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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坐困愁城的少年

    秋心城,陈家宅院。

    夏蝉微鸣,月朗星稀。

    明亮月光下,一道黑影悄然浮现。

    其身如鬼魅,虚幻缥缈,看不清容颜也瞧不出身形。

    黑影飘忽移动穿墙而过,看着正躺在床上熟睡的陈出新。

    霎时间,黑影右手抬起,二指探出,凌冽的杀伐气息直指少年咽喉!

    刚才还在床上安睡的陈出新却好似早有所料一般侧身翻滚,黑影二指当即落空。

    不过黑影一招失手后却并未迟疑,一脚直踹而出,以极其诡异的角度踢向他的下阴。

    “喂喂喂,怎么又来这招?简直不讲武德!”

    陈出新在杀意刚刚蔓延之时早已醒来,此刻大叫着纵身跃起,手肘一撑,便顺着窗台来到了院中。

    虽然眼前看不到任何诡异存在,但那股近乎实质般的杀意让陈出新知道那东西必然跟了上来。

    寂寥的夜色里,穿着单衣的少年仿若疯魔般癫狂行动,时而侧头,时而伏地,时而高高跃起,动作滑稽得堪比戏台上的角色。

    不过只有身处其中的少年才能感知到这种压抑到神经的致命感。

    十年了!

    自从这股杀意出现已经十年了!

    自己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却有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谋夺他的性命。

    无论吃饭睡觉还是上厕所,这股杀意总会在陈出新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接连不断的刺激着他的脑神经。

    犹记得,这股杀意第一次出现在他六岁那年,一击便差点把他心脏崩碎,那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哥哥,你又在锻炼吗?”

    就在陈出新不断躲避着致命杀招时,他十二岁的妹妹陈巧正揉着困倦的双眼站在房间外。

    “呵呵,是啊,半夜睡不着起来锻炼锻炼,不过好像又把你给吵醒了。”

    陈出新苦涩的笑了笑,腰身一扭,避开了刺向自己肾脏的杀意,貌似他并不担心这股杀意会攻击自己的妹妹。

    “哦。”陈巧乖巧的应了一声,“那你动静小点,我明天还要去学堂呢,听说新来的刘夫子可严厉了,我才不想迟到。”

    “好的好的。”陈出新后仰着头回应道:“还有半刻钟就结束了。”

    看着陈出新奇奇怪怪的“锻炼”方式,陈巧早已习以为常,于是看了看月色后又回了屋子里。

    要不是打不到你,我怎会如此憋屈!

    此刻,陈出新也有些郁闷了,这种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还真是让人无奈。

    黑影连续十年的进攻刺杀使得陈出新对于各种角度袭击来的招式都变得敏感无比,此刻他的身体几乎是在跟随潜意识闪避,也因此他还能想着别的事情。

    十年了,感觉这东西也没法再坚持下去了,如此一来倒是要考虑考虑离开的事情。

    陈出新一边心中默默想着诸多零碎事情,一边躲避着各个角度袭来的杀意,时间很快就此消逝。

    “呼——”

    感受到杀意彻底消散后,陈出新也是舒了口气,虽说已经能够毫无障碍的闪避那些攻击,但是如此高频率的移动还是有些累的。

    此夜,被黑影这么一折腾,陈出新也没了睡意,回屋洗了个澡换身衣裳后便往前院走去。

    陈家很小,只有前院一厅以及后院两屋。

    陈家很偏,坐落在秋心城西南一隅。

    因此,陈家的正厅显得又小又破败。

    陈出新很少来这里,在他的严令下,一直听话的陈巧也从未来过,所以正厅毫无烟火气。

    看着正厅的桌椅跟香火台都被蛛网尘埃覆盖,陈出新这位陈家最后一代独苗仿佛没什么感觉。

    他站在正厅里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然后随意走了几步,对着脚下的地砖狠狠一跺。

    整个正厅似乎轻微颤动了一下,可没发出太大的声响,只见陈出新站立之处,蓦然多了个黑乎乎的洞口直通地下。

    陈出新点燃早已准备好的蜡烛,一步步沿着洞口铺设好的楼梯往下走。

    楼梯呈螺旋状向下铺设,两侧并不宽敞,只能容纳一人前行。

    待得蜡烛燃尽三分之一时,陈出新也算走到了尽头,此刻的他距离地面已经有一定程度的距离。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也算是一道光幕。

