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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封笔落定,因果生根,高考也将变成永远永远的过去式。踏出浅州一中的那一瞬,轻林恍然失魂,穿过人海喜忧,千情万叹终化词穷。

    他许愿似地说出一声再见,就像青空下轮回的飞鸟。

    校门口车辆禁行,走出考场的学生们终于卸下了与日争辉的枷锁,散作星河,大方地轧着马路。轻林远远看见叶芸在和三两同学谈笑,也不觉微笑起来。他悄悄绕路避开了她,没有再去恨自己曾撕毁一纸约定,没有再去想自己本该能和她拥抱。

    轻林慢步走到与三中相邻的冶金所,在小区树荫下徘徊,踏上破损的楼梯,打开老旧的房门,再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暂住了七月的出租屋。

    夕阳无限好,轻林回到医院旁的家,进屋放好文具,随后简单知会了父母一声,便再度出门去了。日暮里,他优哉游哉地走过浅州的大街小巷,又一次孤身穿越南山大桥。

    老树咖啡还是和三年前一般无二,灯光温馨而幽暗,透过落地窗能轻易地观赏到浅江的夜景。只是餐厅的生意不似三年前那样火爆了,可能是临江那一排配有电脑的餐位,时至今日已不够吸引人了吧。

    服务员一袭黑色礼服,胸前别着精致的领结,他主动上前,礼貌地招呼道:“欢迎光临,请问您是一位吗?”

    能在相似的时间点重回老树,轻林心情颇佳:“嗯,我自己随便找个位置坐吧,一会来帮我点餐就好。”

    他看到自己和叶芸陆雨飞宇四人中考结束那晚坐的圆桌沙发已被人占了,便随性落座在三角钢琴旁边。轻林好奇地打量了一会这架罕见的纯白色施坦威,脑海里蹦出一个点子,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本就是临时起意,无人接听也在轻林意料之中。他简单地看了看菜单,挥了挥手召来服务员,点了一份西冷牛排套餐。

    天色渐暗,他给叶楚衣发了一条短信:“吃饭了么?”心中想着若有幸能在高考结束的这晚邀请她共进晚餐,可是一件浪漫的事啊。但两人毕竟七年未见,也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太过唐突了呢。等了约莫一刻钟,服务员端上新鲜煎制的牛排,摆好佐料,配上餐包和柠檬水,在提醒过客人后,动作娴熟地打开了黑铁盖子。轻林竖起餐布挡在身前,避免浴火的油滴跳到衣服上,等铁板基本冷却后,他左手横叉,习惯性地率先吃掉了西蓝花等一干蔬菜。

    他觉得先吃蔬菜更有利于消化。

    肉汁混着醋酸沉在牛排四周,呈现出独特的暗金色。他将黑胡椒汁均匀浇在牛排表面,接着把蛋黄划动搅开,与黑胡椒汁平铺在一起,再用右手的刀劲抹、戳、压,让酱汁尽可能地入味。一切开,深粉色的里肉便散发出丝丝盐与蒜的原始香气。叉着吃上一口,肉质鲜细且柔嫩多汁,随着牙齿的咀嚼游入口舌。

    意大利面伴着番茄制成的红酱,地道的杜兰小麦连汁带水咬劲十足。餐包一撕两半,蘸上些许炼乳,内在软糯可口,外在香脆酥透。最后喝上一口柠檬水,就像五色灼焰过后的清泉流入,缓缓洗涤那疲倦又享受的味蕾。

    轻林正恍恍品着美食,身旁不知何时传来悠悠琴声。

    珠帘下,略施粉黛的姑娘一身银色长裙,漆黑如墨的长发单用一根玉色系带随意束着,眼神明亮而温柔。她弹指抚过黑白格,身体随着钢琴轻盈律动,卡农的旋律氤氲,声部之间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由始至终翩翩追随,最后圆融归一,曲调神圣而忧伤。

    似处天上宫阙,轻林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高考之后,叶楚衣呆坐在家中,怔怔地盯着堆积如山的教辅书出神。直到琥珀色的黄昏降临,她才披上蓝白校服,加入朋友们夜色下的狂欢。

    盛宴散去,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才注意到轻林发来的四条短信,第一条问她是否有吃饭,后三条则都是语音录音。

    她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按下了播放键。三条录音似乎都是现场演奏的钢琴曲片段,其中有一曲弹的是不能说的秘密,还有两段她虽然也十分熟悉,却一时说不出名字。她认真听着琴音,似藏有涓涓心事,又似在幽幽长诉。

    转眼已是夜深,叶楚衣回到家里,打开手机回复轻林:“和同学一起吃过饭啦,刚到家呢,找我有事吗?”

