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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更夫的梆子“梆——梆——梆——”敲了三声,鄯州城里一片宁静,仔细听才能听到大街上巡甲整齐的脚步声。

    这里是大周距西凉和吐谷浑最近的一所州府,也是大将军顾淮的将军府所在,治安城防固若金汤。

    再听,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什么人?巡甲队队正心中疑惑,打高了手中的灯,并冲来人做了一个停阻的手势。

    如今西北正在与西凉恶战,城防比平时更加严密。

    黑暗里的人和马顷刻出现在巡甲面前。高头大马,精铁皮的鞍具;圆领红衣,飞鸟纹样;风尘仆仆,神色凝重,是信使的装扮。

    “陇右道六安军下甲队驿使范英,传书一封到顾将军府。”来人不慌不忙说道。

    巡甲将灯笼抬高,照亮来人的脸。

    “范驿使。”巡查队正立马拱手行礼,显然认得此人,“这么晚还送信呐?”

    “听人差事不敢怠慢。”信使并未下马,示意队正让开。

    信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往将军府送家信一封,已经送了两三年了。只不过以往是白天来,这次是夜里来。

    “真不好意思,老规矩。”队正赔着笑,身体并未让开,依然站在马前。

    信使不满地“啧”了一声,利落地伸手探腰出示腰牌手令:“我说老谭,我每个月都从这儿过,还要检查?”

    队正笑笑没有接话,认认真真检验了腰牌和手令,才向旁一招手。巡甲队迅速让开,信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这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

    西北战事眼看胜利在捷,这个时候来报……难道前线出事了……有人自言自语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老谭”脸上的笑立马收了:“有顾将军在能出什么事?大将军可曾让西北出过事?”

    “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西北的人哪个不知道顾将军是我大周的战神……”

    “是啊!刘五你还是不是西北人啊,顾将军生下来就会打仗这事儿聋子都知道……”

    刘五哂笑两声摸了摸鼻子,“白日里酒吃多了,晕头了晕头了。”

    顾淮顾将军征战二十多年,保得大周平安不说,更是在北地灭了后梁并拿下了西北的两堡十六州,可以说整个大周都将顾淮视为神人,更别提身在其中的西北人了。

    有大将军在前线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好了不要嬉闹了,顾将军保我们边防安全,我们也要保好城内百姓的安全,接着巡防罢!”

    “是!”巡甲小队收起嬉笑列队前行。

    浓浓的夜色里,远处看巡甲队仿佛一点星光,而从更远处看,这样的星光点点散落在整个城里,四处游动。

    一路过关查验颇为严密,且遇到的每个小队都要查验一番,尽管信使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还是费了些时间。

    寅时三刻左右,信使终于抵达将军府,门房验了腰牌手令通传,信使被请进门。

    “范驿使稍作休息,我家娘子【注1】随后就到。”侍女捧上茶盏。

    范英微笑行礼,接过托盘上的杯子。

    夜间骤访自然是来不及准备茶汤的,只有一盏温水,虽比不得茶汤,但一路扬马确实也口干舌燥了。

    范英咕咚咕咚喝了两杯,觉得长夜奔袭的倦意稍减,堂内便有人声。

    来了。

    范英匆忙放下茶杯站直身子,向堂后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童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到堂上,一身素青色百花襦裙,头发简单梳了一下,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身后跟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管家和六个护卫。

    女童落座后,护卫利落地分散开站在两旁。

    范英一撩衣摆在下方叩请。

    “某陇右道六安军下驿使范英,奉孙都尉之令将信件加急送到顾将军府。”

    说罢还是忍不住微微抬头抬眼看向一边的管家。

    加急信件也会给这个小孩子看吗?虽然世人皆知顾将军白手起家无亲族照应,膝下也只有一女与顾将军同在西北,但之前都是送一些家书,这次可不太一样啊……

    女童身后的管家形容工整一脸严肃,两手交合在宽大的衣袖下,像石柱一样立着,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两旁的精兵护卫也像石柱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是密报,不能外传。”鉴于信件内容,范英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女童睡眼朦胧中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管家已经伸手接过信封将信件交给女童。

    室内寂静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也许又只过了一刻,女童脸上的睡意消散,眼中沉沉。

    “这信是什么时候发的?”

    声音糯糯,听不出喜怒,很是平静。

    “五日之前,边马营地。”信使低头答话。

    五日了啊……女童看着信上的字。内容不多只有一句话——将军顾淮战死前线。

    字体工整只有收笔处略上钩。是长青叔的笔迹。

    “烧了吧。”她开口,表情依然没有太大波澜,连一丝郁郁都不曾见。

    以往总见这女童像个小大人似的,还以为会大哭或者直接昏过去呢,现在看来莫不是孩童不知生死……范英暗自腹诽。

    管家接过信,走到厅中的兽耳纹铜香炉旁,打开盖子将信投了进去。略一会儿,就有青烟与火光出现。

    “娘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范英询问道,虽然面前这位女童年岁小,但是身份这种事总不是看年龄的。

    “信件你看过了?”

    范英低头,神色惶恐:“不敢。军机密报,某无权查看。”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问的了。”女童侧过头吩咐道:“古伯,给他安排一间客房休息一下。”

    范英急忙起身:“多谢娘子,只是孙都尉还有一句话让某只交代给您。”

    “这样啊……”女童喃喃,然后吩咐道:“那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唯有管家没有动。

    信使看了看管家,犹犹豫豫没有开口。

    “古伯,你也下去吧。”女童说道,管家应声是,退出门外。

    “好了,你可以说了。”女童平静地看着信使。

    明明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范英的心里却突然有些发毛。但想到上边的吩咐,他已经没有退路可选。

    范英佯装答话,又向前走了两步,离女童只有咫尺之远,他弓腰答话,一手揣袖:“孙都尉说,还请娘子快些上路……”

    路字一出口,范英忽然将袖子中的手猛地抽出,瞬间银光乍现,仔细一看俨然一柄短匕向女童刺来。此时他距女童不过一步之遥,只要猛一上前,就能刺死女童。

    一个总角小童而已,杀她简直易如反掌……范英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狞笑,同时准备咬下藏在牙齿里的毒药。

    呼救吗?她来不及的。纵然自己已经五天四夜没有好好休息了,但他的精神还算可以,何况杀一个女童而已……

    而已……

    而已?

    明明近在咫尺的女童双手一撑几案小小的身子向后一闪躲开了这一击,又一蹬借力一窜,眨眼之间夺了他的匕首,只一息的功夫,他心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先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接着面门一痛,有大力倒踹在头上。

    “怎……么……会……”

    范英仰倒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万万没想到失败的居然是自己!她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童而已!

    他不甘地睁大了眼,看着小小的女童站直身子,血液呛进喉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打斗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人。

    顾府的侍卫鱼贯而入,将倒地的范英包围起来。

    管家开门迈步进来,看到这架势吓了一跳:“这......这……娘子你没事吧!”

