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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魔女与骨人

    雨滴急促地敲击在玻璃窗上,彰显着这场暴雨的狂躁,而阴暗的木屋内,骷髅人反倒是非常安静,静下心等待着木屋主人的归来。

    从变成骷髅开始,再到被巨魔袭击,这一天可以说是过得比较跌宕起伏的了。骷髅人看着自己下身从盆骨开始变得空荡荡的样子,现在想起巨魔的那副模样,仍是后怕不已。直到被少女救下,到现在才真正缓过神来,他才有空想起来那被他遗忘掉的两根大腿骨,要是它们现在还在手上,就能给自己装上,但那好像也没什么用。

    希望自己的救命恩人,能稍微考虑一下给自己带两条腿回来这件事,骷髅人这么想着,他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外。在被少女救下后,对方飞快地接受自己“自称人类”这件事,并将他带到了这个木屋里,放到了椅子上。一番交流后,了解了一定状况的那位小姐留下“我要去看看”这句话后,便“咻”地一下在他眼前消失了。

    “魔法。”

    灵魂又擅自帮自己做出判断了,骷髅人想着。魔法这个词从他自己理解的意思来说,的确与少女奇特的力量和展现出来的东西能挂钩。她并非用兵器而是用“闪电”杀死巨魔,她应该就不是武者,那一瞬间从自己面前消失的能力,也不是凡夫俗子能够拥有的,这就是“魔法”吧。

    想着想着,他又想起来了在遭遇巨魔之前,那宛如警示预言一般响起的话语,那是一个成熟低沉的男性声音,非常严肃地用教育的口吻对自己说着话。那是自己生前认识的什么人吗?是因为走进了森林,刺激了记忆,才会回想起来这段话吗?

    但走进森林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回想起来呢?森林里也一定有其他颇具威胁的生物,为什么偏偏想起巨魔了呢?他想,也许这跟自己之前正在做的思考,和灵魂的感知,都有关系。是先想到了巨魔这个单词,再踏入了巨魔的领地,曾经的记忆才会猛地蹦出,成为了某种预言式的警示。那一瞬间的疼痛就和去探究自己是谁的时候感受一样,而他现在再去追问自己的灵魂“我是谁”时,什么反馈都得不到了。

    这份疼痛之间的关系,是他接下来对自身探索的重要线索,也许是要做更多的试验,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帮助他更快地找回记忆。就在骷髅还打算思考点什么的时候,他敏锐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对面似乎“正在发生什么”,果不其然,木屋的主人——救下自己的那名少女凭空出现,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少女坐下后,又马上起身理顺那被她自己坐成了一团的长袍,随后将她脑袋上那顶帽子取下,摆在身前的桌面上。她抬起手掌,一颗小小的光球从她的掌心中飘起,浮在半空中,照亮了小木屋内的空间。也直到这时,骷髅人才真的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乌黑的头发盘用一条丝巾扎在脑后,白皙的面庞上,五官精致得如同精雕细琢的人偶,那双让他记忆深刻的珍珠般的眼眸,朝着骷髅人的方向看过来,他们正彼此观察着。从面容上来看,对方正值青春,十七八岁的模样。但从气质上来说,少女给骷髅人一种非常别扭的成熟感,这并不是因为对方穿着朴素,表情淡然,而是坐在她的面前,就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如森林里的老树一般的属于岁月的气息。

    “腿脚,从骨龄上来看,和你差不多,长度和大小也应该很合适。”

    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是木屋的主人,她伸出手来,往桌面上轻轻一拍,一个长布包裹就出现在了桌面上。这也是魔法吧,骷髅人看着眼前和少女一样凭空出现的包裹这么想着,能制造攻击,影响自身,也能影响物品......这力量也许还有其他的用途。他看向一身黑的少女,对方穿着主色调为黑色的,有点像男性款式的衬衣,在黑袍绳结的下部,同样用绳结系着胸前的衣领,除了被一丝不苟打理整齐的花边衣领,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小姐会佩戴的,用于证明身份,地位或是财富的饰品。

    实在是神秘的很,非常有他想象中魔法师的感觉。

    “谢,谢谢您。”

    骷髅人伸出手去,解开了那个布包裹,里面是一堆散开的骨头,大致能看得出是一个人的左右腿脚。而就在接触到他的白骨手指时,那包裹里躺着的白骨竟然开始互相吸引,自主地拼接起来,成为了完整的“两条腿”。他没有因为这个奇异的景象愣神多久,连忙将两条新的腿安装在自己身上,又站起身来试了试,确定了自己重新获得了能够行走的“器官”。

    “真的很不可思议,你能直接接上别人的骨头。如果不是特别高级的死灵,或者有死灵法师在一旁操纵,这种事应该是不太可能做到的,而且你还并非是死灵。”

    “为什么......为什么您说我并非是死灵呢?”

