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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质会

    青纾又前迈两步,问道:“师父起先曾讲,‘灵通则力用,质会而力圆’。灵通、力用,方才师父已讲,并亲作示范;未知灵质交会、灵身力圆时貌状如何,还望师父指示。”

    庄黎觉观中,知此女心思敏锐,善取他人言中关钥,其中土之语于叠域三人中也最为流利。

    行通颔首道:“常人只知增长质身,故此贫僧多说灵身。灵身既醒,则须回做质身功夫。

    “激活灵身,非关用时久促、用功勤怠,而全在心地是否打开。心地不开,也许一生不得灵身醒来;心地一通,激活灵身可在刹那,此之谓功夫上身。

    “而质身功夫则必用时久长,功夫越深越觉其难,终生习练不辍。此因质身粗重,易使难用,如今要把粗糙质身揉搓细敏,使作灵身随附,直至全为灵身所用,归属神意,自己不做主张,岂为易事。此之谓功夫成就。”

    青纾蓝瞳忽闪,又问:“何为‘质身全为灵身所用,自己不做主张’?”

    行通缓了缓眼神,其淡金光色于白光中更转柔和。沉吟片刻,道:“施主可见世间猫狗鸟雀,其行止都是一微动接一微动,顿挫而动,不能连贯稳定,不能流畅做事,因其不必绣花、缝补、伐木、挑担、木捅蜂窝、点燃炮仗等事。人则不然,婴儿幼儿虽全同猫狗,动作一动一动,但稍长即能连贯流畅,能做精微严密之事。

    “所谓猫狗婴儿顿错而行,即是纯全灵身;而稳定流畅即是质身。灵身一动一动,直通神意而不过头脑,因此灵敏但力微;质身稳定连贯却必经思维,有力但已断通神之自然。故功夫不贵质身之力,而重灵身之敏。如今灵身即得,回修质身功夫,即是将质身之力会于灵身之敏,而得不思议力,能做不思议事。此之谓功夫正轨。”

    青纾心会,不时点头,道:“所以猫狗鸟雀虽灵,腿臂翼翅全无肌肉;孩童力弱,击人却其痛入骨。都是灵身不杂之故。”

    “以质含灵,则徒抱心得,一遇高手即难施用,枉被人制;若以灵包质,则周身都是眼目,内外都是手脚,因其质身全已灵化,不余渣滓,此人已非凡常。”

    青纾展颜而笑,齿白如玉。又前迈两步,问道:“灵质交会,功夫至于何境便可放手?”

    “灵质初交,已成国手,寻常武人无与匹敌;此后渐练渐圆,灵质会合一分,功夫进境十分,直至忘却何为练武、何为日常,功夫与日常融合难分,举手抬足,动静行止,全无起终之想、动静之异,身力贯彻,一片神行,此心梦醒一如。”行通转向翁长喜,“所谓‘力忘而力生’,此之谓也,非刻意不想便能忘;而未忘即是滞,非专一去想才为滞。”

    行通重又转向青纾,收语道:“至此武功已圆,身学已成,心无胜负,杀伐情尽,超越身界,入命界、识界,或从身界直证菩提。”说罢,合掌顺目,静立如松。

    青纾半晌未语,叹道:“本以为武功不过如此,今日蒙师父指示,小女子胸中如开户牗,许多事便连为一体。”

    她是外域女子,言语之中,寻常女人避讳之辞,她却并不顾忌。

    青纾回看海腾图:“再看莽夫求身之术,实为天地玄隔。”说罢,摇头数下,重向行通施礼,退身原处。鸟身兽随青纾进退,始终跟随。

    此时,庄黎见海腾图听青纾说罢,也不讲话,腮边鼓起,紧咬牙关,回转身,用力将步伐控制稳当,一步一步来至巨石跟前,屈身弯腰,左手将巨石一端揭离地面,又一转腕,单手将巨石掀起,换把扶其上段,重使竖立。海腾图转身直视行通,控制嗓音不使高声,道:“行通师父,灵质交会,可有这般力量?”

    说着,左手稳好巨石,右臂略一撤肘,右拳击出,只听轰的一声,巨石下段碎片飞散,上段落于地面,整石瞬间矮掉半截。

    庄黎见巨石碎处,全是大小不等的八棱颗粒,大如滚碾,小如砖石,落地之后犹自翻滚。显然这海腾图之力道身手,犹过飙龙大段。

    行通本已退身僧队,见海腾图击石如粉,远答道:“施主巨力,贫僧血肉之拳,无碎石之功,确有击人之效。”

    海腾图道:“巨石可碎,人何敢当。”

    “石非活人,不似活人可以进攻退守,挣扎反抗,处处用力,所以反有可图。”说着,右掌抬至胸前,正反翻转,低头端详,“断砖碎石,原非武功,反入邪道。”

    “哦?行通师父意思是专打活人?”