    慌忙几步并作一步护在女童身前。

    女童虽然身形直直,但神色呆呆额头上津了一层细密的汗,发丝有几缕贴在了脸上。

    “我没事……呕——!”女童说到一半突然弯下腰呕吐了起来,身子也开始发抖。

    “娘子!”管家忙弯腰将女童搀扶到矮席上,婢女端来水漱口,又有人去喊大夫。

    女童手脚发软地瘫在凭几上,拿起托盘上茶杯漱了漱口,胃里的不适稍减。

    这期间范英很快就被抬了下去,堂内也有人在处理,夜色中整个顾府都阴翳异常。

    将军府进了刺客?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约摸一刻钟后,第一次杀人的女童从恢复了平静,而另一边被带下去的范英也被彻底检查过了。

    “已经死透了。”古伯在一旁回禀道。

    “可惜了。”女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要是我方才刺偏一些说不定能留下活口……”

    “这不是娘子的过失。”

    女童攥紧了手中的茶杯,“既然没法盘问,那就慢慢查。世上的事,只要是做了,都会留下痕迹。”

    不管是谁,只要露出一点儿马脚,就能顺藤摸瓜,迟早败露。

    【注1:娘子。唐朝时对女子的称呼,并非妻子!此书是架空,但是参考了一些隋唐时期的民俗风貌。】

    将军府很快被戒严了,府中的护卫将将军府围的严严实实,这阵势惊醒了正在休憩的婢女和小厮们。还没等他们疑惑护卫们在干什么,就已经被叫起来带了出去。

    没有睡饱的下人们心中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么多年来家里可从没出现这种情况。

    等看到倒座【注1】廊外的护卫围了一圈时,更是心头惶惶。

    “出什么事了?”有胆子大的婢女颤巍巍问道。

    护卫瞥过来一眼,并没有回答,而是将人捂住嘴单独带走,剩下的婢女们更是害怕,差点尖叫出声,然而被护卫冰冷的眼刀吓得噤若寒蝉。

    府里果然出事了......

    婢女们被接二连三的单独带走问话,没有一个回来的。夜风凉凉,天色昏暗,压抑的气氛下有胆小的人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

    “尸检时发现刺客口中藏着毒药,想必是一得手就会咬破自尽。”古伯说道,“家里的人都盘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居然是一心赴死吗?以刺客的身手就算他得手了也脱不了身,看起来似乎是想孤注一掷和她同归于尽?那……为什么呢?

    “……之前大将军来信说这场战役西凉节节败退,有亡国之势。会不会是西凉潜藏的奸细狗急跳墙……”

    女童摩挲着杯盖,神情晦暗不明。

    “……古伯,你白天亲自去城门一趟……”女童顿了顿,“……查查门吏的档案薄。”

    ......

    一个时辰后天已经大亮了。昨晚的事对在其中的人来说不免有些心惊胆战,但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顾娘子遇刺的消息没有透漏半点风声——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只有细心的人发现将军府的大门角门今日都紧闭着,但也没有多想。

    白日里进出城门的人只要形容不太怪异不需要严格核查,所以城门吏对昨晚进城送信的人记忆犹深。

    “是范驿使吧,经常去你们府上送信的……”

    “其他人?宵禁后哪有人敢在街上乱走啊……”

    “嗯对,昨夜是一队四队当值,这是核查登记……”

    门吏举起了手中的登记簿,古伯接过当真翻看了起来。

    “顾古伯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是大将军要核查吗?”门吏有些疑惑,然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答案。

    古伯打着哈哈没有否认,只认真看着登记簿。

    “不过要我说大可不必。大将军御下颇严,我等做事自然也规矩,将军大可放心,还有劳您亲自来查验。”

    “不过城防嘛!查验也是应当的,某一定会尽职尽责,不会让城防出问题的……”

    “对了,前边的战事又有月余了吧,什么时候能收尾……”这所谓的收尾也就是战胜了,毕竟在西北人的心里顾将军是不败的。

    “我已看过无误,蒋门吏如此尽力做事,是我大周之福。”古伯将登记簿还给门吏,客气道。

    “岂敢岂敢。”门吏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脸上的表情却很是自豪:“我们也是顾将军手下的兵,自然要纪律严明。”

    你一个门吏算什么顾将军手下的兵。古伯心中笑道,又有些酸涩,整个西北,不都是如此将顾将军视如神明吗?

    一边的门吏依旧滔滔不绝:“将军在前边打仗还要关心城防,见微知著,有将军在,西北一定会越来越好……诶?您这就走了?不喝杯茶水吗……”

    古伯一边客气道“不用”,一边疾步离开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起。

    居然亦是无误……

    那可不妙啊……

    古伯快马回到将军府,累得口干舌燥,一边吃茶缓解,一边将在城门巡查的事告诉了女童。

    “城门的出入核查无误。”古伯说道。

    “先盯紧城里……”女童顿了顿,说道:“去跟县丞支会一声。”

    如果城里也有奸细,那就不是将军府的私事,而是国事了,只是鄯州一向城防严谨,这些城内外都是日日看在眼里的,如果有奸细,会是如何混入进来的?

    能从边马到这里一路没问题,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何况此人之前来往送信两三年都没有任何问题,难不成是三年前就安插在军营里的奸细吗?

    父亲镇守西北十几年,杀人无数,可那些都是敌人,西凉的贼人还有这种好手段把奸细安插在父亲身边吗?

    军中一定出事了……

    “娘子……娘子?”

    古伯的呼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女童回过神,看向古伯。

    “这事不告诉将军吗?”古伯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这事只怕不好说。”

    不好说?是指奸细居然能进入将军府怕顾将军分心吗?

    女童顿了顿,斟酌再三,嗓子有些发干:“信是十四叔的笔迹,信上说……”

    “……阿耶【注2】……已经死了……”

    什么?古伯看着面无表情的女童,不敢置信呆若木鸡。

    “死了。”女童看着古伯,平静地重复道,眼里却突然流出泪来。

    这……这……

    “这不可能!”古伯不假思索开口驳道,只是纵使神态再坚定,到底脚步还是虚浮了一下,幸好一旁的侍卫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

    古伯站稳,不待女童开口,便连忙说道:“娘子,奸细带来的消息怎么能轻信?此人来刺杀必然是为了引起骚扰,让鄯州城不安,影响前线,娘子切莫信了贼人的奸计啊!至于笔迹……笔迹……必定是奸细仿照着孙都尉写的!”

    屋子里的六个护卫也忍不住点点头,他们听到女童的话,心中亦是惊涛骇浪翻滚,不敢置信。

    顾将军怎么可能死?那可是西北的战神!

    女童摩挲着信纸上熟悉的笔迹。

    是啊……谁敢相信呢……

    【注1:倒座。普通下人们住的地方。】

    【注2:阿耶。唐朝时对父亲的称呼,也作阿爷。】

    【文中称呼能查到的我会尽量按照隋唐来,但毕竟不是专业研究历史的,所以肯定会有一些出入,还请诸位谅解。】

    堂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就有门房敲门。“什么事?”古伯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

    将军府平时就没有什么“访客”,何况此时此事府里戒了严,这个时候有什么人值得来禀告一声?

