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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块没烦恼的净土

    夏日傍晚,走在零碎的沙粒上,海边的风景除了褪去的海泥潭,渡了橙边的夕阳,还会有露出海面的羊栖菜栅子和成排待修的渔船。出渔的买卖在早以那是得靠老天赏饭吃,供销合作的方式渐渐无了,那再向远海驶去的时候,伴着船老大心血满载而归的憧憬外,还有折磨他成宿辗转反侧的对海的恐惧和唯恐出而不得。

    父亲这一生的时运在我看来是不顺的。

    父亲忙活了大半生,现如今在街道上溜达,但凡有那与海牵扯的人迎面而来,定然都会和父亲打上招呼:“老大,散步遛弯儿呢?您今天看着这气色可真还行嘿!”。父亲往往都一一点头回应着,但除了享着这声“老大”,他好像确实也把这大半生过了个碌碌无为。

    有的人活名,如若把这个“有的人”按在我父亲身上,他想必也不情愿去承认,在我这也是如此。小的时候我最骄傲的事,是登上父亲的渔船,是,父亲自己名下的渔船。

    渔船抛锚的地方都不会离着海岸边太近,记得想攀上渔船得先游出一段距离。父亲在前面拖着我趴撑着的大白泡沫向着渔船游,我在后头看着父亲。

    我的心里总是惶恐:“阿爸,我快扶不住这泡沫了。”。

    父亲总是笑着回头:“阿爸都在这,扶不住就扶不住,你掉进这海里了,阿爸也能给你捞上来,不怕。”。

    到了船边,父亲麻利地攀上渔船,那个高度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我永远没法凭自己的能力爬上去,现在如果让我同样在那个地方看着上头,相信我还是没法信得自己。从渔船上扔下一根缆绳,系在我的身上,然后父亲就这么把我拉上去。

    渔船上哪里都是鱼腥味儿,连父亲的卧舱也是。

    “阿爸,你这床铺怎么也不收拾啊?这味道也太臭了。”,我问父亲。

    父亲憨笑着,说:“收拾了也是这个味儿,阿爸都习惯了。”。

    那时候的我本想继续问问父亲这个味儿怎么习惯着挨过去的,后来想想没问,因为觉得既然是做父亲,他能克服的应该都是我不能理解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海货也就是那时候吃的吧,新出来的章鱼就着清水一煮,放几粒盐巴,出水入嘴的感觉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鲜味。以致于往后走过那么多的城市,吃过那么多的海货,第一我从不蘸料,第二我也再没吃过曾经那个味道,总觉得缺点什么。我从小就不喜欢风,总感觉那风里夹着寒气让人不寒而栗,海风也是不喜欢,想找回那个味道,我想可能得让父亲在我边上,闻着满舱的腥味儿,吹着海风,还得要来几粒盐巴吧。

    父亲有船的那几年,好像正赶上渔季最淡的那几年,每年的暑假应该都是那时候的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又是我最不愿过的时候。漫长的休渔期伴着暑期酷热,我总想离得很远,休渔期的父亲亦是无精打采的,有上门讨要补网钱的,也有上门讨要修补船钱的,每每有人上门我就很害怕,讨要的话语不重,但是母亲的面色总是丧难到了极点,母亲虽然坚强,但是无意间看着母亲为钱而难为钱而哭,比她直接表现出脆弱来得更能让我接受些。

    临近休渔期近一个月,父亲会在某一天突然不见了身影,他又赶着休渔结束前出海了,那时候出海得来的海货是最肥味最美的时候,但是也是从那段时间的某一天开始,我们家虽是捕鱼人家,我们姐弟三人却从此没再吃过正经新鲜的海货了,因为海货是钱,钱是那时候最为紧要的事情。也是在那时候开始,海边的风景除了海泥潭、夕阳、羊栖菜栅子、渔船,还多了我的母亲。

    羊栖菜喜光好浪,又叫假根度夏,这东西先得有幼苗,幼苗一般在十一月到次年二月成见,然后需要把幼苗扎进麻绳里,放进海中随浪生长。所以每到冬天,母亲便会去主顾家扎这麻绳的活,一根麻绳近二十米,扎完一根给五分钱,小时候的夜晚离不得母亲,我总是随母亲同去,也偶尔帮着母亲一起扎。

