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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衣门 第四节 黑衣(6)

    “我那堂弟相信了我的话,问道,我是以什么身份与那女尼闲谈的?我回说,是以七巧郎的身份,我自然不敢让寺内的其他人知道我的皇子身份,哪里会公开上香。所以,我硬栽说是那女尼配合我的,她假称对我的机巧之术感兴趣,每年与我闲谈一日,借机让我上香。我知道,我那堂弟对我的这个说法,无法查证,因为,那位女尼已经被我缢杀了。”

    “我那堂弟似很不高兴,他说,即如此,七巧郎这个身份,就不能再用了。他不希望这个世上,还留有任何一个与那女尼相关的人。我那堂弟道,不如我去替那女尼修行,改成云游和尚的身份,也算是替她积些阴德,免她下辈子再来人世受苦。”

    “于是,我便改换了身份,当了和尚。在这之前,我来这天衣小院,与你师父道别,我一看到那一年已满三岁的你,便知道你师父做了什么事,你同那武氏二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你并不是武氏大郎和那位女尼的女儿,你师父又十分疼爱你,故我不想再加干涉,只嘱她小心管教徒儿,绝不可让天衣门插手官府之案。”

    “你师父听到我说,是我促成了屠门案后,对我态度大变。后来的十几年间,她再不肯让我踏进天衣小院一步,亦不回复我传给她的任何讯息。而且这天衣小院,经你师父之手多次重修,现下我也不能肯定,除了我当年设下的机关之外,还增加了些什么。再者,你师父既然不再理会我,我身为一介须眉男儿,又何必再来找她。”

    “但你十三岁那年,我恰好又去了东瀛,因你师父曾与东瀛忍者有旧,我亦认得那个忍者,故此,我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你师父收了七个徒儿,还找到了彩衣噙剑。我对噙剑的来历尤其好奇,便回来专门查探她的情况。我发现,噙剑心性狭窄,偏执自私,对于我来说,很好利用。”

    “我不愿意再找你师父,但我却可以设法去了解噙剑,于是,我查到了,她是你的堂姐。我没想到,当年的屠门案,武氏竟有两个女儿逃出,这一下子,让我警惕起来,我便开始调查,那个女尼与武大生下的女儿,是否也逃出来了。”

    “直到你十五岁那年,我拼凑着从各处得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内心已十分怀疑,当年你师父,专程想去搭救武氏的孩子,应该救出来不止两个。但看你师父那些年的表现,似乎她自己也相信,那位女尼生下的女儿已经死了。”

    “可惜,你师父救人的具体经过细节,我一直无法查实。于是,我便利用可以出入宫禁的机会,刻意在宫中散播了一些谣言,说有一个武氏大郎的女儿逃生,潜藏在宫中,伺机复仇。我的目的,是想要引你师父亲自去宫中,动手探查。”

    “谁承想,你师父还未动手,我那堂弟却忽然起了兴致,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天衣大娘的徒儿亦是织绣圣手,便道,当年虽许了天衣大娘不制官衣,可并没限制天衣大娘的徒儿们。我很了解我的那位堂弟,他素来对年轻女孩十分喜爱,他居然对我说,想要派人出宫,寻找天衣大娘的绣庄到底座落在何处,他要将天衣大娘的徒儿们,全都召进宫里去制衣。”

    “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哪里敢让他找到此处,便自告奋勇,说要替他在江湖上查看。并且,在隔了十数年后,我第一次向你师父传递消息,告诉她,要小心匿藏行踪,不要让我的堂弟找到天衣小院。”

    那和尚停了下来,看着雪衣,不再说话。

    雪衣颌首道:“原来,五年前的泼天祸事,真相竟是这样。大师当然不敢让皇上找到此处,天衣小院所在这方圆十里,虽貌似荒僻,却正是大师当年身为皇子时的封地。本县从来绝足不踏,邻县虽近,亦管不到此处。若是被皇上查知,天衣小院竟在荒废的皇子封地之上,那可就真的,麻烦大了。”

    和尚好奇道:“我都没告诉过你师父,此处是哪里,你怎么知道?”

