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不嫁教书匠 » 第255章 少年愁

第255章 少年愁

    在江东镇一座远离学校的房舍里,一个女人从肚皮上拔下针头,放下衣襟。

    每天两针,一共打了多少针她懒得计算,肚皮已千疮百孔,而这种注射将缠她一生。

    她是唐凤枝,刚扎完的是胰岛素。

    她来江东两年多了,患糖尿病两年整。

    她的胳膊腿更纤细,肥肚子缩水成米袋子底,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

    她的变化不止这些。

    她已胜任不了高跟鞋,但依然艰难地拖着,坚持着她的理念。

    她对同事们甩开舌头套近乎,热情地奉承这个,亲近那个,把大家当三岁小孩耍,大家讨厌她这种嘴甜心苦的热络。

    一纸判决书送达学校,大家都知道她是一弃妇,而且时间一长,都品味出她为啥被弃如敝履,对她不落井下石已算厚道。

    她极其孤独。

    在这里是不允许玩麻将的,下班也不行。

    关于这点,布莱克对她盯得格外严厉,摸一把能剁掉她爪子。

    活生生戒掉赌瘾,何其痛苦!

    她极其辛劳。

    自从结婚她基本十指不沾阳春水,但领着林洋在出租房里过,她不沾水谁沾水?

    她早该承担的义务终于找上她,她对于这又是痛不欲生。

    邻居经常能看见她脑袋上包块头巾,小心翼翼地拎着满满的编织袋往大门外走,到垃圾堆旁一抖落,一股灰尘腾空而起,她调头就跑。

    原来她是把从锅底扒出来的柴禾灰运掉。

    同样这个垃圾堆,她拎着满溜溜一桶泔水走过来,把桶底一翻,脏水倒掉。

    忙完这些,又看见她匆匆出门了,拖拉着高跟鞋,连跑带颠往学校去。

    她不敢迟到一分钟,学校设立的200块全勤奖,迟到一分钟一分得不到。

    任何人都是,她多个屁?

    黯然伤神时,她经常回忆以前,在沙塘子的岁月多牛啊!

    别人的日子先苦后甜,她觉得自己的日子先甜后苦。

    参禅悟道中,她感喟,人的好运是有定数的,她的定数到了。

    计算得失时,她极其后悔,不如放手让林森和章红梅那两个坏蛋结婚,如今自己这处境,亏大了。

    她极其变态,反复权衡时又幸灾乐祸,我没好,都没好。

    凭我一顿搅,两坏蛋没好日子过。

    大有同归于尽之恶毒。

    她极其暴躁,怨妇附体。

    她的一肚子牢骚无处发泄,苦了林洋,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下班,林洋放学,林洋往桌边坐下拿出作业,她的舌头也掏出来磨叨。

    “你要好好学习,你要给我争气,我现在一无所有,都是为了你才沦落到这里,才这么惨。”

    “你又看你奶奶去啦?啊?谁让你去的?

    他们都不要你了,你还往那里凑乎?你缺心眼子吗?

    我咋生你这么个缺心眼子的?我姓唐的心眼不少哇,你像谁”?

    听她磨叨是林洋第一份作业,他忍耐着听完,她恨恨进厨房,他才捡起笔写字。

    他对他的这个妈深恶痛绝。

    在他心里永不磨灭的是两年多以前,他刚上初一不久,那个惊心动魄之夜。

    他和这个女人联合对付他爸,他在她的指使下喝农药,在她的暗示下跳楼,绝食,他被她当做武器,向他爸开火的武器,他成功地捣毁了他爸的美梦。

    然而,他再也看不见爸爸的笑脸,发自内心的笑不见了。

    他爸爸到江东后,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寒假暑假包揽学校所有值班,大家欢天喜地过大年时,他在值日值宿。

    当然他就住在宿舍,吃住不离学校,但是有值班任务,他不离学校半步,拜亲访友的时间都没有。

    林洋到宿舍看望奶奶时,偷偷地躲在爸爸房门后往里看,经常能看到他沉默地坐着。

    那是他独处时的样子,那样子负载着不尽忧伤,那是他真实的样子,要被什么压垮了。

    林洋还有三个月就参加中考,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当他发现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对爸爸的伤害时,他苦闷彷徨。

    十六岁的少年无法排解内心的郁闷,他无心学习了。

    当林洋班主任把一摞模拟试卷摆在布莱克面前时,他仔细地一科科翻阅。

    眼神由震惊到忧虑,倍受打击。

    班主任还敢隐瞒吗?

