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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一墙之隔

    低垂的天穹,宛若巨大的兽口对着野林呼呼直叫。

    火鸟旗,在一里外墙头上的风浪中翻滚。

    城墙外一里的银杏林中,雨珠子从树顶砸落在大氅上,顺势掉落林地腐叶层中。

    北风撕扯,一片片黄叶簌簌而落,犹如一只只金碟翩翩起舞,最后落地铺就金色的林地。

    连夜赶路,武定山端坐马鞍上闭目养神,任凭金蝶在身上驻足。马蹄落在金毯上,让人恍惚置身仙境之中。师爷宿老和士兵皆藏身在树躯后,前方雾茫茫一片,不知情况。

    宿老从驿站出来,直奔银杏树林。果然在老银杏树下,看见了马鞍上的武定山在祈祷,于是连续叫唤了几声。

    轻弹去肩膀上的落叶,武定山睁开了眼睛,擦拭去眼角的黏糊,问:“他回来了?”

    “还没有。”宿老把水壶递上了马背。“估计老毛病又犯了。”

    “荒郊野外,有什么好吃的。放心吧,他是个知轻重的人。”说罢,武定山仰望初元时代的银杏王,胸径足有十来米,直耸天穹,不知高度。昨日遵从老城主命令护剑到达阴城,此时他却猫在幽绿中不肯入城。

    “上一次来阴城,寒风透骨,那时银杏林已秃光,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枝桠和树皮,毫无景致。却俨然是满林严正以待的士兵,气势不容小觑。”武定山喃喃自语。“如今霜腌银杏,便是太阳落林的余辉。人们总说阴城外升起金色的霞光。”

    宿老也仰望头顶的一片金黄,捋着一指头长的胡须,赞叹道:“天地万物,自有秩序。”

    “我站在最高峰上见过林外的天穹上挂有传说中的太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野林曾经的确有过。”武定山聆听风语,然后告诉宿老。“他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惩罚,诸神都不会无休无止牵连无辜的野林子民。宿老,你说诸神会犯错吗?”

    “二公子胸怀大志,令人佩服。武家并不是七子七族,本无须挑起重担。此路艰难,原胜和武城主之位。只是这私生子的话,会不会是个圈套?大公子的人没少在阴城各家各院走动。”

    “本公子根本不稀罕这和武城主之位,我只是不能把满城无辜的子民交给大哥。”

    “坐在城主之位上,公子才能站得高看得远。眼下,二公子还是不能失去老城主的宠爱。”

    “博赫努一有意收回专铁权,无论是父亲还是大哥都不可能坐以待毙,你派出的人要盯紧了。”

    “明白。”

    武定山张开双臂,似蝴蝶飞舞在漫天金叶中,收起手臂时,问:“宿老,你见多识广,背叛父亲的儿子,诸神会怎么惩罚他呢?”

    “诸神慈悲野林子民。”宿老说。

    “你眼里的坚定,总是让我恍惚。博赫努一身边有个主事,竟然是冥度国师之子。他叫断言,也是背叛父亲的孽子,如今他却对七子七族忠诚不二。”

    树叶如风铃吹佛,轻轻吟唱银杏的歌谣。

    宿老悠悠长叹道:“天地万物,万物皆有相,人也各有志。”

    林外的一股风,猛地冲进银杏林,满地黄叶起舞飞旋,刹那让人眯眼。旋即,风贼子又爬上树梢,满林金蝶狂欢。

    收起理智,宿老直截了当问:“公子为何不考虑二公子云溪呢?”

    “我能听见一些声音。”

    “二公子的耳朵从不输给博赫之子。”

    “可是,他比我听见的更多。宿老,你还记得那匹狼吗?通体银毛,不似人间之物。”

    宿老恍然大悟,劝道:“公子还没放弃寻找那野人?”

    “能让那银狼现身的人,绝非池中之物。七子七族已屹立野林多少岁月,可野林还是地狱,我相信诸神定有安排。”

    “优哉家的人个个都是长舌妇。”宿老评价。

    雾障重裹,马息和人息淹没在冰封的冷气中,斜生的树枝上挂着一张破坏腐烂的人皮。武定山举剑挑下人皮,果不其然枝叶覆盖着一具骨头。

    前去摸情况的黑石刚回来,并随手带回来了一包野果子。

    “城里情况如何?”武定山看见布袋子里装着的酸枣子,便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苛刻你,不给饭吃。”

    黑石冷面冷声,较真道:“公子,这是阴城唯一一棵最老酸枣树结出的果子,听说年龄比人族历史还大。胸径差不多有这棵银杏老树的三分之二,已是我生平以来见过最粗壮的酸枣树。难得来阴城一趟,自然得尝尝,兴许哪天就被砍来当柴火,一把给烧了。”