    轻林此时也已回了家,正忙着打游戏,匆匆回了句:“没什么事,高考完突然想起你,就问候一句咯。”

    “高考终于结束了哈哈,你现在在干吗呀?”

    “和朋友你画我猜ing。”

    叶楚衣本想多聊几句,又觉得一别多年,两人之间终归还是有些生涩,便只和轻林简单往返了几则短信,洗漱休息去了。

    六月八日不眠夜,明月如霜,他和她互道了一声晚安。

    几天后,轻林一家搬到了世纪大桥桥头的新小区常住。告别老房子的时候,轻林五步一回首,心中诸般不舍。

    小学五年级到高三,家属区的篮球场拆了又建,苍天大树下捉迷藏的孩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八年里有过太多故事。叶楚衣家的新房就在轻林家隔壁,想当年,轻林妈妈还曾为购房的事与同样有意向的楚衣母亲通过话。但为了父亲工作的方便,叶楚衣高考后依然住在鹿鸣大道的供电局,并没有搬来这新家居住。

    浅州市下辖有十八个附属区县,地形多以山地、丘陵、盆地为主,在这四万平方千米的广袤沃土上,林立着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游乐景点。

    距离成绩公布还有小半个月,轻林与高中同学相约,开始了毕业旅行。

    他们乘着旅行社租来的大巴,十几号人你方战罢我登场,在车上轮番守擂着《红蓝大作战》,就这样从浅州主城出发,一路周游起了浅州各县。

    不满于海鲜大排档的廉价酒水,彦姐与SPN毛遂自荐,誓为众人购来爽口饮品。他们拿起地上唯一一把伞,头顶特大暴雨,顺着湖岸寻觅山野中隐匿的小卖部。凶猛狂风几次险些将伞击得散架,两人索性把伞一收吟啸徐行,在遮天雨幕的掩护下放肆地吐露心声。

    漫漫登山路,谁也猜不到在林间下一个不经意的转角后,是藏着一座破败的古庙,还是一幢装修精美的厕所。崎岖蜿蜒的山道上,一行人三三两两畅谈着昨日赏荷的点滴趣事,工兵适时引领风骚,带着大家外放起一首又一首洗脑的网红神曲。

    烈日江滩上,鸡王子裸着上身香汗淋漓,秀出他惊为天人的体毛,手忙脚乱地支着烧烤架。对岸就是属于富二代们的高尔夫球场,望不到边的人造绿地却空无一人。淑女们躲在大坝阴影里避暑,剩下的人脱掉鞋袜,赤脚奔跑在浅水湾里,玩起了老鹰捉小***西世界杯开幕那晚,众人静音放着电视,借着屏幕忽明忽暗的光,齐聚一室准备开始一场恐怖烧脑的桌游。星神自认幽默的介绍还未过半,整个旅馆突然齐齐断电,一行人苦等无果,只能意兴阑珊地回房睡觉。瘦弱的男生默默陪伴着担惊受怕的女孩,斜靠在冷板凳上一直聊到房灯重新点亮。

    漂流前,轻林尝试戴上了隐形眼镜。

    他和同组女孩协力蹚水、蹬岩,紧抓把手疾冲而下,用尽阴谋阳谋只为把瓢里的水重重砸到敌船身上。橡皮艇划至稍缓的长道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拉开距离随波逐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同伴聊着天,静心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轻林终于得空抹去遮面的溪水,半躺在艇上。自高中近视后,这是他第一次重新看见那么清澈的浮云,两岸芦苇荡和溪底青石也仿佛触手可及。

    洪水洗涤过的天地,铅华已散,再无丝毫浑浊尘埃。

    一周行程匆匆而过,众人瞌瞌睡睡回到浅州,由轻林请客在味千拉面聚了顿餐。

    隔日清晨,轻林和一哥几人骑车兜风,从浮桥出发,自天水广场往南,绕过十龙聚龟后再折道向东,踩着各自拉风的坐骑一路招摇。

    小队在火车站外的报刊亭停歇,被指派去买矿泉水的一哥,惊喜地发现润田旁的浅江日报竟新刊了高考答案。她于是斥巨资帮大家伙儿买了一份报纸,几人就近找了家早餐店,一边吃着卤蛋红烧牛肉面,一边热火朝天地对起了答案。

