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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写造原文风波

    1摸索造纸的第一步

    出院后的学校生活一如往昔,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简墨上次写造课月测的试卷被当成范本贴在了学校橱窗栏。

    那是一个短篇传奇小说,背景是一个刚刚推翻了封建王朝,建立民主共和制不到二十年的国家。

    生活平静安逸的主角被出身不凡的女友拉去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意外见到了王朝最后一位皇太子重回公众视线的场景,这一幕成为了王朝复辟风潮的开始。没有经历过二十年前残酷政治风波的年轻人,正在一味追求王朝时代的浮华,却没想到,在这股追逐时尚刺激的风潮愈刮愈烈的时候,真正的复辟势力也借机在全国各地复苏,引起政局的动荡。理智的主角警告那些被一时迷住心窍的同学冷静克制,反而遭到误解和敌视,甚至得不到女友的理解。而同时,他本人却被最不愿意接触的人找上了门。王朝末代最忠实的几位大臣,终于忍不住出面,来说服这位大隐于市的真正皇族末裔参与复辟。

    复辟风潮并没有让主角欣喜。看着同学们并不坚定的复辟信念,女朋友对复辟人士玩笑般地追捧,以及越来越多复辟力量的出现,主角一反常态地答应了老臣子们的要求——揭露假皇子并统领复辟旗帜。他高调宣称要统一全国各路复辟势力,向共和党势力宣战,一雪国仇家恨。然而,当所有复辟势力齐聚一堂共襄盛举时,共和党军队却突然出现,将他们团团包围。老臣子们惊慌地保护主角撤离,主角却出人意料地反目相向,亲手杀死了忠心的老臣,并将残余势力全部交给了与他有灭族夺国之恨的共和党人,最后孑然离开。

    此帖一出,围绕简墨的风波骤起。

    传统派的写造原文无论在网络还是书店都很难见到。之前写造老师对简墨评价很高的传闻在学生间流传已久,但简墨一直不肯将自己的文稿公开,造成许多学生认为简墨不过是故作神秘、自抬身价,根本名不副实。直到帖子出来,所有质疑的声音都消失了。

    就算是只在历史书的写造简史一章看到过传统派介绍,却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其写造手法的师生,在这篇文稿面前,也不得不承认简墨文字的操控能力“确实还不错”。

    橱窗里文稿纸的末尾有一段手写评语:“人物个性明晰独特,形象生动丰满,栩栩如跃然纸上,言行描述前后一致,切合情理。虽无很多关于主角个人的细节交代,但回顾全文,音容笑貌,如置左右。重神韵而由内及外,较现代派之良作不遑多让——余玲。”

    这样一段褒赞之意洋溢于字里行间的评价,对一篇传统派原文来说极为罕见。但没有一人对此反驳。

    与学校写造课老师讨论的重点不一样,学生讨论的焦点更多如下,

    “太子这样杀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老臣是不是太过分了,别人为了他可是连命都不要,他却这样做?”

    “是啊,真是不明白,难道他不想做皇帝吗?”

    “你们是白痴吗?你没看见谢首在开头交代得很清楚吗,那场政变风波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大家的生活也都平静安逸了下来,所以才闲得蛋疼整天琢磨王朝的服饰啊,建筑啊,民风旧俗啊。但是他们真的有勇气复辟吗?太子不过随口提了一句民主党可能会在升学资格中淘汰支持复辟的学生,就有那么多人开始犹豫退缩,他的女朋友居然还反问太子‘干什么这么严肃,复辟又不一定会死人?’你觉得凭这种心态,真的会成功吗?政治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没有流血和牺牲为代价,根本不可能成功。”

    “就是啊,明明看清普通民众不会放弃本来安逸富足的生活去造反,如果还一意孤行地去复辟,太子的脑袋才是不清醒吧。不过王朝皇族灭绝的时候,还有大量老臣遗留,长久的安逸并没有打消他们的复辟梦。如果任由他们这样发展下去,早晚有一日会把这个已经安宁的国家又拖进内战的泥潭。太子肯定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得不大义灭亲的!”

    “那个共和党将军就是利用太子的善良故意放任复辟风波愈演愈烈,诱惑王朝遗留下来的老臣露出马脚,最后一锅端——真是太阴险了!”

    “不过,他最后还是让太子走了,没有杀掉他,总算有点良心。”

    “不是说斩草要除根吗?”

    “闭嘴!太子都亲手杀掉了那么多老臣,你以为将来还会有人支持他吗?他现在是‘众叛亲离’。共和党忌惮他,复辟党仇视他。你没看见那将军最后对别人说‘你以为他还活着吗?’”

    “我觉得太子殿下真是太可怜了。明明全家被杀已经很惨了,好不容易韬光养晦得以安静的生活下去,最后又被逼得为了整个国家的安宁,不得不把对自己最忠诚的人都杀死,落得孤家寡人一个。虽然他明明没有做错,但心里只怕会愧疚得要死。我觉得他活下去也是生不如死。”

    “他的女朋友也是蠢货,一点都不配太子。”这是个女声。

    “就是。”这也是个女声。

    “其实我觉得王朝如果能够延续,太子一定是位好国君,你没见那个共和党将军都在心里说‘如果有酒,真想敬你一杯,我的王’。可见,在他的心里,太子才是真正有资格担当一个国家领袖的人。”

    “其实我觉得如果国君好,君主制也没什么不好。”

    “哈,你是被小说迷住了吧?那种一人独断决人生死的制度有什么好,太子殿下不过是个特例。若真的坐到了那个位子,你以为有几个人不会被权力冲昏头脑?”

