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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生异象

    卢生先前为讨好始皇帝,除了自己胡编乱造外,还笼络了一批儒生以谶纬学说为自己圆谎。卢生跑了,咸阳的儒生就倒了大霉了。儒生为保命,相互举报牵连,最后四百六十多名儒生在咸阳被坑杀。

    李斯师从荀子,荀子又被传统儒家视为异端,李斯与儒生本就互相排斥。李斯趁机推波助澜向始皇帝进言,儒生们借古讽今,炮制谶语流言,才让六国民心不稳,当重罪治之。李斯更进一步说,敢聚众教授《诗经》、《尚书》者当弃市,一时间山东六国数千人头滚滚落地。

    赵高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李斯的私心正在摧毁秦律在六国人心中最后的威信。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恐怕将来有变,六国的儒生们必将星星之火化作燎原大火,把曾经畏惧的秦律统统扔进熊熊燃烧的战火。

    被杀的儒生之中不少与长公子扶苏有旧交,扶苏向儒的倾向众所周知,颇不认同荀子、韩非子之派,由此扶苏在朝堂上和李斯多有争论。扶苏向始皇帝劝谏道,“天下平定不久,百姓生活未定,秦律尚在推广之中。山东兴盛儒学,士人师法孔子。现在您却以严刑峻法禁儒学、禁诗书礼乐,臣担心人心不稳,天下不能安定,请陛下明察。”

    始皇帝大怒,当场怒斥扶苏。不过让赵高觉得有一丝奇怪的是,始皇帝以外贬之名,将把扶苏派到上郡监军,并且征发更多戊卒由扶苏率领前往上郡。换成别人也就罢了,扶苏与蒙氏一族交情匪浅朝中无人不知,扶苏前去监军恐怕另有深意。

    始皇帝对膝下诸子一向堤防,诸子被圈养在咸阳,只有扶苏等少数几位公子出仕,爵位和官职都不高。扶苏此次看似在震怒之下被“贬”,实则是极大的飞跃。扶苏给上郡带去更多的戊卒,加上原来的人马,上郡集中了大秦一多半精锐。蒙恬一代名将,再配以劲卒,必然战功加持。身为监军的扶苏与有荣焉,爵位何止飞升,封侯都不在话下,到时必然是诸公子之冠。

    始皇帝不喜欢儒生不假,与扶苏经常意见不合也不假,但并不代表始皇帝不属意扶苏。想到这里,赵高猛地打了个冷颤。扶苏继位,蒙氏必然重用,他赵高岂有容身之处。在往深处想,虽然坑杀了数百儒生,但儒学乃天下显学,门生何止遍布南北,从士伍黔首到公卿贵族,前右丞相王绾就是儒生。始皇帝以法家霸道灭六国,大业成功之外是民生疲敝,儒以仁义仁爱为本,继位者改弦更张也未可知。

    赵高深深地吐了口气,想起卢生跟他说的话,前面的道理愈发艰险了。

    星象似乎也有所感应赵高心中的忐忑。一年后太史令观测到荧惑守心。太史令出自司马错家族,从周朝便开始做史官,一代接一代,家学深厚。星象关乎兴衰运气,属朝堂机密,擅自与闻者处极刑。

    赵高对星象所知不多,但也知道五星连珠乃最吉利之兆,荧惑守心却是最不祥之兆,是上天表明要有大祸发生。心宿最亮的三颗星,分别代表皇帝、太子和庶民,三者紧紧围绕,就如同此三者的关系。要避免灾祸,就要转移灾祸。据太史令讲,宋景公曾因荧惑守心忧心,司星子韦先后建议疑祸给相国、百姓和年岁,宋景公宅心仁厚不忍这么做。子韦说,宋景公的话语体现了君主之德,上天听到后荧惑会移走的。后来,心宿果然移了三度。

    赵高听完,内心一颤,这次始皇帝要把灾祸移给谁呢。紧接着,东郡的奏报就到了。一颗陨石坠落在东郡,落地为石,石头上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结果可想而知,石头附近的百姓全部被处死。

