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私生子更名记 » 第二十一章 背誓之人

第二十一章 背誓之人

    竹林至尽处,枯木林现身。

    “春来春草青,夏至夏花香,秋落秋果熟,冬临冬雪白。”特纳兰英问老奶妈,“都城还是越来越远了,我都快记不起特纳府的模样。儿时誓言,早已过眼云烟。”

    老奶妈伸出的胳膊托住特纳兰英,提醒:“夫人,路滑,小心脚下。”

    “从来都不喜欢南方野林,若不是嫁给大将军,兴许此生我和都城百姓一样,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这阴冷原始之林的存在。”

    “这些年,在大将军的努力下,阴城已见繁华。”老奶妈踩着小石子紧随在侧。“乔择公子长大成人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到时候,洛王定会准许夫人回都城团圆。”

    转身与老奶妈面对面,牵起老奶妈的手,特纳兰英用指腹抚摸着老茧子,道:“幸亏有老奶妈,否则我如何还能有余力照顾好犹留。及笄绾发,洛王亲自赐婚促成良缘,父亲不得拒绝。天高路远,此生再见亦不知何时。我都忘了暖阳下荡秋千是何滋味了。”

    “定是紫衣丫头嘴碎,引得夫人多思。”

    “老奶妈,我是不是老了?”特纳兰英面朝冥度感慨,“还记得,那夜里我和老奶妈、丫鬟们哭成一片。”

    “夫人莫要把紫衣丫头的闲言放心上,阴城谁不知大将军心疼夫人。”

    “阴城就像是被诸神遗弃了似的,昏暝深寂独立于人间。竹海哀声不绝于耳,阴雨犹泣诉衷肠,潮湿滋养着腐败的气味,让人厌恶。此处,除了竹树和枯木,还有一些我完全叫不上名字的生树,瞧它们多努力争耸入低垂的天幕啊。也许,有天,我也会被遗弃。”

    紫衣仰望其上,嘟囔道:“这些生树早该修剪,一味纵容生长,眼下都顶天了。”

    “小时候园子里的盆栽总是有人修剪,如今在阴城,只能辛苦老奶妈了。”特纳兰英说。

    “老奴自当尽心尽力。”

    转眼,她们便已站在枯树林的家祠门前。门敞开,角落里,大将军沉溺在一人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竟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

    直到紫衣脚下踩空,发出惊呼......博赫努一才抬起头,诧异道:“夫人,你怎么来了?”连鬓黑须一夜见长,彻夜未眠的他,在摇曳烛火下疲态显露。

    “夜晚露重,大将军该添件衣裳。”特纳兰英取来衣物,劝说道,“该歇息了,明日再继续也不迟。”

    “不是一气呵成的竹冢,无法引领亡魂回家。”博赫努一已低头。

    “我知道,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让大将军放下手中的雕刀。”

    博赫努一嗯了一声,家祠陷入沉默中。只剩下烛火在摇曳,老奶妈双腿发麻却不得发作,只好依着窗台喘息。

    家祠是城堡的禁地,擅闯者一律就地杀之。除了暗夜钢军的首领,恐怕也只有特纳兰英仗着夫人的身份可有恃无恐。关于家祠中饲养鬼魅的传说纷纷,生人勿进,大将军从不作解释,兴许是怕越描越黑。

    “风吹骨冷,便给你携了件豹皮袍!”特纳兰英打破沉默,从手臂上取下沉实的袍子为博赫努一披上,露出了惯常的浅笑,眼波泛羞,煞是惹人怜爱。在南方野林这等荒林蛮地,她依旧留着她的柔情万种,不减反增。

    “有劳夫人!晨露深重,夫人快回屋吧!”博赫努一依旧专注着手里的活。“自生了女儿后,你就落下了膝腰酸疼的毛病。夫人大概是忘了,野林是我家啊。来路两旁尽是没膝湿漉野草,夫人以后别来了。”

    一方将军,威名显赫,却善于雕刻之术,比起王宫的名匠技艺更是精湛些许。“大将军,还要雕刻?”特纳兰英问。

    “嗯。”博赫努一又低头,手里握着小刀,怀里躺着的一节竹子,脚下落着成形的竹屑。

    特纳兰英柔声道:“可是为了今日秋决之事!”