    校园里的讨论越来越激烈,只是内容逐渐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偏斜,然后演变成无数更小的话题:比如国家和王位之间哪个更重要?君主制与共和制可否共存?太子殿下的女朋友能不能不要那么蠢?将军以后会不会后悔没有杀掉太子?太子和他女朋友将来会不会结婚……

    这一篇小说引起的轰动是简墨没有想到的。平常他和其他同学的关系不比陌生好多少,所以当齐眉将学校里关于这篇文的讨论八卦给他的时候,简墨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和新奇。

    从小到大,他只有一个算不上忠诚的读者——简爸。简爸对他的小说从来都是以一副“你是我儿子,你写的就算是狗屎都是好的”的姿态来夸奖他,所以简墨从没当真过。这几天,尽管他注意到之前对自己敬而远之的同学看他的目光有所不同,却没想到是和这篇文有关系。

    简墨回想起自己读到特别喜欢的文时的心情,慢慢对齐眉的说法接受了一点,心底也生出一丝喜悦和骄傲。他不知道在旧纪元那些当红小说家的追逐者有多么火热疯狂,也不知道有些感人至深的故事不但能成为一个时代的标签,甚至能根植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命脉之中。他对那些粉丝心情的认知,仅仅是代入了对自己的感受——“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居然能够想出这样有趣的故事,写出这样精妙的文字,真是太厉害了”之类的崇拜。

    这是很好,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简墨想。

    事实上,在新纪元的泛亚,也确实如此。尤其这一段时间,简墨的心思都放在连蔚给他的那本《造纸基础》上。

    尽管《造纸基础》对于造纸的流程已经描述得相当细致和清楚了,但是不难发现中间有些内容并没有使用肯定的语气来表述,这说明它们可能只是编写之人多年经验的推论,并非是百分之百得到证实的真理。

    简墨考虑的是,既然类似说明书的现代派写造手法,更重情节的传统派写造手法都能够最终实现造纸的成功,那么造纸的真正原理就很值得商榷了。

    现代派的手法是由外而内,类似穷举法一般地贴标签,用一个个词汇将一个人的性格、外形、三观、好恶等属性“明示”出来,最终形成一个“圆满个体”的概念。而传统派则由内而外,通过不同时间、环境、情景下一个人的反应,包括心理活动、言行举止、神态表情等,将性格、外形、三观、好恶等属性潜移默化地“暗示”出来。一个是赤裸裸的明示,一个是婉约隐晦的暗示,但造纸原理都可以接受,也就是说,这两者之间存在共通之处。

    简墨由此推断,如果能够找到造纸原理的关键点,也许同一篇文稿中,现代派和传统派的手法同时出现,也能够成功写造。

    那这个关键点到底是什么呢?

    传统派写造的手法现在市面上几乎看不到,简墨无从对比,只好去找连蔚。

    连蔚听了简墨的想法后,向来严肃的脸上流露出赞赏:“你能在接触造纸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想到这个问题,确实是用心了,可惜这一点上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传统派的写造原文现在市面上是看不到了,不过我想市立图书馆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些。至少纸人之父的文稿,他们应该不敢丢。你拿我的借书证去看看吧。还有一个月就要天赋测试了,虽然我觉得以你现在的水准通过测试没有大问题。但是有一个好的初窥之赏,对你是有很大帮助的。”

    “初窥之赏?”简墨好奇地问。

    连蔚笑了笑:“去了图书馆,自己查吧。”

    简墨走后,连蔚的书房窗帘后转出来一个胖子,看着少年关上门道:“你倒挖出个宝来了。”

    胖子赫然就是校长。

    连蔚冷哼了一声:“别打他的鬼主意。我知道你跟欧家的关系好。不过这个孩子欧家还用不起。”

    胖校长听出他话中有话,眼珠一转,嘴不禁张大了。

    连蔚瞟了胖校长一眼,有些不情愿地吐露道:“不会在我之下。”

    “那敢情好。”胖校长一下子笑开了花,看着连蔚,试探道,“你现在这样教导这个孩子,是终于想通,准备重新回来搅混这潭水了?”

    连蔚叹了一口气,拉开书桌最下面一个抽屉。空荡荡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相框,照片上一个年轻人穿着学士服,眉目疏朗。

    “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阿英如果地下有灵,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自己手上都不干净,有什么资格去向别人复仇。说不定他怨我这个父亲,比怨害他的人更甚。但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不是阿英的复仇,是我自己的复仇。为我自己,向那些夺走我儿子的人复仇。那些人如果一直好好地活着,我心头的那根刺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各人做的恶,各人承担。如果我曾经伤害过的人要向我报仇,我接着。但阿英的仇,”他重重地说,“我不能放下不报!”

    “其实你复仇,或者不复仇,都好。”胖校长拍拍连蔚的肩膀,“我只是看不下去你这样想放放不下,想复仇又被自己套住。你从前是多么狂放不羁的一个人,如今这样子,唉,你打算怎么做,需要帮忙尽管跟我说。”

    连蔚摇摇头:“事情过去太久。我若动手,一出面旁人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动静太大,只怕打草惊蛇。”

    胖校长见好友欲言又止,目光闪动了几下,恍然惊道:“难道你想让谢首这孩子动手?不是我说,这孩子来历不明,跟你也没有什么牵绊,他凭什么要为你动这个手?更何况那伙人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能耐,比你当年并不逊色多少。谢首一个半大孩子能有多大能耐?”

    连蔚哼了一声:“我有让他现在就动手吗?等他羽翼丰满之日,那些家伙只怕根本不在他眼里。我也不会要求谢首特别去做什么,我只要他三年后考入京华大学就好。”

    胖校长会意道:“我明白了。以谢首的天赋和才华,绝无可能在京华市默默无闻,到时候一定会和那伙人有所交集。但是以谢首的心性,肯定看不惯那些人的做法,一来二去,矛盾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连蔚冷笑一声:“谢首是未来的造纸师,他们可没有办法故伎重施毁了他。”这句话说完,他的眼底到底还是闪现过一丝愧疚和不安。

    胖校长看老友这个样子,安慰道:“你也不用内疚。单凭你在六街那么混乱的情况下收留他的情分,他为你报阿英的仇,也是应该。退一步看,如果他没有那个能力,自然和那群人对不上,那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学校也有不少好苗子,有些知道你底细,求到你面前,你都没有理会过,怎么这次倒看中这一个了。”

    连蔚叹了一口气:“有的天赋不够,有的心思太杂。这些年,我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但现在却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掉到我面前。罢了,实话跟你说吧。那天,这孩子还没有进我屋子,我就已经发现他了——太醒目了,就像夜晚的月亮,明晃晃的刺眼,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还好石山区就只有我一个,不然这孩子早就被造纸管理局的人带走了。”

    胖校长倒抽一口气,急道:“不可能,造纸管理局的人每隔几年都会各区排查。”

    连蔚摇摇头:“去了也没有用。这孩子身上八成有什么物件压着。因为那几日之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估计是他在逃出六街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那物件,后来又修好了。”

    胖校长难得收敛了笑容,有些警惕道:“给他东西的人显然是知道这孩子的天赋。可既然有这样的天赋,为何还要在六街那种地方待着?莫非是在躲避什么?”

