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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衣门 第四节 黑衣(9)

    “大娘从京城来这里,虽则她轻功厉害,也需十日才能往返。她假称患了重病,我又替她上下打点,旁人怕被传染,亦算给我个人情,便由得大娘在屋内静养,不给她安排活计。只要屋里的样子,看上去人一直在,再待来查看的护卫,屋里屋外适时对答两句,就不会被发现。便是这样,我替她遮掩过了十日,只差最后一个晚上,大娘回到宫内,这事就再也没人查觉。”

    “可是,万没想到,就在那最后一晚,皇上不知为何,竟突然要来衣局,据说是,他想要亲自看看大娘住的地方……消息传来,我就知道不好,即使大娘在此时赶回,我亦无法逃走,会被皇上撞个正着。那时候,就不光是大娘暴露,连我也会暴露,断无生理。”

    那女子说罢,又停了下来。

    这一次,院内无人敢去催她,连雪衣都觉心下起栗,再也无法自制,禁不住浑身颤抖。

    隔了一会儿,那女子终于开口,道:“大娘为了保住我不暴露,竟然放了一把烈火,火势开初并不算大,人人嚷嚷走水,从屋中逃出,我亦被大娘从暗道推了出去,其时四下混乱,无人注意到我。”

    “大娘为了保证我的安全,自己停留在屋内,故意嚷叫呼救。待我逃出衣局,回头看时,火势突然竟变得极为猛烈,整间屋子都被烧塌,暗道亦被彻底压毁,全无丝毫痕迹……从那一晚起,我就再未见过大娘,直至今日。”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似停止。

    很久,很久。

    那女子垂首静立,黑巾蒙面,看不到她的表情。

    还是雪衣,振作了起来,哑声问道:“姐姐,你可知道火灾事后勘验的结果?”

    那女子点头,道:“火灭之后,皇上命人细细检视,衣局的人报告说,大娘重病卧床,听到她的呼救声,却因火势太猛,没有人能冲进去救,应该已被烧死了。可奇怪的是,勘验的人却未在烧塌的屋内找到任何成形的骸骨,只有黑色的灰烬。”

    “后来,正式勘验结果上报,由于火势极其猛烈,在这种情况下,人体基本上会全部化为飞灰,留不下任何成形骸骨,故此结论认定,大娘确实已被烧死。我听闻,皇上看完了奏报,哼了一声,面露不豫之色。但他只批需查办衣局管事之人的失火之罪,其余不再追究,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院中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雪衣道:“姐姐,这么说,我师父应该未被烧死?”

    那女子却道:“我不知道……若是未被烧死,她为何再也不出现?”

    雪衣无言以对,自语道:“我猜不出来……师父为什么……”

    院中众人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俄倾,雪衣忽问:“姐姐,你为什么要去五台山,杀那个云游的和尚?”

    那女子奇道:“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雪衣道:“那和尚来托我找你呢。”

    那女子道:“那个和尚不是好人。我曾经见过他偷偷入宫,与皇上密谈。后来我查知,那一晚皇上突然起兴,亲来衣局找大娘,便是在与那个和尚密谈之后。我不知那和尚与皇上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引动了皇上的什么疑心。不过,皇上应该没有告知那个和尚,大娘被囚在衣局的事,而是等那个和尚走后,才自己亲来衣局查看。”

    “我恨那个和尚不早不迟,偏在那一晚来见皇上,害得大娘为了救我,生死不知。于是,我便等到他又来皇宫的那一次,跟在他后面,追踪到了五台山。其实,大娘已教过我很多,特别是轻功,还有那枚七巧棱镜,是大娘在推我出暗道时,塞进我怀里的。我知道怎么用那棱镜,追踪时,我又发现那和尚武功不高,便想要装鬼,用大娘的声音去吓那和尚,趁机把他杀死。”

    “但没想到,那和尚十分机警,且似乎非常了解七巧棱镜的用法,全没被我吓到,反令我铩羽而逃,连七巧棱镜都弄丢了。这之后,那和尚来皇宫时更加谨慎,还曾尝试在宫中探查,我怕被他发觉,再也不敢跟踪他……没想到,他竟会来求天衣门找我。”

    雪衣没有接话。

    那女子等了一会儿,问道:“小妹妹,你可还有话要问我吗?”

