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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地澈地赦贬僧众 地辅地仁烧招提

    本回作者:水原(临风监修)

    《西江月》:

    妄想不须强灭,真如何必希求。本源自性佛齐修。迷悟岂拘先后。

    悟则刹那成佛,迷则万劫沦流。若能一念契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又有诗曰:

    仁赦清规难举动,慈悲度世竟藏锋。

    屈心业报比丘迹,仗义天恩辅澈功。

    经匿黑白惭偈颂,神昏邪正枉高风。

    可怜佛法难为续,六耳何堪代悟空。

    话说宋时淮阳境内,有一马陵泊,乃是昔日陈明远聚合百八好汉去处。自陈明远继位来,日渐兴旺,专一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上应天星,下顺民意,远近何人敌得?那山寨水泊里,众头领都是些有翻天覆地本事的好汉,没有一技长短,也会得三五路拳脚。便是烧火的、种菜的,亦端的非寻常村俗蠢人可比。其内又有马军、步军、水军,共计数万人马。此一回书,便是专表马陵水军,同掌管建造诸事内四人的事来。

    却说马陵泊一百八人,有操舵手叶子伟、良有巢王昭顺、分水犀郑乾、笑弥勒耿铁柱四个,原是在洞庭山上落草,因与曹峻烽、汪文昌、陶鑫三个劫了官府的金银车,后攻打马陵泊落败而降。叶子伟乃是福州人氏,因与人比试撑船赢了,那厮不服,争斗起来。不期叶子伟把桨劈头打去,脑袋上正着,死在河里,只得逃走江湖,占住了洞庭山,聚众打劫。王昭顺原是南剑州人氏,本在乡里与富户造房,却吃污蔑偷了主人家钱财,要拿他告官,辩解不得,无奈背井离乡。郑乾本是临江军人氏,为因赌博上消折了钱,来做了车家,路上被强盗劫了去,回乡不得,也去了洞庭山落草。余下耿铁柱,却是全州人氏,为是当地官长催促他造船,逼得紧,眼见得要误了期限,只好举家出逃。四个起先在洞庭山上聚义时,一向无事。

    是日耿铁柱听闻得潭州松柏寺有佛骨化,最是灵验,可驱诸般邪魔。自思姐姐翠莲正患病,可去讨些,献给姐姐,图个安心。便直去了叶子伟房内,告与子伟,恳请下山。叶子伟听了,答道:“姐弟情深,不可耽误了。只是我们现都是落草之人,你一个下山,恐生出事端来,反为不美。”耿铁柱听了,忙道:“我的性子众人都清楚,止我最不会生事。”只看郑乾走进道:“哥哥休要焦躁,我三个同你都去,彼此路上也有个照应。”叶子伟又教去请王昭顺前来,问他的计较。昭顺道:“四个都去,倒不是甚么大事,只须扮作行贩则可。然山寨里须有个精干的人主持,以备不测。”叶子伟笑道:“正有个人可用,小头目里有个唤做吴辰的,是我一力抬举,颇有头脑,可替我们守把。我们去求了佛骨便来,也好看一看这松柏寺的景色。”

    四个商议既定,分付了吴辰,次日一同下山,过了洞庭湖,寻个稍公把船来渡了,取水路望潭州而来。途中,王昭顺问道:“稍公,你可知潭州松柏寺有佛骨的事来?”稍公点头道:“客人莫不是也要去求佛骨的?只在近日可取。”耿铁柱听了,心早上来,坐起身子,侧耳听说。那稍公道:“潭州松柏寺内,住持是个得道高僧,法号善德。凡是入寺求神拜佛爷的,都是灵验非常。内中高僧又多,每年都有得道的,舍去一身皮囊,称活佛升天。彼时,升莲花座,众僧都披袈裟,诵经偈,宣佛号,环绕其侧。远近来都有善男信女瞻仰,出金为贽。夜半,积些柴薪在莲花座下,放火烧了,则活佛升天矣。留下的佛骨,便叫做舍利,佩戴在身上,可防诸邪近身,乃无价之宝也。每年大户官员,都是出金千万求买,便是得一指节,也是视比性命贵重的!”耿铁柱一听,心中叫苦道:“如此,俺走的急,带的金银怕是少了!莫若先回山寨,再取些金子来。”

