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诗与梦的痛 » 第2章 回乡(下)

第2章 回乡(下)

    庆狗子等到他妈给他送来了一双胶鞋换上才往家里走,一路上听他妈声泪俱下地控诉他的同族叔伯和堂兄弟们对他们家的欺压。他安慰母亲说:

    “不要怕他们,他们也只是一帮扳倒门坎狠的家伙,没见过世面,在这种小地方称王称霸。现在我回来了,他们占的便宜必须给我全部还回来!”

    庆狗子家在离马文学家不远的地方,是王家大院子的边缘地带。他家的吊脚楼修得非常小,用的木头也是还没成材的小树,小树的硬度不够,用做柱子管不了多少年就会开始烂。他家只有左右各一间房,中间的堂屋也非常小,别人家都会另修很大的厢房,他们家没有。

    房子左边有一棵高大苍老的李子树,但不是他家的,是他亲大伯家的。那棵大李子树长偏了,几乎把所有的枝干都压在庆狗子家的房顶上,瓦片已经被压碎,甚至连顶梁都快压断了。最可怕的是,这棵大李树实在太老了,树身每处树干都有虫蛀的洞,根基也不稳当,随时都有翻根倒下的可能。

    “这棵李子树要不得了,必须要锯掉,不然我们的屋顶保不住了!”庆狗子回到家就看到这番景象。

    “我早就跟你大伯说过了,但是他不肯锯,说李子好吃,每年还能靠李子卖钱。”

    庆狗子把行李放在堂屋的大供桌上,然后走到房子前面给大李树拍照。捡起一块尖尖的石头在树干上划开树皮看是死是活,对他的妈妈说:“虽然没死,但是也活不长了,全是虫眼,遇到大风天就非常有可能倒下来。”

    “那你把带的东西给你大伯送点去,顺便跟他商量下,把这个树锯了。”

    庆狗子其实没带多少好东西,就在广州给母亲买了几瓶香港的药酒,还有自己为了显摆买的一条中华烟。他豪爽地拿了两包,又从家里提了一瓶新的白酒就要走。

    “庆伢崽,好生跟你大伯说,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讲狠话。”

    庆狗子自信地朝他大伯家走去,他大伯家就在几米之外,住的是砖瓦房子,有两层四开间,只是没有装修过。庆狗子走到大伯家的院坝,看到大伯在给老玉米脱粒,弄好的玉米粒晒在水泥地上。

    “庆狗子回来了啊,快坐。”他大伯坐着没动,继续忙他手上的活,他叫庆狗子坐,院坝上根本没有椅子。

    庆狗子的心感到一阵凄凉,大伯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假客套。自从他爸爸失踪后,他和母亲一直被冷眼相待,他小时候调皮去大伯家玩闹没少被大伯打骂。那棵李子树也是他童年时的乐趣之所在,有李子吃的时候要上树,没果子吃的时候也要上树。偷摘了李子会被大伯和母亲一起打骂,单纯的上树顽皮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脚还是被大伯和母亲骂。他很想调头回家算了,但是那棵李子树像是压在了他的心上,他只得跟大伯陪着笑脸并用了敬语道:“刚刚拢屋,来看下您。你身体还好嘛,收郎门(这么)多苞谷。”

    庆狗子把烟和酒都放在大伯眼前的箩筐里面,特意把中华烟正面朝上,确保大伯能看到那两个金色的“中华”字样。他大伯的眼睛早就看到了,起身去房间搬一把土家族特色的椅子出来让庆狗子坐。关心地问:

    “你出去打了三年工了,赚了好多钱了?你看大伯这屋修了一直没得钱粉刷一下,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呢?”

    庆狗子急忙谦虚地说:“大伯你莫笑我了,你在屋里做骡马运输生意比我打工强多了,我没得文化又没得技术,只能进厂赚点死工资。而且经常遇到背时砍脑壳的老板扣工钱。我到现在都没存到一千块钱。”

    “你这娃儿不诚实,不肯跟你大伯说实话。你都抽中华烟了,还说没得钱?”他大伯已经把两包中华烟和酒拿回屋里了,出来后满脸笑容地说:“晚上到我屋来吃夜饭,把你妈也叫过来。”

    庆狗子见到了大伯的笑脸,于是才说明了他的来意:“大伯,我刚刚看到你屋那棵李子树已经要倒了,已经把我屋的瓦都压坏了。这样下去很危险,我想你能不能把它锯了,反正已经要死了。”

    “那个树啊,你妈都跟我说过好多次了,不是我不肯,只是你二伯说那棵树他也有份。他不肯锯我也没得法啊。”大伯接着开始了哭穷表演:“你看我这屋连块瓷砖都贴不起,还要靠那李子树卖钱呢。你叫你妈不用担心,那棵树几十年都是那个样子,不会死也不会倒的。”

    庆狗子已经知道自己的烟和酒白送了,他无奈地说道:“那我屋顶已经被压坏了,你们要不要负责任呢?”