    雪衣随意般说道:“我猜的。”

    和尚无语。

    雪衣续道:“大师与我师父相见后不久,我师父就突然病逝,想来,是大师将师父的死讯向皇上禀报,大师还对皇上说,找不到师父,自然也就找不到徒儿,对不对?”

    和尚的斗笠上下点了几点,道:“天衣小院所在之处,到底是谁家的土地,这本来就只有皇上身边、专管皇族事务的人才会知道。普通官府之人,最多也就晓得此处不该他管。江湖之人,虽然晓得来寻天衣小院,亦绝不会与皇族封地联系在一起。而你师父在时,徒儿们基本上都不在江湖上走动,若想要找到天衣小院,自然唯有先搞清楚你师父的行踪。”

    “我很担心,皇上想找天衣小院,必会派了解地域内情的人,想办法跟踪你师父,先查探到天衣小院所在之处,归哪个官府管辖,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宣召天衣小院里的人入宫。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才传递消息,向你师父示警。”

    “示警之后,江湖上很快传出了你师父的死讯,我当时以为,这同我让七巧郎这个身份死掉,是一样的办法。而这个办法,只用来对付官府之人,江湖上,自然还会有你师父的消息。我收到了死讯,便赶紧入宫去见我那堂弟,我对他说,你师父突然病逝,门下徒儿皆回了自家,再难寻找。而且,徒儿们的手艺,绝对比不上师父,他不必大动干戈来寻找你们。”

    “我那堂弟想召你们这些徒儿入宫,本也就是为了绕过他自己当年发给你师父的明旨,实则是,他仍要看看你师父有没有缝制天衣的本事。一听说你师父病逝,对你们也就没了兴趣,不再派人查探。”

    “而我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且你师父应该会更加小心,从此守在院内,更少在江湖上走动,不必我挂怀。所以,我便转身去了北边的外藩,三年后方归。却没料到,我归来一查消息,你师父竟是真死了,江湖上,只有天衣门七姐妹探秘的消息,再无你师父出现。”

    “我这才一惊,前来五灵观查探……那一日,我与智冉清谈,我百般套话,她都无破绽,所以,我真的相信,你师父确是死了。我还为此,心神不宁了一段时间。后来在京城,我无意中遇到过一个老神医,被他诊治了一番,才觉得心里好过些。说到这里,敢问门主,你师父她,到底是否还在这世间?”

    雪衣不答,紧盯着和尚,但她面上神色不动,什么都看不出来。

    和尚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追问。

    隔了一会儿,雪衣喃喃开口,道:“原来,师父是为了护住我们姐妹,为了不让皇上发现天衣小院,才故意染病不治……这之后,大师直到去年,在五台山上取回了七巧棱镜,才开始怀疑我师父未死,而且,你还怀疑我师父是入了宫。大师不方便自己探查,是以百般设计,利用噙剑姐姐,想要引我天衣门去查探宫中的消息,对不对?敢问大师,为何要一意怀疑我师父入了宫?”

    那和尚转开话题,问道:“我也还有一个问题,要先问问门主。我那位堂弟很重视实证,他虽信了你的故事,但肯定还会问你要证据,你是给了他什么实证,才让他确认,你说的故事是真的?”

