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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穿肠毒药

    词曰:

    “春雨微寒,几步松路林。幽寺清净了,金殿坐听梵音。诵千遍佛语,前世夙怨,今生解求因。剃度落发,受戒哪知何名?毕竟年少多情仇,往事不改,律人无问输赢。朱门转寒窑,忘了何止一家姓。秋去春来时,恨意难决了,便是一朝成魔,再渡万劫,亦是无心。救苦菩萨慈悲,无奈道行浅;纵使铁斧加身,我当自证佛果报应!”

    今晚灯烛通明,红光璀璨,宛如火树银花,凭空绽放。法会将启,初始礌石相击,有啷啷磕磕之声,继而人生雷动,十里皆闻。

    如此喧嚣之夜,寺中僧侣还不休止,共有五六拨人手提灯笼四处寻人。狄仁杰也去寻了刘府家眷住的北禅堂,那里悄然无人。又去斋堂、大殿寻了一回,途中碰见方文斌、法觉等人,也都说没找到。狄仁杰终于恍然,自拍脑门:“啊呀,我倒是给忘了,真是该死!”方文斌道:“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狄仁杰道:“想来我知道人在哪了。”方文斌问:“人在哪?”狄仁杰说了一句:“跟我来。”当先引路,重又回到北禅堂,行至刘大公子的屋外。法空开口:“狄公子,这里我们刚才来过了,屋里没人。”狄仁杰道:“我说他在,他肯定在——阿羽!”

    公孙羽当即应道:“少爷,你看我的罢!”只见这人飞身而起,如同鹞子展翅钉在气窗口,将耳凑近去听。旋即,这人飞身下来,对众人笑道:“里面有动静,屋里一定有人!”

    方文斌在门外大声喝道:“里面的人,出来!再不出来,大爷我踹门了!”然而,里面仍无动静,仿佛真的没人。方文斌只好退后三步,抬脚重重砸翻了那扇木门,惊得里面那人一阵鬼叫:“啊!”门外众人当时都给唬了一跳。方文斌率先提着灯笼进门去,骂骂咧咧道:“原来你这小子躲这呢,我们找你好不辛苦!”

    那人怒道:“你们又是什么鬼——滚出去!老子不待见你们!”众人听出人声,都进门里去。只见那公子哥刘浩宇窝在屋里正啃一只肥大的烧鸡。须知此地乃是佛门之地,他竟做出此等破坏清规之事。众僧皆怒。

    但听那法觉大声喝责:“此乃佛门之地,刘大公子,你竟敢在寺里破坏戒规,还不快快住口……阿弥陀佛,你真是罪过啊罪过!”其余僧众尽都口宣佛号。

    刘浩宇起身骂道:“你个啰里啰嗦的臭和尚!这几日破庙顿顿素斋,老子这张嘴都快要淡出鸟来了,现在连你这个秃驴也要来管老子?老子都躲在屋里偷吃了,你们还不放过老子?你们还让老子吃饭也就罢了,还一言不合就要打坏我房门,这是私闯民宅,你们晓不晓得!”

    方文斌冷笑道:“大哥,这是寺庙。你当是你家呢,还私闯民宅。得亏你不是佛门中人,不然寺规三十大板下来,你小子也就整废了。”刘浩宇怒哼哼:“真是好大的口气呀!你这厮又是哪路鸟人?倒真敢管起老子来了!”