    “这个嘛,放心,我当然会负责任的。等我有空了买点瓦给你修一修,工钱我都不要你们的。”

    庆狗子在心里暗骂大伯不是东西,他已经长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被大伯打骂了那样撒泼打滚,没大没小的用脏话骂大伯。他只好转身就走了,在心里说:“虚情假意,还叫我去吃饭,我才不稀罕吃你屋的饭!”

    他气不过,也打不过大伯,只得忍气吞声回了家。从家里翻出一瓶农药甲胺磷全部倒在了那棵李子树的树洞里面,咬牙切齿地说:“今天嘲笑或欺负过我的人,势必会在未来成为被我嘲笑和欺负的对象。你们这些势利眼,等老子在外面打工混好了,看你们一个二个求不求我!”

    说狠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庆狗子除了无能狂怒,他也只能做出给树下毒这种无济于事的损招了。他在家根本呆不住,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他跟自己的唯一亲人——他的妈妈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他喜欢串门,但是他却不喜欢串自己那几个堂兄弟家的门,他出门走到大坝子上,他要去马文学家玩。

    “这些连绵不断的大山啊,我恨透了你们!”庆狗子在环视坝子周围铁臂一般的群山,心中对偏僻荒凉的故乡没有爱,只有恨:“是你们让我受苦受穷,我这一辈子都要拼尽全力离开这个山沟沟!”

    这些磅礴的大山能感受到庆狗子对它们的恨吗?它们不能。岁月的无情流逝,自然力量的随机改造,都动摇不了它们承载这一方水土的忧喜悲欢。大山让勤劳、粗犷的土家族汉子压弯了腰,但是老一辈的庄稼汉们依然在田间山头辛勤耕耘着,他们的吆喝声在山谷间回荡,亢奋、热烈、洪亮、豪迈,几乎要将大山震崩塌。在老辈子人的吆喝声中,马文学悟出了生命的博大与永恒,他曾读着土家族人碓窝里面舂出来的一部部浪漫神话入眠。而庆狗子感受到的只有贫穷和压抑,他只想离开这片蛮荒的边缘土地,憧憬着跳出农门。

    这片土地蛮荒吗?这里是鄂西南的武陵山区,湖北恩施,被CQ市和HUN省的湘西紧紧包夹着。是以土家族和苗族为主,以及少量侗族组成的少数民族自治州。千百年来在土司制度的统治下一直保持传统风俗,自清朝雍正开始推行“改土归流”以后汉化的相当全面,到如今连土语和苗语也很少听到了。在这里生活的人虽说户口上写的是少数民族,其实大多是外省汉族人。他们的前几代祖先或因为避仇,或因为兵灾,或因为天灾,在这片偏远山区定居后也就成了当地的少数民族。

    汉化归汉化,土家族人还是保留了一些他们祖辈的生活习俗。

    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杀至少一头年猪,哪怕是很小的一头,因为这关系到这家人一年的油水问题。还要打糍粑,蒸甜酒,做团馓.....买齐所有必备品。年猪杀了之后,连同内脏在内,土家人会把大块的猪肉用盐、花椒、五香粉腌制好,挂在火炕上,下面烧松柏树枝和晒干的桔皮,烟熏成腊肉。马文学的母亲田二是一个村里人公认的十分能干聪慧的妇女,她腌的腊肉肉质紧凑,呈正宗的暗红色,喷香诱人,往往放上一年也不会变味。

    忙完秋收,又种下了来年才有收成的油菜。眼下要过年了,一年到头最清闲的一段日子里,马家跟其他人家一样已经提前一个月杀好了年猪,熏好了腊肉。

    马家还有一项比较费体力,需要壮劳动力才能做的事没有完成,那就是打糍粑。马有福在大儿子回来的第三天就开始忙这件事了,两个儿子已经按传统规矩分家,大儿子给母亲养老送终,小儿子给他养老送终。不幸的是老母亲吃了一辈子苦,还没来得及享福就去世了。

    分家不影响两家人一起干这件事,小儿子马二毛什么事都喜欢跟哥哥马大毛一起干,这样他们两口子可以轻松很多。庆狗子这天又来串门看到这场面也有了兴致,跑回家让母亲蒸了几斤糯米一起干。