    郑乾听闻大笑道:“如此说来,那住持的修为,还是差了些,不然何故其他的和尚都焚了身子,自家却留在这人世间作践,不是痴愚?”耿铁柱听了,自认郑乾轻贱高僧,忍不住道:“兄弟差矣!俺曾听人说得阴间有个地藏王菩萨,道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住持既被人称高僧,必有利害处,不可污他清白。”叶子伟听了,亦道:“我也闻说过有些个贼秃,专一哄人钱钞,淫人妻女。无知的,被他当牛子耍还不知哩。倒是真正高僧,从不做这些腌臜事。”稍公点首道:“是了,如今这世上,和尚里十有八九是些淫乐的畜生。反是那松柏寺内的众僧不同,善德长老佛法高深,时常与俺们宣扬佛法。当初俺也有幸见过一面,端的是有道之人,慈眉善目。”耿铁柱听了心喜,问道:“如此,俺们还有几时便到潭州?”稍公道:“今个风逆,明早方到。”王昭顺见他们说的性起,轻笑一声,把歌唱道: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众人一夜无话,次日早到了潭州,直至松柏寺下。只看远近善男信女甚多,都是来听善德禅师开坛讲经的,各自奉着好香。也有要布施、求福物的,层层叠叠,望不可盈,真个是不问老幼,何分贵贱。耿铁柱心念姐姐,便对叶子伟三个道:“三位兄弟且留在这里等候,待俺讨了佛骨再同你们一阵回去。”叶子伟道:“兄弟,休怪为兄多嘴,我自听了那稍公的言语,便觉有些蹊跷。试想那人身上有几两骨头,烧成灰,怕不是还没有一扇猪剃了肉多,能有几人来分?何况你有多少金子,买得来高僧的舍利子?”

    耿铁柱吃叶子伟说中心事,无奈道:“只是为我的事,连累了姐姐,她自上山后久病不治。若此法可行,千万也得试上一试。”叶子伟笑道:“常言道:‘人面不看看佛面,平人不施施僧人。’若这住持果是得道高僧,看在你情重,也该赠你几块。只是这和尚都是些弃了父母姓名之辈,又不生不养。这人又都是爱己莫于父母妻儿的,以此说来,和尚那里有得半点慈悲心在?”却看铁柱低首不语,恐他伤心,连连道:“然我四个一处落草,你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今番既随你来了,岂可半途而废?便同你一道去求方丈讨些来,回去与姐姐祈福。”铁柱转忧为喜,拜谢了子伟,郑乾、王昭顺两个亦喜。四个就进了山路里,直去寺内,行了约莫两三里,方至山上。众人观看那寺院周围,都是粉墙包裹,画着金刚罗汉,墙边种栽高松古柏,也道有些景致。一座朱漆门楼血红如泼,上悬一面金书牌匾,题着“松柏寺“三字。寺外就是山崖,滚着大江。山门对过又是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想必也是些富贵人家。这松柏寺果然造的齐整,但见:

    层层楼阁,叠叠廊房。大雄殿外,祥云缭缭罩朱扉;接众堂前,瑞气氤氤笼碧瓦。老桧深竹,掩映曲槛雕梁;苍松古柏,萌遮画栋回栏。果然是净土人间少,好景僧占多。

    又看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郑乾不耐烦,大喝一声:“都闪开则个,当路干甚!”唬得香客四散走去,早惊动了看寺僧人。僧官赶来喝道:“何人在此间冲撞!”郑乾笑道:“你那住持何在,俺们要见他买些佛骨。”那出家人最见不得利物,凡有所赠,只做布施,何来买字?一个僧人立棍便笑:“佛骨至宝,你却如何提个‘买’字!”耿铁柱叫道:“俺也有些金子,是给亲姐姐求的!”僧官见四个都是渔人打扮,如何肯信,又碍着香客的面,不好发作,笑他们道:“佛门圣地,你是个乡野愚夫,莫扰了宝刹清德!”郑乾一听,胸膛早憋出一口气来,大怒道:“当真不给?”僧官喝道:“与我把这伙泼才乱棍打出!”早有十数个持杖僧人,打将过来。

    叶子伟等人虽是个水上的好汉,陆上也颇知晓些拳脚,一齐发作起来,片刻打翻了七八个。耿铁柱见此,心中着急,慌忙上前劝道:“使不得,使不得!”郑乾那里肯听,夺过条棍来,便要直打到大殿内。忽听得一声喝:“且慢动手!”郑乾被耿铁柱阻住了,施展不开,众僧却早已收棍,又有上前去帮扶那些个被打翻的。

