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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变天

    此前种种还能解释,但谢梓材砸了祥瑞分明已经道出了她的态度,那柳微之所做一切也是合了她的心思。

    “不知殿下……敢否就此澄清自身。”

    谢梓材有些迷蒙,眼神微低,又抬起,那双眼似乎是死灰复燃一般。

    她长舒一口气,犹疑着又有些雀跃:“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那祥瑞里,有个神明……”

    “他在里头静坐着,告诉我他被困在其中已久,叫我一定要在今日破开那迷障,才能救他于孽乱轮回之中。”

    “那神明还说,若殿下相救,便会赐福于殿下。”

    只是这样一来坐实祥瑞之说,神堂恐怕还是得修建。

    她神色犹疑,柳微之了然:“神堂一事,就请殿下放心,不要担忧。”

    在禁军将东宫团团围住之前,柳微之塞了张字条给奉壹:“去找林尧升,他会知道怎么办。你若出去了也不必再回来了,先回柳府暂住。”

    奉壹本不愿就这样逃开,但看柳微之坚定神色便咬牙赶紧跑出了东宫。

    他前脚走,后脚禁军就奉了皇命将东宫围堵,不许任何一人进出。

    跟着那内侍离开的时候,谢梓材感受到了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舒畅。

    今时今日,她终于有这样的胆气和能力,以清明示人,不再惧怕暗害。

    原本的诏令是只带着谢梓材一人的,但那内侍想了一番叫人将柳微之也带上,只是叫他在殿外等候着这一切。

    他所能听见的是东西翻到在地碰撞激烈发出的声响,唯独希望那东西不是砸在谢梓材脑门上。

    只是可惜他的希望一概不作数,谢梓材的额角的确是被砸下来的砚台给磕到了。她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将自己梦中所见都诉说了出来,还说自己去砸那祥瑞的时候只感觉身心都不是自己的。

    皇帝只以为她是被柳微之教唆,一开始就是气急,觉得被她欺骗变得愤怒异常,实在受不了她哭泣便让人直接拖她到外头要施以鞭刑。

    这回便是当惯了老好人的何空游都未曾相劝。

    柳微之见谢梓材被人架了出来本就紧张不已,再看到匆忙两个太监,手里头拿着鞭子便进了来,他脸色一变便赶紧近前去。

    谢梓材跪在地上的时候仍然痛哭不已,说着自己并非有心如此这样的话。

    “今日不教训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皇帝还在殿中,那样一句气话砸在她心里也是酸涩不已。

    但是看向柳微之的时候,她浅浅淡淡笑了笑,嘴唇轻启默声吐出“放心”两个字。

    那快跟手臂一样粗的鞭子,谢梓材也不是没遭受过,只是那时候是太小不懂事,畏惧得要命,现下虽然也害怕,却心境坦然很多。

    太监看了看正在气头上的皇帝,无法只好扬起了鞭子,谢梓材闭上双眼等着那鞭子落下。

    粗壮鞭子劈开空气中的所有阻碍,让人皮开肉绽的响动充斥着整个前殿,谢梓材没有迎来疼痛反而落入双臂之中。

    柳微之方才是扑出来的,腿上恢复的仅有一点力气都用在了上头,他将谢梓材扑倒在地恰好也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从后而来的鞭子。

    他咬住牙并未发出什么响动,谢梓材睁着双眼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柳微之,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扑出来救她的人。

    “都说了不要你救。”

    柳微之哭笑不得,身下的人倒是比他先哭了出来,鼻尖眼角都红了起来,一个翻身将他又压在下头,头埋在他的颈项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打!”

    皇帝真是气急,那太监犹豫一番还是闭着眼咬牙落下了几鞭子。

    柳微之想要移开她,却发现身上的人力气比没了双腿支撑的他要大许多,怎样都是撒不开手的。

    后来她感受到一双手环在了自己腰间,柳微之将她死死抱住,手背上被打得没了好肉也是一声不吭,但疼痛在两人的身上蔓延,两身疼痛的汗水便是见证。

    后来谢梓材是被打晕过去了,皇帝早就不想再看,何空游见状才叫人赶紧把他二人移回东宫。

    皇帝下旨将整个东宫围了起来,说是要让谢梓材和柳微之好好思过。

    御医来看过,好在都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满身的皮外伤要休养起来也难了。

    谢梓材只能趴在床上,背上每一处都像是被火燎过,想要去挠却只能被秋吟含着眼泪按住手。

    柳微之比她好些,只是那双手颤颤巍巍举起来叫御医瞧的时候,只得到了一句:“伤及筋脉了。”