    她着急地说:“其实最近几个月他的状态就不稳定,好在他基础扎实,成绩不至于太惨。

    我的眼睛盯得紧,他的成绩忽高忽低还不错。

    但现在啥时候了?中考冲刺啊!他不但没状态,以前都不如了,没办法了。校长,我来找你,咱们共同想办法吧”。

    他点点头,“我找他谈谈”。

    下班后,他没回宿舍,走出校门。

    当他又走进那个院落时,老唐惊讶地不知所措。

    这里像冷宫一样迎来他的光顾。

    他扫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咋呼,他脚步轻轻地走向林洋所在的里间屋。

    林洋回来有一阵儿了,书包没解开,往桌上一扔,他坐在书桌前发呆。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小伙子,嘴唇上一圈绒毛龇须。

    小小年纪心事重重,一脸沉郁,没有半点活泼。

    曾经乖巧的儿子变成这样,他作为父亲难逃其咎。

    他自责着。

    来到这里以来,他忙忙碌碌,除了付出抚养费,对林洋疏于理会,不可否认,对这个孩子他心有怨气。

    他发自内心的不喜欢。

    作为父亲和自己孩子较劲,太不应该!

    即使是班级的学生,他也没这么心胸狭窄,对自己儿子惩罚够狠。

    他迈步进屋,林洋突然一扭头,看见是他,惊愕中突然扭回头,猛地趴在书包上。

    他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肩胛,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和爸爸打球去”。

    他在前头出去了,林洋犹豫了一阵,跟了出去。

    他们回到学校球场。

    爸爸拍了几下球向篮筐投入,篮球磕在筐边,儿子紧张的注视着,篮球最后落了进去。

    儿子跑过去拍了几下,两只手托着篮球后退几步目测着篮筐,果断地抛了出去。

    篮球顺利入筐,爸爸抢跑一步夺过球,儿子寸步不让挣回,父子俩真夺真抢。

    在空旷的操场上,只听篮板被磕得乒乓响。

    半个小时过后,爸爸叫停,他双手叉腰立在球架下说:“老啦,这么一会儿就得歇一下了”。

    儿子依然拍打着球,轻松地弹跳着自顾玩着。

    爸爸感慨地说:“小时候第一次领你打篮球时,我抱着你投篮,现在抱不动了”。

    突然他的双脚离地,他被抱了起来,林洋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将他抱起,又重重落地。

    他猛回头,父子对视一眼,林洋不好意思地跑开,又去投篮。

    父子天性,无需太多虚假,他们交流不多,但眉头都舒展开了。

    打完球林洋要回去,回老唐那里去。

    他目送儿子走远,回去给母亲做饭。

    母亲到这里来就卧床,调养腰间盘。

    后来腰间盘恢复得可以时,她依然卧床不起。

    他这才警觉,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从系错扣子,到睡过头,到丢三落四,每况愈下,整个人懒惰了,呆傻了。

    状况断崖式下降。

    他雇老吴车带母亲到县城看病,检查一番后结论是:岁月不饶人,母亲老了。

    操劳一辈子的母亲终于闲下来,等着他服侍,他变成母亲唯一的依赖。

    开始她还惦记沙塘子的家,以为只是来这里对付一段时间,没想到来了就没再回去,她也不唠叨,忘了那里吧。

    林洋打完球刚进家门,老唐察言观色一番后,打击他的好心情。

    咒骂:“小狼崽子,你狗爹三言两语就把你收买了?你忘了他要和野女人生野种?”

    她以为还能勾起儿子同仇敌忾。

    林洋怒了:“是你不好,你没本事让我爸爱你!你配不上我爸”。

    老唐目瞪口呆,继而爆发万箭穿心般的哭嚎。

    她一屁股跌坐在灶坑前,握着烧火棍捶地。

    她可以忍受丈夫的背叛,但她亲生儿子也背叛她,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她口水黏连不绝,涕泪横流不断,数落着嚎哭。

    突然,林洋冲出来,背着书包,从她身后像躲瘟神似的,大步走了。

    大门重重一响后,屋里屋外鸦雀无声。

    还哭给谁看?老唐立即收住哭声,扔掉烧火棍。

    接下来的沉默才是蚀骨的悲伤。

    布莱克刚把面条端到母亲面前时,林洋涨红着脸走进来。

    他攥着书包带,期待的说:“我不回我妈那去了,我要和我奶奶在一起”。

    “快来啊,我的大孙子”。

    母亲张开双手迎接她的宝贝孙子。

    “好,两个屋随便你住”。

    他话音刚落,林洋放下书包跳到奶奶身边,祖孙俩紧紧的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