    “正是。”行通答道。

    “可又是将人击出,却不伤敌吗?”海腾图语中轻笑。

    “将人击出不伤,只是平常较技才用。中土武学,分玩手、发放、击打、控制不同层次,发放只是游戏,临战则不同,要真杀伤,武学中自有击打之力,其力瞬间透敌而出,不容飞离分毫,犹如扎纸。”

    “哦?在下这活人,愿在师父钧前领教这力如扎纸的功夫。”庄黎见海腾图眼中蓝瞳放光,圈孔陡细。

    行通不待海腾图讲话,回身先向空解合掌,转对海腾图等与庄、翁二人道:“各位请移步。”说罢,引领众人径往东南方乌钵罗林。

    飙龙牵起二兽,与海腾图转向身后东南方,随众僧行至十几丈外的林边;鸟身兽则不必牵引,自随青纾身后。

    庄黎与翁长喜跟随空解,庄黎二目半开半闭,但心中了了明彻,觉知身畔空解白光引领,定中行动自如。有四名僧人,护于四隅。

    林边乌钵罗树高不见顶,各距数丈。行通来至一棵树前,停住脚步,众人分立周边。庄黎照见此树两人合抱,冠如屋宇,树下四周有条条绳索垂自枝头,绳末有钩,下悬大小不等的包袋,大似磨盘,小如桃梨,错落垂挂,高者过顶,低者齐踝,中至胸腹。乌钵罗树顶巨大,枝干遒劲,布袋之间其距宽冗。

    行通面前有一巨袋,磨盘大小,粗布制成,四角均有层层补丁,垂挂于一人高处。

    行通走近布袋,以手轻抚,道:“各位施主,此袋乃粗沙填成,内裹顽石,外衬药草,乃为初学练功所用。练武之人最惜手脚,练功用此,不伤手脚。”说着,双手箕张举于身前,翻转以示,庄黎见行通指腹指根均有硬茧,系常年耕种劳作所成,而掌背拳峰却极细腻,仿若女子柔荑。

    海腾图瞥一眼布袋,压抑语中窃笑,说道:“确实不错,只是太小太轻,恐怕一拳击去就飞至林外寺院,找它不到,还怎练功?哈哈,哈哈。”说罢,看看身旁的飙龙与青纾。飙龙嘴角不屑,青纾端视不语。

    行通身靠布袋,道:“杀伐情重,非我当为。但施主既欲观灵质既合的击打之效,若让布袋飞至寺院,怎算击打?贫僧方才已讲:若是击打之力,敌若被击,不容其身挪移动分毫,如同钉立当场,如此才能成其巨创。”

    行通环视众人,道:“贫僧仿学施主击石,来击这布袋,即有明证。贫僧手落之处,布袋若有一丝移动,即是我灵身不纯,质身未会。”

    行通说罢,身袋之间仍然近距两指,胸前手臂也无回撤蓄力,但见行通全身微振,一掌抖出,随即身形飘转,众人只听三声闷响,行通已站回原地,仿若无事。再看大树周遭,除磨盘巨袋之外,另一齐腹中号布袋与一齐踝最小布袋,三袋都在绳系之下同时震颤不已,如同精钢条片被人拨弄,似能听到绳袋抖颤的嗡嗡声,回响不绝,而布袋位置却原处不动,如同被人钉于空中。

    此时,僧众中走出两人,将巨袋从绳头钩中解下,置于地面,又打开袋口捆绳,两人各曳袋角,将袋中粗沙草药倾倒于地,最后有木盆大小的顽石滚落,已破为四瓣。两僧各拿两块交与海腾图等人,转身回队。

    海腾图接过石块,见断茬尖利,阳光下闪放寒光,两块相合,严丝合缝,再与飙龙、青纾手中的石块对合,正是完整一体,显是新碎。

    海腾图手捧四块碎石,伫立当场,一时说不出话。

    行通见他不语,自道:“施主力可拔山,可能为此?”说着,走到最小布袋前,弯腰提起梨子大小的布袋,双手使力,布袋绽开。行通双手持与众人观看,见袋中是一簇棉絮,破败近黑。