    “是县丞来了。”门房答道,府里昨夜出了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门房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干活总是没错的。

    虽说府里戒了严,但到底是县丞亲自登门造访,门房权衡半天还是报了上来。

    县丞?

    古伯看向女童。

    女童略一思索,朝他点点头。

    于是古伯带着两个侍卫随门房而去,不多时便接了县丞和他的随从进到堂内。

    这是鄯州县丞第一次进顾府。

    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县丞的眉眼间一直有一丝焦虑。

    入了正堂,不待客套也不待开口问,县丞便开门见山对着古伯说道:“听闻古伯去城门查了昨夜的出入,且有位范姓驿使夜间急报入城进了将军府,府里便戒严了,故而来问一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州府里可能有帮得上手的?”

    夜间急报非善事,以往可是没见过古伯去查问城门出入,不在其位不逾矩,将军府一向少事,县丞略一思索就觉得应该是出了事。

    将军府的事就是西北的事,将军府的安宁也关乎鄯州的安宁,县丞实在是不敢懈怠。

    古伯看了看女童,县丞似乎这才注意到堂上坐着的小主人,忙讪讪将身体转向女童,只是头还是偏着看古伯。

    女童没有介意,端着茶碗乖乖坐着吃茶,似乎未察觉县丞的失礼。

    古伯见状心下了然。

    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她多厉害外人是不知的,自然他这个老仆出面更合适。

    于是说道:“正要去跟县丞回禀一声,昨夜有奸细混入了府里刺杀……”

    奸细刺杀!县丞“腾”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讪讪坐下,慌忙问道:“那……那府上安好?”

    “有劳县丞惦记,我家顾娘子正在堂上好好坐着呢。”

    县丞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句蠢话,这表现似乎太过丢脸了,着实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

    “这……这怎么回事?我查过进出登记并无问题,莫非城防出了问题……”

    吓到人了……古伯心里叹了口气,不过这种事也不好瞒,扯别的谎倒不如直接告诉县丞。

    “来人身份齐全,之前也往来送信两年多了,可见蛰伏已久。如今刺客已死,线索断了,城防倒是可以细查,只是如今西北战事正酣,鄯州不可内乱,所以县丞大人还需掂量计划。”

    县丞到底是在西北这么多年,冷静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如此说来刺客想刺杀顾娘子引起城中动乱……还好还好……”

    县丞抹了一把汗,忽而想到前线的顾将军,忍不住问道:“那……那顾将军可还好?”

    身在西北,牵挂的自然还是顾将军多一些。

    古伯轻松笑道:“将军自然还好,县丞无需担心,前线捷报频传,如果不是西凉人狗急跳墙也不会出此下策。”

    县丞念叨着还好还好连忙吃了几口茶,由古伯陪送着提心吊胆地告退了。

    送人出府的古伯回来时,见到的就是女童一边转着手中的杯子,一边若有所思。

    “娘子是觉得县丞到访有什么不妥吗?”古伯问道。

    女童摩挲着茶杯,说道:“没有……他不来我们也是要去通禀一声的。”

    只是,县丞大人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那娘子,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古伯问道。

    女童又吃了口茶,说道:“等。”

    去往边马打探消息的侍卫估摸着要十几日才能回来,这些日子她要做的,就是安安全全在府里等消息。

    “对了,四语醒后便吵着要见娘子。”古伯说道。

    四语是女童的贴身丫鬟,说是贴身丫鬟倒不如说是另一个主子,也八九岁大小,和女童一同长大。

    昨夜戒严之后,女童忙不迭地处理着一件又一件的事,一直没得空歇息,自然一直没见到。

    日夜陪伴的人陡然不能相见了,小孩子有些慌张。

    顾瑜起身看了看日头,说道:“已经午后了啊……那带四语过来,顺便吩咐厨房摆饭吧……”

    虽然她没什么胃口,但孩子还是要哄的。

    ……

    边马营地。

    大帐里,陇右道的将官们正在沙盘前部署战略。

    外边消息闭塞不知道顾淮的事,但是身在其中的将领们自然都知道。

    只是知道也不能议论,当务之急是国事,是边境事,骤然传开必定会影响士气乱了军心,所以消息一开始就被封锁起来。

    好在顾淮死前西凉已经节节败退,就算顾淮死了对接下来的战事也影响不大。

    “西贼如今已经退到西凉王城,只等一场攻城了……”

    “章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西北盘踞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这块肥肉,右安军已经抢先一步了,现在西凉士气已散强攻必胜……”

    “明明是大将军铺的路,倒让右安军捡了便宜……”

    “但是西凉王城可不好攻啊,也是铜墙铁壁,而且……”

    “报——!彭别将已经救过来了。”有兵丁进帐打破了将官们的谈话。

    将官们立刻拉下了脸。

    “谁的手下,这般......”不懂规矩四字还未说出,就有人随兵丁走了出去。

    那人高大魁梧年约三十出头,是都尉孙长青。

    其余众将面面相觑,那位话说到一半的军官更是脸色铁青。

    另一边的帐篷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躺在病榻上,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只是因为伤势过重原本白色的布已经浸满了暗红色和褐色,弥散着浓厚的药味和血腥味。少年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剑眉星目很是俊俏,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吓人,看上去如同死人一般。

    孙长青大步迈进营帐,少年听到动静,微微地动了动头,看了过来。

    “彭绍,你醒了。”孙长青语气冷冷。

    “是,我醒了。”少年声音虚弱,但可以答话明显是神志清明了。

    这二人一个是顾淮的结义兄弟,一个是顾淮另一个结义兄弟的遗孤,真要论起来也算叔侄,只是此刻看上去却有些剑拔弩张。

    “你既已清醒了,就必然知道躲不开我这一问。”孙长青的语气越来越愤怒:“你为何联合西贼刺杀顾三哥?军中还有谁是你的内应?”

    躺在床上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十四叔这招贼喊捉贼真是妙!”

    孙长青气恼。这小子阴阳怪气得很,还敢将矛头指向他。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孙长青反问道。

    少年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的三哥,也是我的义父,养了,我,十八年,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分吃力,绷带上又渗出新的血迹。

    “那要问你自己,狼心狗肺的东西!”孙长青本来就是个武将,现在这种情况提口骂人已经算客气的了。

    “不如问你啊,十四叔,你的功劳,朝廷全给了三伯,论杀人动机,你,更明显。”

    帐篷里的气氛凝滞了。候在一旁的兵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什么呢?

    “三伯不死,你永远,只是个都尉,西北,的民众,只会记得,顾淮的名字,你,永无出头之日。”少年讥笑道,只是他现在看上去太狼狈。

    “好啊!好啊!”孙长青气红了脸,“你真是没有白读书啊,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

    “那也是,长青叔,你……在先。”少年说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护卫!护卫!”孙长青怒极,“叫老阎来,不必费心治了,让他吊着口气就行,好好问问他!问问他!”

    随从应声是,面色复杂地下去了。

    居然是叫老阎来问啊……那这五天岂不是白救了……

    老阎是军医,但也不是一般的军医。他只用来刑讯西凉的俘虏,手段极其恐怖,一套刑讯下来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偏偏又有一手诡异的医术,所以受刑之人想死还死不了,只能硬生生被折磨到吐出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才能死。

    少年显然知道老阎是谁,不由得闭着眼道:“看来十四叔是要屈打成招了?”