    连蔚回答道:“这类东西罕见得很。就算在京华顶级的造纸师圈子,知道这个物件存在的人都凤毛麟角,我也不过是偶然一个机会听说过。这孩子来历必定不简单,但也无所谓了。我一开始只是想让他躲过了风头就走。可一段时间接触下来,觉得这孩子就是老天爷特地给我送来的,实在不忍放手。”

    “先不过是编了个身份让他接触下写造试试。结果发现不但悟性好,笔上的功底更是远超我的预计。至于人品和心性,你也看到了,欧家大少爷厚着脸皮磨了一个月,好容易让谢首对他另眼相看,但稍有不诚,这孩子就恼了。但恼归恼,却也没有抖出欧阳的背景身家。重情义,又不势利,无论贵贱,待人不卑不亢,遇事冷静,又有主见,小小年纪能够做到这几点,太难得了。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有人用心教导过,若说缺点,就是有点爱记仇,吃了亏就算当场报不了,事后也总要讨回来。好在眼光极高,没为些睚眦小事浪费光阴。”

    “看来你对这个孩子真是满意得很。”胖校长说,“小玲也是对这个孩子赞不绝口,希望他将来真能对得起你们两个人的期待。”

    2铜花区见闻

    楚中市的市立图书馆不在石山区,也不在木桶区,而是在铜花区。

    铜花区拥有楚中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人称“不夜天”。不夜天的区域极大,范围跨越了几乎整个街区。来这里的人即使一店不进,光是在主干道上走,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都不一定走得完。

    不管晴天还是阴雨,太阳从地平线消失的那一瞬间,不夜天所有霓虹灯会被同时点亮——就如同被施了魔咒的妖兽,从亿万年的沉睡中睁开了眼睛。

    不夜天没有路灯,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亮的,每一朵花也是亮的。桥梁道路是白描勾边,高楼大厦是油墨泼彩,来往的小型观光车是粼动河道里溯回的灯笼鱼,而来来往往的游客才是唯一不发光的影子。在不夜天里看不见星星,不是因为地上的霓虹压过了星光,而是在天空巡游的无人机,早已经构筑了无数条银河,流淌于这片种满火树银花的土地上——不夜天是一个拒绝睡觉的地方。

    简墨以前没来过不夜天,一时为这里店铺之多之大、商品品类之丰富震动。六街的超市里只有最普通的食物和生活用品,要买件像样的家电,必须去一街二街。不过即便是一街二街,也远远比不上铜花区的不夜天。

    可惜他没有多余的钱。连蔚的收留照料、管吃管住,甚至为他购买各种学习用品,他都可以接受。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助学慈善家,他正好也需要这些。但是让简墨向连蔚要求一些自己感兴趣却并非必要的东西,他却做不来。

    打了一个月的工,虽然有点收入,不过跟以前卖魂笔却是远不能比。他现在真切觉得做魂笔是暴利,难怪私贩纸货在六街屡禁不止。他卖一支魂笔所赚的钱差不多是楚中市居民一个月的平均收入了。

    想到这里,简墨突然想去看看这里的魂笔。

    选了一家离他最近的造纸用品专卖店,简墨很快找到了魂笔专柜,一眼扫过去,那些标价让他有些咋舌——这比他的叫价可贵多了。

    售货小姐看见简墨打量柜台,热情地介绍:“这个柜台的七支笔是欧氏最新推出的高端细流系列,采用最先进的点睛导流系统,可以承载连续书写十个小时的点睛,稳定性高,流畅度E级以上,不发热不变形,防水抗摔。点睛仓双层隔离,安全性能高。使用寿命超过一百五十个小时。新款上市,购买三支以上赠送同系列的点睛一份,喜欢的话可以试用一下。”

    “拿一支新款我试试。”简墨说。他知道欧氏的魂笔在制式魂笔品牌中走中端路线,但也不定期会有少量高端路线的商品推出。

    售货小姐迅速从柜台里取出一支,小心地放在黑丝绒的托盘里:“这一支笔锋粗细中等,您试试。”

    简墨在售货小姐给他的一叠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心里迅速做出判断:点睛流速中等,没有明显的色变和断点,重量适中,手感良好。

    他推开保险环,看了售货小姐一眼。后者连忙送上手套,避免点睛沾到客人手上。毕竟目前市面上多数点睛都有腐蚀性,即便已经不像以前的配方那么危险,但是如果沾到又不立即清除的话,还是可能伤害皮肤的。

    扫了一眼里面的结构,简墨心里大致有数:在7.0的基础上略有改良,导流槽更精细了些,上面涂抹的防沾层似乎也换了材料,看上去更光滑。这样即便导流槽变细了,高浓度的点睛也不易集垢,流速不会减慢,稳定性却大大提高了。

    制式魂笔是大工业生产下的产物。简墨不会做,也做不出来。不说别的,防沾层的涂抹他就做不到,因为他没有这个材料。而且就算有这个材料,要他手工涂抹那么薄也是不可能的,这需要高端精细化设备的配合。

    他通常制作的魂笔是将象牙木等抗腐蚀的硬木连续浸泡在特制的溶液中二十四小时,晾干,再浸泡二十四小时,晾干,反复七次后,再以手工雕刻导流槽,利用材料的天然优良属性成就魂笔最重要的笔芯性能。

    导流槽的路线不能太简单也不能太复杂,调制点睛的材料虽然经过精细的碾磨加工,但多数是不易溶解的物质。导流槽的设计太复杂了,睛流的线路太长,流速会过慢,点睛中物质沉积的比例就会加大,影响睛流的稳定性,容易出现断点。相反导流槽的设计太过简单,睛流速过快,虽然沉积不多,但快速流动导致热量增多。点睛的温度过高,不适合诞生纸对点睛的良好吸收,容易导致字迹晕染,被污染的原文可能在造纸进程突然中止,同时长时间热量聚集还会导致导流槽的变形。导流槽一旦变形,这支笔就等于废掉了。

    当然导流槽的设计不仅要考虑睛流的速度、温度,也要考虑原文中人物的要求。比如普通纸人的导流槽设计多用鱼骨结构,注重智力的需要网状结构,注重体力的需要星形结构,要加强情商的则考虑添加螺旋结构,提高抗压力要添加小型循环结构……高级制式魂笔的标准至少是三个结构的叠加,结构之间的融合度不低于75%。简墨自己制作的魂笔通常是五到七个结构的叠加,并且融合度从来没有低过90%,所以他的魂笔才常年在六街众多魂笔商铺中占据一席之地。