    轻林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答题卡上写下的每一个答案,在对完语数英的客观题后,他喜形于色,甚至觉得只要作文不喋血,清华北大也将不再是梦。接着看到理综,物理正常发挥,生物简直无敌。可当看到化学答案的一个个反应物、生成物和反应条件,似乎都和自己在考场上信手拈来的方程式略有出入时,他的神情急转直下。

    果不其然,不日成绩公布,轻林化学豪取不及格,一损俱损,其他科目的优良表现也只得化了无用功。这个分数自是不足以让轻林鱼翔985高校,但各个城市最优秀的那一批211院校倒是能任君挑选,也算达到了他的基础目标。

    之后,他愈发密切地关注起了叶楚衣的微博与空间动态,并通过不断的旁敲侧击,试图正确推断出她的大学志愿。

    经过近一周细致的观察,他发现无论是叶楚衣向学长学姐请教时的对话,与朋友只言片语的闲聊,还是空间里配图配乐的暗示,都尽皆流露出她对江浙沪的向往。许多蛛丝马迹都指向了同一个城市——上海。

    轻林原本对高考的企望,就只是想要和叶楚衣去到同一个城市而已。

    他任侠平生愿,把上海大学填在了第一志愿,BJ大学与清华大学则丢到二三志愿凑数。

    七月二,是填报志愿的截止日期,这一天,也将举办高三十二班的第一次班聚,亦可称作散场的宴席。傍晚,轻林和两位同桌一道来到了山明大厦,方一进大堂,就能看到中央大红告示牌上浓墨写就的“十二班帅哥美女五楼请”几个大字。

    夏雪冬花,同窗三载的六十余位师生悉数到场。灯光熄灭,“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的欢快旋律响彻会场,投影中,一张张老照片缓缓浮现又消隐。时光交错,枯叶纷飞的街角、星光洒落的草坪,跑道边呐喊、球场上叱咤,食堂风扇、剧院舞台,那间教室、那棵香樟。白平衡调得再准,心动也难常存。

    到此为止了吗?是啊,到此为止了。

    班长主持老师们依次发言,或慷慨陈词,或真诚祝福,感动了在场每一位同学。以伟哥为首的几位豪爽干事率先展示起了歌喉,一首人猿泰山式的《泡沫》把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从小滴酒不沾的青年才俊们也笨拙地举起了酒杯,无需不醉不归,只共欢笑浮沉。

    离愁是只属于盛宴后的思量。

    大包厢人声鼎沸,或许是成绩不佳的原因,哪怕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叶芸的欢颜里还是会不时闪过少许郁郁。

    轻林举杯走到叶芸的桌前,为她斟了半两混冰红酒。叶芸远远见到他朝自己走来,只微微失神,浅笑着主动起身。三年来,叶芸第一次对上了他的双眼,两人无声相望,眸中记忆停泊,杯子碰在一起。

    昔我往,杨柳依;今来思,雨雪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童真无邪的小学时代到底是怎样的呢?小孩儿懒得思考,成年人大多忘却,记忆中的零碎拼图,实在不足以拼凑答案。

    孩子王一怒就大打出手,把对手几拳捶趴,鞋子脱掉,从走廊高高丢下,振臂高呼以示胜利;

    奥赛天才们以准备编程比赛为由,私藏老师暂交保管的机房钥匙,聚精会神地组团打着小斗士,不通关便不给外头上课的同学开门;熊孩子戏弄兄弟便脱其裤子,戏弄闺蜜便掀其裙子;运动健将在体育课上拉着好朋友的小手转圈圈,转啊转啊转啊转啊,一不留神就把好同学好朋友甩飞,跌到鼻青脸肿;孩子们会被树上掉下的毛毛虫吓得哭爹喊娘,隔天又斗着三叶草满城遍寻桑树,悉心照料幼蚕盼它化茧成蝶。