    “嗯。”

    家祠里除了列祖列宗牌位外,还有一处是为暗夜钢军死灵所设。博赫家族尤喜竹子,或许应该说他们深信不疑:人死后,灵魂唯一能栖息,不受世间万物、妖魔鬼怪侵扰之处便是寄宿于竹里。满室竹架上,层层有序置放的节节竹筒便能说明。人死后,必取长屏外的一节竹,从竹节处凿出十个小孔子,乃是人死后的三魂七魄能得寄居之所,避免流浪成孤魂野鬼,受尽无穷无尽的荒芜。

    然而,并不是南方野林每个子民都可以受此待遇,能进入家祠的除了历代祖先、博赫家族成员,也只有暗夜钢军了。每死一个暗夜钢军,此处竹架上的竹筒就多了一节,且必定是博赫努一亲手雕刻出生前容貌。待脸谱在竹筒面上活灵活现,死亡士兵的灵魂自然能找到自己的居所。

    在特纳兰英眼里,那群嚣张跋扈,浑身血腥,满目杀气的神秘士兵大都是些怪异粗俗之人,却享受着连她都无法触及的特权。然则这群人独立在常规编制外,只受博赫家族首领的领导,就连洛王都休想指挥他们。

    特兰家族也是虔诚信奉火鸟真神,至于从何时开始信奉,她也不清楚,冥度并不热衷伺神。同王国其他家族及所有子民不一样,他们必须相信:不管是否畏惧死亡,死亡终是会降临,在那一刻,雄雌火鸟真神双至,嘴里衔着他们破体而出的灵魂,朝太阳飞去,从此享受永恒的温暖。

    或许是有共同的信仰,博赫努一才同意这门婚事,并为此违背了野林规矩,在承诺迎娶后,将南方野林更名为南林冥度,并昭告荒极大陆。此举,惹来其余六族六子的恼羞成怒,三番两次与阴城发生小规模摩擦。

    南方野林与荒极都城迥然不同,一切都因为长屏外的竹海,那片充斥着无数古老传说和禁忌的幽暗绿林。暗夜钢军此生只做一件事情,守住长屏,无论此生来世。在特兰那英眼里,他们只是一群可怜人罢了。人若无情至此,不如懵懂孩童,更不如护犊情深的畜牲。当然,这番话,是不会掉进博赫努一的耳朵里。

    许多的竹冢因为潮湿,慢慢都浸蚀出了墨绿的苔藓,失去翠色的一节节竹筒又复绿颜。散发着特殊的霉味,宛若腐烂不尽尸体的味道。世世代代的亡魂都聚集在这里,数不清楚多少缕在狰狞。她始终不敢正视,那竹筒上的一张张随岁月深长的容貌,仿佛浸入竹身化魂,怨念滋长溢满,欲要冲破竹壁,从此祸害人间。

    “他多大了?”特纳兰英问。

    许久之后,大将军才答应:“不比孩子们大多少。”随即深深叹息,发出长调子,时高时低,遥远且飘渺,像是在用古老的语言召唤亡魂的归来所念的一种咒语。

    特纳兰英不懂为何会有如此灭绝人性的军规,好奇道:“听说他逃出了鬼怪血口,却断魂在风吟剑下。”

    “夫人心细。”大将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出。“他叫子金,差不多与地隰和云溪一般个头。我忘不了他死前那种坦然的眼神。”

    “能死在风吟剑下,对他而言也是种荣耀。”

    大将军起身,双手捧着竹冢安身在角落空出的竹架上,不过是半巴掌大的面积,竖着挤了进去,告诉她:“子金死了,却是以西方边际侵略者的身份在刑场处决的,临了都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明明白白死去。”

    “大将军心慈仁厚,必然是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恶行。”特纳兰英背着竹筒安慰道。大将军口中所谓的竹冢,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一节节砍下的生竹,怎么看都是竹筒子。

    “他并无过错,只是陷入两难,忠于誓言却又违背了誓言。眼下,人人都以为他是胆小鼠辈,谁知忠魂艰辛!”博赫努一又是一长长的叹息,绵绵不绝,像是深夜里从竹海处飘来的哀悼声。“然那些异心背叛者,却逍遥人间,享受荣华富贵。”

    长调子似的叹息声总是令人心生莫名害怕,就像是能唤醒这里每一缕亡魂。宛若,此时此刻他们正蛰伏在自己的肩上、发丝间般,用一双双闪着幽绿微光的眼睛看着三位不速之客。

    “孩子们似乎都很喜欢大将军带回的小马驹。”特纳兰英干涩地转移沉重的话题,对于暗夜钢军她着实陌生。古怪的誓言,他们却奉为战士精魂歌谣,每每吟唱都是肃穆而炙热。

    “他奄奄一息伏在地上,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胡话便晕了过去。醒来已被囚禁在地牢中,睁开眼看见满室的刑具,他了解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样的酷刑折磨。可见他是知道的,却没逃命去。因为他曾在战马神像面前许下铮铮誓言......”