    只见一老僧缓缓走出,向众人施礼道:“施主缘何动怒?”郑乾见他是个老的,不好逞强,口里气道:“俺们只是要与自家姐姐求些个佛骨,图个平安。不想这秃驴们狗眼瞧人,不卖与我,俺们又不是没有金子!”老僧一听,微微笑道:“姐弟之情可嘉。老僧乃是住持善德,便做主,今夜就是本寺明德禅师坐化升天之际,就赠与施主些个。”耿铁柱见说,大喜道:“这长老端的喜人,教俺如何报答!”长老微笑不答。

    叶子伟听罢,心下思索道:“人骨头烧化了却值恁钱?”眼见得铁柱欢喜,虽是许了佛骨,无事发生,却自觉有些惶恐,忽地道:“长老听言,俺兄弟们此番所带钱钞,约莫有五百两,便是要求舍些佛骨与家里的。为是生怕人多眼杂,还请望在宝刹借宿一晚,明早得了佛骨,再散些香火钱与贵寺。”故意把话头说的愚笨,多显钱财,看那和尚是否动心。长老笑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当与施主方便。只是不消这许多,但凡香客,单凭善心多少,可教我一寺僧人温饱便是。”说罢,请四人入内,分付了僧人,备了一间上好的大厢房,与叶子伟四个住下。有诗为证:

    寡欲清心戒痴嗔,了生达命解高深。

    人间不见金银路,自有铿锵罗汉身。

    且说四个在房内,不移时,早有小沙弥送来几瓯清茶,几碟果品。叶子伟从腰包里摸出锭大银,赏了小沙弥,那小沙弥欢天喜地的去了。耿铁柱看子伟出手阔绰,就道:“哥哥如何这般破费。”子伟盯着门外道:“兄弟虽是好汉,却少些江湖的门道。可还记得昨日我说的?若此庙是个守善积德的处所,他白赠俺们佛骨,教姐姐好转时,便是搬空山寨给散他也无妨;若是个藏死尸、淫妻女的,这锭银子,便可勾得他们出来。”王昭顺冷笑道:“这世间那有多少好人!做官做贼都是污烂的鬼,饶是寻常人家,也多有些追名逐利的蠢牛子。我在乡里时,那大户不肯与我工钱,要白赚我为他造屋子,扭我作贼,害我恁地苦!”郑乾又道:“这寺里香火兴旺,怕是有多少自己亲族贫乏,尚不肯周济分文,到得和尚募缘时,偏肯散几两假布施的痴汉哩!”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耿铁柱本因善德和尚发善心,白与他佛骨,心生感激,如今被三个说的耳根聒噪,难免肚里有些怨言,又不好发作,独自起身出门去了。

    耿铁柱一个,闷闷不已,又怕扰了香客,看念经枯燥,竟出山门。寻了一家酒店,自吃了数碗闷酒,扯了半只鸡,和着精肉,醉了方睡。直至天黑,已使尽了身上的碎银,方想起包袱在叶子伟他们处。那酒店却是拜活佛的人多,早无空房,便还有时,自家也无银钱使用。铁柱只好离去,径回寺内,乘着月明,在空寺里四下乱走。忽地记起今夜乃是明德禅师升天,寺内僧众、香客等,皆要喜送活佛,那有人住?自己又醉酒未醒,回去恐惹人笑,何不觅间屋子将就睡了。双目迷离,只顾乱走,口里又焦渴,摸到井边,胡乱取水不得。铁柱作罢,转看眼前一屋,可喜未锁,方好去里歇息一夜。忙走了数步,撞将进去,扑地倒了。耿铁柱吃门槛绊了,跌的痛,已醒了大半。见一僧坐于莲台之上,戴毗卢帽,面庞白晳如满月,身被五色袈裟,瞑目不言。铁柱惶恐道:“大师得罪。”本欲速离,却看那和尚不答,双目犹有泪痕,壮了胆子,近过身去道:“大师何故哀伤?”

