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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别将我挽留!(十五)

    紫琼和外婆聊到她和浩倡在长湖游玩的经过,说到他舌头磕破还吃爆辣的田螺,外婆笑了,说他从小嗜辣,不用担心他。

    听完紫琼说浩倡在长湖游泳的事,外婆放下手中的筷子,朗诵道: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们的家乡,一直就是这么美啊!”

    晚饭后。李浩倡送鲜于紫琼回家,

    出东门,小黄蜂上BJ西路,向东疾驰。紫琼在后面塌下腰身,完全贴着李浩倡,紧紧抱着他,尽量避免气流吹到自己的身体。从紫琼的坐姿,李浩倡感觉到了紫琼对气流的躲闪,于是降下车速。

    BJ路上的路灯全换成了新的,确实比自己离开的那年亮了许多,公交站台也全换成新站台,站台上的广告灯箱光线充足、色彩艳丽,使马路显得更加明亮。

    看到豉湖路口白色雕像,李浩倡驾驶小黄蜂拐上豉湖路,向北行驶。豉湖路上的路灯,有好多被阔大的法国梧桐的树叶遮挡,光线立刻暗淡许多。

    鲜于紫琼的家,在荆棉纺织厂一栋职工家属楼里。摩托车在楼前空地上轻盈地画了一个弧,停下。

    “你上楼吧,我走了。”李浩倡侧身挥挥手,驾车离开。

    鲜于紫琼看着李浩倡的车向前疾驰而去。拐弯前,摩托车刹车灯猛地亮了一下后,最终消失在前排楼房的一个小巷里。

    杨长春最喜欢的班次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的班次,这样的班次最符合人类的生活习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班不赶时间,下班后还有比较长的时间供自己活动。

    他觉得,这是把工作、休息协调得最好的一份班次表。

    和往常一样,杨长春七点半从家里出发上班。辽阔的蓝天、灿烂的阳光和满大街高大苍翠的行道树,让人心旷神怡。在这样的晚春早晨,不论谁出去做什么,都应该有个好心情!他故意放慢摩托车速度,尽量多享受一会早晨的阳光和南来的微风!

    即使刚刚高中毕业,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困难,尽快去找份工作挣钱,杨长春也是尽量选择大工厂而不是工资最高的工厂。在杨长春的心目中,大工厂才是现代企业,才是强大的。那些小工厂总给人一种弱小、手工作坊的感觉。

    除了“沙棉”、“荆棉”这两个上万人的企业,当时荆州最大最先进的工厂就是“沙松”冰箱厂了。这是个中外合资企业。外资方是RB松下株式会社。

    大工厂首先是人多,人多给人的感觉就是热闹、有力量!从小上学,热闹的集体生活几乎是每天生活的全部,杨长春习惯也喜欢人多的环境。

    “沙松”冰箱厂车间整齐的流水线更是把工业生产“有序”“紧张”实实在在地展示在他面前。杨长春只要走进去车间,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情绪高涨。这种感觉让人兴奋、心情愉悦。

    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特别爱在流水线终端,看那些不断涌来的成品。看着这些成品,心里充满收获的喜悦。

    老实说,几乎每一天,不论是走进原来沙松冰箱厂的大门,还是现在沙市日化的大门,他的情绪都是饱满的。

    今天,刚进大门,杨长春就发现有点不对劲!车间那边没有传来生产时惯有的机器喧闹声。凭直觉,车间停场了!再看看传达室对面巨大宣传栏前,有十来个人聚集在那里看着什么。

    杨长春过去一看,和原来一样,又是临时停产通知。仔细看内容,杨长春心里透出一丝凉意。这次通知告诉大家,全厂停车、放假一周。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车间停车通知,几乎每月都会在宣传栏里出现一、两次,每次通知大家停车一、两天。

    记得一九九三年刚到日化,直到去年上半年,车间一直满负荷生产,春节也没放过假!等着拉货的大货车从厂门口直排到江堤上。

    短短大半年,虽然工厂门前还是有排队等候拉货的大车,但是大车排队到江堤上的情景再没出现过;车间开工后,日产量还是和原来一样多,可时常的停车,让工人们怎么也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一年到头保持住那股“拼命生产”劲头。那时候工人累是累,可大家整天乐呵呵的,精神饱满,工作起来劲头十足、不讲条件。大家每天只担心一件事:今天的产量能完成吗?现在呢,也只担心一件事:不会明天又停车吧?

