个女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全度妍的不幸,只会让人无力地思考,难道有些人的一生注定是悲剧么,无论我们是不是唯物主义者,都不可避免地想问苍天是否真的如此不公平。

    她就像密阳一样朴实单纯,但是她的生命里黑暗一片,残酷的现实剥夺了她一路来所倚靠的一切,生活了无希望,剩下这个瘦弱的女子在偌大的房间里缩成一团,却不放弃。

    这部电影有全度妍的灰色,也有宋康昊的亮色。

    这个普通小镇的男子,在38岁的时候遇见了自己心中的女神,他们之间没有交流,他远远地张望,近近地在她身边出现,或许这才是他爱他最好的方式,他只需要跟随。

    没有人知道结局,可是那束密阳却昭示着未来。

    我开始不可避免地悲伤起来,额头上还有那个朱砂印记,我想抹掉,却久久地端详。

    三年后,我的人生猝不及防地闯入一束阳光,耀眼的,炙热的,霸气得不容拒绝,不管我走到哪里,似乎总是有他跟随,他能够在众人之中一眼看到我,也能在低矮的树丛中寻到我,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那样一个男子,危险而沉默,在揭露自己目的之前永远让我捉摸不透,变幻莫测。

    是不是心里已经开始悄悄地变化,我不清楚,只是那样一束阳光我不想拒绝,亦不想沉迷其中,我想,我还是寂寞太久了。

    是继续孤单地等待还是等待中伺机而动,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天际穿行,密阳的意思,是在阳光密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