    孙长青冷哼一声:“你不供出幕后主使,边疆就一日不宁,为了西北,我就是担下屈打成招的名声又如何!”

    边马营地外二里的尸坑边。

    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有戴着白布遮住口鼻的两个兵丁抬着一具红色尸体,仔细一看竟是缠了一身的绷带,被血水染得暗红,一路上血水滴滴答答个不停,周围腥臭扑面。

    “我要吐了……算了,就扔这里吧!”其中一个说道,两手顺势一扔,担架上的尸体被混到尸群。

    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扔死人,他们可是要去前线建功立业的!

    不过再倒霉也倒霉不过这个尸体,老阎手下还能出死人也是奇了怪了。

    虽然骂娘的话憋了一肚子但是鉴于这里的腥臭两人都不想开口。

    “烧了吧。”一个掩着口鼻小声说道。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觉得尸臭味灌满了鼻腔。

    两人打开随身的油壶在尸体堆一浇,将火捻子投上,火捻子似乎要灭,但是不多时就“呼”地一下烧了起来。

    “快走!”两人掩着口鼻拔腿就跑。

    整个尸坑火光冲天。

    火舌冲冲,腥香翻涌,火种向四周蔓延,也蔓延到了暗红的尸体边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锦被下女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揉了揉眼睛,确认了自己正睡在鄯州城的将军府里,而不是冰冷的实验室的床上,她呼了口气,安心地坐了起来。

    梦到了什么女童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打扮怪异,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而她在一具带着滑轮的床上,无法动弹。

    而现在……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她在大周,她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一只小手握住了她的手,顾瑜顺着看过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身后的古伯也一脸担忧。

    顾抬了抬手,说道:“四语啊……怎么哭了……”

    不是在吃饭么,怎么在床上了?

    古伯忙冲另一个方向说道:“大夫快来我家娘子醒了!”

    那边的老大夫不紧不慢的声音也飘过来:“老夫都说了是小儿惊惧,非是不信,再喝两幅安神的药就可以了。”

    “娘……子可把……我吓坏了……”四语抽噎着说道。

    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就是睡了一觉而已,四语别怕。”

    四语依然抽抽噎噎:“娘子你睡了两天两夜了……呜呜……”

    这么久啊……顾瑜自己也吓到了。

    “没事的,只是太紧张了陡然放松了而已,真没事。”老大夫的声音又幽幽飘了过来。

    但是四语显然还是不放心,拽着顾瑜的衣角不松开。

    老大夫叹了口气,说了声去看药了,便出了屋子。

    古伯端来茶水,四语接过小心地捧给顾瑜。

    顾瑜吃了一口茶,才发现古伯欲言又止的表情。

    “四语,你去小厨房看着给我做一碗粥来,我有些饿了。”顾瑜说道。

    四语恋恋不舍地松开顾瑜的衣角,退下了。

    四语离开后,古伯还是没有开口,顾瑜忍不住问道:“古伯,怎么了?”

    古伯又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是担心顾瑜不能承受这个消息,再昏过去。

    “你这样不说我还是会乱想,说不好你的消息还没有我乱想的结果坏。”顾瑜打趣道。

    见顾瑜有心思打趣,古伯思量再三终于开口:“这几日城里戒严,但是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些消息……”

    “说……说……将军遇难……是孙长青所为……”

    十四叔?!

    顾瑜抓紧了锦被。

    怎么可能……

    “这些风言风语说不定是奸细放出来的烟雾弹,就为了搅乱城里,不要乱传了。”顾瑜一口驳道。

    古伯叹了口气:“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那范驿使真算起来也是孙都尉的手下……”

    所以古伯才半信半疑。

    “十四叔与父亲什么交情,你还不知道吗?”顾瑜此时的语气已然有些冷硬了,背也挺得直直地,严肃地看着他。

    古伯讪讪低头,不再言语。

    ……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间岁月如流水。

    “万胜!万胜!”西凉王城里响起欢呼,仔细一看——这些人居然都是周军。

    章辽从军伍中走出来,看着不远处洋洋得意的陇右军,听着磅礴的胜利军鼓声,恨得牙根都痒痒!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先捉住西凉王!偏偏就这一个犹豫,最大的军功就被陇右军抢了!

    “其实前边把西凉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也是陇右军......”不怕死的谋士开口提醒道。

    “怎么是陇右军?我们没在侧面伏击吗?我们没去烧西凉的粮草吗!”

    “这些贼厮居然雨夜突袭……”

    “不冒险怎么能出奇制胜呢......”

    “闭嘴!”章辽暴怒,此时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这该死的西凉王!该死的陇右军!

    居然投降了......

    西凉王城在顾淮死之前就被围困了,那时都没有投降!就差最后这一口气!西凉居然投降了!都以为顾淮死了都想抢攻破王城的机会,为此将领们虽然没有打招呼但都默契地把顾淮的死讯瞒了下来以免军心大乱——毕竟就连他们自己的兵对顾淮也很是敬仰。

    谁曾想没了顾屠户,来了孙匹夫!这个该死的孙长青!看着忠厚居然敢跟他抢功劳!

    章辽的指甲深深埋进掌心也未曾察觉。

    可惜心中把孙长青十八辈祖宗都骂一遍也于事无补了。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高声唱和:“西凉王降了!西凉降于孙都尉!”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的将官们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庭。

    西凉的皇子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殁了,如今堂下只有西凉王和王后两人瑟瑟发抖。

    打到王城才投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没骨气还是该说他投降得太晚。

    卫兵接过投降书,将领们拿给孙长青。毕竟这次夜行攻城是孙都尉的主意,兵行险招,但幸好他们运气比较好,还没怎么打西凉就投降了。

    所以孙长青当之无愧被推举到最中间。

    孙长青看了眼降书就交给了身边的将领,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很欣喜,但他没有。

    “杀了吧。”孙长青面色冷冷,一向忠厚的脸上居然带着几分狠厉。

    他声音不大,但是殿堂里的人都听得耳中震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而孙长青也不等兵将反应,大步流星走到西凉王身边,抽出一旁的兵丁的长刀,砍在西凉王身上。

    “孙都尉不可!”四周的将领惊呼,作势要拦,但此时无人敢拦,孙长青面色阴沉一刀砍上又补上三四刀,惨叫掺杂着听不懂的叫骂声以及众人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大殿。

    “孙都尉疯了快夺刀!快!”

    “啊呀!小心!”

    “……”

    崇文十四年秋,陇右军攻破西凉王城,西凉不复存在。西凉投降了,西凉王死了。

    对大周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周围列国弱小,只有西凉曾势均力敌,面对以前的西凉的虎视眈眈,朝堂百姓都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持续了数百年,然后在顾淮出现后越来越小。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如有天助,与西凉打了十几年,直到打得西凉人闻风丧胆,甚至打到亡了国。

    “不是普通的小子呢!那可是顾将军!武曲星下凡的化身……”

    “是呢是呢,要不然怎么生下来就会打仗……”

    一时之间消息从边关传到关内传到京城,驿使跑死了五匹马,只为露布飞捷。

    只是民众上一刻还沉浸在战胜西凉和天朝大国的喜悦中,下一刻就听了顾淮战死的消息。

    谁?顾将军死了?