    手工制作不但费时费力,还考验设计者对材料性能的了解程度。同时因为每次能够拿到的原料都不一样,导流槽的线路分布也必须做出细微的调整,才能保证魂笔的质量。而且这种调整一般需要多次调试才能成功,为此会报废大量的材料,从而导致手工制作成本的上升,所以即便资本雄厚的大企业,也不青睐这种手工制作。只有那些魂笔制作大师,才能凭借多年经验将调试次数控制在较低的水平。手工魂笔售价一向不菲,并非大多数造纸师能够长期负担得起,一般只接受等级较高的造纸师定制。最顶尖的魂笔制作大师,甚至终生只为某个造纸师制作魂笔,并不接受其他人的订单。

    当然,手工制作的魂笔结构更能满足个性化定制的需要,而且睛流的各项属性都比制式魂笔更佳,每个造纸师都求之不得。而据说那些专门为造纸师定制的魂笔,还会考虑到造纸师的个人写造特点,甚至每次写造纸人的天赋属性,进行更高一层次的调整——简墨制作魂笔的能力不差,但从没为造纸师量身定制过魂笔。所以尽管他制作的魂笔属性普遍不错,但性能却是千人一面,所以还只能归属于制式魂笔范畴内。

    对比欧氏这套最新上市的细流系列,简墨觉得自己制作的笔也不逊色,毕竟天然材料的抗腐蚀性还是超过现在的合成材料。同时,他调制的那些浸泡液不但能加强材料的抗腐蚀性,对于点睛的调节作用也同样不可忽视。

    将笔还给了售货小姐,正要说一声谢谢,简墨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说话声:“六街元气难恢复了,唉,若是那个摊子还在,我何苦跑这里买这些又贵又不怎么样的货色!”

    “那天若不是我硬拉着你买了两支,第二日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唉,也不知道那摊子的小老板是不是也被抓进去了,我去过两次都没看见他。也不过十几岁,下辈子就要在牢里度日,也真是可怜!”

    “这说明我运气还不错,若不是抢着买下那两支笔,老师哪肯把这次推荐机会给我?”

    简墨认出这两个声音就是清街前一天最后买走他两支魂笔的顾客,心道怎么这么巧。他没有回头,向售货小姐笑了笑,然后背对着两人,步伐不疾不徐地离开了柜台。

    楚中市立图书馆就在“不夜天”附近,交通十分方便。

    看到简墨出示了借书证,管理员便让他进去了。

    在电子目录查询中输入“传统派写造原文”,系统筛选出来的书竟然没有超过三十本。一个藏书达千万的图书馆,传统派的写造原文竟然不到三十本。

    顺着索引编码找了过去,简墨发现自己走到了整个图书室最高最边缘的地带,书架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不由得暗暗感叹传统派居然如此没落。

    随手抽了一本,简墨慢慢地翻看。

    如同连蔚所说,现代派对传统派怎样打压报复,对于开创造纸的先人却不敢亵渎。简墨所找到的几本书,全是当年开造纸先河,被称为纸人之父的李青偃留下来的写造原文。

    虽然是一百年前的作品,与小说几乎没有两样的传统派写造原文依旧让简墨看得津津有味,手不释卷。要知道写造对传统派作者的笔力要求多高,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有现代派的后来居上。

    梅络没有想到一向生尘的书架旁居然能够看到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色连帽T恤和蓝色牛仔裤,正盘腿坐在落地窗旁,手捧着一本纸书全神贯注地看。一双黑亮的眼珠来回扫动,半分钟左右就翻过一页,阅读速度显然很快。漆黑的头发用橡皮筋在脑后抓了个短马尾,但额前的长刘海遗憾地没被橡皮筋抓住,被他捋在耳后又掉下来,捋上去又掉下来……这让梅络注意到他的左眉尾有一道细细的破口,不知道是不是跟人打架时划伤的,让本该清秀斯文的面孔看上去带上了三分小混混的匪气。

    不过再多的匪气在梅络目及他所看的书时,也都消失殆尽了。那是一本纸人之父的文集。现在的年轻人,不,比这少年年纪更大的人,也都鲜少会来看这个。而这少年却投入到自己走到他面前竟然都没有察觉。梅络发现少年的身边还放着两摞书,一摞明显是已经看过的,另一摞似乎是准备接下来继续看的。

    对传统派感兴趣的小家伙?真是难得一见。梅络颇有兴致地想,现在的孩子们哪个不是追求简单速成的现代派写造,对于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沉淀而成的东西素来是缺乏耐心和关注。不,也不止是年轻人,整个社会不都是如此吗——浮躁、急迫、功利心盛,肯静下心思考和品味的人越来越少了。

    梅络本来想与少年打个招呼,但见他脸上专注如一的表情,就好像正酣于酒的醉客,居然一时有些犹豫。想了想,梅络干脆退了一步,走到自己本来要去的书架边,寻找自己的目标。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下意识轻柔了起来,生怕惊扰了这个读书的少年。

    落在书上的光从明亮的白色逐渐变成淡黄色,又很快变成晕黄色,接着眼前闪烁了几下,突然变成了炽白色。简墨立即合眼,缓冲一下自然光与室内光变化带来的视觉刺激,同时听见一个年迈之人发出的笑声:“小朋友看书好专注啊!”

    简墨下意识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他起到一半,便体会到蚂蚁上树的酸爽滋味,一时之间竟然没法挪动。等他完全站起来,循声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对方穿着宽大休闲外套,双手按着一根手杖,笑得很和蔼。

    已经多年没有被人叫“小朋友”,简墨感觉有些怪怪的。但看对方的年纪,自己在他面前也确实是一个小朋友。

    简墨向老人笑了笑,点点头。他望了一眼窗外——手机在逃出六街的时候掉了,现在还没有买,于是顺口向老人问道:“老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

    老人看了看腕表:“已经六点了。”

    居然在这里待了大半天的时间,简墨向老人礼貌地道谢:“谢谢。”

    老人点点头,神色柔和,似乎对他很有好感:“小朋友对传统派有兴趣?”