    柳行之说过,柳微之从小拉弓拔剑,若不是柳仁不许,也束腰从军的。她也见过这人在猎场上一箭射下两只大雁,柳家养育之下也是文武兼备的人。

    可从此或就拉不开长弓,写不得一笔好字了。

    “你还没好好教我写字。”她任由秋吟给她背上上药,勾住柳微之的小指呢喃,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落下,嘴唇一片惨白却还在淡笑着。

    “那……”他也淡笑着,“是臣的字好看,还是元兄的字好看?”

    偏是在这种时候,谢梓材被逗得想笑,哼哧两声却扯到了背上伤口,眼角溢出泪珠,而后就像是决堤一般又哭又笑,泪水涌出。

    柳微之未曾说什么,她哭得尽兴了微微抬起红眼:“你都要手脚残废了,也不怕本宫不要你了。”

    “我不怕。”他突然不顾一旁正在给他包扎的御医,微微抬起正在上药的手伏在了谢梓材耳边。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谢梓材感受那温热的唇将她眼角泪珠抹去,男子低沉的嗓音传入她耳中。

    “殿下又不是养不起我这么个闲人。”

    纵然身上伤痕痛楚难忍,但谢梓材突然笑了,惹得柳微之跟着她一块相视而笑,一个双手血肉模糊,一个背上全是血斑,却笑得身子发抖。

    御医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上了药还得千万祈求上苍莫要让这天家怒火殃及他们。

    谢梓材伤了背便只能趴着睡,好在动弹不得,柳微之睡在她身旁也不至于被她压住手,二人反而安稳。

    只是半夜她便不由自主哼唧起来,身上灼烧的疼痛让她夜不能寐,一层层清凉修复的药膏不过半刻便没了效用。

    柳微之的双手也疼得厉害,二人睁眼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未睡着又笑了出来。

    “柳微之。”

    “嗯。”

    “柳微之。”

    “嗯”

    ……

    叫了许多声之后谢梓材鼻尖微酸惨笑道:“我想过,若是此番惹恼了父皇,为着你能活下去,到时候我就真与你和离了也罢。”

    那是她在砸了那祥瑞时想到的后果。

    “那此刻呢?”

    谢梓材不敢动,只能那样直勾勾赤裸地盯着柳微之,苍白的嘴唇挽起一个笑来:“我不放手了。”

    其实柳微之想说,他以为谢梓材会抛下他的。

    河宜和高家的事一败露,他主动揽下所有的罪过,此前在外人看来他与她关系如此难堪,只要谢梓材与他和离,那么所有脏水都到不了她身上。

    林尧升特地来告诉他,奉魏桓生的命令,他要将柳微之的腿的事告诉谢梓材。

    魏桓生无非是想借此证明他二人之间互不信任,在元逊的事情之下进而逼得柳微之对她疏离,彻底将他二人分开。

    他也以为,谢梓材听了会恼羞成怒,真的会和离。

    但他又想错了,面前的人不动声色,还翻窗来寻他,他意外,却还有不可忽略的欣喜。

    时至今日,魏桓生恐怕已经看清了他的抉择,其实他才是那个被谢梓材收留的伤者罢了。

    魏桓生参与到这件事里,唯一要帮的就是那些联络了他的诸侯王,替他们遮掩银铁买卖之事,顺道促成神堂修建一事。

    是以他探听到高家和何空游的动向,意识到他们似乎在朝着自己计划外的目标前进,便不惜与朝中权臣结交,打破了从前的习惯,彻彻底底将自己卷了进去,好在抽身及时。

    柳微之当面逢迎背地里却要维护谢梓材的做法让魏桓生十分不安,其实上回他拒绝帮助刺杀谢梓材一事就已经让魏桓生疑虑颇深了。

    只是头一回柳微之只是觉得谢梓材出事他柳家顷刻间便会陷入深渊。

    而这回他才是真真正正选择了站在谢梓材这一边。

    魏桓生为了拉拢诸侯王盟友从林尧升和高放安出毁去诸侯王私自交易银铁证据,倒也算平常。但刺杀河宜而来的无辜证人,为了激起百姓民变而极力促成神堂修建,为了私利不惜一切代价,桩桩件件让柳微之觉得面前的人,再不是从前能与他彻夜促膝长谈的青年雅客。

