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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累臣闻鬼哭

    林拂小声道:“你还要做什么?”

    叶吟束垂首沉默了一会,然后猛然抬起头,磨碎了声音恨道:

    “我与你相识不久,但觉你仿佛也是个有胆子的。故而,我也要恳求你,”他眼角现出丝丝凌厉:“既然决定了,就化成把刀,白的进去,红的出来!就算我如今未能在身旁助你,但你不要担心身后之事,只要我活一日,青山处处,便定会有你一座石碑!”

    林拂望着叶吟束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神色肃穆地跪坐起身,眼华一转,嗤道:“我才不在乎那玩意儿呢!”

    她握紧了拳头,身躯蓦然向前倾去:“但若我失败了——”

    “——还有我。还有我们。”

    叶吟束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林拂伸出拳头,哑着嗓子道:“一言为定!”

    叶吟束用力地和她一碰。

    ……

    洛书看着二人撞在空中的拳头,腹中翻腾的感觉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突然“哇”地泛了上来。

    丁珏风等人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他道:“你怎么样?”

    叶吟束猛地回头,见着地下一口暗红的血迹,惊得一个踉跄,差点平地栽个跟头。

    秦纨灵一把抓住洛书的手腕,抖抖索索地探去,嘴里念叨着:“难道有什么暗伤……”

    她的指尖轻触,只觉得洛书的手腕冰凉,脉相极乱,又似风筝线般浮在空中,隐隐有纠缠之兆;再看他面色晕红,嘴唇发紫,心下暗道:不好!

    “你快坐下!”秦纨灵急叫道:“听我的顺序运功调息!先起督脉,后经阳维……”

    如此调息了一柱香的功夫,洛书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脸上的红紫之泽也渐渐隐去。

    秦纨灵不许他起来,又叫宋淇月带一丝内力,轻揉他的神庭、百会等穴,直到他的手足慢慢生热,这才停了。

    洛书甫一睁眼,就见叶吟束紧咬着牙关瞪着他看,不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吟束松了口气,也不理他,只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瓷瓶,对秦纨灵道:“纨灵,你看看这个,他吃了能有用么?”

    秦纨灵接了过去,边打开塞子往手中到了一粒,边问道:“这是什么?”

    宋淇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北扇以内力充沛为胜,为防冲荡而走火入魔,常备着一种丸药,叫做‘骇混浊’。”

    “害——什么?”

    宋淇月端了碗水递给洛书,重复道:“‘骇混浊’。你定然听过一千古名赋,是屈子之徒宋玉所做,名为『风赋』。”

    秦纨灵点头。

    “其中形容庶人之风的,怎么说呢?”

    秦纨灵默背片刻,拍手道:“我懂了!只是——”她迟疑起来:“只是这『风赋』,至上论王者之风,最下才谈庶民之风,且所论实在不堪,何以取它做名字呢?”

    叶吟束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水等,本没有声音,风激则鸣。人也一样。王风盛浩,肆压百姓,有不得已之声,皆为不平之事而起。庶民之风,就是仗剑相助的义气之风。”

    “故而若有心神紊乱之际,只消细思为何而鸣,便有浩然正气遍护经脉了。这就是此丹的寓意。”

    秦纨灵叹服道:“北扇大家,果然是有胸怀的。”

    她闻了闻那丹药,又碾碎了些,化了水尝了一尝,道:“这‘骇混浊’确有敛情温经之效,于洛书的脉相也算相合,当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一次少服些,就该更为无虞了。”

    洛书接过来,道了一声:“多谢。”服了一颗,方又还给了叶吟束。

    叶吟束摆了摆手:“你和我客气什么?”

    洛书笑了,仍是将那丹药塞回了他手里:“你好好拿着。”

    他左右望望,趁着秦、宋二人走去查探丁珏风的伤势,打量了叶吟束一番,痛惜道:“……你,可还好吗?”

    叶吟束长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只是压低了声音道:“……你正经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二个的都去赴死?”

    “我梦见,他们非进瘴地不可,实在是奇怪。朝廷逼的吗?”

    洛书道:“是又不是。”

    “——他们想复燕国。”

    “什么?”