    雪衣叹道:“我想问的,实在太多……姐姐可否留下?”

    那女子声音一冷,道:“我早就说好,我来此与你叙话,是看在大娘的份上,且全我们姐妹血亲之谊。你们不愿意复仇,当然由得你们,但我还是要回宫去复仇的,你不能拦我。”

    雪衣却道:“姐姐……纵使我不拦你,你亦回不去了。我已嘱咐过几位公子替我办事,孙公子会在宫中惹事,让皇上知你私自出宫。而陶公子卫戍京城,会主动查你行踪,向皇上禀报,你已前往边塞黑水关。再有郭将军,已得到霍帅准许,他会回报皇上,你偷逃出宫,是为了在边塞与人交易宫中禁物。而结果,你在被边关查禁之时逃跑,慌乱之中,跌崖摔死了。至于,姐姐从邻县过来此处的行踪,亦有罗公子遮掩,绝对无人再可查知。”

    那女子惊呆了。

    雪衣续道:“请姐姐原谅,妹妹做此手脚,实是为了姐姐的安全。我师父在二十年前,本就是救了我们三姐妹。是我师父给了我们新的生机,我们三姐妹的性命,都应该属于我师父。姐姐不顾自身安危,定要在宫中复仇,实实是对不起我师父。如今,妹妹我是天衣门的门主,自然要行我天衣门的规矩,不得不设下此局。姐姐一路过来,为掩行迹,早已过了不少时日。现下,宫中皇上那里,应该已收到了郭将军的回报,认为姐姐跌死了。所以,就算我们不拦着姐姐,你也回不去了。”

    那女子楞怔了许久。

    然后,长叹一声,道:“天衣门的厉害,我终是领教了。”

    雪衣款款说道:“姐姐,我师父劝你的话,你并非全听不进去吧?我师父一心,只想为了你好,你也并非感知不到吧?却总因为,你陷在宫内,亲眼看着屠灭我们一家的仇人,日日回顾旧事,便放不下旧恨。如今,妹妹设局已成,姐姐当然就可以,顺势改变身处的环境。不如,姐姐与我们在一起,多多畅谈,或可换个思路?就算是,姐姐仍然一心想要报仇,你我毕竟是血脉之亲,有妹妹我为你出谋划策,岂不是更有胜算?”

    那女子思忖着,缓缓点了点头。

    院中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女子忽道:“对了,我还想起一件事。大娘在衣局与我说话时,曾对我讲起过你这个小妹妹,她说你从小心思机敏,记性过人,将来必能承她衣钵。不过有一件事,她原许下了言诺,只要她还活着,就绝不把那人与她的交往告诉任何人。大娘叹道,她离去无归,不知道小妹妹你,能否靠自己猜得那件事,当真是,难为你了。”

    雪衣轻道:“我已猜得了,那人是活鼹鼠爷爷。”

    那女子道:“对,你真是机灵。大娘当时,又对我说到,现下她倒是,可算已经死了,或许能跟我讲一讲。万一将来有机会,我不妨转告给你。我记得很清楚,大娘说,为了改造这天衣小院里的机关,她曾向一位东瀛忍者求问过土行术,对其行半师之礼。那位忍者来过本土学艺,按师门排行,是那位活鼹鼠的师兄,故此,大娘比活鼹鼠要矮一辈,要叫他王叔。”

    “大娘说,她与这位王叔,早年曾相处过两日,活鼹鼠的遁地之术,比那位忍者又高出不知凡几,若非听他提醒,大娘后来重造了地室机关,恐怕,连天衣小院都挡不住活鼹鼠进来。”

    “因与大娘相谈甚欢,活鼹鼠还给了大娘一些他自制的密药,说是用在纸上,写字不显,经火烤才能重现。而且,字迹经年不消,能保持很久。若是日后,大娘有什么机密消息想要传递给他,可用此药敷在纸面上,写下的字迹只停留十息,便会消失。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就只是一张白纸,唯有活鼹鼠,才知道怎么令消息重现。”

    “大娘还说,那些密药,她留在了天衣小院。但她离开时很匆忙,未来得及告诉你。若是我有机会见到你,可以告诉你怎么用那密药,我们姐妹之间,彼此若需传递机密消息,会非常有用……小妹妹,你见过那些密药吗?”