    “从小就听老奶妈说起她老家的沟岔岭坡、渠堤路旁,到处都长满了酸枣树。看似普通的酸枣树,却有着超乎想象的、极强的生命力,即便被砍掉了,但只要根还在,不久之后便在原地又长出一棵酸枣树来。若真是阴城最好的老酸树,根茎铁定早己霸占了地下一方领地。少操心,就算你死了,它还活着。”望着布袋子里的酸枣,武定山露出无邪的笑容。“他也提起过酸枣,难道就是这棵老树?”接着,便冲黑石伸出手。

    黑石傻愣愣站在马前,毫无反应。

    “给我一颗。”武定山脸立即坍塌了。

    闻言,黑石立即用内衣擦拭过的酸枣,分别递给了二公子和宿老,旋即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本公子这些年名声在外,人人皆知我好吃,却不知是你这冰脸所为。”武定山摇摇头,无可奈儿闭上眼睛静静享受嘴里的酸甜滋味。“成天借着本公子名字骗吃骗喝,这笔债怎么算?”

    “公子又不缺钱,算什么债。”黑石一本正经回答。

    “宿老,您瞧瞧大哥的侍卫,再瞧瞧我的侍卫,真是悲哀啊。幸好黑石长了一张能吓哭孩子的死人脸,否则本公子经营多年的形象就被你败光了。黑石,本公子已经长大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戒掉这个恶习。”

    “民以食为天。”黑石反驳。“这些果子努力长出来,就是为了有人愿意吃它们,否则岂不是废果子。”

    一边琢磨树上的白骨,武定山一边对黑石说:“你和博赫努一无论从身形还是神情都是石雕塑就,可是你有想过,为什么他是大族长,而你只是本公子的一个侍卫?”

    “做族长有什么好处?此时还不是要站在冷风中陪站,跟着二公子吃喝不愁,还逍遥自在。”黑石脸上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胸无大志,也能被你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本公子着实佩服。”武定山指着上面的白骨问,“你知道,此人是如何死的吗?”说完,继续用剑尖翻开骨头,发现还有些皮肉已经腐烂成泥。

    一脸无辜,黑石看看憋笑的宿老,发出求救的信号。

    “别看宿老,看着我!”武定山喝道。

    瞪了一眼宿老,黑石直视马鞍上的眼睛,委屈道:“公子,我就吃了几颗酸枣子,而且是野树之果,应没什么大碍吧。”

    “博赫努一对武家早有忌惮之心,你若是为了几颗枣子丢了性命,值得吗?”

    宿老点头,对着冰脸解释:“黑石,若是你出了事情,谁来保护公子?改明儿,叫老奶妈拿针缝住你的馋嘴。”

    “他敢!”黑石握紧了长剑。

    “这是阴城,不是和武。”宿老提醒。

    望着两腿前方朴素的剑盒,武定山忍不住伸手触摸原木本身的纹路,无限惋惜道:“一把好剑啊!”

    “公子当真不舍得,就随便找把剑装进去得了。”黑石抽出自己的剑,晃着眼道,“我这把剑也不赖,切萝卜最好使。送给洛王虽说有点可惜,不过总比公子把心爱之剑送与林外人好。”

    武定山抬起头,眺望雾外的阴城,仿佛那张脸就生在眼前,淡淡然道:“君子一诺千金,我既已承诺于他,自然不会食言。”

    “我瞧那四公子不过就是废物,公子对他以礼相待,那是公子好修养,给博赫二字面子。我想不明白,公子何以对他另眼相看。”黑石困惑不已。“不过公子的心思,我从来都是琢磨不清的。宿老,你觉得那私生子如何?将来能是个玩意?”

    武定山始终眺望,感慨道:“阴城太小了,教人飞不起来。”

    “飞起来!”黑石惊呼道,“公子,莫非你觉得那私生子衣服下藏有一对翅膀吗?”

    “有何不可!”

    “那岂不是成了吃人的妖魔鬼怪。公子,难怪都到阴城了,你却藏在林子里,原来如此。

    “银杏是喜光植物,要种植在向阳的地方,竟然也能在野林活了下来。”武定山喃喃自语。

    风吹银杏,如铃轻摇,雾气缠绕,若云海推移。

    仰面嗅听,武定山缓缓告诉他们:“在武家的族谱里,记载了一个古老的神秘部落,传说是侍奉母神的后人。母神下凡为人,暂居此部落。母神重返天界时,为了回报在人间时他们对母神给予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故而特赐一片银杏林,其中一棵银杏树中就住着银杏树神,庇佑此部落子民永生不灭。若是能得到神树所结的果子食用,就能长生不老,生生不息,岁同银杏。”

    “银杏果子不好吃。”黑石拒绝道。

    “猪好吃,最后长好了,就该准备被人烹煮了。”

    “公子不会是相信吃几粒果子,就能长生不老吧?”