    雪衣浅浅一笑,漫声吟道:“旧时僧尼会,旁人眼流连。留得诛心证,欲辩已忘言。”

    和尚怔怔想了一会儿,苦笑道:“我自然从未在母后冥诞日见过那位女尼,后来得知她在世,才专去与那位女尼相会,探她行踪,之后截得了那封书信,我本以为,此事死无对证……遮莫是,我与那女尼私下相会之时,寺内竟有旁人留心见到过?而且这个旁人,竟然亦看到了我曾在你吃的点心中下毒?啊,这可真是,实在太巧了,人算,终是不如天算。

    “唉,这下,我全明白了。门主给我那堂弟讲的故事,定是在说,因我给你下毒,你要向我复仇,才会去找我那堂弟举报我。门主肯定将细节颠倒过来讲,说是我与那女尼私通,生下女儿又不肯认。你会说,我怕被那女尼举报,才谎报武氏逆谋,诱使我那堂弟下了屠门指令。你肯定还会说,我本可以私下救出我自己的女儿,却没料到未能救出,故此,我便恨上了我那堂弟,是也不是?”

    雪衣眸光精亮,看着和尚,仍不答话。

    那和尚长叹一声,道:“此计够狠,虚虚实实,我堂弟派人去问,那证人所说,自然全是真的,但是,证得的,却是门主编出来的假故事……我那堂弟,本就在内心怪我匆忙下手,做出了屠门案。如今再发现,竟是我故意诱导,犯上欺君,当然要杀我而后快……门主,我无言以辩,甘拜下风。”

    雪衣轻道:“一报还一报,才是这世间的公道。”

    和尚道:“好,那我也回答门主的问题,我确是在拿到七巧棱镜之后,才开始怀疑你师父仍然在世。那位拿着七巧棱镜想来杀我的黑衣女子,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味道,乃是大内专用。且那女子的声音,我有些熟悉,听来竟象是你师父。我猜,那女子擅学人声。但如果不是与你师父经常接触的人,又岂能学得你师父的声音?”

    “故此,我怀疑你师父未死,且她是听信了我传的谣言,独自一人去宫中查探你的那位姐姐。我毕竟是个和尚,纵然能自由出入宫禁,总不方便去查找宫中女眷。是以,我让噙剑用我的金牌,偷进后宫,用七巧棱镜照出鬼影,想要引出你师父或者那个黑衣人来。没想到,最终竟引出来一个小伙子,噙剑一时来不及,让那个小伙子捡走了七巧棱镜。”

    “我后来查出,那个小伙子是孙太师的嫡孙,便让噙剑伏在孙太师家里,寻机取回七巧棱镜。却不料那个嫡孙偷逃出府,月余方回,噙剑偷听到,孙太师让他的孙子把七巧棱镜放回原处,就再次进宫,趁机取回了棱镜,交还与我。我听噙剑说,孙太师和他的孙子都晓得七巧棱镜的用法,怕漏了底,便不再让她去宫中使用。”

    雪衣感慨道:“噙剑姐姐被大师所惑,还真是帮大师做了不少事情。”

    那和尚道:“还是比不上门主当机立断啊,她最终却帮不到我。我突然被海捕追杀,曾想过要私下潜入宫中,去见我那堂弟。但我知道,若是没有任何实证,光凭嘴说,我入宫便是找死。我本想带着噙剑一道入宫,她至少可以证明,我究竟都做过些什么,而我那堂弟,若亲眼见到,真有武氏遗孤逃出。当知所谓那个女尼的女儿匿藏宫中、想要复仇的传言,是为了他好,就会知我对他忠心耿耿,一心只想护持李氏江山。”

    “岂料,我竟然百寻不见噙剑,无论我采取什么方式,都找不到噙剑的丝毫影踪。如今想来,定是门主在进京之前,就已安排了手段,将噙剑藏起来了。且是藏在,我无论利用多少江湖手段,都难以找到的地方。唉,我之所想,门主早就算出,还都已提前应对,我此番真是,输的心服口服。”

    雪衣并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和尚。

    那和尚自己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门主此前接了我的案子,现已重新开始绣买号牌,敢问,可是得了答案?”

    雪衣淡淡说道:“大师逃命要紧。如今,就算是我告诉你答案,你又还能做些什么呢?做不到的事,大师何必还问呢?”

    那和尚闻言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