    顾将军怎么会死?

    顾将军不是神仙吗?

    是战胜西凉后死的吗?

    不是啊?西凉战败之前就死了!

    那……那是谁打败的西凉啊?

    孙都尉?那是谁?

    哦!是顾将军的人!那岂不还是顾将军?

    既然是顾将军的人那一定也很厉害咯?

    那当然了,是顾将军的人呢!

    还好还好,顾将军死了还有手下的人在,而且也很厉害……

    庙堂上的人并不在乎顾淮的死活,尤其是已经战胜了的情况下——实际上顾淮之死这些大人物早就知道了。死了又如何?虽说是开朝元勋,但到底是个没有根基的武将,死了让人顶上便是,领兵打仗而已,谁不行呢?民众可能因为愚昧觉得顾淮了不起,他们这些圣人子弟可不会。

    不过……

    “这孙长青居然暴起砍人,且是已降之人......”一位头戴笼冠身穿阔袖红袍腰戴金玉绶带的官员手持笏板从百官之中走出,面色愤愤。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

    但前几日皇帝心情可不太好,尤其是得知顾将军竟然被西凉奸细刺杀而亡。

    西北战神被西凉奸细刺杀?何其可笑?何其恐怖!

    但是那时候皇帝没有任何作为,毕竟顾淮死了的事不易宣扬,彼时的当务之急是西北战事。

    如今,西北战事也定了,大臣们本以为皇帝会追究刺杀一事,没想到更令人惊骇的消息也传来了——西凉投降了,但是西凉交了降书后,孙长青竟然当众暴起砍死了西凉王。

    孙长青……这个名字对于京官来说有些陌生——那是谁啊?

    “崔侍郎此言差矣。”朝堂上有另一位红袍官员走出,此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声音也低沉温和。

    陆逊!崔元心里冷哼一声。

    “孙长青与顾淮可是结义兄弟,且不论两人在敌阵前出生入死无数次,单说长兄如父,杀父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了。”这人看着样貌堂堂竟然张口就是胡话。

    朝堂上的众人有些愕然,但也有面如土石不为所动的。他们身穿紫袍,站在百官最前边,一左一右。

    但大殿上还是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崔元面红耳赤,正想呵斥,定睛一看笑的人竟然是皇帝。

    而这一笑也让陆逊更有底气,他更进一步说道:“孙长青此举有大义,且西凉王城最后也是孙长青攻克下的,臣以为应当奖赏。”

    “臣以为不然。”崔元回神,虽然皇帝方才笑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杀了敌将不为怪,但杀一个投降的人,这是残暴,这是失了规矩!

    “孙长青此举会让邻国如何看我大周?会让天下如何看我大周?我大周泱泱大国,对于束手投降之人居然残杀,何为大国之风范?”

    崔元身体笔直,言语如刀:“臣认为孙长青此举陷君不义,是为不忠;行为残暴,是为不仁;赶尽杀绝,是为不义。臣请治孙长青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嗬……真是来势汹汹啊……

    不过一旁的陆逊可没觉得来势汹汹,他笑道:“崔侍郎就不要先扣帽子了。要说不仁不义也是西凉在先。别忘了羲和公主是怎么死的。”

    崇文二年周灭后梁,同时收复鄯州,西凉交和书,请求大周派公主和亲。先皇的七女儿羲和公主奉旨前往西凉,谁料两年后报亡。这也是大周频频攻打西凉的原因。

    “顾淮征战二十多年平了后陈又平了西凉,六个结义兄弟死得只剩下他和孙长青。如今顾淮也死了,你还要请治孙长青的死罪,顾将军尸骨未寒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好你个陆逊!这话一出,朝堂百官心中就叹了一声:这几句话本来是没有什么力量,但是谁不知道皇帝倚重顾淮?顾淮本就没有家底,结义兄弟都死得干干净净,再问罪孙长青岂不是让世人觉得皇帝无情?

    皇帝可是最仁厚的。

    好你个陆逊!

    “好你个陆逊!”有人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此时已经下了朝堂,他和几位要员正在沈相公【注1】的书房议事。

    “相爷,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在朝堂上进言的崔元忍不住问道。

    “因为西凉王死了。”

    因为西凉王死了?这话回的让堂内诸人怔怔。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要问孙长青的罪吗?

    沈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色继续道:“顾淮跟西凉打了十三年,被西凉奸细杀死,陛下伤心,不愿意再责罚了。”

    那陛下也太仁厚了……官员们心想。

    顾淮死了,他在朝中无根基,扳倒一个小小的都尉,推举章辽上位,简直是一气呵成的事。

    “要怪只能怪王充。”有人不甘道。

    “对,陆逊是王充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勾结了孙......孙长青!”

    “不要说胡话。”沈渊摇摇头,“王相公怎么会勾结孙长青,他是为了我。”

    为了均衡我的势力。

    为了不让我一支独大。

    为了让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

    “这事,要不要走走宿州那位的门路?”有人不甘心地问。

    沈渊依旧摇摇头:“张行公既然没有开口,事后就不用劝了。”

    谏议大夫张衡,字行公,深得皇帝恩宠。只是此人不为名利,强行劝说恐怕适得其反。

    “可章辽的事......”毕竟章辽也算他们的人,当初可是说好的极力推举他。

    “他自己生不逢时,怨不得旁人。”沈渊不以为意,“他要是因为这事闹,就寻个由头革了他的官职让别人来。”

    时运这种事细说起来也只能怪他自己。

    众人也想明白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渊补了一句话,他们便收声了。

    “这也是皇帝的意愿。”

    均衡朝堂的势力,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们都是棋子,执棋人的意愿永远大过他们的。

    “到底是便宜了孙长青......”

    是啊……

    他们这些日的谋划到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注1:相公。唐朝时宰相的称谓。】

    【圣人、皇帝、陛下均指皇帝。】

    占了便宜的孙长青是什么心情暂且不知,但是知道消息的顾瑜心中五味杂陈。

    消息是张裕从边马打听过来的,西凉战败后顾淮的死讯自然不用瞒着了,几乎是不费什么功夫就打听到了。

    ——原来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顾瑜咽下一口茶,喉咙热热的,眼眶也热热的。

    怎么能真的死了?

    怎么……能……

    “砰——!砰——!砰——!”