    那和尚听得有人叫他,开了眼,见非本寺的人,顷时泪如雨落,双臂微微发抖。耿铁柱见他跌跏而坐,本道是参禅,却又蹊跷,伸手碰时,倒在一侧,恰似个没骨头的,方知手脚都是软了。耿铁柱大惊,看那僧人把指头抖动,连连去扶起身,顺着月色,隐隐见袖口有血字,乃是一个“救”字。耿铁柱不认得字,只认得血,心下亦明白七八分了,忙道:“莫慌,俺自救你。”和尚听了,方才收泪,只是手脚口舌都动不得,如具死尸一般。正思虑时,忽听得屋外声响,却待要躲,早有数个和尚推门而入,正撞见铁柱。一个登时慌了手脚,转身就跑,余下的不由分说,拽拳打将来。这伙贼驴,不知铁柱手段,又无军器在手,俱被打翻,铁柱发起性子,夺条板凳,望三两和尚头上猛地一贯,打的红白纷飞,骨碎连皮,死在一边。

    耿铁柱醒了酒,看莲台上那和尚,方知叶子伟所言不虚。顺眼望去,一人影蠕动,却是叶子伟赏的那个小沙弥,欲待爬走。铁柱喝道:“贼秃休走!”早吓得那沙弥向前跪下,叫声:“饶命!”耿铁柱余怒未消,压着一腔火,拎将过来,指着倒地的白胖和尚,问道:“你与我说个分晓,不然这死秃驴就是你的榜样!”小沙弥年约十一二岁,抖若筛糠道:“都是那善德贼驴做的好事!敝寺原为有清修的宝寺,自那贼来了,渐渐蚕食而空。他广结党羽,外称和尚,实则是些强人,先把寺内的高僧监禁了,喂些药来,教他们一身骨头都软了,任由自家处置,便是称作‘活佛升天’。每年烧上一个,骗人钱财。小人只是怕他们,四下又被看得紧,那里敢报官?实不曾害得一人。”

    耿铁柱听了,方念起吃走脱了一个和尚,心里焦躁,又问沙弥道:“既说无辜,又来此作甚?”小沙弥磕头道:“今年烧的这个,是救过俺一命的亲师父,虽不能救他,亦当伺候些茶水,以报师徒情分。”耿铁柱听了,残酒发作,身子焦热起来,就道:“难得你有这般孝心,饶你罢。”那沙弥见铁柱不杀他,又取碗水来与铁柱解渴。耿铁柱喝了一大口,道:“也喂与你师父些,待俺想些法子,救你二人出寺。”小沙弥又拜谢过。铁柱自思独步难行,想起叶子伟三个来,心中稍定,谓沙弥道:“且先看觑你师,我去寻我那伴当来。”

    方出了屋,不想药性发作,耿铁柱扑地倒了,只觉手脚麻软。那小沙弥先退了三尺,看铁柱挣扎一阵,呵呵冷笑道:“你这泼贼,着了老爷的手段!”耿铁柱手足虽不能动弹,心下早醒:那沙弥也与善德和尚作一路的,可恨自家误信他言,竟遭了算计。

    不多时,那逃走的和尚又领着十数个贼僧,各执刀杖而来。小沙弥分付道:“这贼中了长老的药,如今动弹不得。可恨杀了俺们几个僧人,留着好生调养,喂他一年,明年就着他做活佛!”众僧欢喜,又踏住铁柱骂。铁柱虽是一腔热血怒得沸了,然恰似没个手脚一般,那里还应?一贼僧又道:“他还有三个伴当哩,也当拿住做活佛罢。”沙弥笑道:“那厮们早吃了茶水,本欲教他睡上一夜,明日将些死和尚的骨头与他,为寺庙做个样子来。却怪他们自家没眼,往鬼门关上讨野肉吃。”就教众僧把铁柱抬进屋去,三僧尸首并那白胖和尚抬出,锁了门。抬头看时,道:“时辰到也!”竟带着众和尚先走了,只留下两个守在门口,以备不测。

    耿铁柱一个,倘在屋内,心中懊悔道:“却怪俺不听叶家哥哥言语,一时赌气出来,如今更要枉送性命,直教父母姐姐操心!只是连累得三个头领,到了泉下,何颜相见?更无人与我们报仇了。”正忧郁间,只听得门外两下叫唤,一人破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看那人生得模样,有一篇文字赞道:

    一副健躯,两眼明星。虎腰猿臂生风,筋肉虬结生青。撤网可擒蛟龙,伏钩专待䱞鲸。闲时莲池珠蚌采,争时江上舳舻行。雨落狂流掀舟,赴水可探龙宫。海妖巨怪浑不怕,破浪操舵手,子伟负英名。