    白色的荧光遮挡着门后的一切事物,看似轻薄的光幕实际上非常坚硬,哪怕是大陆上的最强者也不可能一招破开。

    然而陈出新像往常那样迈步,毫无阻隔的踏入了光幕之后的世界。

    光幕之后是无尽的黑暗,只有陈出新站立的地方有着熹微烛光。

    虽然只是第三次来到此处,不过陈出新早已将此地的每一处构造记得清晰无比。

    他吹灭了蜡烛,脚下左移三步轻点三下,右行两步轻点五下,前行五步轻点一下。

    此时,无尽的黑暗之中似乎诞生了点点繁星,一丝丝光亮开始从每一处泛起,随后星光相连,织就出满天星网。

    在星光的照射下,此地的黑暗褪去,展现出了真实存在的世界。

    这是呈圆形状的地下空间。

    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鼎,上面镌刻着陈家古往今来的所有重大历史,不过大半都已被不知名的力量消磨得模糊一片。

    以青铜鼎为中心,一圈圈台阶自下而上,在这些台阶上是一个个白玉台座,而台座上,皆是黑魂木打造的灵牌。

    放眼望去,这里摆放的灵牌将近万块有余!

    陈出新默然驻足,虽说他没见过陈家鼎盛的年代,但也知道这些列祖列宗们在这块大陆上曾经创下过的荣誉,从这些灵牌上的名字随意取一个出来估计都是能在史书上找到痕迹的。

    然而繁华过眼云烟,这偌大的家族到得如今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甚至……将会一个不存。

    不,不可能!

    陈出新狠狠的摇了摇头,把这种近乎下意识的思想狠狠的遏制住。

    因为,这代表着潜意识里的不自信与害怕!

    “我死,可以,但我妹妹绝不会死,因此陈家必然不会断绝于此!”

    空旷的地下,满是灵牌的祭台,陈出新毅然出声。

    奈何,无人应答。

    唯有冰冷的灵牌看着他。

    陈出新也不在意,从他得知一切开始便始终只有他在承受,那种渴求与人分享倾吐的需求早就被他扼杀在了幼年时期。

    他大踏步的走到中央,围绕着青铜鼎很缓慢的转了一圈,再一次浏览上面记载的支离破碎的陈家历史。

    鼎旁摆放着之前留下的祭祀之物,陈出新取了三根长香出来正正当当的插在鼎中后点燃。

    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给人静心凝神的感觉。

    陈出新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很郑重的鞠躬。

    虽然陈家的历史遗留让他近乎喘不过气,然而列祖列宗之前,家族之前,自己仍然是小辈。

    简单行礼之后,陈出新再度绕视一圈,开口道:“陈氏祖辈在上,后辈出新不愿与我父亲一样坐困愁城等待死亡,我只相信我自己,也只能相信我自己。”

    星网之下,唯有陈出新的声音在回荡。

    “我知道倾尽陈家之力也无法摆脱的宿命有多么可怕,可是我不能退,我若退了,承受这一切的便是小巧,我身为兄父,怎可如此行事?”

    “因此,出新将要离开祖地,挣脱这愁城,我要踏遍大陆的每一处地域,寻求一切不可能之法。”说到这,陈出新看了眼青铜鼎上模糊的痕迹,“同时,寻回那往昔之荣光!”

    声音铿锵,掷地千斤重!

    陈氏祖地,应当一年一祭祀,可陈出新这也是第二次祭祀,至于第一次,则是六岁那年父亲离世置灵牌于祖地之时。

    “人都死了,活着的人也时刻要死,祭祀给谁看呢?”

    陈出新站在一块灵牌之前,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陈轲——这是他父亲的名字。

    在穷尽一切却无法改变家族命运之后,这位陈家上一任家主心灰意冷,余下岁月自困愁城家中不再踏出半步。

    对于这位父亲,陈出新能拥有的记忆不多。

    邋遢嗜酒,无端易怒。

    除此之外,陈出新确实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以前我觉得拥有你这样的父亲简直是人生惨事,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不过是靠着酒精麻痹神经,压制你的精神力,你的苟延残喘,是为了我啊……”

    陈出新感慨无比,刚想离开时脑中却宛如有一条清流淌过,一股凉意在脑颅中扩散开来。

    “啊!!!!!”

    随着凉意的溢散,陈出新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整个人抱着脑袋瞬间瘫倒在地。

    脑海中,仿若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在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疼痛在此刻已经超越了他的忍耐极限,无法形容也无法感知。

    陈出新只能感到一阵嗡鸣,十年了,整整十年了,那种让人恨不得彻底死去的恐怖又一次笼罩了他。

    陈家祖地内,只剩他抱着脑袋,像个无家可归的乞儿凄楚翻滚。

    他双目怒睁,满是鲜红血丝,面色狰狞犹如恶鬼。

    某种能量在他脑中迸发出来,一股接一股好似源源不断,就好像即将发芽的种子欲要破土而出。

    可这破土,破的是他脑袋。

    在这异变横生之时,一道庞大的灵识像沸腾的海水一样以陈出新为中心汹涌而去,短短时间里便将整个秋心城覆盖,甚至还有往外扩张的趋势。

    城中家禽登时受到惊吓,一时间鸡飞狗跳,这座寂静小城变得嘈乱起来。

    被这灵识扫过,普通人倒还好,只在睡梦中觉得有些迷糊,可一些武者却仿若遭受一记重锤,意识都出现了极大的恍惚,即使是一些较强者也纷纷出现了些许眩目之感。

    城东,唯一的一间学堂内,新来的刘夫子正伏案而书,当灵识扫过时,他微微一怔,执笔的手略微轻颤,一滴墨汁落下,即将写就的俊美书帖就此毁于一旦。

    “原来……那个家族真的还有人活着。”