    “为何不信?”武定山问。

    黑石闻言,立即抓来宿老直往前推,大叫起来:“宿老,你给公子把把脉,公子是不是被妖魔鬼怪吃了魂魄?”

    “传说此树在近万年前由母神亲自种下,与女族部落树神乃是同时落土。”武定山双手合十,口中默默祈祷。“银杏是喜光植物,要种植在向阳的地方。可野林的天穹上从不生太阳,何来阳光。若不是诸神庇佑,如何解释野林生命统统违背秩序生长呢?”

    “怎么可能?除非有个人数过。”黑石提出了证据。“没有人能活上万年。野林自古就不长天阳,也不需要太阳,人依然是人,猪依然是猪。太阳而已,有何稀罕的。公子小时候多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越长越笨了。一定是悠哉老头整天没完没了和公子你胡说八道,把公子的脑子听坏了。回去后,我非扒了那老贼的皮拿去皮革店做灯笼,好让公子从此耳根清净。”

    “宿老,回去后,你挑个有脑子的侍卫。”武定山和宿老交换了眼神。“至于旧的,若是再呱噪就送与树爷,本公子书房倒是还容得下一人皮灯笼。”

    宿老从头到脚将黑石打量了一番摇摇头,感慨道:“唉,记住了忠诚是你唯一的护身符,千万别丢了。”话落,手掌放在黑石肩头按了按,落下身侧时,便抬头问。“小公子,你当真不亲自送入阴城。”

    黑石还算有自知之明,说:“我又说错话了?哼,那现在起,我当哑巴好了。”

    耸耸肩,活动刚刚仰望过累的脖子,武定山悻悻然道:“区区一个洛王,不值一跪。”

    “他毕竟是冥度之王,二公子真的不见一面?大公子可是在冥度下了不少功夫。”宿老提醒。

    “此人野心勃勃,眼光未必长远。既是无用之人,何必浪费时间。野林还是七子七族的天下,轮不到一个林外人来趾高气扬。至于大哥,能者多劳,日后我定会念及他今日的苦劳。”

    “时辰差不多了,公子可有其他交代?”

    隔夜雨珠不停落下,来不及弹去,武定山只好重新穿上大氅,交代道:“你随他们进城,务必亲自将此剑送到洛王手中,好好记住他的表情。如果那洛王不是个大草包,总会发现宝剑之美。若是个大草包,将来找个机会取回宝剑便是。此剑虽不及七子之剑,却也是我铁城之宝,容不得落在瞎子手里,白白糟蹋。君子爱剑,王者识剑,就怕他既不是君子也不是王者。阴城接剑之人,还未到达吗?”

    “已在驿站门口稍等。”宿老回答。

    “地隰还是云溪?”

    “此时,公子们要守在城里列队恭送洛王和王后,无法脱身。”

    擦拭去颧骨上正要滑落水珠,武定山闭上眼睛假寐,懒声问:“哦,可还是那队长梓鸣?”

    “正是。”

    “你将此信送与犹留。告诉他,若是无处可去,和武之门任何时候都为他打开。”

    “私生子在阴城毫无背景,也无扶持力量,二公子何以对他另眼相看?”

    站在马鞍外化成石雕好一阵,闻此言,黑石终于插嘴道:“哼,宿老脑子好,还不是和我一样想法。”

    竖起手臂,疾风冲指缝中传过去。握紧拳头,武定山笑了起来:“天底下纯粹之人,寥寥无几。他总是让我想起儿时在伶俜山遇见的那个野人,他们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宿老,身在武家,我没有资格天真。况且,我有一种直觉,此人日后定与众不同。除此之外,我也是真心喜欢他的。本公子从未有过朋友,但愿他能算一个。”

    “二公子慧眼识人,我这双老眼看看平凡之人还行。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仔细,都瞧不出个分别。当年那个野人,估计已经凶多吉少。多年来,翻遍和武内外,竟毫无消息。野林近来,传出谣言说是野人各部落推举出一人为王,统领各族,欲要重振野人部落威风,与人族重新划分界限。若是谣言为真,七子七族恐怕从此辗转无眠了。”

    “可惜了,就一城墙之隔,竟然无法说上话。”武定山感慨。“这一封,你让人送到枯木林里,交给那位老先生。”

    宿老深深呼吸后,做了一个决定,对马鞍上作答:“公子心思,宿老已明,往后自然会多加留意。来日方长,请公子等待时机。眼下,犹留公子在阴城里毫无根基,若不是有族长命令,恐怕是误机会与公子相见,而博赫眼线遍布野林,公子你也不宜与他过多接触。”

    “恩,那就交给他吧。若是洛王不满意,砍掉的也是他的脑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