    这个正是操舵手叶子伟,领分水犀郑乾、良有巢王昭顺二人,杀了守门和尚。叶子伟见了耿铁柱模样,先是笑了三声道:“兄弟,今番可信了我的话,不再使性子了?”铁柱言语不得。原来叶子伟有十分的心思隄防这松柏寺的僧众,那小沙弥送的茶水果品,不曾吃得,包内已自带了干粮。却见耿铁柱赌气去了,到晚不回,恐他有恙,与郑乾、王昭顺两个趁四下无人,小心摸来。

    郑乾见耿铁柱不作声,忙来扶起。铁柱口舌木了,丝毫说不得一字。王昭顺看那案上有一壶水一只碗,料道铁柱必是吃了此壶里的,便道:“方才来时见屋外有口井,快去取水来。”叶子伟急去井边,打水上来舀了一碗,递与王昭顺。昭顺用这凉水,照着铁柱面上便喷,又替他推揉手足大穴。铁柱渐渐有力,方才好转,撑起身子道:“速去救人!”吞吐半晌,说了原委。

    叶子伟听了,问郑、王二人道:“你们意下如何?”二人道:“我四人同心,其利断金。白日里这伙贼秃,持着器械尚不是我们的对手,就当与耿哥哥报仇,怕他甚个!”子伟笑道:“好,好!该教他知我洞庭山寨的利害!”铁柱大喜,搀扶起活动了筋骨,索性药性不烈,救的又早,身子恢复了六七成。叶子伟同三人计较定了,一齐离去。那寺内众僧多在山门外,合着香客,只等夜半,便要送活佛,寺内的又多睡熟了,那里看到四个。

    却说那窝秃厮,早早筑起丈余高台,把那明德和尚安在台上,趺坐于榻。台高天黑,便是有一两个见到他流泪的,也被众僧遮掩,说成是:“活佛升天而流泪,是怜众生未脱俗尘也。”台下众僧有拿鱼钹鼓磬的,吹笙箫琴埙的,摇旌旛羽盖的,循环旋绕,喃喃唪经。众男女从其后同宣佛号,一体膜拜。

    善德贼秃又令在佛台上,前后左右置薪刍,间杂旃檀纸帛,高如丘陵。正待点起火,喜得苍天有眼,后面寺院内早烧将起来,夹杂哭号之声。那王昭顺、耿铁柱四处放火,先烧了佛堂,此处经幔杂多,最易点燃。叶子伟、郑乾执刀于寺内大叫杀人,早惊醒些香客,各自呼叫,狼奔豕突。王、耿放火已毕,来帮衬叶、郑,先寻了守夜和尚,戳杀割下头来,纷纷投在香客面前,又乘机拣不致命处砍翻数个,唬得寺内大乱。逃出的都道有强贼杀人,亦有跑去报官的。那小沙弥方与善德说了麻翻叶子伟、耿铁柱四个的事,善德见状大惊,也顾不得自家徒弟,示意手下众僧。众僧里便有几个心腹道:“佛门圣地,岂容强人污秽!”香客丛里也有些向善的,以为众僧有难,欲要报答;亦有那大户人家在,急命手下家丁先去里面救人。

    王昭顺与耿铁柱发起狠来,直烧到卧房里。火势大旺,恰似恶华光催开火驴儿,又如祝融神放舞毕方鸟,焰焰腾腾,灼灼熊熊。寺内一发轰动。善德领着群僧,连同些帮力民夫,大呼捉贼,一面救火,一面搜寻叶子伟四个。四人躲在暗处里,迎面撞见那个沙弥,耿铁柱忿怒,早一刀砍着面门上。身后几个秃贼见势不好,呐喊开来。叶子伟三个都上,众贼秃俱是些酒色之徒,吃一发杀散了。已是惊动了人,大队杀来,拿着棍、刀、耙、留客住之类。郑乾不分好歹,当先杀了一个,慑住众人。铁柱高叫道:“你那好百姓都不要信他,寺里和尚都是些害民的贼!”那有人肯信?几个僧人大叫道:“休要走了强人!”众人一齐发喊,各自围定四个厮斗。铁柱毕竟受了药,身子未好,一时使刀慢了,就吃伤了胳膊。三人见铁柱受伤,不敢恋战,胡乱砍了几下,携铁柱奔逃。