    离奇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走夜路的使者经过华阴,突然有人手持玉璧将其拦住,要使者将此玉璧送给滈池君,又说今年祖龙将死。使者正要问个究竟,该人就忽然不见,只留下了玉璧。掌管少府财库的御府察看这块壁玉,竟然是八年前始皇帝出行渡江时沉入水中的那块璧玉。太常占卜吉凶,卦象显示皇帝巡游、百姓迁徙才会吉利。

    赵高经历了太多光怪陆离的事情,他从心底不相信鬼神。他一度以为是卢生留下的伏笔。卢生真是个狠人啊,都跑到匈奴了,还不忘诅咒恶心始皇帝。直到滈池君这个名字被反复提起,赵高想起镐池位于周武王都城。

    商纣荒淫,周武王率八百诸侯讨伐。有人借鬼神之名献玉璧,是不是在暗示始皇帝荒淫若商纣,天下可群起讨之。昔日商纣可伐,今始皇帝也可伐,这和卢生当日之语不谋而合。这个念头一动,赵高心里极度害怕,又停不下来这个念头。他突然想到卢生离别前跟自己说的天命,纵使天命转移,自己渺渺之身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这三件怪事让赵高抓到一次机会。按卦象所示,始皇帝先迁徙三万户至北河、榆中,每户赐给爵位一级,然后便是顺理成章的巡游了。这几年始皇帝接连碰到奇人怪事,虽然精力仍然旺盛,但明显不如往昔。扶苏前往上郡监军始终让赵高如鲠在喉,在这一年十月癸丑始皇帝正式巡游之际,赵高特别授意胡亥请求同行。

    胡亥乃始皇帝少子,年少聪慧颇得始皇帝喜爱。始皇帝同意了这一请求,这不禁让胡亥喜出望外,他在咸阳憋坏了。更让赵高欣喜,只要胡亥一直陪在始皇帝身边,从中窥探始皇帝的一举一动更方便些,毕竟年长的父亲和年少的儿子之间的隔阂要少一些。

    左丞相李斯随行,刚顶替王绾不久的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咸阳。秦国以右为尊,冯去疾地位还在李斯之上。相比李斯的高调,冯去疾低调的多。冯去疾的低调,并不妨碍其快速升迁,其弟冯劫又位居御史大夫,三公冯氏居其二。赵高猜测冯去疾与始皇帝之间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功劳最大的李斯受到更多的掣肘,权势已大不如前。

    冯去疾的高升给了赵高新的机会。空出来的郎中令就由赵高暂代。赵高以中人之躯位列九卿出乎很多人的意外,始皇帝对赵高的厚爱竟到了法外开恩的地步。赵高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如水,更像是躲在暗处的影子,伴随始皇帝的步伐起舞,又在适当的时候退出人们的视野。

    这次巡游始皇帝深入楚国故地,从云梦泽沿江而下,过丹阳,至钱塘,又登会稽山祭祀大禹,还望祭南海,立功德碑。秦灭楚之战规模最大,双方均倾国出动,数次大战,烟雨缥缈的云梦泽都染上层层血色。南征闽越,数万士卒死于烟瘴之地,所得郡县贫瘠不堪。

    原来卢生所言不虚,人一旦生出惴惴不安,就会想方设法寻求心灵上的弥补,即使始皇帝也不例外。祭祀完的始皇帝并没有轻松之意,继续渡江,沿着海边北上,直至琅琊。又从琅琊至荣成山,沿海西行。到了平原津之后,始皇帝突然病了。原以为是着了风寒,结果始皇帝却一病不起。

    帐外的风突然吹灭了室内的几盏烛火,虽然正值盛夏,但赵高的心里却清凉清澈,他预感始皇帝大限已到。始皇帝身后的大秦帝国正在烛影间摇摇欲坠。就在始皇帝病倒的第四天,赵高把担任车骑中郎的赵成喊到身边。

    “成弟是否有话想与我说”,赵高问道。

    “是。兄长作《爰历篇》献于始皇帝,倡议天下均用秦篆。这次出巡,弟看到秦篆已遍地深耕,连楚人都放弃了祖先的花鸟文,改习秦篆。弟还听说,赵地早就开始教授秦篆。”