    简墨想到连蔚的话,不想和陌生人就这个敏感话题说太多,只回答道:“书少了点。”

    老人居然也叹息一声,点头表示赞同,又问:“小朋友参加了天赋测试吗?”

    简墨摇摇头:“还没有,今年五月参加。”

    “你看这些书,可是想用传统派的手法参加测试?”老人似乎十分好奇,“为什么不选择更容易操作的现代派手法呢?”

    简墨皱起眉头,用什么派的手法是他自己的事情吧。还有,那种跟人物设定表的东西,怎么拿得出手?

    他有些冷淡地回答:“我不会写那种东西。”

    梅络怔了怔,这里的“不会”显然不是“不想,不打算这么做”的意思,而是“做不到,没能力写出来”的意思。可是能够驾驭传统派手法的人又怎可能写不出来现代派——少年显然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是隐晦地表示了对现代派贫乏无味文字的不屑。

    真是有趣!梅络内心对这个少年更加喜欢了,本想多说几句,又恐交浅言深反惹少年反感,于是只道:“你若喜欢传统派,有几本书老夫倒想推荐给你看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梅络充满期待地等着少年的回应,果然看见对方点点头。

    走过几节书架,梅络扶着手杖,缓缓从倒数第二格上拿出一册书:“这倒不是什么写造原文。不过是一部传奇小说而已,你有兴趣吗?”

    话音刚落,他便见少年的眼睛猛地亮了,听得对方兴奋的声音:“没有想到图书馆里竟然还有这个,如今不管是学校还是书店都找不到一部像样的小说了。”

    少年看看手上的书册,见上面标了个“一”,于是又蹲身下去看,果然不止一本,顿时笑得眉毛都弯起来了。

    梅络心里乐开了花:如今这年头见到一个同好真是不容易。哪怕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也不介意,甚至觉得因为这个孩子的原因,自己的心态也年轻了起来,当下滔滔不绝地开始向少年介绍起书来。

    可少年只听了两句便打断他:“别讲给我听,你说完了我还看什么?”说完,双眼亮闪闪地又去翻附近其他的书册。

    这个小家伙——梅络被打断话感觉有些憋气,不过没有真的生气。

    许多看书人并不爱别人的剧透,亲自去品味书中每一字每一句和背后潜藏的韵味才是读书最好的体验。真正的爱书人对书的痴恋如同饕餮客看见美食,酒鬼看见佳酿。所以当他看见少年企图将十几本书都搬了下来,但很快又纠结地掏出借书证查看借书权限时,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次最高允许借七本书。小朋友你估计怎么都得跑两趟了。”梅络打趣地说。

    少年瞟了老人一眼,最后瞄到了老人口袋里半露的借书证,然后就挪不动视线了。

    梅络顿时噎了一下:这个小家伙还真是不客气。自己不过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推荐了一本书,怎么就打上自己借书证的主意了。

    少年大概也是觉得不好开口,因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那双眼睛的意图太明显了,视线就是在那十几册书和老人的借书证上来回打转。

    这不是逼他自己主动开口帮少年借书吗,还有这么厚脸皮的吗?梅络有些气恼地想,老夫才不帮你这个忙呢!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既然小朋友这样喜欢这部书,若是为难的话,不如暂记到老夫的借书证上——”

    话音未落,少年弹身而起,口中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老先生都开口了,晚辈就却之不恭了!”

    明明是他自己有求于己,怎么搞得好像自己硬拽给他的一样。梅络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不客气!”

    等到排队登记的时候,管理员看着少年抱着厚厚十几册书和摆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借书证,心里不由得泪流满面:你们一个个都把借书管理条例当空气的啊,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借书证仅供本人使用,不得外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拿着四十年前就登记过的借书证也就算了,自己面前这两个登记年限加起来超过一百年的借书证算什么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少年身后的老人走过来,看着面色不好的管理员,轻轻咳了一声:“嗯——后面七册是我借的。”

    管理员目光森森地看了老人一眼:忽悠人一点诚意都没有?不过在旁边副馆长拼命眨眼示意下,他只好郁闷地给少年手上十几册书做了登记。

    等到少年和老人走远,副馆长才走过来:“以后这个少年来,态度要好些。”

    管理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个孩子难道有什么大来头?”

    副馆长没有解释,只是看着登记表上“连蔚”“梅络”两个名字。心道,能让一位特造师、一位异造师同时出借自己的借书证的少年,本身就是需要认真接待的对象啊。

    异造师,能够制造出异级纸人的造纸师,占造纸师总数的0.5%。

    异级纸人判定标准:至少拥有一项原人所不能拥有的异能。

    3梅络的提点

    要不是校长又给高一(1)班的老师们都打了招呼,要不是这个学生上次月测写造课成绩年级第一,四门科目满分,高一(1)班的任科老师都恨不得把谢首赶出教室。这个学生上课虽然不出声,却一会儿憋笑得全身抖动,一会儿双眼泛红——什么东西那么好看,看得你那么专注!你敢不敢看老师一眼啊?!

    简墨如此异样的表现自然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好奇:向来寡言少语,什么集体活动都不参加,看起来像是对整个人生都缺乏兴趣的谢首居然也会对某样东西如此投入?他看的到底是什么啊?

    最先按捺不住的就是欧阳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简墨怎么说话了。每次主动搭话,简墨不是“哦”,就是“嗯”,态度十分冷淡。即便是车祸的时候去探病,简墨对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就像接待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欧阳知道自己隐瞒身份试探对方的行动,让简墨十分不满意,但今天难得看见他高兴,便立刻决定:一定要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他说上话,打破这种僵局。

    一下课欧阳就坐到简墨旁边,笑眯眯地问:“阿首,看什么那么入迷啊?我看你整堂课都表情又喜又悲的,到底在搞什么啊?”

    简墨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已经看完的:“你自己看吧。”

    欧阳低头一扫:“《行走于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东方剑仙》。这是什么?是传统派写造原文吗?真的很少见欸!”