    庄黎心中明白,将沙石巨袋打至震颤或可想象,将内中顽石击破也还罢了,而将这些许棉絮踢至震颤而不移一分,简直匪夷所思。

    行通瞬间击打三物,手脚并使,海腾图三人只见灰影飘闪,不及看清他如何走转,这身法轻功实为世所罕见。海腾图不禁望了望僧队众人,怯意顿生,探观华严珠的欲愿瞬时褪去。

    行通见众人看罢,手中一松,棉絮落地,只剩袋身随绳飘摆。行通拍打几下绑腿,说道:“击打之劲,走转之疾,非因身轻力大,乃系灵质合一。灵身无质,不循长线,必然刹那功毕。此非刻意而练疾,乃其本性自然,不得不疾。”

    庄黎观见海腾图身中之光转暗,眼中圈孔散大。良久,其身光乃复,眼中蓝瞳重又生神。只见海腾图双掌松开,手中散石坠滚于地,上前一步,并足而立,叉手向行通施礼:“请教师父,何为‘灵身无质,不循长线’?为何灵身功毕‘不得不疾’?”

    他此前傲慢全无,心净之故,语声转更优美。庄黎听来,回响之声宛若梵音。

    行通合掌还礼,颜色愈加祥和,答道:“以灵身精妙,遇外力时自行猝发,不待思维,间不容时,实无轨迹可循,不似质身有起有止,有轨有线,因此武者非至不得已,绝不先于对方出手,必待对方拳掌手脚挨至己身,方可神动身发,一触了(liǎo)手,所以外人看来无迹无踪,无轨无相,实是不得不如此,非专练成此。”

    海腾图一时难解,叉手追问:“‘灵身无质’何指?此中之意,乃指‘本无’,抑或‘若无’?”

    “‘若无’之意。质身以头脑思维为帅,灵身直以神意为君,不经思维。质身纵与灵身已合,发动之初也只灵身起用,以质身要经头脑,其速不及。灵身以无质身附会,方能速极;也正因无质身附会,即不成其轨迹。以灵无质,只可猝发惊炸,不可经途。”

    此时这边的翁长喜一拍大腿,呼道:“我明白了!”仰头大笑数声,“所以武功精粹之人都是后发却先至,所以格挡即是攻击,所以手不回蓄便能击人,所以不视便可反击,所以对方越有力跌得越重,此刻全明白了。”

    一时之间,他将昨夜与庄黎之战、寮中与空解之触、方才行通对飙龙之击,三者豁然贯通,再看那八荒之法,都是小儿把戏,第七层‘龙荒朔漠’也顿失光彩,因所有妙法必赖力速,如今灵质相会,方真力大速极,万法由此顿生。此理贯通,顿觉身心轻松,了无挂碍。不禁心中狂喜,笑出声来。

    只听那边海腾图又问:“然则身力虽灵,难脱血肉之躯,如师父即不能以拳击石,势必也不能以头面接掌,以身犯刃。所谓抗击之能,可要专练?”

    行通道:“真正灵质交会,拳学丹田已被激活,此非经络丹田、丹道丹田、气学丹田,乃身学一维之丹田。丹田激活,质身自然抗击,此时胸腹可作手脚使用,不劳遮护,反能击人。”

    海腾图疾问:“也可应对金石击打、锋刃砍刺?”

    行通笑道:“施主对立之心未泯,这才脑中全是受击之想。此是烦恼,若不化解,恐施主毕生心不得安。”

    海腾图一时愕住。行通即又正容道:“金石锋刃之来,全在其速,不在其利。真若生死已透,临战必无恐惧,遑论嗔恨暴怒。心无恐怒,灵身不昧,则视彼锋刃,其速如缓,其快如慢,欲下彼刃亦可,欲制彼身亦可,欲击则击,欲发则发,任意施为,全无惧碍,此乃轻身功夫成就,所以不受彼刃所拘。”

    翁长喜插问:“此与轻身功夫何干?可是身轻力速可避彼刃?”

    行通笑答:“轻身功夫成就,必先已了彻生死,灵质乃合。身可飞举,端视彼刃才能如缓如慢,非是绑沙袋、跳土坑、走箩筐之类,其间天壤之别。”

    说罢,眼望树冠高枝,叹道:“世人陷于嗔恨、贪欲、人我,才来追逐武功,求功终生,却又只好技术,不省心地。不知心地若开,武即圆通,全成悟后起修之功课、圆满菩提之一处。如此识武,灵身自然不昧,功夫自然精妙。如此无着于胜负,方可永胜不负。”