    外边噼里啪啦的烟火声在耳边炸开。

    是了,是真的。同时回来的消息还有西凉已经亡国,将军府外已经在庆祝了……

    顾瑜的紧紧捏着茶杯,由于太用力指尖甚至捏得发白。

    古伯有些不忍心看她,自己心里也是无尽的悲伤。

    “娘子……节哀……”古伯艰难开口。

    节哀……也只是劝劝罢了……

    古伯摸了摸心口,苦啊……

    屋子里细小的呜咽慢慢变成嚎啕大哭,夹杂着苍老的嘶吼,和门外的爆竹声交织震耳……

    ……

    是夜,风冷冷。

    顾瑜却无法入眠,盯看着屋顶。

    木梁交错,有条不紊。

    身边是蜷缩成一团已经睡着的四语。

    府里出事后四语都和顾瑜睡在一起,不然便哭闹,没人管得了。

    小孩子不知生老病死,只知道府里出了事,大家都很悲伤。

    顾瑜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但不待她多愁善感,房顶的动静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有人!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脑袋,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顾瑜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期间眼睛一直未离开房顶。

    没有动静。

    她一边盯着房顶,一边蹑手蹑脚退到窗户边,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如同灵猫般一闪而出。

    落地无声。

    但顾瑜不敢放松,屏住呼吸,借着墙体朝房顶上爬去。

    几息之间,她就攀爬到了屋檐下。

    她不确定来人有没有发现她的动作,只好悄悄地探起头,然而就吓得她差点手滑。

    一个黑色的身影半蹲在屋顶上,定定地看着她。

    居然一开始就被发现了……顾瑜心头一紧。

    先下手为强?有没有把握活捉?是和之前的刺杀有关的人吗?顾瑜的头脑中刮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暴。在她考虑要不要安全起见把府里的侍卫们喊起来时,对面的人说话了。

    “阿瑜……”那人开口,由蹲改为放松地坐在房顶上,冲她招了招手,然后做了个嘘声。

    “……”

    熟人?

    顾瑜眯起眼,借着幽微的月光看过去,那人脸上戴着银白色的面具,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清冽的光。

    她防备着靠近,对面的人轻声笑了,摘下面具,示意她自己没有敌意。

    三步外的地方,她也终于看出来人是谁,也看到了他脸上密密麻麻如同蜈蚣般横布的伤疤。

    顾瑜有些不敢置信,放下戒备走到那人身前。

    “怎么……回事……”

    她伸手却不敢触摸来人的脸。

    怎么成这样了……像是被烧的痕迹,虽然现在已经结了疤,但能想象到当时的血肉模糊,以往的俊秀皆不在了,只剩下狰狞。

    “承毅哥……你也出事了吗?”她声音颤颤,显然最近受了不小的惊吓。

    彭绍注意到她口中的“也”,神情一黯。

    他摸了摸顾瑜的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确实出事了,但是她还太小,知道了没有好处。

    见彭绍没有回答,顾瑜没有强行逼问,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是长青叔让你来的吗?”

    然而这个话题岔的并不明智,彭绍微微蹙起长眉。

    他们没有怀疑过孙长青……彭绍垂着眼,即使派出的信使是孙长青手下的人,他们还是没有怀疑过孙长青。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彭绍依然垂着眼不语,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

    “承毅哥……我们要不要先下去?”顾瑜指了指四周的环境,屋顶,似乎不是久谈的好地方。

    “阿瑜,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明日你赶快出府,不要在府里待了。”彭绍轻声说道,声音沙哑。方才喊她名字的时候字不多,所以听得也不真切,现下说这一句,顾瑜能听出来他的嗓子已经废了,如锯木般嘶哑。

    “去哪儿?”顾瑜不解。

    “去章府。”彭绍说道。

    “章府?”

    “章府。”

    “……”

    顾瑜一脸不解,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彭绍所说的章府,顾瑜知道是西北的另一个将官章辽的府邸。

    章辽的父亲章老太爷,是顾淮的“伯乐”,对于章家,顾淮是一向敬重的,也免不了给她提过一嘴。

    但是章家未必会喜欢顾淮。

    随便想想也知道,章老太爷随手一指看好的小将,居然平步青云最后做官做的比他还大,心里该是有多不服。

    在顾淮看来的知遇之恩在章家看来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况且顾淮最后做到大将军之后,章老太爷曾亲笔写信给他,希望他可以扶持一下自己的后辈章辽。

    但顾淮不仅拂了章老太爷的请求,还参了章辽一本,告他不听军令莽直出兵以致关口差点被西凉人偷袭,引得圣人大怒,也就此结下了梁子。

    章家觉得顾淮不近人情,顾淮觉得有错便要罚,双方都觉得自己有理。因此虽然“顾将军”在西北声名赫赫,但在章家已经“臭名昭著”了。

    如今顾家眼看着就高楼塌了,这个时候怎能去章家?

    顾瑜深吸一口气,说道:“虽然父兄都把我当孩子,平时一些事不告诉我,也罢了,因为我信有父亲兄长在,也无需操心那些事。只是现在父亲已经亡故了,兄长如今又是这副面貌,阿瑜不敢再把自己当孩子。如果有什么事,还请兄长告诉我。”

    彭绍叹了口气,但没有松口:“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言下之意不外乎现在还不是时候。

    顾瑜沉默了片刻。

    “承毅哥。”她开口喊道。

    “什么?”彭绍终于看向顾瑜。

    “你从方才开口起,就没有直视过我。”顾瑜问道:“为什么?”

    虽然月光幽微,但顾瑜还是看出了彭绍神情间的闪躲。

    良久,他终于将头转到一边,依然没有看顾瑜:“因为我觉得,是我没有保护好三伯……”

    提到顾淮,悲伤爬上了顾瑜的眼角:“阿耶……是被人害的……对吗?”

    对面的彭绍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定定地说:“是。”

    “那……是……”

    话还没有问完,对面的人忽然一脸惊慌身手敏捷地转身逃走。

    与此同时下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府里的侍卫。

    顾瑜看着彭绍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谁在那儿?!”

    侍卫们抬起灯,映出了房顶上身影单薄的顾瑜。

    “娘子?”侍卫们心里一惊——大半夜的,怎么在屋顶上?不会是将军出了事想不开吧……

    “娘子快下来!”侍卫们急急地喊,有人等不及顾瑜反应,偷摸往房顶上爬去,生怕小主子脚滑酿成悲剧。

    在一众侍卫大呼小叫下,顾瑜被护送着下来。

    “我就是透透气……”

    “没有想不开。”

    “没有哭,风太大了吹得眼睛有些酸而已……”

    “真的。”

    “别担心了这不是下来了吗?”

    得知此事的古伯更是觉也睡不得,慌慌张张在门外候着了。

    虽然府里的人都知道顾瑜比一般孩子聪慧些,但是到底是遭不住变故生了轻生的心吗?

    于是在古伯先入为主的印象下,不论顾瑜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想不开只是上屋顶吹吹风,古伯依旧不信。

    难道要告诉他们是遇见了彭绍吗?顾瑜有些无力辩驳。

    只是承毅哥那副样子前来,显然是不想暴露行踪。顾瑜虽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但权衡利弊还是选择闭口不提。

    古伯便更认定顾瑜是想寻死了,口沫四溅说了好一会儿,在顾瑜抓狂前,终于停下了。

    刚安生了没一会儿,就听门房来报,说是县衙里来了人,支会府里一声,顾将军如今战死了,将军府的匾额是不能挂了,得换上顾府的匾额了。

    来的人是县丞的随从,上次陪县丞来过顾府一次。许是今时不同往日,许是这次带了十几个衙役,随从没有了第一次的拘谨,高高扬起了下巴。

    人走茶凉。

    顾瑜笑了笑,没有计较,吩咐着府里的下人们把匾额摘了。

    见到顾瑜这么配合,本以为会吵闹起来的随从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有劳问一句……”顾瑜缓缓开口,“我阿耶的尸首什么时候运回来?”