    仔细想想,小学生智力未全却知晓琴棋书画,身无分文却不羡世界首富,百无聊赖却活得无比充实。那是大人们无法解读亦无法回首的童年啊。

    每当轻林偶然和朋友聊起,自己高考后的小学同学聚会来了二十多人时,听者们都会合不拢嘴地惊讶道:“我初中同学都不可能聚到二十个。”在懵懂时就毕业分离,一别多年,人生轨迹已迥然不同的准成年人们还能相约着一起看日出,确是奇妙的能力。

    叶楚衣是深情款款的Eason粉,不久前惊喜地抢到了陈奕迅LIFE演唱会门票,因此错过了同样赶在七月五日进行的小学聚会。大暑,《后会无期》上映时,叶楚衣也是刚刚买完电影票,才好巧不巧地收到轻林迟到的邀请。

    暑假过去大半,两人却始终未见一面。

    轻林在七月的尾巴被上海大学正式录取,方一收到消息,他就兴冲冲地打开了QQ聊天:“你的大学录取结果出来了吗?”

    叶楚衣也是刚接到的通知:“嗯嗯,我在武汉大学,你呢?”

    你呢?后知后觉的轻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费尽心神去猜测去推断,他只需要简简单单地问一句,问她到底填报了哪所学校,只需要简简单单几个字而已。

    但凡他能多一点点勇气,两人又怎会迟迟缺少见面的契机,彼此大学又怎会一隔千里之遥。

    晚上跟着家人开车出门下馆子时,轻林以成绩不佳为由,表达了想要再复读一年,二战高考的倾向。坐在前座的父母只说会无条件地支持,但希望他切记此事要三思而后行。

    出租屋的钥匙已换了主人,星桥鹊驾,牛郎织女不日即将相会。浓雾散不开,他无助地面朝着灰色空间。

    “有时间吗?不如我们吃茶去。”“今天七夕诶!”

    “是喔。”

    “可外面在下雨。”

    “其实我有话想和你说。”

    “那就在这儿说吧,也许见了面会开不了口呢。”

    轻林对楚衣说了长长的一段话,经年心情却难诉万分之一。他向叶楚衣告白,她是他人生记忆的起点,她是他死亡深渊的烛火,他很喜欢她。

    自高中的至暗时刻开始,轻林再不曾说过“爱”字,他无法再界定什么是爱,但他明白,叶楚衣于他而言,无比无比重要。

    叶楚衣沉默了很久很久。日落,月升,星繁。

    “中学那几年我隐约见过你,却又不敢确认那是不是你。说起来,从小学毕业后,我好像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你。”

    “对不起啊,你我之间有太多留白。”

    “而且,我大概也忍受不了异地恋吧。”

    ……

    “大学一起去听杰伦演唱会吧!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喜欢听他的歌了。”

    “好呀,这可是打过勾的约定哦。”

    “对了,你还记得我QQ的密保问题吗?”

    “嗯?”“你忘了嘛,当初是你帮我注册的号。”

    升学宴如期在龙源大酒店开席,父母召来了数百亲朋好友为轻林庆贺。

    盛情难却,轻林虽对大学还有些犹豫抗拒,但作为主人也只能如约赴会。

    他邀请了十几位与他相熟的高中同学,但没有告知叶芸或叶楚衣。

    立秋节气的前一天,轻林循着短信提醒,前往三中团委办公室领录取通知书。

    再次驻足浅州三中,校园清冷,长着一对金属翅膀的雕塑摸着有些滚烫。翠绿的香樟其实没有什么浓郁的香气或味道,模样与初中初见时并无变化,似乎永远年轻着,又永远苍老着。从教学楼底的临时停车场,能隔着树影依稀看见绿茵场上的少年们,汗水打湿他们蓝黑与白编织的校服,不知疲倦地争夺追逐。

    酷暑难耐,轻林突然没了再逛一逛校园的兴致。一路躲着太阳行至“L”

    形教职工楼,找到团委组织部。

    一进门,头顶空调送来刺骨冷气,他意外地看见了叶芸。

    原来校长办公室隔壁的团委组织部被临时征用,这里现下不仅是录取通知书的发放处,同样也是复读学生的报名点。

    叶芸一时有些愣住,不知是否该感叹作怪的缘分,她唇齿微张,终究是没有开口。轻林也难以和她打招呼,三年不曾对话,难道就在这样的场合,假装无事发生、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你好”吗?又或是以即将升入大学的得意人的身份去安慰即将复读的失意人吗?他觉得有些胸闷,或许是屋子里二氧化碳过量的缘故。他想尽快离开,可数百份通知书毫无规律地堆叠在一起,轻林翻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出办公室前,他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瞥了叶芸一眼。她略低着头,仔细整理着报名文件,她总是尽量让自己显得愉快,她曾说这样的心理暗示,能够让身边的人都开心一些,这样她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她似乎憔悴了。