    简墨瞥了他一眼:“是小说啊小说。别动不动就是写造什么的。难道是个文章就非得用来写造不成?”顿了一下,“你自己拿去看吧。别弄掉了。我从图书馆借的,要还的。”

    阿首很久没有跟他说这么长的句子,还主动邀请他一起看书——欧阳大少爷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叫受宠若惊的感觉。为弥补过去的过失,他一定要好好研究下,至少将来不会再被当成空气忽略掉了。

    欧阳不知道,对于同好们,简墨一向是有耐心又有宽容心的。

    三天后,简墨顶着两只熊猫眼在约定时间和老人在图书馆碰头。把书一还,两人就站在图书室外的饮水室里聊了起来。

    “这书如何?”梅络笑眯眯地说。

    简墨立刻迫不及待地说起书中的精彩之处。说到令人兴奋的地方,不禁手舞足蹈。这个时候他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毫无顾忌地展现自己天真的一面。

    梅络被他这种状态带动起来,也全然忘记自己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长辈。说到得意处,毫无前辈的矜持和威严。

    “还有好书,想借吗?我的借书证可以借给你。”连自称都从老夫改为我了,梅络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书不过夜,他深知这种急迫的心情,连犹豫都没有,诚心诚意地主动提出帮忙。

    简墨先是一喜,但随后又皱起眉头,内心挣扎了起来。

    还有四个月就要天赋测试了,自己是不是该好好准备下了?连蔚对自己的写造报了那么高的期待,至少在他面前还是要做做样子吧,不然太对不起他了。借书的事情要不先缓缓吧?

    可转念一想,简墨又自嘲:自己不过是出于好奇心才在写造课上展露自己的文字。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自己还能骗自己。作为纸人,他根本就无法写造,准备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简墨暗暗在心里再次告诫自己,别被几个不知道真相的群众一赞一捧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了。天赋测试之后,他纸人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到时候他也不可能继续在连蔚这里留下来。至于来图书馆,更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即便这位叫梅络的老人愿意继续借证给他,可到时候自己居无定所,哪里还有闲心看书。

    偌大一个楚中,竟然没有一个角落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简墨沮丧地想,还不若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梅络见少年脸上忽而高兴,忽而犹豫,忽而迷茫……神情转瞬竟是变了好几次,最后竟恢复成第一次见面时起初的冷淡和疏离,不由得心下微讶:难道自己刚刚那句话触发了他什么不好的想法?

    最后,简墨还是开口向他借了图书证,抱一堆书回去,只是心情这次没有上次的轻松和惬意。

    简墨突然沉迷于小说让连蔚十分生气。他的做法也很直接,强行收走了简墨借回来的书,然后带着借书证统统还掉,包括那些根本不在他借书证下的书。

    “马上要天赋测试了,你竟然还把时间放在其他无关紧要事情上。你给我抓紧时间好好准备。天赋测试结果出来前,借书证你碰都别想碰。”连蔚拍着桌子愤怒地警告。

    本来就有些内疚的简墨对于连蔚的强硬手段虽然不甚高兴却是也生不起气来,缩了缩脖子,乖乖地回房间去研究《造纸基础》。

    到了约定的还书日,简墨还是去了图书馆——在连蔚把他反锁在书房里后,偷偷翻窗户出去。

    “怎么书都已经还了?”梅络有些奇怪,而且日期还是两天前。

    “家里的长辈发现了,说耽误天赋测试,非让我把书给先还了。”简墨故意用略带抱怨的口气说,其实心里对连蔚并没有什么怨气。

    梅络一拍脑袋,歉意道:“对呀,你马上就要测试了!前途攸关的关键时期,我还让你去看小说,真是——这都怪我,都怪我!这个时候是应该把精力都集中在准备测试上。话说,这次测试你准备写什么啊?”

    简墨一愣。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不管写什么,他的诞生纸都不会起反应啊。

    梅络见他似乎完全没主意的样子,提醒道:“小家伙,天赋测试是你第一次真正的写造。但你要明白,这并不只是一场测试!”

    “有别的什么含义吗?”简墨也听连蔚提起过类似的话,突然记起“初窥之赏”,问道:“初窥之赏是什么意思?”

    梅络摇头露出责备之色:“你连初窥之赏都不知道是什么,到底是怎么上的学?难道你们老师都不教吗?”

    简墨的老师若是听到此刻老人的责备,定然会喊冤:谢首同学上课不听讲那是校长都默许了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简墨露出惭愧的表情,虚心地请教老人。

    梅络叹了口气,把简墨拉到一边的椅子上细细地告诉他。

    初窥之赏是这一百年来造纸师们在长期造纸中慢慢总结出来的一种有趣现象。

    “比方说一个普级造纸师通过造纸师认证的作品等级是普五级。什么?什么是普五级?你这孩子怎么上的课,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算了,从最基础的给你讲起吧。”梅络叹了一口气。

    普级纸人占了纸人总数的绝大部分。但同为普级纸人,个体之间也存在差别,根据各项指标的综合计算,普级纸人被划分了十三个层次。

    普一级只拥有健康的体魄和基本的思考交流能力,一般从事繁重而枯燥的重复性劳动,达到普三级才可以从事需要一定思维和分辨能力的工作,普十三级是最高等级,具有接近特级的综合属性。而特级的划分比普级少一些,分为七个层次。

    “……再之上就是异级了。异级的划分更少,只有三个层次。不过实际上异级以上的能力划分没什么意义。普级和特级可以根据三大天赋属性的强弱以及对社会的平均贡献划分,但异能这个东西,真的不好评判。如果从强弱来说,能够瞬间净化一个城市的空气的能力,与能够隔空操控一根绣花针的能力相比,显然前者的能力更加显著,后者更微弱。但是如果后者想要利用隔空操控的能力去杀掉前者,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能力不在等级的高低,而在于如何去运用。如果一定要比较,只能相同或类似的能力进行比较,所以这种等级评定并没什么实际意思。”梅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们再回到初窥之赏这个问题上来。”

    初窥之赏,顾名思义,就是造纸师最初窥见造纸这条门径所获得的奖赏。虽然现在还没有研究出来是什么原因造成,但除非是故意降级写造,几乎每一个造纸师第一次造生的作品,都会比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造生的作品出色。

    举例说,如果某个造纸师的初窥之赏是普五级,那么他之后很长时间内造的纸人可能只在普三到普四级。只有经过长时间的练习和钻研后,才会第二次造出普五级的纸人。造纸师想要超越初窥之赏的水平,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所以通常来说,一个造纸师的初窥之赏几乎代表了一位造纸师的终生成就。初窥之赏等级越高,造纸师未来的潜力就越大。