    打糍粑,就是把糯米蒸熟后放在一个方形的石头槽里面千锤百炼,打到粘乎乎的之后放在抹了菜籽油的木板上揉成小团,然后两块木板压扁。定型之后五个叠一起自然风干保存。哪怕在现在好东西层出不穷了,这种东西不仅好吃又方便吃,可煎炸火烤,也可以切碎跟甜酒一起煮,是可以当礼物走亲戚的。

    快过年了,天公恩赐了一场瑞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使得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冰雪世界。北风呼啸着,树上的积雪太多,时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好在大风摇动了树梢,上面的积雪像棉花一样往下掉,减轻了树的负担,却让过路的行人寸步难行。大坝子上,各家的院坝上,顽皮的孩童们不在乎寒冷,在雪中玩得不亦乐乎。男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用一块木板玩人拉雪橇......女孩子们玩得文静多了,她们站在树下或屋檐下用棍子打上面的冰吊儿,那些冰吊儿像是挂了一排的透明打击乐器,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有的折断了掉来雪地,被几个顽皮的男孩子捡起来当作冰棍舔,舌头粘在冰上后哭起了鼻子。

    庆狗子从小就是孩子王,他以高超的技巧从家里踩着一对竹子新做的高跷,故意秀着高难度的正面手抓竹竿上坡下坎,在雪膝盖深的雪地里面轻松行走。那些小孩子被他吸引了,全部跑过去奉承他,他大方地让几个男孩子试了试,全都踩不稳摔在雪地上。他没继续跟小孩子们闹,他妈让他去马文学家帮忙打糍粑,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传统的场合。

    “你又躲在屋里看书,庆狗子来玩了,一起打糍粑,你不想跟他谈白(聊天)吗?”马文学的妈叫田二,她不想看到儿子成为书呆子,劝他出去玩。

    马文学对这些传统的琐事提不起兴趣,从小看到大,吃到大,早就感到腻味了。他对庆狗子也没有了童年的好感:“庆狗子.....他现在变得牛皮哄哄的,我跟他没得话可说了。”

    “那你来看看你大伯这次回来带的东西,他给你买了几套新衣服呢。”

    马文学为什么叫他亲生父亲为大伯呢?这可是地方特色,孩子小时候多灾多难不好养活,就会请八字先生来算一算是不是相冲。镇上最有名的算命先生贾瞎子算出马文学恰好与他父亲八字相冲,于是被家人逼着改口叫自己亲生父亲为大伯。

    父亲带回的东西也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一看是厚实的羽绒服就放下了,母亲让他试穿他都不肯:“娘,你不晓得我不能穿厚衣服吗?他也晓得我的病不能穿厚衣服,但是他还给我买这种,说明他根本不关心我。”

    “不要乱说你大伯,大冬天的不买厚衣服,难道给你买短袖啊?”

    田二把一件羽绒服给儿子试穿,“你的病没得大问题,慢慢地自然会好的。现在天气冷,你穿这种衣服不会发病的,听妈的话。唉,你看你,一年四季都不讲究,都是穷人家,别人都比你穿得行市(光鲜、体面)。”

    马文学试穿了一下就想胶下这件新衣服,他带点怨声对母亲说:“我从小到大都穿哥哥的旧衣服,已经习惯了。我也不讲究吃喝穿着,心里有锦绣才是真的体面。更何况,我现在也没有福气穿羽绒服了。”

    “你不肯穿是你的事,反正老子都给你买了,你不要怪老子偏心,不关心你就行了。”父亲马大毛脱得只剩下一件毛衣进来冷漠地说了一句话,从柜子里面翻出一包烟,看了马文学一眼后就出去了。

    “莫听他的,他从来不会讲一句中听的话。不过他最器重的人还是你,觉得你最有出自。”

    出息.....马文学听了母亲的话有些难过。他当然是很想做个有出息的人,不过他正在盘算一件大事,一个他长这么大以来最重大的决定:他想辍学,他也想去打工!

    马文学徘徊在楼下院坝边缘上,那周围种了他喜欢的绿植,凤仙花和胭脂花都被寒冬所败,只剩下四季常青的千年矮和仙人掌还活着。他心事重重地眺望苍茫的远山,山头仅存一抹淡淡的云彩。夕阳残照,余晖暗淡无光,孤单的鸦雀在树梢起落无计,拣尽寒枝不肯栖,它们的翅膀扇动着梦一般的黄昏。正是那: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这无疑是一个改变了马文学命运轨迹的决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很难想象,如果他没有辍学到广州打工,我和他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全新模样。至少不会有我要讲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