    在车棚最后一次解锁自行车,沿着无比熟悉的路骑至校门,轻林忽然觉得这个校园变得陌生而单调。铁打的教室送走流水的学生,那些年的那些人,再也不会与自己并肩奔跑在这片青宇下了。

    刚一离开校门,他心脏猛然像是被狠狠抓住,难受得喘不过气,单车一时失了控制,所幸撞上的是路边的垃圾桶而不是飞驰的大卡车。从停车的地方,越过护栏能远远看见办公室的铁门,门关着,哪怕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轻林也再看不见叶芸的剪影。往日情景闪现,曾经折磨他的种种负面情绪刹那间爆发了出来。

    “是我辜负了她的梦吗?”他被愧疚、忧思、悔恨、失望与孤独包围。

    短暂地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拆开邮件封皮,险些撕毁了录取通知书。

    待堪堪回过神来,复又数次想将之丢进垃圾箱,挣扎苦痛窒息,终归悻悻罢手。

    轻林自三中一路骑过南山大桥,至客语花园再转返南山大桥,经鹿鸣大道,最后回到医院家属区。他是那么希望可以淋一场曾经错过的大雨。

    这条路线他已行了千百次,这是最后一次。

    人活在回忆里,爱活在爱里。八月半,上海大学新生开学,轻林同室友们一道去参加经济管理类基础班第一次班会,在AJ教室遇见了南淮女孩。泮池花间,魔都月下,轻林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多彩的一轮夏秋冬春。

    这一年,轻林偶尔能听到叶芸的消息,每每念及叶芸,他还是会隐隐不安,自觉问心有愧。转眼又是高考时,轻林趁着大学考试周的间隙,乘一夜火车回到了浅州。

    按照一中三中轮流承办文理科高考的规律,今年的理科高考应该是在三中进行。六月八日下午四点四十五,轻林提早等在了三中门口。他身穿淡黄条纹短袖,头发蓬松着半倚在学校大门的一侧,身后的红榜还印有他的名字。高中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梦到同一个场景——自己在高考结束后火急火燎地跑出学校,逆着汹涌人潮在大门正中心站定,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努力寻找着叶芸,恍惚间叶芸从人群中走出,两人彼此靠近,一步一步踏过青春,眼神痴痴对望,终于微笑着心手相牵。

    但现实却不仅比梦境晚了整整一年,而且时间过了,用情亦不再如往昔。

    流年爱恨,似散,又似弥漫。他想得到的,只是一个答案。

    五时整,铃声缓缓响彻,校门外安静等待了许久的人群逐渐喧闹,考生们熙熙攘攘走出考场,嘴角带笑走路带风者很多,眼眶含泪低头不语者亦不少。轻林双眼认真又快速地扫过一张张生动的脸,心下却再难因感同身受而掀起波澜。慢慢地人潮散尽,轻林却始终没有寻到和叶芸相像的身影。他很肯定,走出校门的这千余考生,他并无任何错漏。正自嘲着准备离开,他倏忽发现校园内还逗留着不少舍不得离开的考生,便走进学校再度寻觅了起来。

    他先沿着主干道来到学校西侧的初中部与高一的两栋教学楼,听闻这一片不日就要拆除重建。轻林短暂地驻足,没了故人,这里也不过是砖瓦堆砌的岁月囚笼罢了。

    不算长的主干道上,沥青磋磨出几处损角,偶尔有几片新叶脱枝而落,褪去炙热的烈日洒下缕缕余晖。丝丝凉风从柏油路的尽头吹拂而来,风里有青春遗留的歌与诗。只可惜这儿也未能找到叶芸。

