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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郡静默如谜

    看来这片大陆掩藏着远比她想象中更多的谜题,安穆夏心想。

    无论是时刻戒备着,偏要展示出暧昧态度的王室,还是明明位高权重,却自我评价极低的莱茵学院领袖,还有冷硬的、行事荒唐的南郡公爵,所有人显然都处在一种相当混乱的态势当中。

    当然这种混乱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安穆夏“外来者”的身份,她突兀地落入了一个她不熟悉的环境里,但是她并不着急去厘清、去参与、去改变。混乱意味着危险,为了安全,她必须先想办法从这一滩浑水中抽身,从任何可能识破她并非“格洛丽亚”的环境中抽身。

    而从贤者塔离开之后,格洛丽亚就沉默着,虽然她一直话不太多,但是或许是同在一处意识空间的缘故,安穆夏对她的情绪似乎格外敏感。

    “怎么啦?”她忍不住开口问。

    片刻之后脑海中才传出回应,对方像是陷入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谜题,正在专注地冥思苦想。

    “我从前……一直以为院长和校长两位大人非常厌恶我。”格洛丽亚停顿了一会儿,有些困惑,又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他们有合理的厌恶我的理由。”

    这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格洛丽亚的父亲托马斯·萨瑟兰刚刚从陨星城返回南郡,他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和“绿荫帷幕”背后尊贵的薇安·莫莱斯小姐定下婚约。这桩婚姻受到了所有长辈的祝福和期待,他们一个是南郡公爵的唯一继承者、大陆最强军队的统帅,一个是金盏花庄园首屈一指的学士和美人,彼此地位相当,更有家族传统在前。婚礼举办得非常顺利,但遗憾的是,好运到此为止。两个月之后恰好是逢三年一召开的“谏厅述职”,七大领主都必须前往翡翠宫向国王汇报各自领地的情况。老公爵身体一直硬朗,却在出发前一个礼拜外出狩猎时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从此陷入昏迷。情急之下,托马斯·萨瑟兰代替父亲前往陨星城,率领装有珍贵贡品的车队北上会见国王奥坎四世,也就是现在伊桑王储的父亲。这次会面持续了整整四个月,漫长得令人心焦。其他领主都已经陆续回到自己的封地,老公爵也从昏迷中苏醒。他安慰自己年轻的儿媳,奥坎国王还是王子时就将托马斯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一番迟归必然只是因为两个年轻人相别太久,有太多的话要说。

    三个月之后,薇安等来了她的丈夫,托马斯对于他在王城滞留的原因绝口不提,聪慧的薇安学士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托马斯越来越心不在焉,经常在某个深夜出门,半个月之后才会回来。他的马匹报废得很快,无一不显示出长时间疾驰后力竭的痕迹。她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终于某一天,托马斯抱回了一个啼哭的男婴,一个新生的、孱弱的、红发私生子。

    托马斯给他取名雨果。

    如果只是一个私生子,薇安还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托马斯竟然强行让她认下了那个孩子,只为了让他能够冠以萨瑟兰的姓氏。薇安毫无疑问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她的怒火是冷静而体面的,但并非没有攻击力,只是还没来得及爆发出来,老公爵就去世了。

    临死之前,老公爵将自己的儿子拒之门外,拉着薇安的手,颤抖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最后几个字:“这是我的错。”

    丧钟鸣响,全城升起了白幡,托马斯继承了公爵的头衔和整个南郡。守灵日之后,他带人拦下了薇安离开城堡的马车,或许是做了某种交易,薇安暂时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但蒲兰堡从此从一座可靠的军事要塞变成了如履薄冰的地狱,侍奉的仆人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们原本睿智美丽的女主人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刻薄和神经质,争吵,折磨,冷战,讽刺,即使这样薇安夫人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儿,漂亮的苏珊,六年后将成为荣耀的格洛丽亚。新生儿没能修补父母的关系,等恢复到能下地之后,薇安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蒲兰堡,这一回就是死人复生也无法挽留她。

    她在动身之前特地去看了眼自己襁褓中的女儿。

    “瞧瞧她长得多像你,”她已经恢复了昔日的端庄,嗓音如弦乐器般优雅动听。

    “我真怕我会忍不住掐死她。”

    托马斯正在批阅文件,闻言无动于衷。这不是他从妻子口中听过的最恶毒的话。

    蒲兰堡的仆从发现他们的公爵大人是一个相当奇怪的人。他宁愿和妻子闹翻也要认下的私生子,并没有得到他特别的关注和爱护,他从不过问他的情况,也禁止仆人把他抱来书房,而苏珊却可以在他脚边打滚,啃他用混杂金丝的红线绣着剑和盾的衬衫领子。等两个孩子更大一点,区别就更加明显了,苏珊敏捷活泼,而她的哥哥甚至连长时间站立都做不到。公爵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花大价钱雇佣了几个医生,但他本人甚少亲自探视。人们心知肚明,这男孩活不长久,因为他的身体状况一目了然,更因为萨瑟兰不留弱者。雨果在城堡里如同一只处境尴尬的幼兽,懵懂地跌撞着,无人不知晓他的存在,但无人在意。