    母亲对这扎麻绳的事儿,好像有股莫名的偏执,每日总是恋恋不舍,所以和母亲扎完麻绳回家一般都已深夜。路上的路灯从来没想过去稍候我和母亲,回家的路虽不长,母亲却怕我磕碰,那一路我便一直是在我母亲的背上。

    “姆妈,我今天还扎了两根呢,主顾的看了,说我那扎的行,那我今天就得了一毛钱了。”,我在母亲的背上兴奋地说着,时间虽晚却全然没有睡意。

    母亲答应着:“嗯嗯……姆妈也看了,等你扎了十根,姆妈得了主顾家的结款,就给你五毛钱,你不是爱吃那茶叶蛋么,往后我儿子就是能自己挣零嘴钱的大人了。”。

    “姆妈,真的啊……”,我在母亲的背上撑腾着,兴奋不已。

    母亲摇摇晃晃,笑着说:“哈哈……真的真的,你别蹦跶,姆妈一会得被你蹦摔了。”。

    我安静下来,想着茶叶蛋,无比期待。

    那一路冬日漆黑的夜里,阴风湿冷,我只知道扎完十根就能得着一个茶叶蛋,这样的兴奋新鲜感,让回家的路上的我根本没注意母亲的手在冬天里被冻得发黑,也没在意手上的皮被羊栖菜的水泡得发白,搓开麻绳往里插羊栖菜的时候手皮脱了又脱。

    这季节是手上脱皮的季节。

    那种黑中夹着白的手皮现如今我常年身在异乡已经见不着了,但每到过年的时候就能见着,这三十多年过去了,虽说不再浸着泡着,过年回到母亲身边,她收拾碗筷,无意间摊开的时候,还是能告诉我以前发生的事都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过了大概六七个月,羊栖菜就该成熟上岸了,南方的夏天太阳十月才最毒,这东西却喜欢在最毒的时候上得岸来。这时候的母亲又有活了,他上主顾家帮着晒羊栖菜去,先是挑着羊栖菜从岸边到晒场,然后就是摊开反反复复地翻转。这晒货的活我从始至终都没随着母亲一同去过一次,也是感谢这太阳,确实太辣太毒母亲从始至终就未曾舍得让我尝尝。这季节的母亲手是干燥了许多,但是脸红了很多,黑了很多。

    这季节是脸上脱皮的季节。

    话说这羊栖菜能补血、降血压,营养丰富,我时至今日都未曾尝过也从不想尝尝。

    或许是为了躲着家里上门要钱的人,也或者是找不到我的母亲,所以夏天的那段时间,我总喜欢往海边去。

    那成排待修的渔船边,从远处看着,总有几个半躺着的钻在船底的修船人。

    蹚进沙软的鹅卵石地,穿过渔船系在岸边的手腕粗的缆绳,船底人的面容也就渐渐能分辨了。现如今爱好用“匠人”来形容一个有点技艺的人,那时候这样的“匠人”在我眼里却是个“脏人”、“油人”。早前的船那都是木船,修补船的缝隙和下钉的口子清一色地用着桐油泥,桐油泥伴着宁麻丝不断地敲打。桐油泥的味儿好不过船舱鱼腥味儿,又难以洗净,但我没回避鱼腥味儿,同样好似也一直没回避过桐油味儿。

    “舅公……”,我喊着那船底的老人。

    舅公拿着木挫,被船底顶着没能转头看我,开心地说:“涛仔来啦……”。

    “涛仔啊,舅公现在腾不出手来,你往左边看那鹅卵石摊上,那包里,今天给你带了几个大枣,你坐那吃去,舅公这里脏。”,舅公又说着。

    我往那摊边去,靠在渔船的木板上,听着锤打宁麻丝的声响,“吭吭吭”地伴着海浪。

    我那一刻想不起来父亲的时运不济,也尽量不去环顾远眺,我怕我的眼里突然撞上母亲翻覆羊栖菜的身影。对于父辈的辛劳,我真真的是没法相比,从上学至今,别人的眼里或许我一直是衣食无忧的,唯独我自己知道母亲如何用手将一块钱生生掰成两半,又如何用她的身体挡着那烈阳不至于让我摊着那夏日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