    “不止,李斯作《仓颉篇》、胡毋敬作《博学篇》,也均献于始皇帝。不仅律法、度量衡要一统,文字更要一统于秦篆。秦国以法为尊,以吏为师,不实行统一的文字,律法、度量衡、民俗之统就无从下手”。

    “可这一来,天下均行秦法、习秦字、尊秦俗,六国之人均为秦之子民,秦国岂非愈强”。

    “成弟,你再好好想想”。

    赵成眉头紧皱,“弟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深意”。

    “当日廷议,丞相王绾提议三晋之地设郡县,燕齐楚则封予宗室。廷尉李斯举周王室为例,认为分封不仅不能让诸侯成为王室屏障,反而会削弱王室,三代以后恩情寡淡,王室诸侯之间必会相互攻伐,一如东周故事。故唯有天下均行郡县,方能天下太平,始皇帝传位千秋万代”。

    “难道不正如李斯所言吗。”

    赵高走到楼台前,仰望头顶的星空,“李斯,急功近利、投机取巧之徒,其才华虽众,不过萤火之光,比之其师荀卿、同门韩非的日月之辉,肤浅至极。”

    “请兄长赐教。”赵成知道赵高话中有话。

    “秦之郡县制自商君改革以来,已在秦地历行百年,秦人皆习以为常。然山东六国虽有李悝、吴起变革,但仍通行分封制,大大小小的封君遍布六国。现天下一统,骤然在山东行郡县制,把六国封君们逐出封地,按秦制贬为庶人,与氓隶为伍,六国旧贵怨恨之心可想而知,此为祸端一。为推行郡县制,必拔擢秦吏,推行秦法。按秦制,郡、尉、丞乃至县令均由朝廷统一选拔调度,且不以任用当地士人为原则。再加上秦制死板生硬,来自关中的秦吏来到山东,必生搬硬套关中秦制,与六国遗民必起冲突,此为祸端二。”

    赵高摸了摸夜凉的扶手,继续道“天下文字迥异,各有各的传承。六国历史渊源流长,连偏远的燕国都是召公之后。秦自穆公后,陷五代内乱,失先君河西地,而中原诸侯渐强,不与秦会盟,视秦为翟戎。六国鄙夷秦人野蛮、不遵圣人之道。冯劫的大父冯亭本为韩国上党郡守,宁愿把上党给赵国,都不予秦国,可见韩人对秦国鄙弃之深。文字是六国最后的底线,六国文字被废除,六国礼乐何以传承。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没有了文字,观天文人文以何为载体。故书同文,以秦篆为统一文字,必触怒六国最根本的尊严,六国士人将视秦为寇仇,此为祸端三。”

    赵高转身看向赵成,眼神中射出一道寒光,“可此三项祸端还不足以摧毁暴秦。足以摧毁暴秦的祸端不是别人,正是始皇帝自己!”

    赵成一惊讶,月色朦胧中他似乎看不清赵高此时狰狞的面容,只听到赵高继续说道,“皇帝之贪暴,夏桀帝辛复生亦不能相比,然皇帝之功业,成汤周武亦难以企及,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并非虚言。贪暴让皇帝成为天下臣民怨气之源,功业催动皇帝无休止地鞭挞天下。可一旦皇帝崩殂,秦国将会如何。”

    “太子登基?”赵成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何来太子。皇帝的公子们被困于咸阳,时刻在皇帝的监视下。若皇帝崩殂,新帝未立,而山东又起叛乱,郡县弹压不住,那便是暴秦的末日。故丞相王绾分封诸公子于燕齐楚乃真正的老成谋国之见,以分封的诸公子为皇帝的屏障,可保嬴秦基业三代稳固。李斯看出了皇帝的私心,故意在朝堂之上大肆宣扬郡县制的利处,投君王所好。”

    “兄长旁观者清。”赵成敬佩地说道。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常数。皇帝和暴秦终有回归尘土的一天。明天,车驾启程,你去把少公子胡亥引到皇帝车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