    杨长春推车走出公司大门,把车放在路边,点燃一支烟,在车边来回踱步。

    工人们出出进进,几乎每一拨出来的工人,都在议论着这隔三差五的停车放假通知,口气里满是疑惑和不满。

    从远处走来销售科科长老刘,他肩上挎着一个人造革旅行挎包。老刘头发乱糟糟的,下巴脸上胡茬子一大片。这样子,一看就知道出差回来,并且刚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

    这些年来,公司里所有的销售人员都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先回厂里安排发货,然后汇报销售情况。

    老刘五十年代出生,在他们那代人里,是球踢最拔尖的几个人之一。年轻一拨中的杨长春,他最为欣赏。小伙子球技好,工作也是一把好手,那一手修理绝技,真是没话说。

    “刘科长,出差回来了?”杨长春打招呼问。

    “是啊,这不,出车站就往厂里赶,有些事要向领导们汇报汇报。杨科长,在门口打什么转,怎么不进去?”

    “进去了,又出来了。车间又停车了。”

    “嗨……”老刘长叹一口气,“现在这情况真是不妙!”一边说一边摸口袋。

    杨长春知道他在掏烟,连忙给他递上一支烟,点上火。老刘深吸一口说:

    “其实吧,好多事,虽然公司没公开说,但是大家私下里也知道一点。我们公司早在去年春就遇到了资金问题。一家企业,遇到资金问题是最麻烦的。资金是根本,没有资金,其他无从谈起。在最红火的时候,公司领导未雨绸缪、考虑过资金的事,当时有些办法很可行,可上面不同意。没办法,从去年从开始,公司着重准备第二套方案,先前一个方案也没放弃,现在两个方案同步进行,就看哪个先实现了。只是不论哪个方案先实行,都必须快一点,不然,情况真的不妙!”

    老刘大口吸烟,眼睛望着前方,开始还是对着杨长春在说话,到后来慢慢成了自言自语。

    一阵手机铃声从老刘口袋里传来,老刘掏出手机刚刚说了一句,就冲杨长春说:

    “总经理在办公室等着我呢,走了!”然后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快步走进公司大门。

    杨长春看着老刘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球场上的高大粗壮的汉子,居然有点驼背了。为配合快速行走他加速摆动右手臂,又为了不让右肩的挎包滑落,他只好耸着右肩。在这种情况下,他快速摆动着的右手臂,像极了一只大笨鹅,在水面竭力拍打翅膀加速前进的样子。

    杨长春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到他的小店。他现在就想找个人聊聊天。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一大早的,即使有人陪聊,也不是个闲聊的好时间。

    杨长春骑车上江堤东行,过了盐卡码头,远远看见一帮人,在江边钓鱼。

    长江在那里和缓地拐了一个大弯,大弯里水流平缓,是鱼儿爱聚集的地方,因此也是个垂钓的好地方。多年来,一年四季都有人在此垂钓,从没断过人。

    杨长春在垂钓处停下车,坐在一棵杨柳树下点燃一支烟。

    只要在江堤上,不论什么时候,总会有风从江面吹而来。

    刚刚老刘说的话,外人听起来肯定听不明白。但是杨长春知道老刘说的是什么。据说,在“活力28”一夜爆红后不久,公司高层觉得仅靠无泡洗衣粉这个单一产品,以后不足以抵抗市场竞争,决定发展相关产业,比如洗发水、沐浴露和刚刚兴起不久的瓶装纯水等。

    扩大生产需要资金,于是公司决定上市。

    可是市里不同意。理由简单直接却又莫名其妙:这么优秀的企业都要上市,那么多急需资金的企业怎么办?

    前几年李浩倡还在沙市日化上班的时候,公司上了一条世界级先进技术的纯水生产线,生产出来的纯水名字也叫“活力28”,结果也是一炮而红。湖北范围内,其他牌子的纯水短时间内几乎绝迹,剩下的一、两个品牌也是苟延残喘。

    从那以后,他出去踢球,除了“活力28”瓶装纯水,再也不带凉白开了。

    可从去年起,历年欠账终于爆发,公司不堪重负,只能寻求外部合作。去年六月和德国一家家化公司展开合资谈判,据说有眉目了。作为公司的中层干部,杨长春还没参加过关于合资情况通报的会议。

    就算是有眉目,公司能坚持到到外资注入的那一天吗?