    直到信鸦带来王城的令旨,雨果和苏珊都被要求前往翡翠宫。公爵冒着巨大的风险违背了王的意志,保护的却是那个脆弱到必须坐着轮椅的男孩。

    “去往王都的路太过遥远,请理解一个父亲疼惜孩子的心,我的陛下。”他在回信里写。王有没有理解没人知道,但年幼的苏珊对她父亲的心是完全困惑了。她不明白,她觉醒了所有人都夸赞的魔法,然后父亲给她改了个名字,就不要她了。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必须离开熟悉的家,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人抚养?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只有她。

    对于拥有身份地位的人来说,他们的任何行为都是向外界释出的讯号。而对于萨瑟兰家族,不乏有人将公爵这一举动解释成雨果将成为公爵之位的继承人,毕竟如果不是独生子女,萨瑟兰是需要贡献一个孩子给御林铁卫的。但是更多还是对这个看法不屑一顾的人,那可是萨瑟兰家族,是会无情将弱者剔除出去的萨瑟兰家族!雨果算什么,一个残疾,一个病秧子,一个甚至站不起来的废物,就算公爵有意将爵位给他继承,恐怕连椅子都没坐热就会被人杀死,他远在陨星城的妹妹就可以做到这一点。

    这就是安穆夏拒绝成为“执匕人”而没有引起怀疑的原因,在世人眼中,公爵之位才更该是她的囊中之物。毕竟格洛丽亚是如此合格的一个萨瑟兰,强大,冷酷,骄傲,她的火焰能燃尽一切,没有任何人能够拦在她面前,即使是她的父亲。

    但是,不管现在如何,在马车刚刚到达陨星城时,格洛丽亚只是个惊惧地缩在老嬷怀里的孩子。她继承了母亲的智慧,所以在下车之前就流干了泪水,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目睹她的怯懦。她跟在穿着华丽的侍女身后穿过庭院回廊,踏上翡翠宫的玉石台阶,她从容地在国王、王妃、和只比她大两岁的王储面前屈膝,他们远比她想象得亲切。事实上,陨星城是一个物质水平比她的故乡好太多的地方,她进入了莱茵学院,学会了打牌,斗鸡,喝一种水果味的甜酒,她每一个季节都有超过十种不同样式的裙子,她的谈吐和仪态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陨星城的贵族。

    她并不特别努力学习,成绩不上不下,陨星城势力繁多,她比起刻意的“藏拙”更像是本能地“避害”,直到她得知莱茵学院的两位大人是她的血亲。

    舅舅和外祖父。

    在蒲兰堡,公爵夫人和私生子都是禁忌话题。她捕风捉影听到过一些关于父母的旧事,始终选择不去深究,但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想要争取一些确实的、来自亲人的温暖。

    她兴致勃勃地构思自己应该如何在舅舅和外公面前登场,应该如何让他们注意到自己这个小人物?她想起每年的训诫会上,院长会表彰在测试中取得最高分的学生,从那之后,她起早贪黑地训练,体术、魔法、通识、应用、礼仪,她疯狂地磨砺自己,甚至为了获得加分加入御林铁卫。在维护治安的过程中,她第一次杀了人,是一个眼神凶狠的强盗,中年男人,后颈有道疤。她一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喉咙,拿到了那一年的第一名。

    她站在表彰台上,心想等会儿院长大人念到她的名字,格洛丽亚·萨瑟兰,会意识到她是谁吗?会惊讶吗?会欣喜吗?亚历山大·莫莱斯认出了她,他没有任何表情,只平静道:“你跟你的母亲毫无共同点。”他将奖章递过来,他甚至不愿意亲手为她佩戴。

    格洛丽亚明白了,他们一定早就知道她在这所学院里,那么为什么不来找她呢,她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但是萨瑟兰的骄傲还流淌在她的血液里,体会过当第一名的滋味,就再难忍受自己被别人踩在脚下。荣耀之冠从此真正地佩戴在她头顶,再未摘下,实力能代替语言,她不再渴求任何人的认同,成为学院里名副其实、高不可攀的莱茵玫瑰。

    很久很久之后,安穆夏才开口组织起自己的第一句发言。

    “人的情感并没有那么多逻辑可言,”她说。“有的时候,就算合理,人的心也不会那样选择。”

    格洛丽亚没有说话。

    安穆夏有些没辙:“总之你信我,我在这方面直觉一向很准。人的眼睛不会撒谎。”

    “我知道。”格洛丽亚忽然笑了笑。

    “其实刚才看到你和他们的相处就明白了,我只是遗憾我明白得太晚了。”

    她的声音像是浮在半空中,有些虚无缥缈。

    “现在想想,其实舅舅他们并没有对我怎么样,是我才迈出了一个脚尖就胆怯了。安,你真的很厉害。”

    安穆夏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还不晚啦,以后我们还可以再来看他们呀。”

    她挠了挠头,灵机一动:“对了,不知道你们这边有没有这个习惯,我们可以在离开之前送他们一些纪念品!”

    “纪念品?”格洛丽亚反问。

    “就是一些不值钱,但是能代表心意的小东西,最好是比较难得的。”

    格洛丽亚了然道:“我懂了,我曾经送过卡洛琳王妃灯睛怪鱼的眼珠子,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纪念品?所以我们要去打猎?”

    打猎?安穆夏倒吸一口凉气,讪讪笑道:“也、也不用这么特别,陨星城没有集市什么的吗?”

    格洛丽亚福至心灵:“真的不是你自己想去玩吗?”

    安穆夏义正辞严:“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