    之所以大家都如此重视十六岁这次天赋测试,就因为它是绝大多数人的第一次写造。写造虽然容易,但从起笔开始,到造生结束,中间需要消耗的各种造纸用品不是一个普通家庭能够负担的,而造纸管理局早就明文规定严禁私造纸人,除非你获得了造纸管理局批准的造纸配额。而这种配额除了天赋测试外,非造纸师的个人几乎没有免费获取的合法渠道。

    “选择自己初窥之赏的角色很重要。你必须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估测,最好选择高出目前文字操控力二成的角色来尝试。不要害怕失败!虽然很多学校的写造专业对通过造纸师认证十分看重,但是过于保守的选择会导致错失初窥之赏的厚赠,得不偿失。当然过高的预定目标也不理智,所以需要好好思考。”

    不得不说老人的提点给了简墨很大的帮助,之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

    “第二点,认真对待你的造纸。”梅络直视着简墨的眼睛,“我知道现在社会对于纸人的看法十分低下。造纸师喜欢把自己放在造物者的角度,用看货品、宠物甚至奴隶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的造纸,因此对于纸人天赋的规划过于随意,甚至没有。”

    “众所周知,婴孩的写造最简单,社会的包容度也最低,因为他们在产生社会价值之前需要消耗大量生活资源。选择婴儿作为自己的写造目标,通过造纸师认证的成功率固然会更高,但也体现了造纸师的极度不自信。而且他们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大多家庭条件比较普通,根本无法负担一个纸人婴孩成年之前的生活开销。这些婴孩的命运……不提也罢。”

    简墨垂下眼帘,抿紧了嘴:他自己不就是这么一个随意写出来的产物吗?若不是幸运地被简爸捡了回来,下场指不定多惨呢。

    “所以,阿首,你在规划你的造纸时一定要想清楚。你现在无力负担他的未来,所以至少要给他能够养活自己的天赋。纸人的三大天赋属性应该如何挑选,你必须好好思考。

    “第三,关于忠心暗示。这点对于天赋测试并没有针对性,不过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造纸师在写造的时候,都会主观认为纸人是忠诚于自己的,这种心态不一定会被写入诞生纸,但却真实存在。这也就导致一个很微妙的现象:写造出来的纸人,不论什么性格,都会从内心对其产生很微妙的信赖感和忠诚度,就像是孩子天生依赖自己的父母一样。这种现象,被称作忠心暗示。一般情况下,纸人不会伤害或背叛自己的造纸师,不过具体的认知范围也因个体而异。

    “——所以,你在写造的时候,需要综合考虑纸人天赋对他和你的影响。因为每个造纸的诞生,都意味着你未来的道路上,多了一个绝对值得依赖的人。”

    “这是我对你的三点建议。”梅络对简墨认真地嘱咐,“希望你的初窥之赏能够顺利完成。”

    老人的热心让简墨有些受宠若惊,他感激地连连点头。

    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简墨心头的愧疚感又重了些:他考虑得再周全又有什么用?太多的期待,同时也是一种负担。

    简墨今天来图书馆,除了向老人解释书为什么被提前还掉了,还想查找传统派的写造原文,与现代派对比,找出两者的共通之处,从而发掘写造真正的原理。

    如今连蔚收缴了借给他的图书证,刚刚他又不好意思再向老人借,不得不在阅览室外徘徊,直到被副馆长看到,问他为什么不进去,简墨只好说走到这里才发现忘记带借书证了。

    副馆长居然十分和蔼地说没关系,然后带他去办了一张临时借书证,亲自写上“谢首”两个字交给他:“每次都用别人的也不方便,哪天你记得带证件和登记照来,我再给你办一张正式的。”

    简墨拿着临时借书证,郑重地向副馆长道了谢。心想,难道自己离开六街后开始转运了?先是连蔚的收留和照顾,又遇到不错的欧阳和齐眉,就连在图书馆借书,也能遇到对小说痴迷又精通造纸的长辈。现在,发现图书馆的副馆长居然也这么好说话。

    他不知道的是,副馆长无事献殷,不过是因为他曾经借用过的两张借书证,它们看起来普通,实际却代表重要的意义。

    4造纸三大原则

    将有限的几本传统派写造原文看完后,简墨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传统派的写造原文与人物传记体小说看起来没有明显不同。如果硬要说有区别,写造更重视角色形象的塑造,由角色引导情节发展,多用限制性第三人称,重点刻画主要人物角色形象,文学欣赏性则在次要位置。同现代派对比,除了“明示”和“暗示”的不同外,也没有其他区别。

    简墨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既然从成功的案例身上发掘不出经验,不如从失败的案例上面寻找。他又检索了“现代派写造原文案例”,这次跳出了一万多册。

    简墨随意找了一本有失败案例的分析书册,只见其中一段评语写:“辞藻华丽,过于堆砌,导致人物性格不分明,甚至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目下无尘’与‘平易近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除非此人是双重性格,又或者在特定的场景或时段,但文中并未见此类说明……”

    又有一段评语这样写:“此人身高一米九,精通多项运动没有问题。但是‘健美教练的身材’显然不适合玩‘柔道’。人物的各项特长如何合理搭配需要进一步考虑。”

    “精通七国语言可以,但同时还有‘生命科学、信息工程、新能源材料’三料博士文凭,并且擅长‘汽车、飞机、登山、潜水、珠宝鉴定、外科手术、针灸、围棋、象棋、国际象棋、桥牌、台球、高尔夫’……这样一个人才年仅十五岁。孩子,你确定不是想太多了?”

