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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拜祭

    陈宾怔住了,许久回过神,冲着陈海生磕了三个响头。

    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海生叔,这个恩,我陈宾,记一辈子。”

    陈海生背对他,摆摆手,示意让陈宾离开了。

    谭决川一直安静地隐在阴影之下,直到陈宾走后才直步到陈海生面前,抬头仰视着这个男人。

    “阿爹,”谭决川终于决定问出在心中酝酿已久的疑问,“为啥要让宾哥去拜祭呀?”

    “也得给你宾哥留条活路啊。”

    陈海生长长叹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儿子的疑问,又道:

    “出去吧,你也该学着点了。”

    随即他又补充道:

    “别跟你叔们说。”

    谭决川眼珠一转,大着胆子又问:

    “阿爹,那我也得学着拜祭蛟娘吗?”

    “你……”陈海生神色复杂地看了谭决川一眼,“你现在还小,不用想这些,玩儿去吧。”

    “哦。”

    谭决川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手放兜里捻了捻那截香,心里盘算着得挑个时候,看能不能把那尊蛟娘像给李洞悲顺回去试试。

    是夜

    身侧是陈海生粗重而规律的鼾声,谭决川悄悄掀起被子一角,缓缓起身,准备去偷看陈宾拜祭蛟娘。

    他轻手轻脚推开一条小缝,钻出房门,照着白天的记忆原路返回放有蛟娘像的房间。

    银渺渺的月光把一切照得亮莹莹的,远处朦胧的天,眼前黑蓝的海,丝毫不见海雾踪迹。

    清凉的海风送来悦耳的涛声,谭决川站在这,沐浴在天与海的眷顾之下,所有的紧张、疲劳全在海风吹拂下一扫而空,他不禁轻闭眼睛,爽得他有点想唱歌了。

    “嘶!”

    他右侧贴近裤兜的大腿猛地一烫,一下子把他烫清醒了。

    谭决川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天,月光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吞噬一切的黑暗将海洋与船舶一同笼罩,黑暗中只有裤兜里透出一星半点的火光与温度。

    ……差点又着道儿了。

    他攥紧那根无风自燃的香,跟着海风中那股熟悉又挥之不去的腥味儿走去。

    随着那股腻乎乎的腥味儿越来越浓,甚至于有些刺鼻,谭决川终于猫着身子,轻轻贴到了屋檐下。

    纸糊的窗子透出惨惨的黄光来,谭决川屏住呼吸细细地听着。

    屋里没有人声。

    谭决川干脆舔了舔食指,去把本就潮湿的窗纸沾破一个小口,从中偷偷观察屋里的动向。

    烧了一半的蜡烛摇摆不定,把整个房间映得黄彤彤的,供台前一尊小炉,炉中已经被清理过了,插着三支新拆封的长香。

    蛟娘像呢?

    谭决川心道奇怪,又试着换个角度,去看另一侧有没有。

    当他转眼的一瞬间,不由得大脑一片空白——

    一只眼睛正和他眼贴眼对视。

    谭决川刹那间心脏停拍,立刻失去思考能力,本能就要尖叫,但幸好他被吓得声带一紧,声音全又卡在嗓子眼儿里。

    他还没来得及捂住嘴的双手就这么呆在半空中,捂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与谭决川狂跳的心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微微发颤的双腿,在仅存的理智的驱使下,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后退。

    那只眼睛就这么透过小洞,直直地看着谭决川。

    被发现了!

    怎么办,怎么办!?

    谭决川觉得他应该去把兜里的香摸出来,可要是他动作太大惊动了里面那东西怎么办,那可是正看着他!

    他的脑子此刻晃过无数个可能与后果,电光火石之间,那只眼睛动了。

    ……等等?

    那眼睛往后一缩,又露出一截不知是肩部还是脖子的一片肤色。

    谭决川看着这熟悉的颜色,只觉越看越眼熟。

    难道它是要出来?

    谭决川心道不妙,此时他已趁机大着胆子再次攥好一段线香,正待逃跑。却透过那孔洞看见那东西后移一段距离,他倒是瞥见了那东西的全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似乎是个女人,蓝衫红裙,雪白若瓷,乌发高髻。

    赫然是白天祭台上蛟娘像的打扮!

    不同于白日的模糊面容,这个女人生得黛眉柳目,唇若点朱,美貌中隐隐流露出一股非人的异样……可能因为是个木像的缘故。

    谭决川目光顺着蛟娘的身形向后探去,削肩蜂腰,夺目红裙往后,却是一个男人的下半身!

    这黑皮高壮的男人,分明是陈宾!

    谭决川看着与自己一门之隔的惊世画面,不禁呼吸一窒。

    那,那他吗不是个木像吗!