    只说四筹好汉,不认得路径,黑夜里乱走,转眼面前横出一座楼来。赶到楼前,定睛看时,乃是藏经阁。又见门锁新,想是和尚常去,将刀剁开锁,躲进楼里。王昭顺早搬来阁内桌椅,堵在门后。不移时,那伙都赶到,看他们把枪棍顺窗戳将进来。叶子伟等也将刀搠回,听得外面惨叫不止。叶子伟笑着道:“若是官差来时,俺四个倒是能活性命,至多是关在牢里罢了。只是眼下这群蠢汉杀红了眼,替贼秃送死,若吃他们拿了,必被当场打杀。”耿铁柱叹道:“怪我连累了弟兄们。这泼杂种恁地惫懒!”子伟道:“莫怪俺说,这俗子你越是见的多了,越是恨他无能呆愚。每每落单,就是任由人欺辱的贱畜;再聚合了,又总被奸徒诱骗,恨不得都杀尽了!”

    郑乾道:“我与哥哥好歹都有三五十人近不得身的本事,只教王兄弟护着耿哥哥,我两个杀将出去,不愁吃他拿!”发狠踢翻一旁书架,扑地灰尘四散,呛人心肺。王昭顺见此,发疑道:“和尚不来拿经书,又有何事做?门锁且新,内中必然有古怪,猫儿倒会藏食!”

    此时外面震雷似的发喊,早扔起火把来,烧着经阁,愈加的猛了。王昭顺在楼内连踏数步,听得有关节,又见上楼梯子朽烂,心中更定,以手在墙上摩挲,可喜触动了机关。见一石门打开,里面早有妇人嘶叫之声。

    几个走进,见状大笑道:“秃厮倒乖!”以刀指那伙妇人道:“我们是洞庭山上的好汉,外头已放火烧将起,你等快走,不然老爷们一刀一个活劈了,也强似烧死于此!”众妇人见四个浑身是血,好不狰狞,唬得三魂飞了七魄,鱼贯而逃。王昭顺谓三个道:“快乘乱逃了!”跟在众妇人后面。可怜群妇,日夜受贼驴们淫媾,又被堵了门,拼死搬挪开,急急捂着脸面,冒烟突火。方窜出去,又被外头众人杀死数个,才觉杀的错了。耿铁柱不忍,郑乾道:“怪不得我们了。”四个取了女子衣褂,披在身上,尾随而出。

    此番众人见藏经阁奔出许多赤身裸体的女子来,方信众僧奸恶,两边反倒厮打了起。多时,官军又至,拿得贼僧近百名,那善德亦未曾走脱,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明德禅师自被救下了。一时间闹动潭州,官府闻说是洞庭山的强盗在此间闹事,即令缉捕。有诗为证:

    末法恶虺孽海深,暗披宝相混红尘。

    尊佛只自煞星降,禅作虚情血作真。

    却说叶子伟四个,连夜下了山,弃了女子衣服,凫水脱逃。游至天明,四个好汉早已力竭,耿铁柱未复,又吃了轻伤,都上岸倘着,喘气歇息。四个彼此大笑,一者本就天星契合;二者自落草后,此番共经患难,便是真手足也比得了。郑乾道:“俺们这番救了不少妇人,老天若是有眼,也必护佑翠莲姐姐。”耿铁柱颔首道:“哥哥说的是,那佛骨值得甚么!空骗人罢了。”王昭顺道:“唐时有个大贤,叫做韩愈,也最看不惯佛骨,上书给那昏君,教他休要信。虽然是个文人,倒也和俺们一路。”耿铁柱惊道:“竟有这般事?”叶子伟道:“待回了山,叫吴辰说与你听,他原是个读书人,定然知道。”

    以此四人取道回洞庭山,耿翠莲的病果然好转,耿铁柱欢喜不已。向后洞庭山聚得千百人,潭州知州令本州兵马提辖犀王魏夯,领兵来剿。四个自仗洞庭八百里水泊御守,与魏夯多番相抗。忽一日,只见吴辰引着一人,上到聚义厅来,听那人道:“四位头领,眼下有套富贵,正须借力。”有分教:

    武陵县内,聚七筹英雄豪杰;王虎冈上,夺五车金珠宝贝。

    正是:

    平生未解到痴关,修到痴关骨尽寒。

    此际本知真与梦,几回暗里抱头看。

    此一回暂书至此,且看正文。