    他从前以为能够平定这乱世的明主,实际上是个不择手段之人,曾经他以为狠毒胆怯的人,却比他想的,要诚恳莽撞得多。

    他又何尝不是魏桓生,何尝没有这般行过事。结局是那般美好顺畅,但那过程中的罪恶却日日缠绕着他。

    乱世之中或许魏桓生这样的人才该是最好的统御者,谢梓材和他与魏桓生相比,比之牧人,更像是羔羊。

    这是魏桓生从前对他的形容。

    可大概两只羔羊走到一处,偏偏有几分互联互惜。

    知道谢梓材闹出这件事的时候,薛邈本是一言不发,而后长叹一声。

    有的时候他真不知道谢梓材究竟是明白得很,还是糊涂得很。靠着元逊手脚,她想要阻止神堂修建和惩治房遗王的计划在元浯眼里或许能用柳微之的盘算解释得通。

    但薛邈这些年来多少看出了谢梓材的几分不同,但他不愿说破,情愿看着人收敛锋芒,哪怕还瞒着他这舅舅。什么柳微之的盘算,分明是她的打算。

    他知道谢梓材也曾厌烦多次作乱的薛琅,也知道她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意思。但这回她能当众闹出这么大的事的确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变得如此不计后果,他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新来的驸马的功绩了。

    “国公爷,刑部那边来了消息,郎君那边也快要判刑了。”

    躲不过的,薛邈长叹一声,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或许皇帝还能听他和谢梓材一劝,赦免了薛琅。

    如今便是什么后路都没有了。

    “叫人好好照料郎君,无论最后如何都不许他再胡闹了。”世道如此,作为一个父亲他也没了别的作为。

    这件事唯一的后路便是谢梓材没有让他和元浯全然牵涉其中,不至于此时受罚,只是作为她的后盾也不免受到打压了。

    当朝皇太女当街怒砸祥瑞一事在那一天之内随着春风往这片大地上四散而去。

    魏桓生叫人烹了茶,茶香氤氲在空气中,大雨将至,这空气里全弥漫着潮湿糜烂的味道。

    “世子,咱们也算是帮了房遗王这回,这样下来他也欠下咱们一个人情了。”侍从轻缓道。

    魏桓生却只是笑着摇头:“房遗王在诸侯王里权柄不小,性子也是狂妄至极,就算咱们真的起事,他恐怕是宁肯自立旗帜也不会来支援咱们的。咱们这回只是帮何女史而已,若是能得她相助……”

    “可陛下对何女史如此亲近……”

    “若一个人对你太好了,一条命也肯随意交到你手上还伏在你脚下祈怜,你便不会将他当人了,”魏桓生偶然听过皇帝对何空游的深情,想来只觉得可笑,“何空游要的不过是权势,皇帝是天下至尊,可咱们的皇帝却不一定能守得住他的位置,何空游这样的人当然要另择良木。”

    “那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准备回程了,陛下似乎择日便要封世子为平南将军了。”

    回,当然要回去了。

    魏桓生微滞,抬眼从窗外看那黑云压城的模样,这京城的风物人情还真是惹人怜爱啊。

    “还得等等。”

    “等什么?”

    “柳微之和谢梓材,我要等着看他们这回要如何处置。”他眼睛微眯,当知道乔蓁是为柳微之办事的时候他便知道有些事挽回不了,他并未完全相信这是柳微之的盘算,知道了元逊和高家的来往之后他便愈加觉得,这是东宫的布置。不是那个糊涂的皇太女,便该是琼国公薛邈。但无论哪一种,柳微之处处配合他,却又暗自反叛,居然相助神堂一事获取何空游的信任借她的手来对付高家。

    这便是说他已然抉择。

    他也曾见过谢梓材,看上去是个糊涂又动人的美人罢了,到底为什么能让柳微之短短一段时日便全心相护了。

    他等着看,等着看这二人如何通天本事,也还知道往后要如何对付。

    昭南的天,快变了,京城的天,也必然安稳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