    谭决川不说自己思想超前,也自认为在两性关系上比较开放,对于性小众群体一直持有支持的态度,更何况他身边不少朋友就是其中一员。

    但此情此景,哪怕他尊重世间一切因爱而进行的,不被生理性别所限制,不被世俗眼光所束缚的性行为,仍然是被此深深震撼了——

    古埃及尼罗河泛滥之时,法老会与尼罗河岸上自渎,祈祷着来年丰收。

    不是说他认为祭祀和性间毫无关系,而是这实在是惊世骇俗!

    谭决川不受控制地再次看向那尊被套弄的蛟娘像,他却惊恐的发现,那木像根本就没有下半身,腹部之下,被齐根切断!

    而随着陈宾不住地喘息,那蛟娘像,仿佛活过来似的,两颊慢慢泛红,而眼波已有流转的趋势,缓缓地,朝谭决川这边转来。

    哪怕谭决川现在是个小孩,看着这副古怪荒淫的画面,仍也感到已略微平复的心跳再次加速,微微燥热。

    ……而且隐隐有加入其中的冲动。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而来势汹汹的腥甜味儿猛地撞进他的鼻腔,一下子冲上天灵盖去!

    “唔———”

    谭决川反射性就要干呕出声,旋即他又捂住嘴,下意识把那半截香往自己鼻尖一递,一阵清淡古朴的檀味好似一晃而过的剑光,只是一呼吸,连带着那股甜腻的腥气,一扫而光了。

    谭决川轻轻一拈,那半截香就化成灰散去了。

    他连忙抬眼看向小洞,陈宾的运动还在继续,屋里的蛟娘像又变回了那副木头模样,两眼无光,只是普通的黑漆。

    ……有用是有用,不过只剩最后半根了。谭决川把动作放得更轻,找了个陈宾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地贴到窗上去看看他们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随后他看到陈宾已经完事儿,穿好了裤子,又把蛟娘像平放在供台上的浪花样式的木座里,端起木座,转身向门口走来。

    谭决川见状立即将自己隐到黑暗的角落里,暗中观察陈宾接下来的行动。

    陈宾端着蛟娘像,一步步走向最开阔的甲板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暗低沉的夜已褪去,来自四十三年后的年轻人,此刻终于领悟了四十三年前的汝海。

    银月高悬,天罗繁星,海澄如洗,万亩波涛映光,海上烁烁点点如星网罩水,像莎乐美的七重纱,像女神落下的银泪。

    陈宾也已止住了脚步,他背对着谭决川,好似独自一人立于海上,像一尊黑夜凝流的石像。

    海风吹过此时静谧的夜,就这样凝作沉默。

    “哎——”

    汝海星夜的宁静被陈宾的喊声吹散,他冷不丁地长唤,把角落里窥视的谭决川吓了一跳。

    “一天——儿娘送我走嘞——”

    谭决川凝神听着。

    “二天——网轻不出手!

    三天阿娘扇船走咯——”

    ……这歌词,是陈宾白天念叨过的!

    “四天那白云——盖日头!

    五天——

    雾散——”

    谭决川本紧紧盯着放声高歌的陈宾,忽然目光不知被什么吸引,只见远处海面一亮——

    “鲛客来哦——”

    陈宾清越的歌声愈发高昂,如同一颗沿着一直上升的抛物线的流星一样,大步冲入夜空——

    海面上忽闪忽闪的银点愈来愈近,几乎汇成一条银晃晃的线——

    难道……

    谭决川不禁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仰首看向那一片银。

    那就是鲛人?!

    陈宾一扬手,正正端好的蛟娘像就这么直直落入水中!

    完了,谭决川倒吸一口凉气,就凭这个小孩的身高,看不见了!

    “海平仔,”不料陈宾却突然开口道,“过来吧!”

    谭决川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身型高壮的青年头也不回,朝谭决川藏身的地方勾了勾手,道:

    “早就看见你了,出来学着点儿!”

    “宾哥,然后哩?”

    谭决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大着胆子问道。

    “然后,”陈宾把谭决川提溜了起来,另一手把预先撒下的网撤起,“然后,该见喜喽!”

    哗啦啦——

    谭决川这时才看到,那尊蛟娘像不禁没有沉入海中,反而在海水的洗涤下愈发透亮富有光泽,如同依旧坐在那木座中一样,端坐在泛银的海水上,低目弯唇,像一只刚刚从水中探出的,货真价实的鲛人。

    那围绕着蛟娘像而来的,银晃晃白亮亮的线条与色块,伴随着陈宾大开大合地收网,此刻彻底暴露在夜幕之中——

    在谭决川因惊讶而放大的瞳仁中,是几乎铺天盖地而来的,眼睛鲜红的,通体纯银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