    虽说死了,但死之前到底是个将军,总不好和其他士兵一样就地掩埋了。

    提到顾淮,随从的神色不自觉添上些恭敬,身形也略微躬了躬:“驿站来信说顾将军的骨灰这两日就能运回。”

    顾瑜行礼谢过,示意自己问完了,随从便带着衙役们乌泱泱一队人告辞了。

    顾瑜转身抬头看着顾府空荡荡的门楣,迟迟未移开视线。

    “外边冷,我们回去吧。”古伯忍不住开口说道。

    是啊……冬天快要到了。

    顾瑜挪开视线,冲古伯笑了笑,示意他没事,才带头进了府里,一直躲在大门后的四语小碎步跑到她身边。

    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一行人回了正堂。

    总觉得娘子神情怪怪的。古伯心想,一边看向跪坐在主座上的顾瑜。

    而顾瑜也开了口:“古伯,把家里的下人们都召集过来吧。”

    古伯依旧应声是,只是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消一会儿,顾府的下人们都齐聚一堂,在堂下跪着,约有四五十人。

    自顾府出事后,这些人都被严加看管,虽然没有查出异样,但是顾府却未曾解禁,这些人惶惶了好几日,直到那日府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街上轰隆震耳的鞭炮声响彻,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为顾将军的家仆,顾家的底子他们再清楚不过,因此也知道这个由顾淮一手撑起的顾府,离了顾淮便什么都不是。

    眼见着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了,那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也要改变了……

    主座上顾瑜端庄坐着,许是经历了这等大事的缘故,看上去更不像个孩子了。

    “顾府四十七名家仆都在此了。”古伯说道,看了一眼正在顾瑜手边烹茶的四语。

    顾瑜点点头,拿起案上的一个木盒,打开,里边是四十六张身契。

    “都起来吧。”顾瑜说道。

    堂下的人面面相觑,相继站起身来低头待命。

    “家里的事想必大家都清楚了。”顾瑜直白说道:“我很欣慰,前几日彻查府中,没有出现奸细。”

    这话让众人宽心不少,府里的下人们都是在顾府许多年的了,真是害怕内鬼出在自己身边。

    “前线来的消息,父亲已经亡故了,想必你们也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我想着你们也在顾家尽心伺候了这么久,总不好一辈子折在这里……”顾瑜说着顿了顿,点了点木盒。

    “这里是你们的身契……你们分别拿了自己的身契,去找账房领一百贯钱,回各自本家罢。”

    此话一出,堂下众人皆惊,不由得前前后后跪下。

    开口的大多是喊“我等受将军恩惠,怎么能抛下娘子?”的,想喊谢恩的人倒不好意思喊出口了。

    这些顾瑜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感动,也有了然。

    卖身的家奴往往是没什么人权的,主家打骂也好宽厚也好,到底是贱籍,有脱藉的机会谁不想争取一下呢?何况这些人一开始都是战乱遭了灾的流民,并非世代为奴,实在是生活所迫不得不为口粮折腰。虽说府中主事的顾瑜年少,却没有恶奴欺主的事发生,府里最过火的,也不过下人们拌嘴两句,第二日便好了。

    一阵茶香飘过,原来是水沸了,四语将茶饼的粉末加入壶中开始煮了。

    顾瑜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衷心,只是父亲在时便有此意,奈何西北战事频频……”

    这话让原本想谢恩领身契的几人也去了心思,不由得想起顾将军昔日的关怀来。

    “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顾府这些年只有我在家,其实是用不了这么多人侍奉的。”

    下人们心里自然清楚,也因此府里但凡顾瑜有什么吩咐,做事的分外勤恳认真些。

    “父亲于你们有恩,你们也未曾忘记恩义,这很好。”顾瑜说,“不忘恩本来就是一种回报了。”

    可惜这话宽慰不了众人,更让生了异心的羞愧。

    顾瑜悉数看在眼里,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如今西凉国破,大周战乱已平,我知道你们有心报恩,只是天下太平时让你们脱了奴籍好好活着也是父亲的心愿。”

    “父亲虽已死,但若能了他遗愿,想必父亲泉下有知也会心安不少。”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让顾将军泉下安心。总算陆陆续续有人磕头领了身契和飞钱券离开。

    再依依不舍的,对着顾府的大门又郑重叩了三个头,也终于走了,引得路人侧目纷纷。

    最终堂内剩下的,除了古伯和煎茶的四语外,只有两人了。

    “张裕,张全,去罢。”顾瑜说。

    两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说道:“将军心愿小不敢违,但娘子尚且年幼,我们实在不放心,一直记挂娘子安危倒不如待在娘子身边。”

    顾瑜闻言有些动容,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礼。

    张裕张全不敢受,又惶恐着跪下了。

    “你们无谓为我操劳一生,无妨。”

    张裕摇摇头:“并非是为娘子操劳,而是为我们自己心安。我和张全是两个粗人,没有别的本事,只略会些拳脚,左不过是给人看家护院。都是做护卫,我等自然更愿意跟着娘子。”

    顾瑜一脸不赞同,刚预备开口,张裕看出了顾瑜的意思,又急急补了一句。

    “不过,今后娘子得付工钱。”

    旁边未作声的张全听了这话吃惊地转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张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裕只一本正经地看着顾瑜,状似坦然,只是眼中写满了焦急。

    又是一阵茶香飘过。

    顾瑜看向四语,茶已经煮好了。

    顾瑜终于绷不住“扑哧”一笑,无奈道:“好。”

    室内茶香满溢,五盏清茶被人端起吃下。

    香炉,三张身契燃起腾腾火苗……

    ……

    顾淮的骨灰比预期来的更早。翌日晌午,便有新的驿使带着顾淮的骨灰盒登门拜访。

    偌大一个宅院冷冷清清,甚至还有门牙子来看房子,着实让驿使大吃一惊。

    不过今非昔比了,没落也只是时日问题,驿使没有多作感想,交还了骨灰便要走。

    “怎么不是孙长青孙都尉送来么?”顾瑜忽而开口问。

    驿使闻言收回脚步,恭敬答道:“是孙都尉亲自交给在下的,孙都尉还有军务在身,不得空……”

    “不得空?”