    他远远看见薄荷色的草地中心坐着一个少女,三千青丝随风轻扬,隐隐露出的半边侧脸像极了叶芸。他想再看清楚些,却又不太敢靠近。

    轻林若要去运动场,则需经过一条小路——田家炳底楼与操场入口之间隔着的那条青草与石砖交错铺就的小路。

    记得那是初一的五月,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排舞排得有些累了,就围成一圈休息闲聊。叶芸呆呆得不知是在听着幼稚天真的发言还是穿林打叶的雨声,突然她莫名其妙地独自跑出大楼,衣衫单薄地站在这条小路上望着天空淋雨,低声喃喃着:“这世界不懂我。”

    同学们都被她搞懵了,轻林当时与她也只初初相识,觉得这人平日里开朗任性甚至偶尔刁蛮,此刻言行又奇怪到出尘。他也不知被什么原因驱动,竟悄悄起身,小跑出去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淋雨。两人相爱的个中诺言,便自此渐生。

    轻林宁愿他还是那个张口就能许下虚妄承诺的少年,可以不念前因,不顾后果。世事知而后畏,反倒空留寂寞。

    轻林沉思往事,触着回忆有些出神。高一的深秋两人相牵的红线中断,他经历了这些年沉沦风雨,指心却至今还隐隐握着红线的一端。在过去自欺欺人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地给自己烙下“叶芸还握着红线断点的另一端”的思想钢印。

    这次,他想问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结果是“是”还是“否”,但也许在再见她的那个瞬间,又或是问出问题的那一刹那,他会明白自己祈求着什么,明白心中还温存着的是何种感情。当然了,他也想听听她的回答。

    “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

    站在红色塑胶跑道上,轻林发现那个女孩生得很美,却并不是叶芸。

    傍晚,他试着用微信搜索叶芸曾经用过的手机号,发现确有其人。他苦思半晌也琢磨不出申请文案该编辑些什么内容,干脆只打了“刘轻林”

    三字,鼓起勇气发出了好友申请。

    校园外,轻林早已习惯了街边商铺的不断更迭,长年屹立不倒的,也就只有老牌的文具店、煎饼铺、杭州小笼包和寥寥几家面馆了。轻林突然想再回冶金院小区看看,复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径直朝家里走去。

    叶芸通过了轻林的好友邀请,却不发一言。路过的音像店,放着奇妙能力歌:“我忘了置身濒绝孤岛,忘了眼泪不过失效药,忘了百年无声口号……”

    行至世纪大桥桥头,轻林立在十字路口,鬼使神差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天水广场与老树咖啡之间的斑马线上,轻林微落于人群等着红灯。

    绿灯亮起,轻林朝前走去,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女孩,挽着母亲的手,与他擦肩而过。匆匆一眼,他肯定了那个女孩就是叶芸。

    老树咖啡里顾客很少,服务生也懒散了些,他坐回四年前那个位置,打开微信,对新好友试探性地发了一句:“叶芸?”

    “嗯。”几分钟后,叶芸回了话。“在和家人一起吃晚饭?”

    “是呀,你以为我过马路时没有看见你看见我嘛。”

    两人似是都已通透,也思明了对方那些年的心意,只一瞬间就达成了一种默契,无嗔亦无痴,彼此沟通意料之外的融洽。

    四年不曾对话,此刻却好像陈年老友,江湖知己一般随性地闲说胡侃。

    偶尔消息应得慢也无人着急,待时间空下来了就简单地补上回复。叶芸没有去好奇轻林为何这个时节不在上海却回了浅州,轻林也无意再提高中已往之事。

    叶芸清楚自己一直逃避轻林的借口,本就非是什么深仇大恨。

    通过微信,轻林知道了叶芸因为是复读生的缘故,这一次被安排在新浅州中学高考。在三中等候,自然见不到她。他忽然觉得命运真的很奇异,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所以说红尘舍恋,冷暖自知。

    两天后,他们相约在天水广场见面。

    轻林坐在浅江畔的长廊里,叶芸拾起一片枫叶,很自然地坐在轻林身边,两人相隔着一个亲密的距离,又不至于甜蜜。

    “我记得寒假的时候,你和班上的人来南区找过我,不过那几天我们碰巧在月考,就没见着你们。”

    “你知道嘛,我复读班上的有些同学真的蛮搞事的……”

    昨日的雷阵雨把两岸泥土冲刷进了浅江,浑浊泛黄的江水今日似乎清澈了些。叶芸把高四在三中南区复读这一年想要分享的小事,一件一件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人啊,沉默的年岁似乎可以一言不发直到永远,说起话来,又容易叽叽歪歪没有穷尽。

    轻林静静聆听,时而看看江面上的飞鱼,时而看看女孩,偶尔搭上几句话。

    叶芸借着夏天的风反复赏玩着手中的树叶,忽而问道:“听说你今年跨年去了武汉,是找陆雨玩吗?”