    就现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生产,能满足市场需求吗?以后车间停车会停得越来越长吗?多长?两周?一月?半年?或者一直停下去……

    想到这里,杨长春禁不住心里一惊:难道从高中开始就一直用着的“活力28”洗衣粉、喝了几年的“活力28”瓶装纯水会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中午时分,杨长春往市区走。

    不自觉中,车到了江汉北路。他丢掉油门、捏了一下刹车,摩托车慢慢滑向自己的修理店门前,在摩托车即将停下的前一秒,杨长春加油转向,车向北而去。

    今天,他确实没有心情坐到自己的小店里去修理什么。

    他来到古城南城墙下,从城内环路登上城墙。高中刚毕业不久,开心不开心的时候,他都喜欢约李浩倡来这里爬城墙,然后坐在城墙上聊天。

    今天,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城墙上!

    下午回家时,将近三。正在客看电视的母亲,看杨长春提前回家,问:

    “今儿怎么提前下班了?”

    “最近厂里安排设备大修,今天生产半天就停车了,这就早点回来了嘛!”

    “哦,这样啊……”母亲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嘴,还是欲言又止了。

    母亲是荆棉第一代纺织女工,和鲜于紫琼的妈妈花阿姨是同事。他们两人,原来都是万人大厂的技术标兵,光荣栏上的常客。只是最近几年,纺织行业越来越不景气,厂里第一批纺织女工都实行内退。母亲提前几年回家休息。

    忙了一辈子的母亲,退休回家后,做什么事都好像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得,还常常长吁短叹。

    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节奏或者说状态被突然改变,开始肯定会不习惯不适应。杨长春是这样看待内退回家的母亲的。他还想,过段时间,也许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母亲会慢慢习惯退休后的生活的。

    几个月以后。母亲做家务确实没有心不在焉丢三落四了,但偶尔还是常常叹长气。杨长春在这叹气声里,能听出一种深深的担忧!母亲担忧什么呢?杨长春仔仔细细把家里的事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来有什么事值得母亲担忧的。

    父亲休息的日子,一般都会来修理店里看看、坐坐。有次父亲来店里,正好那天没什么事,杨长春陪父亲喝茶。喝茶的时候,他和父亲说起母亲退休后在家的状态。

    杨长春要父亲多陪母亲说说话,开导开导母亲。父亲深吸了一口烟,说:

    “我又不是瞎子,我还看不出你妈妈在家里是什么状态?你以为她是为家里、为自己担心什么吧?不是啊!再说,现在我们家日子过得多好,根本就没什么让她担心的!她不开心,她叹气,是为她们的荆棉担忧啊!

    “最近几年,纺织行业不景气,沙棉、荆棉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减产减员。你妈妈内退就是减员啊!好多三十来岁的,也被减员了。

    “想想原来,沙棉、荆棉多红火!招聘女工,把本地适合进厂的女孩子都招聘完了,还跑到荆门招聘,生怕招不到人。哪像现在,今天内退明天减员……这前后一对比,谁心里舒服?你想想,你妈妈在荆棉工作了几十年,她对荆棉是有感情的啊!现在荆棉这个样子,她看到了心里会舒服?她怎么不叹气?除非荆棉恢复到原来红红火火的样子,否则,你妈妈还是会叹气、还是会不开心。所以啊,你妈妈现在这个事,谁都劝不了。”

    听完父亲的话,杨长春才知道,他大大低估了母亲对荆棉的感情!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日化公司几乎每月都停产。不上班的日子一多,母亲就问他公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他每次都是编各种理由搪塞母亲。其实,他也知道,这么频繁的放假休息,肯定是公司遇到了什么问题。不管编什么理由、不管这些理由编得多么合情合理,它无论如何是骗不了一个老工人的!但是,他还是不能说实话,他怕母亲知道日化公司的实情了,又担心起沙市日化的未来。这些老工人,都亲历或目睹过这些企业的辉煌过去,他们谁也不愿看到这些企业走下坡路。

    “长春,吃没吃午饭?”母亲问。

    “吃了。妈妈,今天晚上多弄几个菜,我想和爸爸喝点酒!”

    “好呀,晚饭我多弄两个菜,等你爸爸晚上下班回来,你们爷儿俩喝几杯,好些日子你和你爸没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