    雪衣若有所思,摇了摇头。

    院中众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困惑,天衣大娘离开天衣小院,已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大家在小院里住了这么久,若有什么密药,早就该被发现,却为什么,谁都没有见过?

    雪衣的眸中,突然精光一闪,道:“老车,那张画有柔儿小像的白纸,劳烦你拿出来给我。”

    老车应一声,转去偏房,很快将那张纸取了出来,递给雪衣。

    紫衣靠近窗前,取出一只打火石,点燃纸捻,将火苗护住,小心地举在窗沿处。

    雪衣把纸面翻过来,白面朝上,画面朝下,距离火苗保持一段距离,细细烘烤,注意不让火苗撩到小像上。

    渐渐地,白面上,显现出来一行行娟秀的小字,雪衣认得,正是天衣大娘的笔迹。

    雪衣轻轻读了出来:“徒儿们,师父的志向,是想要给这世间聪明能干又善良的女子,找出一条另外的生存之路。但独木难支,女子不但要学会独立自主,还要学会互借所长、互信善意、互助相帮。帮助别人,需要有实在的能力,更需要有一双慧眼,要能懂人间世故,要能通广大格局。”

    “我的徒儿们,师父开创这天衣门,把天衣小院留给你们。但愿你们,能记得师父的志向,让这天衣门,成为天下女子的天衣门。让这天衣小院,能为天下人解除疑难。若是这世间的女子,俱都学会真诚合作,善意互助,则千万年之后,天衣门还在不在这世间,女子入不入这天衣小院,又有何异?”

    “师父此去,恐再难回归,然而沧海桑田,志向不灭。无论今后是何世道,无论你们是否守在天衣小院,但凡存此志向,便永远是我的好徒儿,是我天衣门中人。要记住,师父相信,女子想要在这世间生活幸福,其真谛,便在于实践这个志向。”

    “雪衣,你是大姐,要真正懂得,为天衣门中人着想。而这世间之人,凡有同样志向者,便皆可视之为天衣门中人。你素来善解人意,能读人心,师父盼你胸襟开阔,有些事情,不但要以你自己的眼睛去看,还要学会,以别人的眼睛去看。”

    “师父所住的偏房中,留有一块墨砚。此乃前朝圣皇赐给师父的一块天下奇石,只需取净水研磨,必出浓郁墨汁,而砚不显薄。传说,此砚可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圣皇希望师父能觅得传人,用这块墨砚,写下我天衣门的故事。圣皇魂魄在天,必能读到。”

    雪衣的声音停了下来,已是泪眼婆娑。

    院中泣声不断。

    紫衣熄了纸捻,只约莫过了十息,雪衣手上的那张纸,就字迹全消,还原成一张白面。雪衣将纸翻了过来,画上那幅柔儿的小像,丝毫未损,浅笑嫣然,灵动如生。

    雪衣含泪抬头,望向院中那位女子,哽咽道:“姐姐,师父说的如此明白,姐姐还不能放下过去吗?偏房中的那块墨砚,我们姐妹都试用过,果然从不曾见薄。但我们姐妹,都不擅文字,姐姐今日来此,便是天意。姐姐若是不入天衣门,如何对得起,师父囚于宫中时,对姐姐那三年的教诲?”

    黑衣闻听此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蒙面的黑巾,显露出来,一张绝美如玉的脸庞,清扬婉兮,神韵天成。

    她肃然施了一礼,道:“黑衣愿入天衣门,请门主示下。”

    黄衣已去偏房中取出那块墨砚,双手递给雪衣。

    雪衣捧着墨砚,对黑衣说道:“我代师父收你为徒。从今日起,你就是天衣门黑衣。我虽是门主,你却是大姐。还望大姐用此墨砚,禀承师父志向,写下天衣门的故事,源远流长,万古不灭。”

    黑衣颌首进前,虔敬地双手接过砚台。

    此时,院外天边,晚霞映红,夕阳正带着余晖斜斜坠落。

    灰蓝的天幕上,忽然显出一朵祥云,七彩流光,变化莫测。

    众人都抬头望了过去。

    黑衣转过身,正对着那朵祥云,捧砚跪下,她埋腰叩首,喃喃祝道:“师父在上,黑衣今入天衣门,请受徒儿一拜!”

    (全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