    “是啊,顺道也见了叶楚衣。”

    叶芸捋了捋鬓间的刘海:“叶楚衣?就是你小学的老相好?”

    轻林实诚地评判道:“这个用词不太妥。”

    叶芸嘟了嘟嘴:“哦,那就是青梅竹马咯。”

    轻林苦笑道:“……差不多吧。”

    “呵,看来你见陆雨才是顺道吧,”叶芸洞若观火,灿烂一笑,“我昨天看了《我的野蛮女友》,哇!全智贤也太美了吧。”

    轻林道:“就是英语试卷的阅读题上那个来自星星的什么的电视剧女主吗?”

    “对啊,”叶芸侧身戳了下轻林,眨眨眼睛,“你说我长得像她吗?”

    轻林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你胖了,”他盯着叶芸漂亮的、深灰色的大眼睛,开玩笑道,“但是挺像的。”

    叶芸被气得哭笑不得,嗔怪一瞥:“大学生活怎么样呀?真像高中老师说得那样无法无天自由自在吗?”轻林双眉微扬,似是念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有法有天,自由自在,反正很好啦。”

    叶芸嘴角牵动,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有喜欢的女孩了?”

    轻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有个女孩,三字姓名都与我同韵。”

    他似乎不想继续这话题:“我马上要选专业了。”

    “嗯,听说你大一是不分专业的经济基础班,”叶芸问道,“有什么选项吗?”

    轻林回道:“不是去金融就是去会计呗。”

    叶芸饶有兴致地又拉回话题:“那个女生呢?她选什么?”“金融。”

    叶芸笑骂道:“那你肯定也无脑选金融啊!你是猪吗?”

    “她很好吗?”她忽而又低低地问。

    轻林一时词穷,只道:“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会自然地念着她,从不曾分心牵挂外物。”

    叶芸知轻林是一个很容易在过去之河中溺水的人,奇道:“美吗?”

    轻林故意道:“如梦如幻,流风回雪。”

    叶芸咬着唇打趣道:“仙女啊。看来我是沧海,她是大沧海咯。”

    轻林眉头一皱:“嗯?你莫非在搞颜色。”“我这是在巧妙用典夸你的心上人好嘛!老娘这么单纯一姑娘!”叶芸大吼道。

    “对了,你昨天说打算去做近视眼手术,”叶芸疑惑道,“不怕副作用吗?”

    轻林老气横秋地说:“等后遗症发作时,科技应该已经进步到足以修复它了吧。”

    须臾,言语静默了下来,叶芸抬头望着遮天大树。她不知这株是什么品种,树儿一直努力地生长拔高,想要触摸九天上的云朵。它被天空无限期地拒绝,叹着大抵起落尽是徒劳,殊不知云朵早已化雨落泥,无声润物默默相伴。

    天色渐暗,轻林眼神没有焦点。风在转,水在转,今月曾经照古人,可今日的云却未必还是昨日那一朵。他忽然想说一声“对不起”,看起来他好像未做错什么,但比起“谢谢你”,他更想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叶芸深深注视着轻林,反倒先开了口。

    轻林怔了怔。

    眸中碧波千顷,叶芸微微一笑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有时光机,会选择回到过去吗?”

    但凡有时光机,轻林绝对会无条件地选择回到过去。

    轻林若梦若呓:“其实再见到你,我恍然发觉自己从出生到高考这十八年,已经无悔无忌,走到了最美满的结局。如今我所怨憎会、所爱别离、所求不得,都落于大学时光。当然了,有时光机的话倒是不用白不用。”

    “我也有一个问题,”他终归开了口,“你还愿意再试着和我在一起吗?”

    浅江边的栈道,鱼儿亲吻鱼钩,遛狗的贵妇将烟踩灭,醉酒的苦主不药自愈,小女孩霓裳轻舞,眼中藏着星星。哪怕人世羁绊,在电影小说里皆已诉尽,情之一字也逆不了万般因果,可活在现实荒野的我们,用爱能做到的还有更多。

    这样的小城市,故事最相思。

    叶芸婉拒,一如轻林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