    刘夫子放下毛笔,手掌一抚,那张字帖化为飞灰自动消散。

    他捻着下巴的长须,迈步而出,感受着那股灵识波动。

    “奇怪,这股灵识之力为何如此凝实,恐怕都快要赶上我了,但是却没有任何威力,完全是控制不住下的被动溢散。”

    对于这个家族,刘夫子也知之甚少,不过是看的书多了些因此有所了解。

    陈家每一代家主据说都拥有足以翻江倒海的灵识体量,仅凭灵识便能够毫无阻碍的登上强者之列,然而这个家族历史上有多风光如今便有多无名。

    遍阅史书典籍,刘夫子对这个家族起了浓厚的兴趣,自从一百三十年前陈氏皇朝倒塌之后,这个家族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不过刘夫子相信,这个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的家族是不会如此消逝的,何况他从史书中隐约得出一个结论——陈氏皇朝的崩塌或许就是这个家族自己放弃的!

    带着种种疑惑,刘夫子来到了秋心城,曾经的愁城,也是陈家的祖地所在。

    他对于历史有种莫名的热衷,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消逝的,或者,是被人刻意掩饰的,扑朔的历史。

    就在刘夫子感受着天地间的灵识波动时,祖地内的陈出新已经苦不堪言,快要破土而出的种子让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生生涨爆。

    这种灵魂层面的痛楚让他真想就此死去,可他身体扭曲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就算想要自尽也无可奈何。

    就在陈出新以为自己将要像父亲那样死去时,他面前的空间一阵扭曲,一道黑影悄然浮现。

    紧接着,六年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黑影一拳挥出狠狠打在陈出新的心脏上,正在挣扎的他一口鲜血喷吐而出,整个人斜飞而出撞在墙上,震落了不少灵牌。

    陈出新只觉得这一拳下去,他的心脏就好像要碎裂开,浑身肢骨巨颤,仿若将解体。

    虽说身体受了重创,然而这一击也打在了那将要破土而出的种子上。

    原本不断扩散的灵识被一击崩碎,庞大的灵识似退潮般回缩到他的脑中,那种扯碎灵魂的痛楚正在慢慢消散。

    随着痛苦的减轻,陈出新的意识也有些短暂清醒,眼神一阵模糊后他看到了面前的黑影。

    “你其实,长这样啊,原来……你一直……都是在救我。”

    陈出新趴在地上嘴角溢血,他扯着惨淡的笑容勉力说出这句话,而后整个人的身心承受能力也到了尽头,头一点地,彻底昏睡过去。

    一时间听到这话,黑影身形不由得巨颤。

    “你能看到我?”

    “你能看到我!”

    同样的话以不同的语气发出,却都是同样动听的女声。

    黑影虚无缥缈,没有具体的表情,只有语气的不同显示了她心绪的变动。

    可惜,陈出新已然昏迷,并未听到这些。

    “死流氓,如果你早点看到我该多好,我有好多好多事想跟你说,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呢,不过,这或许也是好事,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黑影俯下身子,伸出手想摸摸陈出新的脸,可手却生生穿了过去。

    她从始至终都不可能碰到陈出新,无论通过何等方式都没法实现。

    打伤陈出新的并非她本身,而是那近乎凝结成实质般的杀意。

    只有杀意能被他感知,也只有此等程度的杀意能够跨过时间跟空间的阻隔伤害到他,或者说……抑制他的爆发。

    “你欠我的,一条命可不够还,好好活下去吧,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余下的,让她来吧。”

    黑影像是笑了起来,只是仍旧一团虚无。

    无形的波动从她身上寸寸剥离,维持住彼岸两端的线条正在消散。

    在这最后时刻,她探出手指,那股杀意再度出现,陈出新身体轻微一动,显然是感知到了,然而他的身体与意识均无法做出反应。

    杀意顺着黑影的指尖侵入到陈出新的脑中,有关于今夜的事在某些关键节点发生了变化,就犹如青铜鼎上的记载般变得模糊起来。

    做完这件事之后,黑影的身形变得愈发透明,虽说也无人能看到她。

    “再见了,于素未谋面之前先说再见了。”

    黑影空灵的声音成了此地最后的声响。

    此刻,上方满天星网闪烁,下方青烟袅袅。

    秋心城也重归往昔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