    “大将军是说名唤子金的士兵,在死里逃生后明知道归来是什么下场,还是回来了!”她诧异瞪圆了双眼。

    “是啊,他不仅知道,而且十分清楚。”

    “那他为何还要回来?”

    “听千长说,子金归来时疯癫发作,眼珠凸出,脸颊和胸膛都塌了下去,泄了胆气,全身上下都被竹刀削皮入里。夫人有所不知,长屏外的竹叶已经不是寻常竹叶,都是阴冷结成的条条冰刀子,一不留心就能无声无息要了性命,那还是幸运的。多少人活活被削成一株株人树,长出了茂密,片片肉叶薄如蝉翼。”博赫努一接过她手中的杯子,饮水润了喉,又继续说道,“一支巡逻的小队,除了他一人,其余全部暴毙竹林里。千长将尸体寻回时,只剩下无法分辨的残缺白骨,骨上没有遗下一点肉末。几具尸体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哪一块是谁的。”

    有关长屏外的故事,特纳兰英自然听过不少,然这些话还是教她不寒而栗,犹如刀刀从身上片下,又似利牙在啃食骨头。暗夜钢军个个凶神恶煞甚是讨厌,如今听来倒也不失勇敢。夜里的竹海涛声,使得她辗转难眠,百姓合夜而眠的悦耳天籁,却是她的噩梦。

    “莫非是传说中出没的野兽所为?”她颤抖着嗓子问。

    “夫人,你怎么和孩子们一样,尽听信她们的胡说八道。”大将军皱眉望着老奶妈,略有不悦。

    “大将军,你从不说长屏外的一切。”

    “那是一个很老的故事了,真假已经无人知道......后来,就有了暗夜钢军和南方野林......夫人可知,当初我并无意娶你为妻!”

    “大将军!”兰英震惊不已,生活二十载实话仍然听不得,“是我有什么不好?”

    “不!与夫人无关。我是暗夜钢军的首领,自小便立下誓言,一生无牵无挂守护竹海不出南方野林。地隰云溪出生后,我便下定决心等地隰接位,从此忠于守林誓言。后来洛王继承王位,有意恩泽南方野林百姓,我便破了誓。”博赫努一一拳头落在墙壁上,震动了无数亡魂。“比起他,我自叹不如。”

    “大将军不必自责。若是暗夜钢军先烈泉下有知,定能体会大将军的用心良苦。南方野林地处偏远荒森,常年累月阴雨不绝,长屏外险峰狭谷令人闻风丧胆,无人敢来。百姓贫苦,物质匮乏,兵微将寡。若是与外界对戈,实是自取灭亡。欲求生存,不受欺辱,惟有归于洛王麾下。百姓素衣简餐过着原始生活,多有病痛缠身,若不是大将军打开了长屏之门,边陲野林也许早已凋零。”

    “我都忘了夫人是冥度人。”

    身躯一震,特纳兰英扬起脸,急声解释:“大将军一心为民,何错之有?”

    “但愿九泉之下,列祖列宗还认我这背誓之人。”博赫努一苦笑道,“与其让天下诸王窃取践踏荒山野林,不如造福南方野林的子民。可惜,其他六族六子并不这么认为。”

    “大将军,至少无人再敢称阴城百姓为野人!”

    “远嫁野林,委屈夫人。”

    老奶妈立即上前示意特纳兰英,随即,她慌张解释:“大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

    “转眼,你来野林都二十年了。与世隔绝的南方野林相较于长屏外的文明人而言,确实像一群生活在荒森野林里未开化的原始人!当初嫁来此地,特纳大人可是抱着爱女必死无疑、曝尸郊野的心态,老泪纵横送你上了嫁车,疾驰向断魂路绝尘而去。”

    “大将军,我不后悔那夜誓言。”

    “夫人若能习惯这个家,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