    还有的评语写道:“原创音乐天赋的描述缺乏专业度,造纸师显然对音乐并不了解或者了解不深。”

    上百条评论看完,简墨总算有了些收获,他在脑子里总结了几条重要的规则。

    写造原文首重一致性。如果对角色的各类描述自相矛盾,造纸在进行到孕生阶段就无法继续了,因为赋生阶段就开始考验写造语言的严谨性。第二是合理性。即便文中前后一致性没有问题,但存在明显不合常理的地方,也会导致赋生失败。比如赋予一个少年几个成年人终其一生才能达到的能力总和,显然超出了正常人类的范畴。第三是深广度。在一致性和合理性之外,纸人在某个专长上达到的天赋,原文中必须有一定程度的专业描述。

    这就是为什么连英的导师去找特造师,必须拿着连英的研究成果。特造师本人对专业领域一无所知,自然无法做出相应的描述,也就无法把这个天赋赋予纸人。

    这几条规则在传统派中同样适用。即便是“暗示”,也同样存在传达内容的一致性、合理性和深广度的问题。在简墨看来,造纸的过程就是对造纸原理这个“人”说话,明示也好暗示也成,不过是说话的方式不同,只要说出的内容没有问题即可。

    有一些思路后,简墨对造纸的概念更加清楚。欧阳的话没有错:写作和写造不完全一样,起码在人物塑造方面,它的目的性更直接强烈。

    简墨所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因为他刚刚接触造纸,认知有限,才会被欧阳误导,得出这样粗糙的结论。但随着他日后眼界开阔,对世界的了解越来越深时就会发现,原来从“写作”的角度出发,也会在写造上获得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些结果不断地刷新了他的认识,让他无限惊喜或者无限恐惧。

    但对初学阶段的简墨来说,能够发掘这些已是十分不易。至少在他所在的石山高中,还没有一个学生能独立总结出这个程度的写造规律。

    有了这些收获,简墨正准备起身随便逛逛,看能不能借两本有用的书回去,却听见书架那边响起两个人刻意压低的快速交谈声。

    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其他人会来?

    简墨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但隐约捕捉到的几个词句却让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我欧氏的财产凭什么给一个纸人!我一定要把这臭小子的真面目抖出来,还请万主席一定帮我这个忙!”一个中年男子恳切道。

    “欧先生,不是万主席不愿意帮忙。你要知道,辨魂师虽然能够分辨原人和纸人,但却无法将他看到的东西展示给其他人。”另一个年岁相仿的男子声音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因为存在做伪证的可能,所以泛亚法律从来不把辨魂师的判断作为证据。”

    “杨科长,那怎么办?”这位欧先生着急了。

    “不要着急嘛,这里有一个更稳妥的主意,你先听一听,”杨科长从容地安慰对方,“马上不是就要天赋测试了吗?怎么做最保险,还需要我教你吗?”

    两人还在继续交谈,根本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在。

    简墨微微低头,目光从书架上的空隙看过去:两个啤酒肚中年男子正站在窗边交谈。略高的一个眉头紧皱,鼻头酒糟红,仿佛霉运缠身,略矮的一个脸上带着养尊处优的从容,胸有成竹地指点他。

    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联系到一起,简墨脑海里顿时浮现起之前欧阳问他某个问题时的情景,脑子里逐渐形成了一个猜测。

    看着从图书馆走出的简墨,坐在黑色轿车里的谢子韬挑起眉毛:“这个男孩似乎在哪里见过?”

    坐在驾驶位上的小个子保镖笑道:“韬哥,最近你这句话说得太多了,是疑邻盗斧吗?”

    谢子韬听到这话,收回目光,苦笑了一声:“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半年了,我们至今一点线索都没有。周先生走的时候放了话,找不到凶手我们就别回去了,你说我压力能不大吗?”

    “是啊,研究员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杀了,连队长和副队长都被一刀毙命。我们就算回去了,日子也不好过。”小个子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不过,副队长和队长可都是异级呢。他们都对付不了那个女杀手,我们又能怎么办?”

    谢子韬拍拍小个子:“小光,制伏凶手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找到女杀手的下落。如果她真的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凶徒,那就让周先生安排人来。”

    “但我们现在连凶手在哪里都不知道啊?”小个子气馁地说。

    “所以我才来求这位梅络先生。我已经打听到,他写造过一名异级纸人,能够根据画影图形找出凶手的下落,对我们很有帮助。”谢子韬说。

    “可是异造师不是那么好见的吧。”小个子犹豫着说。

    “我已经打听到,这位异造师最近经常出入市立图书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守在这里,设法见他一面。”谢子韬决心道。

    “要二十四小时在这里守着吗?”小个子突然有些犹豫。

    “怎么了?”谢子韬问。

    “我……我明天有点事情,想请一天假。”小个子说。

    谢子韬见小个子吞吞吐吐的样子,眼睛扫了一下车内电子屏上的日期,表情瞬间阴沉了下来:“皮小小,你明天是要去参加破门仪式吗?”

    “不不,我没打算‘破门而出’!”皮小小见谢子韬脸色瞬间变了,立刻否认,“我只是去看看。”

    “好奇心不但会害死猫,也会害死人的!你以为你现在只是去看看,可那些邀请你的人可不是这么想的。虽然现在纸人管理局没有在乔蓝节抓人的习惯了,但是你自己想想你的位置。你是靠李家吃饭的,不是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浪汉,想怎么样都行!难道你想拿现在拥有的安稳工作和生活去换一个所谓的‘独立’?没了工作,你连经济都独立不了!”

    “韬哥,这跟我们的工作、地位没什么关系。就算我是一个异级纸人,我觉得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追求更好的生活,都是很合理的要求吧。”

    “嚯嚯,说得还一套一套的,乔蓝党给你洗过脑了吧!”谢子韬嗤之以鼻,“那你告诉我,现在是有人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了?还是谁拦着你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了?”

    “是没有。”皮小小愤愤不平地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把我们当成一样的人看。队长和副队长都已经死在凶手的手上,如果他们的能力足够抵抗凶悍的杀手的话,难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吗?可所里却硬说他们渎职,连抚恤金都不给。嫂子们都这么伤心了,想上门讨个说法,还被骂得狗血淋头。”

    谢子韬听到这里,神色柔和了下来,拍拍皮小小的肩膀:“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放心吧,我们不是已经凑了一笔钱给嫂子们办后事了吗?以后她们有任何难处,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你说的,让李氏把我们当成一样的人——皮小小,真正的公平是没有的,就算队长和副队长不是纸人,所里难道就会改变做法了吗?”

    “韬哥,”皮小小突然眼睛亮亮地看着谢子韬,“研究所的做法会不会改变,我不知道,毕竟所里造纸师的保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纸人。可是韬哥,你不觉得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嫂子们眼下的难关只能靠我们。这可是你说的话——纸人的生活只能靠纸人自己。纸人做或不做任何事,也只能由纸人自己决定。我们不能,也不需要去依从原人的指示——这就是乔蓝节的真正意义啊。”

    “我觉得你完全是在偷换概念,我跟你说——”谢子韬显然没有被皮小小的话说服,他正准备好好地给自己这个小搭档纠正一下观念,眼睛突然一亮,“等等,梅络出来了,不说这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