    听到了最后对方对自己最为关键的判断,骷髅人一下子集中了注意力,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向少女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而那位少女也俯身向前,一只手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另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轻轻眨了下眼,朝他慢慢解释着:

    “因为死灵身上,有属于死者独特的气息,即便他们恢复了意识,重新能够行动,甚至最后拥有了智慧,他们也是死者,或者它们自称的不死族。而你完全就是活物,要我做一个定义的话,你是一个活着的骷髅架子,也许有个大家都不知道的骷髅一族,你是骷髅爸爸和骷髅妈妈生的。”

    少女面无表情地开着不好笑的玩笑,眼睛注视着骷髅人的眼洞,将对话继续进行了下去:

    “你和我说的事情,我刚才去确认了一下情况。很遗憾,躺在那废墟里的肯定没有你的同族,他们都肯定是人类死后化作的亡骸。而你因为残留的记忆认定了你是原人类的话,那么我是可以相信你的。因为记忆是只会存在于灵魂之中的东西,外力可以给灵魂植入新的记忆,可以让人暂时想不起来以前的记忆,但没有办法完全抹去记忆。所以你是原人类这件事,目前来看也有两个证据了。”

    “谢谢您,现在我安心多了。但是您说了‘原人类’,那么我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呢?”

    这份安心感,也是自己对人类身份的认同吧,这也可以视作自己曾是人类的证据,骷髅人这么想着。但他没有忽视掉少女口中的原人类,和最初做出的判断,他便连忙继续追问,希望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啊。”少女相当坦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却没有给出他想要听到的那个“标准答案”,对方并非全知全能,也只能说出自己的判断:

    “灵魂没有形状,只能从气息和记忆判断生前和现状,但活物的灵魂一旦离开原来的躯体,或是失去血肉生机,就会染上死者独特的气息。但若要说你是留在了原来的身体里成为了活着的灵魂也不合适,你已经没有血肉了。”

    “而另一种可能性,则是你被炼作了魔具,就是魔法道具,可这种情况下,慢慢滋生出的魔具之灵是不能被植入‘过去的记忆’的,而用另一种方式将生物的灵魂放入魔具之中的话,是一定会有死者的气息。”

    对方坐正了身体,为结束骷髅人的这个问题,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所以,以我目前所知的一切方法,都是难以做到诞生你这样的存在。从今往后,你可能只能努力地去寻找自己以前是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要定义你当下是什么,只能自己下个定义了。”

    “但以你目前的模样,要找自己以前是谁可能有些困难吧,尤其是面对其他生物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你会被默认为死灵吧。根据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的法律,死灵法师和他们的死灵造物都要登记,没有记录在册的,都要被消灭。极端无知一点的,恐怕会直接攻击你。”

    少女扣紧双手,长长的睫毛轻微颤动着,她眼神里萦绕着骷髅人有些看不懂的情绪。她张了张口,再三斟酌后,还是将事情点明白:

    “变成现在这样,后果可能比你想的严重。这位少年,你不仅是失忆了,你还失去了......能够以真面目示人的资格和回到过去生活的权利吧。对于此事,我不能帮你判断对你做这件事的人,到底对你抱有怎样的想法。”

    骷髅人张着嘴巴,好半天后才发出声音,他喃喃自语地说着:

    “......这样啊,哈......那我就认为自己是人类好了。虽然外表是骷髅,但我的心还是人类......吗?”

    从空洞的头骨中发出一声叹息,想要苦笑都没有了嘴唇,他意识到自己的自嘲也不够准确,心这种东西他现在也是没有的,但灵魂会代替那些器官感到疼痛和空虚。他感受着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发觉人类的身份也许对他来说相当重要,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塌了一块,让他非常的难过。他明白,这是一直被自己刻意避开,但不得不面对的事。

    是谁对自己做了什么,把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自己到底算是被杀害了,还是算被那个不知名的幕后黑手复活了?他的思绪凌乱地纷飞着,他怎么能真的轻轻松松给自己下个定义,然后踏上“找自己”的路呢?这算是仇恨,还是不算?将自己变成这幅模样,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他一想到自己最初对死灵的那份排斥,他就不难想象原先的自己和其他的人类看到这具活骷髅,会有怎样的恶心与厌恶。其他人能像这位小姐这样理智地判断分析吗?他要怎么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生物的对立面,却仍然是一个能思考的活物,这样的情况下要是再被杀一次,只怕那将自己变作这副模样的人都要笑开花了!