    此时庄黎闻言,心底深处逐功之心立时泯寂。自幼孤苦,蒙师养教,长此以来欲争胜立强之情顿得安慰,定境由此转深。觉自身身光焕至身外,内外一如,见身畔空解白光渐退,自身柔黄之光渐广,此前所观,一并摒去,深入新一重境地。无心而照,得见小中之小,得见大外之大,层层无穷,彼此包含,万事万法于中同时毕现,又不碍分知各见,他方世界一滴雨也明然顿知,知见之下不觉有异,如己寒毛。

    庄黎观见重重世界中都有行通说法,都有空解放光,都有叠域三人与翁长喜,他四人身形端严,如菩萨相,众僧化身无数护法,各个世界都有庄黎听法,如此重重无尽,又不离当下。

    庄黎观照中,行通转身道:“然则圆教通权随世,也不必处处立此高义,免人讥嫌。对付锋刃,专有对付锋刃的手段。”

    行通快步走入僧队,至一年轻僧人身前。此僧双手各握一把锄锹,见行通伸手,将左手锄头递过。

    行通手接锄头,将铁端拔去,蹲身置于身旁地上,起身倒转木柄,从中抽出三尺来长一支短棍。与此同时,对面那僧也将手中铁锹除去锹头,自木柄中抽出另一短棍,长约四尺,更长更细,交与行通。

    行通双手各持一支,转身望海腾图道:“此为如意杵。一端为柄、另端锋棱为金刚杵,他教所用;中土圆教方便圆融,两端互为柄锋,表法权实兼用,方便如意,便为如意杵,用于金石锋刃,血肉之掌难至之处。”

    说罢,将手中两杵互击,格架不以寻常十字,而于互击瞬间彼此改换角度,以示起初所讲。两杵相撞,发出低响,其声非金非木。

    庄黎见行通手中双杵,质地棕黑,呈紫檀色,内透金芒。两端各有双槽,槽外成锋,却不尖利,如浑圆枪头。

    庄黎心中即觉,行通对面那僧名为行智。然而观照之中不见他历程,也看不见他心想。庄黎心生疑问,此意一起,立时从定中出。再看世间,恍如一梦。各人身光不见,天光复起。自己在定中闭目开眼全无分别,举动行止有若平时,却觉观明厉,无我自照;此时睁眼,却心中洞黑,全如闭目,不禁怅然。

    只听身边空解道:“好一场梦境!如影如梦,何幻何真;非出非入,孰寂孰觉。”

    庄黎回看老和尚,空解眼望天上日虹,捋髯而笑。

    再看行通,将手中双杵交与行智,叹道:“匹夫一怒,抡掼手脚,挥击刀兵,任人都会,所以世间人人为成武功,各增质身,而不论心之善恶,往往恶人更能增力,过于仁人,以至世间每多暴恶。”

    “灵身不同,必贤善纯良、宅心仁厚之人方能练就,”一指海腾图脚下:“暴恶之徒则徒抱粗质,如此顽石。此即修心内省反成身学之理。”

    行通说罢,缓步来至海腾图近前,眼望脚下四块碎石,右足一搓一挂,其中一块已落掌中,看去拳头大小。行通抬手掂一掂,抬头唤声:“行智!”

    庄黎此时出定未久,定时觉观犹存影迹,视疾似缓,他人眼目不及之处,庄黎却能。只见行通肘肩未举,手腕微动,大指与四指相对,作一捻转,指间石块即向行智飞出,疾如弹射。

    那边行智听闻师兄呼唤,目光虚望行通,身臂松垂,年貌虽小,神情却似渊停岳峙。众人耳中只闻叮当两声,行智右臂已回落身旁,手中宝杵犹自震鸣,循声再看树林深处,冬瓜大小一枚乌钵罗果滚转于地。原来这深褐球果看似普通,却坚如石铁,石中(zhòng)之声如击钟磬,余音回荡。

    行通回视海腾图,目露问询之色,见海腾图木然怔住,道:“灵质归化,全身力整,即能力彻稍节,非专练腕力得来。”

    一边走回,又望庄黎说道:“灵身成就,则神意独露,不受贪嗔覆盖,身意目手不思而一,暗器准头乃出于此,非瞄香头、打明靶得来。”

    回至原位,低头稍作沉吟,回身道:“然打靶、射香、腕力乃至翁施主所谓拉皮绳、举石锁、抖铁枪等质身之功,亦不须废,而练法却又不同,以达质与灵合。只于入门最初,不可立为法则,恐从此不识灵身,永堕旁门。”

    “岂只‘亦不须废’,实乃更为紧要。”语声发自庄黎身旁,老和尚此前一直伫立静听,时看天时,听及行通讲至灵质之间,已重灵身开启,然于质身之功言有不逮,方乃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