    驿使看着眼前的女童脸上有些薄怒,想到孙都尉和顾将军的关系,不由耐心答道。

    “是京中的传召,孙都尉此次破西凉有功,进京述职去了……”

    天子事不可懈怠。顾瑜默然,抱紧了顾淮的骨灰,古伯塞了一张飞钱券给驿站,说了句“有劳了”,便要送人出去。

    驿使巧妙地将飞钱券塞回古伯手里,说着“岂敢岂敢”,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古伯有些感慨,但也没有太多时间供他感慨,因为张全来报,和门牙子谈好了价钱,请顾瑜古伯前去敲定。

    顾瑜摆摆手,示意古伯去谈即可,自己则抱着顾淮的骨灰盒呆坐。

    一旁一直默默无语的四语跪坐在她旁边陪着她。

    古伯见此状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劝些什么,只得先去做正事——和门牙子把价钱敲定。

    等古伯回来时,顾瑜和四语已不在原处了。

    找了好大一圈,才在顾府的偏门见到她们,和张裕张全在一起,旁边还有两辆马车。

    古伯快走上前,回禀道:“是一户商贾,据说生意做得很大,做事也很利索,谈了七千贯。”

    顾瑜闻言点点头,示意他做得很好。

    古伯继续说道:“娘子这是就要去涅阳老家了吗?”

    之前顾瑜交代了,等将军“回来”后便带着将军回老家安葬,魂归故土。

    顾瑜点点头:“车马东西已经备好了,今日就走。”

    今日就走?古伯看了看已经快落山的太阳。

    这么赶时间?

    “那……那飞钱还没给呢……”古伯喃喃。

    “无妨。”顾瑜说道,猝不及防一个手刀劈在四语后颈,然后顺势抱住昏过去的四语,让张裕把她抬上马车。

    这突然的动作下了古伯一跳。

    古伯有些惊慌地看着顾瑜,心说这是要干嘛……

    “你和四语张全先走,张裕在这里保护我。”

    还有些事没做完。顾瑜眼色沉沉。

    “什么事?”古伯不放心地问道。

    自然是承毅哥交代的事,只是不能告诉他们。

    “一些小事罢了。”顾瑜踮起脚,郑重地对古伯说道:“护送阿耶的骨灰到涅阳安葬的事就全靠你了。”

    古伯还是不放心,于是张裕一笑说道:“古伯尽可放心,我跟着娘子呢!”

    想了想张裕的身手,古伯安心了不少。

    见古伯终于被说动,顾瑜又叮嘱道:“出门在外财不外露,万事小心。”

    古伯闻言哭笑不得,心说令人担忧的该是你这个小的才是。

    临别的话再无了,古伯钻进马车,随着张全的一声“娘子放心”,一扬马鞭,三人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留下的顾瑜和张裕没有多等,锁上顾府所有的门,登上了另一辆马车。

    “去哪儿?”驾车的张裕问道。

    “寿城。”

    寿城。张裕心中默念。

    寿城比起鄯州城更接近关内腹地,自然也安全不少,很多家底丰厚的西北将官便在寿城住着,娘子是想去寻求庇护?

    ……

    寿城离鄯州城不远,也就一晚上的功夫,到达之时已经过了一夜。

    因为西北大捷,城防倒没有很严,见二人文书齐全没有什么落下的,守卫干脆利落地放他们进了城。

    连夜赶路劳累,顾瑜和张裕先找了间客栈住下,对外宣称是兄妹二人来寿城投亲的。

    这是北城门的一家客栈,名为有福客栈,虽是早上,但已经有了不少客人,大多是来打尖儿的,住店的倒是一个都没有,客房都空着,和鄯州城的客栈很像。

    开了两间客房,来不及洗漱顾瑜倒头就睡,可见是累了。

    张裕给她把被子盖好,门窗关严,环视四周发现房内还有一方软榻,于是铺了薄被,睡在了软榻上。

    午后醒来的顾瑜揉了揉脑袋,坐起身来看到缩成一团睡在软榻上的张裕,有些无言。

    “真是不怕冻着……”顾瑜喃喃,抱起床上的备子给他盖上,又找杂役添了几块炭。

    做罢这些顾瑜有些饿了,于是下楼看看有什么吃食,顺带退了一间房——既然张裕不放心,就不必浪费房钱了。

    账房很是可惜。

    客栈吃饭的人多,可见厨子手艺不错,顾瑜点了几个招牌在楼下吃罢,又备了几个让厨房里热着,等张裕醒来吃。

    杂役悉数记好,欢快地去后厨报菜了。

    顾瑜回到客房,却听得细微的低语,忙快步走近。

    声音是张裕发出的,与其说是低语倒不如说是呓语。因为此时张裕皱着眉头,满脸chao红。

    顾瑜见状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然很烫。

    张裕发烧了。

    现下已经立冬了,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张裕虽是习武之人,但是寒气侵体可不管你体强体弱。

    于是进章府的事只得先放一放,顾瑜叫来小二问了就近的医馆,亲自去请了大夫过来。

    好在只是着凉引起的发热,大夫扎了几针张裕便醒了过来,嘱咐着再煮些西北特有的丹参半莲子补气,一边提笔写了药方。

    顾瑜谢过大夫后,听得小二细碎的议论:“着实可怜,这孩子方才都吓得六神无主了。”

    屋内的张裕一脸自责。

    顾瑜笑了笑,说:“以往都是你们照拂我,如今换了过来。”

    这打趣让张裕更羞愧,顾瑜便不说了。

    “娘子,咳咳……不碍事……咳咳……的……”张裕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瑜忙制止了他。

    “你还是好好休息罢,养好身体才能保护我。”

    张裕也意识到自己高热无力,终于不再逞强。

    左右不过在客栈养两天的功夫,见张裕虽然还有些昏昏沉沉,但高热已经退了,顾瑜多给了小二几枚铜钱,叮嘱他帮忙照看一下张裕,自己则问了药房在哪儿亲自去抓药。

    因为寿城的相对安全性,这里的产业发展也远胜有顾淮坐镇的鄯州城。小二给她指的这间药铺可以说是整个陇右道最大的药铺了,不仅药材齐全,且方便易寻,不远处就是万盛钱庄的西北分号。

    这样的大药铺里自然不止顾瑜一个人等着拿药,但是像她这样年纪的还真没有。——穷人是吃不起药的,来排队拿药的多是有钱人家的小厮,最小也十四五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又有一个少年哥儿带着小厮来拿药,说是要买些西北特产的丹参。

    少年被安排到一边吃茶,小厮在顾瑜身后等着。

    所幸药铺人手不少,很快便轮到顾瑜。

    “拿好。”药铺的人将药包递给只比柜台高一些的顾瑜。

    顾瑜拿过药包轻轻嗅了嗅,把药包退了回去轻声说道:“半莲子换新制的罢。”

    拿药的师傅微微有些吃惊,半莲子他确实放了些抽屉底下的旧药,药效可能会有些遗失,但也不过多吃两副的事。

    被揭穿的药师倒没有因为顾瑜是一个孩子就搪塞她,毕竟闻了闻就能发现他动了手脚的小姑娘必然也不是好糊弄的,何况顾瑜声音极小,其他买家应该还没有听到。

    颇为识时务的药师收回药包又回到柜子后面重新挑拣药材,而一旁耳聪目明看到这一切的少年不免多看了顾瑜几眼。

    小厮的药很快包好,小步跑到少年手边说道:“三郎君,老太爷的药抓好了,我看着呢,拿的新制的。”

    方才的话在顾瑜身后的小厮自然是能听到的。

    少年笑了笑,起身说道:“那走吧,要做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