    负面的情绪裹挟着他的思想,他不断地想着自己可能面临的糟糕情况,越想越是消极。尤其是他一想到这些事情意味着自己不再是自己,现在才察觉不只是失忆,自己失去了一切的时候,那份疼痛再次出现,带着浓烈的伤感一同刺向了身上的骨头。

    但这次,这份痛楚救下了他即将溺死在负面情绪中的灵魂,那份伤感更是坚定了他的信念,让他确信了自己失去的事物到底有多么重要,值得自己难过到不行。这是一定要去找回来的东西。

    久久无言,他没能想明白这份伤感基于什么而来,索性便不再去想,那疼痛感也就一刹那,他没来得及抓到它。而等到他整理好情绪时,才发觉对面的少女也在之后一直保持着安静,陪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谢谢您,小姐。”骷髅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重启话题,索性便向她道谢,为了她坦诚相告,也为了刚才对方陪伴的那段沉默。

    “不用,那么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再看向那双眼眸的时候,少女已经恢复了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她仍然慷慨,继续为他提供了提问的权利。

    “您是谁?您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奇特的自称人类的骷髅,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苦难的样子,您同情我所以帮助我吗?这种不知好歹,也有些恬不知耻的话他只敢在心中问问,绝不敢当面提出。好在对方不像是有读心术的样子,没有用点头摇头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当地的领主委托我来这里看看情况,早在一个月前,旷野那边发生了巨大又紊乱的魔力反应,让当地人民相当不安。但他们不敢穿过森林,除了那只巨魔外,这片森林还有很多对他们来说相当危险的东西,委托的冒险者渺无音讯,恰好我又来到此地。”

    她顿了顿,眼睛盯向了骷髅空空的眼洞。

    “然后,那个魔力反应第二次发生了,冲击一下子冲散了雨云,短暂地改变了那片旷野上的天气。遥望的斥候相当害怕,他向大家汇报后,我便出发来寻找这个拥有巨大魔力的源头。但我没想到那个源头这么快就变成了一个可以移动的实体,不过他徒有巨量的魔力,没有一定的质量,也没办法使用,连巨魔都没办法驱赶。”

    “那个实体,说的是我?”

    少女点了点头,对他有些惊讶的疑问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也是刚才提到魔具的原因,在我眼中,从魔法的角度来看,你是个拥有巨量魔力的魔具。现在看来,你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你残留的记忆里也没有向你展示你学过的魔法,甚至你学过魔法的迹象也没有。魔法师会本能地用魔法战斗,看来你寻找记忆的旅途可以暂时排除一个选项了。”

    “哈、哈哈,谢谢您。但您还没有说,您为什么要救我?”

    以及您是谁这个问题,也没有回答。骷髅暗自想着,他察觉到了面前的少女,或许有些话痨。

    “因为你很适合投资。”

    “投资?”他对这个词突然出现在谈话里,感到摸不着头脑。

    “对,投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时空的魔女——安妮·霍尔格拉斯。随你怎么称呼都可以,你姑且认为是一名魔法师就行。因为某些原因,我正在世界上寻找各种异常现象和超凡力量,并用作研究,你显然也是其中值得关注的对象。所以我帮助你,是一种投资。”

    骷髅人放下心来,对方对自己有所欲求,是他最希望听到的答案。但同时他也担忧起来,连忙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这个研究,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或者说和你自己要做的事情是同样的。你尽管去找自己的记忆,然后把和你有关的事情告诉给我,我只看情况给你提供一定的帮助,毕竟我也不知道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种投资我也是第一次做。”

    少女的回答让他有些说不出话,这听起来也没有比无偿帮助要多出什么要求,反而让他又开始纠结起来。对方提及自己,连名带姓,残留的记忆告诉自己,这很显然是贵族的象征。而魔女听起来也和魔法师完全不同,也许自己很难有更合适的方式去报答这份恩情。但对方话语中的重点,他也没有忽视。

    “听起来,您不会和我一起行动,这个......‘研究’的过程,您并不需要我待在您的身边?”

    “是的,我会给你魔具,你和我远程交流,只有我找上你的时候,魔具才会生效,平时的时候只是一个普通的饰品。至于我怕不怕你反悔,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之类的问题,前者我一向是无所谓的,后者的话......如果我带上你一起行动,你就死定了,不只是因为我要去很多危险的地方进行研究......”

    骷髅人第一次,在那张一直保持平静,面无表情的脸庞上,看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他看见眼前的魔女露出一丝苦笑,似乎相当为难。

    “我正在被另一位魔女追杀,她杀不死我,但带你一起的话,你一瞬间就会死。”

    “抱歉,安妮小姐,让您提到了不想提的事情。”

    “你能理解的话,我就不会继续往下说了。你刚才称呼我为安妮,那么,我接受了。但是你自己想不起来属于你的名字,而我也需要一个合适的称呼你的代号。如果你没意见,我就给你取一个名字吧?”

    “好的,听您的就行。给我定下一个名字,也会方便联系吧。”

    对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骷髅便配合着点了点头。想不起来的名字由救下自己姓名的恩人重新取一个也好,他总不可能以后在某些需要用到名字的地方,写下“骷髅人——骷髅爸爸和骷髅妈妈生的”来代表自己。

    于是——

    “那么你的名字,就叫做‘霍德曼’。这是我从一种古代语言里找出了两个词合成而成的名字,一个是‘抓住’,一个是‘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正紧紧抓住武器,伸出手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而和你谈过之后,你仍然想要作为人来活下去。”

    “所以请多指教,霍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