    方文斌很神气道:“你听好了,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方府方文斌是也。”刘浩宇懒洋洋道:“方文斌又是哪个孙子?听都没听说过……快快滚蛋罢,别打扰老子吃晚饭的雅兴!”说着抓起烧鸡便咬,顿时是满嘴流油,立马摆出一副销魂神态。

    方文斌见状,气得怒叫:“你莫狂——”刘浩宇接口:“怎么,你还想咬我呐——来来来,咬啊你,你有这个胆嘛你!”伸出一条手臂扬了扬,态度极为嚣张。

    方文斌瞬间就不服气了,正要捋袖子教训人。谁知狄仁杰从旁拉开他,上前一步说:“刘府刘大公子刘浩宇,我是狄仁杰,咱们上午见过的。”

    刘浩宇见是狄仁杰,他这回可不敢瞎嘚瑟,但还是很清淡的说了一句:“你来干什么?”狄仁杰道:“我奉命来查你父亲刘御史的死因。”刘浩宇奇道:“凶手不抓着了么,你怎么还来?”狄仁杰道:“我只是有几个问题不明白,想向你请教请教。”

    刘浩宇有些不悦:“你们如此兴师动众前来,这就是‘请教’我的态度?”

    狄仁杰推着众人退后几步,说:“刘兄,时间紧迫,我狄仁杰也是迫不得已,还请你谅解则个。”刘浩宇淡淡道:“好说好说。”后面的方文斌最看不惯这种公子哥,勃然大怒道:“老大,你跟这种人客气什么!他一个杀人凶手,很得意么!”

    刘浩宇不甘示弱道:“谁是杀人凶手?整天攀咬这个攀咬那个,我看你才是杀人凶手!”方文斌道:“你说什么?信不信我揍你啊!”刘浩宇冲上前推了方文斌一把,说:“现在出去干一架,谁怕谁啊!”

    得亏方文斌给众人拦住了,狄仁杰慌忙从中调解:“你们闹够了没有?老三,你先出去——阿羽,你带他回避。”公孙羽一眼就要拉走方文斌,谁知后者说:“不用,我可以离疯狗远点。”刘浩宇怒道:“你说谁是疯狗?”

    狄仁杰道:“行了,都少说几句。”狠瞪了方文斌一眼,继续问话:“刘兄,我且问你,昨晚上你们从大殿回房后,你去找你父亲所为何事?”刘浩宇道:“狄仁杰,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狄仁杰闻言笑了笑,忽道:“这么说来,你父亲刘老爷的死真跟你有关?”

    刘浩宇失色道:“狄仁杰狄大人,你说这话有何凭证?”狄仁杰手指身后众人,说:“刘兄,眼下不止这些能证明你昨晚去过你父亲刘老爷的房间,这你难以抵赖罢?”刘浩宇当即脱口:“不可能!当时怎么可能有人看得见?”

    狄仁杰道:“既然你承认去过你父亲的屋子,那趁早说清楚罢。”平淡语气中透着一丝威严。刘浩宇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无话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要我说什么?”狄仁杰道:“既然如此,你便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了。”

    刘浩宇急赤白脸道:“我没杀我爹,你血口喷人!狄仁杰,你会不会查案?还我杀了我爹,那可是我亲生父亲!我也得下得去手啊!再说了,凶手不都抓了么,你还要来胡说八道,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没本事就赶紧回家多读读书罢。”

    狄仁杰道:“那我且问你,昨晚你去刘老爷房间,那时可还有旁人?便在你出门以后,你父亲便教人害死了。你现在跟我说,你与你父亲的死没有关联?”刘浩宇道:“那我怎么知道,凶手不是关在大牢里的法慧么?”

    狄仁杰道:“真凶还在寺里,法慧只是替罪羊,这点我可以去证明。然而这些证据可都对你很不利。如若你不想被关进大牢,就跟我说,昨晚你父亲遇害之前你为何去了他的屋里。”刘浩宇道:“反正我不承认我去过我父亲的房间,要是你有证据,你就拿出来啊!单凭这些人口头上说的,那我还说是他杀了我爹呢!”直接手指方文斌。

    方文斌被无端诬陷,大怒道:“你个丘八瘪三!信不信我打死你啊!”