    洛书叹道:“想必你已经发现,我曾频繁在中夜出门,与某人会面。那人就是小珏的师伯,凌霄道长。那些纸笺也是他送进来的。”

    “他还活着?”叶吟束喜道。

    洛书摇了摇头:“一开始自然是的……现在,我却也不敢说了。”他眼中漫上几分悲凉:“其实送我们进来之前,长辈中有两种看法,一种以慧明大师为首,希望我们能暂时不要担负太多,学有所成之后再逐步去了解;一种以凌霄道长、丹溪翁他们为首,认为风浪方可淘金,主张我们一开始就应当全部了解,接受一切事实。”

    叶吟束黯然道:“一切事实?包括他们的——死讯吗?”他咬着牙续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洛书道:“我入台之前便知道大半,但关于他们……赴死一事,却是进来之后,偶然撞见凌霄道长给我们偷送纸笺,这才知道了此事。”他叹气:“其实时至今日,很多事我也是整合了义父和凌霄道长的描述,自己推测出来的。”

    “听他们说,蛮夷势大,非举两国之力不足以救之。但南北两国分立两百多年,一旦合并,就算丞相可分左右,那皇帝呢?两边都正属风华,谁愿禅让不成?”

    叶吟束拊掌道:“我知道。他们这第一想便错了。那为何要进瘴地呢?”

    “因为濮族突然大闹起来。”

    “为何?”叶吟束奇道:“自十五年前那一战之后,濮族虽一直在默默壮大,却因缪岩以项上人头作保的一番苦谏,免了不少苛捐杂税,甚至于许其进入中原腹地安家繁衍。待遇如此之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洛书摇头道:“你不觉得,南国那位皇帝竟准了缪岩的谏书,这事本身就有些奇怪吗?缪家虽世代将相,但从不贪权,更何况到缪岩这一代时,实在已沉下僚,他本人最后都辞官归田了,何必一定要准他的奏书呢?”

    叶吟束目光一紧:“你是说——”

    “我怀疑是南国皇帝故意为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濮人已得了天大的好处,断断不愿再回瘴地,你猜这会儿若透露出一丝想再将他们赶回去的口风,濮族会怎么样?”

    叶吟束气道:“这不是陷害吗?他们是打算舍弃边境的百姓,同时又消磨一批咱们江湖的力量,趁双方两败俱伤时,再施施然出手,全都打入网中么?”

    “我猜也是这样。”洛书叹道。

    叶吟束哀道:“那他们——他们傻吗?我们都能看出的陷阱,他们看不出来?”

    “……自然看出来了——不然我们也不会被送入凤凰台了。”洛书大恸,无力道:“但是,就算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束着手站在一旁,就算百姓流亡、狼烟死起,仍是不闻不问吗?”

    叶吟束陡然陷入了沉默。

    他突地想起入台之前,叶明枫曾反反复复念叨的话:

    “……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

    ——余甚惑焉!

    ……

    洛书闭了闭眼睛,仿佛看到了丁虔浴血的重剑。

    他强压住了心中翻滚的哀悯,说道:“不管怎样,咱们如今要做的只能是——”

    “——逃出去。”叶吟束接道:“逃出凤凰台。”

    “没错。”洛书点头,凄苦道:“死前铺设,所虑实深!”

    ——先是围山建台,遍请名家,拼尽全力保他们平安、保武林春风再生的希望;而台内只放部分秘籍,确凿是对人心之贪的利用:一是激励,二是最后的铠甲,因他们身怀的不传之功乃是唯一能整合秘籍的碎片,光得到塔下那一卷两卷的也没什么作用,反而会走火入魔;只有得到他们,得到这几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才能得到一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也成了罗网中的燕雀。”叶吟束扯起嘴角:“不逃出去,难道等着瓮中捉鳖吗?”

    洛书默然。

    ……

    此时已然破晓多时,但屋内却阴暗无比,腐木之气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恍若战场,但几人相依,呼吸之间也尚存温暖,他们便就这么静静地,又呆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洛书突然目光电转,直盯向门口:门外数里之处,渐次响起阵阵呼喝之声,一群内力不等的人,正踏着纷繁的脚步在林间奔走。

    其他几人也听见了这个声音。

    而床榻之上,林炽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撑着床板直起身来,四顾一周,茫然道:“这是哪里?”

    “你们是谁?”

    没人理他,就连秦纨灵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洛书几人对视一眼,林拂站起身,朝着众人点了点,便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地走向门口。

    “你做什么?”

    宋淇月不由问道。

    林拂的手在门扣上顿了一顿,似乎想再回一次头,终于还是忍住了。

    她“啪”一声移开了门扣,外面晨色粲然,顿时放出一缕盛大的光明来,刺得众人一时都举起了手臂。

    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透过指缝,他们看到林拂挺秀的背影在有些虚幻的大亮中晃了一下,凌乱的黑发闪着光,如即将舍身饲虎的佛,渡着一层慈悲的金身,右手却紧握成拳,爆起了根根青筋。

    又是极轻的“啪”一声,强光骤失,世界重又陷入混沌。

    这次是洛书。

    他走到门前,细细地扣紧了锁搭。

    宋淇月一时适应不过来,本能地眨了眨眼,只觉得适才那道绚烂的白色还未散去,正附于寓目所及的每一个人身上,荧荧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