    狄仁杰却很淡然:“这么说,你连刚才的话都要抵赖了?那好,我现在就去县衙喊人来抓你去大牢,看你说不说——阿羽,你现在去县衙一趟,便说真凶已经找到了。”公孙羽应了一句“好嘞”,便要出门去。刘浩宇心里害怕,慌忙说:“你等等……好好,我说我说。”

    狄仁杰道:“你可要仔细说明白,不得隐瞒或者撒谎,否则我可真要请温县令来问你了。”刘浩宇道:“只要我说明白,你可不能再说是我杀了我爹。”狄仁杰点头。

    刘浩宇道:“本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就是我之前在外边欠了一笔赌债,手头紧,就寻思着去找我家老爷子想办法。没想到他在大殿上当众骂了我一顿。我气不过就回了房间,可外边的人却饶不过我的,我只好厚着脸皮再去求他,就在昨晚上我进了他的屋里,二话还未说,没想到他明言‘一两银子也不给’,就被他轰出门来。”

    众人都在听,忽见刘浩宇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没再往下说。狄仁杰见刘大公子身子有恙,长话短说:“然后你就走了,没再回去?”刘浩宇痛苦的捂着胸口,用力点点头。方文斌却道:“你说的可有谁给你证明?要我说,人就是你杀的,这谎也是你现编的。”

    刘浩宇胸口剧痛,但依然忍痛回应:“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都随你们……但请记住一点,我刘浩宇便是在混账……也绝不会害我父亲——噗!”陡然喷出一口老血,旋即整个人滑下座椅,瘫在了地上。

    众人惊惧。那狄仁杰最惨,他原本好好问话,没想到对方突然溅了他一身血。这时候他哪里还顾惜自身,一面大叫:“快喊大夫来!快喊大夫来!”一面去察看刘大公子的伤势。然而这刘浩宇瞪着双眼,仰面躺地上四肢抽搐,口吐鲜血止不住,顷刻之间呈现黑血,那嘴唇渐渐发紫,形如肿胀,此乃身中剧痛之状。不出半盏茶工夫,便即气绝毙命。

    在眼前发生这一幕,狄仁杰惊呆了,这双手不停在颤抖。公孙羽从旁提醒:“少爷,少爷,他、他死了……”方文斌不想刚刚还斗嘴的人会瞬息惨死当场,十分心悸:“他怎么、他这是怎么了?这死得也太离奇了罢?”狄仁杰头也没回道:“他是中了剧毒。”

    届时,众人大眼望小眼,全都难以置信。只有方文斌猜测:“难道是这半只烧鸡?”狄仁杰不答,自行取出银针来检验那吃剩的半只烧鸡,只见那根银针尖瞬间黑如墨,由是惊骇道:“果然是这只烧鸡有问题!”

    方文斌不由讪笑道:“烧鸡是刘浩宇自己的,难道是他给自己下毒?这也太儿戏了罢?”狄仁杰摇头道:“烧鸡不是他带来的,是有人故意留给他吃的。”

    法空忐忑发问:“狄公子,那会是谁?”方文斌抢答:“这还消问,当然是凶手无疑!”狄仁杰脾气上来,回头目视众人,一面嘲讽:“有趣,真是有趣得很!贵寺不但有迷香、蒙汗药,眼下又出来了砒霜,你这寺庙前身是开药铺的么?”

    众僧不明所以,起初谁都不敢言语,还是法觉一人出声辩驳:“我寺里怎么可能有毒药?这定是歹人带来的!”

    桌上还有一只烧鸡,用荷叶包裹。狄仁杰试试银针,烧鸡外皮无毒,砒霜抹在鸡肚之中。那被刘浩宇吃掉的半只烧鸡亦是如此。方文斌奇道:“老大,这烧鸡凶手是怎么给他的?”狄仁杰摇摇头,转身询问众僧:“诸位师父,我向你们打听个事,平日里采购物资都由谁来负责?”

    法觉道:“采购一向是由法慧师弟负责,另外还有两个帮手。平日里一般都是三个人下山去采办。”狄仁杰追问:“那这次大法会呢?”法悟当即站出来,说:“狄大哥,负责采办的是我,还有法智师兄。”狄仁杰道:“那这次你们都买了哪些东西?”

    法悟想也没想便说:“与往常一样,都是山上必需品,还有柴米果蔬。”狄仁杰道:“那你们三个可是一直都在一起?”法悟道:“那倒没有。我负责去买米,法智师兄负责去采购香烛布料,法慧师兄去菜场买菜。”狄仁杰道:“如此说来,你们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

    法悟如实回答:“是的,以往也都是如此。我并不觉得其中有甚奇怪。”狄仁杰看了一眼法悟,大声提醒:“我们现在得马上去找法智!”方文斌多问了一句:“老大,你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狄仁杰思来想去,才给出一个答案:“法智可能有问题!”

    此言既出,众人万分吃惊道:“什么,凶手难道是法智?”方文斌见事态紧急,催促道:“走走走,我们赶紧四处去寻找法智!”当即领了五六人出门去。

    狄仁杰叮嘱在场之人:“诸位诸位,由于时间紧迫,你们看好这具尸体——法空师父,烦劳你去通知门口的衙差——阿羽,你随我去大殿,通知方丈、主持他们!”公孙羽应了一句“好”,便与狄仁杰并肩出门。

    公孙羽道:“少爷,你知道凶手是谁么?”狄仁杰道:“只要找着法智,那这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公孙羽担忧道:“那要是法智跑了呢?”狄仁杰道:“要是真跑了,那是官府的事,再与我们无关。但我想这个法智他不会跑的,我估计他还要……”骤然止步不前。

    公孙羽疑惑道:“少爷,你怎么了?”狄仁杰陡然想起一事,大惊道:“刘府少公子有危险!”公孙羽道:“少爷,你是说凶手可能会对他下手?”狄仁杰急道:“没时间了,我们赶紧去大殿,接下来我要你寸步不离的保护刘府少公子!”

    公孙羽道:“那你呢?”狄仁杰回答:“若是他们寻不见法智,那我便得亲自出去一趟,我还要向法慧询问几句话。”

    不过一顿饭功夫,“刘浩宇中毒身亡”这一则消息传至大雄宝殿,众僧侣、刘府家眷得知以后,人人震惊且惧。他们都没想到凶手并未抓走,仍还留在寺里。刘府家眷个个不安起来,先是刘府之主,后是刘府长子,这二人可都是刘府中人,从而也不由得刘府家眷不害怕,甚至还担心凶手可能会继续杀人。

    狄仁杰见刘浩鸣及刘夫人都在佛殿,疾步上前提醒:“刘夫人、刘兄,你们现在很危险。我这个书童有些本事,我留他来保护你们,还请你们切勿推辞。”刘浩鸣听闻家兄亡故的恶讯,一时六神无主。还是刘夫人识大体,施礼道:“多谢狄公子。”

    狄仁杰便叮嘱公孙羽道:“你一定要护他们母子周全。只要县衙来人,你将他们安置在温县令身边,我担心凶手会对他们不利。”公孙羽应道:“我理会的,还请少爷放心。”

    狄仁杰又嘱咐几句,匆匆向方丈讨了寺庙权柄,暂停大法会,立即遣派寺内众僧分散开去寻法智一人。狄仁杰也自领一些人出了大殿,这才刚到迦蓝殿旁,不意跟方文斌邂逅,后者不由擦汗道:“老大,不知这法智躲在哪里。我们去他屋里屋外寻遍了,仍没找着。”狄仁杰道:“看来我得去县衙跑一趟了!”

    方文斌点点头,说道:“那你快去快回。我再四处寻寻,一定帮你寻出法智!”也不等狄仁杰回应,手提灯笼快步去了。

    狄仁杰虽然疑惑,但当务之急是找人,他便没去细想,指使余人在这东厢禅法堂,一间房一间房的搜寻过去。一番折腾无果,他心焦急躁,只好独自出了法华寺正门向守夜衙差要了一匹好马,趁这雨夜疾驰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